一九五九年四月七日,在西藏上層貴族發動叛亂后不久,毛澤東給當時的統戰部副部長、國家民委副主任汪鋒寫了一封信,要研究一下西藏問題。毛澤東列出十三個問題,要求西藏、青海、甘肅和云南省委以及新華社幫助收集資料。在這十三個問題中,他像年輕時寫《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樣,把階級成分劃分作為理解西藏社會結構入手點,由此揭示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因此,他關心的是西藏農奴和農奴主(貴族)的經濟剝削關系(如產品的分配比例,人口比例、剝削形式)和政治壓迫關系(如私刑、訴苦運動)等。不久之后,對西藏問題了然于胸的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等不同場合發表了幾次談話,闡述了中央對西藏的政策。在其中一次對外國領導人的談話中,他表示:
有人問中國共產黨為什么長久不解決西藏問題,這主要是因為我們黨過去很少與藏族接觸,我們有意地把西藏的社會改革推遲。過去我們和達賴喇嘛達成的口頭協議是,在一九六二年以后再對西藏進行民主改革。過早了條件不成熟,這也和西藏的農奴制有關。……現在條件成熟了,不要等到一九六三年了。這就要謝謝尼赫魯和西藏叛亂分子。(《關于西藏問題和臺灣問題》,《毛澤東文集》,第八卷,61頁)
事實上,毛澤東在一九五六年通過周恩來給達賴喇嘛打招呼,表示即使在一九六二年之后如果可以進行改革,仍可根據當時情況和條件來決定。盡管如此,為后來的“一國兩制”提供思想源泉的“十七條協議”只是中央為了和平解放西藏而簽署的臨時性憲制文件,它只保證“一國兩制”十年不變,而不是五十年不變。為什么鄧小平能夠保證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兩種水火不容的制度五十年不變,而毛澤東當時不能保證西藏的政教合一的農奴制度保持五十年不變呢?這是政治哲學中古今之爭和中西之爭的大難題。
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說到底是兩種不同的現代性思路,是“現代”內部的沖突。社會主義甚至脫胎于資本主義,若非冷戰意識形態,兩種思想完全可以和平共處。比如現代西方的福利國家,解決了十九世紀的勞資沖突;馬克思主義在歐洲發展出民主社會主義;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也吸收了原來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和法治國家等要素。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兩種不同的現代化方案都建立在徹底推翻基督教的神權政治和封建貴族政治的啟蒙運動與民主政治基礎上,二者都把人民主權作為政治奠基石。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國民黨的三民主義,還是共產黨的社會主義,如果要把中國建構為一個現代國家,在政治哲學上都不可能允許西藏保存神權政治和貴族農奴制。這種沖突是古典與現代之間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斗,就像路德的宗教改革和法國大革命一樣,是一場圍繞現代自由概念展開的搏斗。今天,我們必須在現代的立場上,在路德宗教改革、英國光榮革命、美國獨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的立場上,看待毛澤東對西藏叛亂所采取的政策。毛澤東強調,解決西藏問題關鍵要抓好兩點:“第一步是民主改革,把農奴主的土地分給農奴,第二步再組織合作社。”(同上,62頁)前者就是用人民主權取代神圣君權,用農奴的民主權利來取代僧侶和貴族的政治特權;后者是發展現代經濟,改善民生。一手政治,一手經濟,全都是現代化方案。
然而,西藏問題的復雜性還遠不止于此,它還涉及現代中國的主權國家建構問題。建國之后,中央政府逐步推動土地改革。藏民地區的土改首先從四川省、云南省開始,逐漸推向青海省和甘肅省。需要說明的是,在西藏叛亂之前,中央政府從來沒有在西藏自治區搞任何形式的土改。中央政府的做法顯然符合“十七條協議”的規定,因為這里所說的西藏是“西藏自治權”這個行政管轄范圍,劃定精確的邊界并按照地域的行政區劃進行管轄是現代國家的根本性標志。在現代政治邏輯中,西藏必須被理解為一個具有特定區域的地理概念。因此,在青海、甘肅、云南等省份搞土改并沒有違背“十七條協議”。中央信守“十七條協議”這個基本法的誠意是不容置疑的。不過中央對這個基本法的理解與達賴喇嘛的理解有著根本的分歧。
從近代以來中國早已開始“睜眼看世界”的時候,達賴喇嘛依然沉靜在古老的世界中。在政教合一的政治統治模式中,政治權力不是基于國家地域疆界內的公民建構起來的,而是按照民族和宗教信仰來統治的,它的統治權不受領土的限制。“十七條協議”既然規定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固有的職權不變”,那么他們就對信仰佛教的所有藏民擁有政治上和宗教信仰的最高統治權,這個統治權必然越出西藏自治區的地理邊界,施加到中央人民政府直接管轄的青海、四川、甘肅等地的藏民身上。直到今天,達賴喇嘛理解的西藏不是西藏自治權這個行政區劃的概念,而是所有藏民居住的地方,即包括青海全部、甘肅、四川和云南藏民居住的“大藏區”。由此,當內地開始土改時,藏族貴族的利益就受到威脅,他們組織的反抗和叛亂活動必然波及西藏自治權邊界內的藏民,為主張藏獨的激進分子提供了借口,認為中央政府首先撕毀了“十七條協議”進行土地改革。而這種對“十七條協議”的不同理解,包含了古典與現代、宗教與世俗的沖突。年輕的達賴喇嘛由此陷入了困境,要么放棄政教合一的政治統治模式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其他省份藏民的政治責任;要么向中央討一個說法。而在當時,北京與拉薩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和交涉機制,對“十七條協議”理解分歧也缺乏有效的解決機制,被藏族上層貴族把持的年輕達賴喇嘛最終在美國中情局的策劃下,選擇了流亡歷程。
當然,即使中央與達賴之間存在有效的溝通機制,也并不見得能夠避免沖突的發生。畢竟內地藏區土改既是政府自上而下推動的,也是藏民自下而上推動的,因為在民族問題的背后依然是階級問題。從紅軍長征到解放大西南和大西北,大量貧苦藏民參加了人民軍隊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們迫切希望翻身解放,當家做主。“十七條協議”固然有藏民的民族身份和公民身份、宗教信仰與國家忠誠之間的緊張,但也有中國共產黨在國家建構過程中階級政策與民族政策之間的緊張。若中國要按照現代國家的建構原理,把國家主權扎根在每個公民個體身上,就必然要求公民對國家的忠誠要高于對家庭、部落、宗教和民族的忠誠。因此,中央不可能不顧翻身藏民對黨和國家的忠誠,把他們重新送回到農奴制下。這種政治難題頗有點像美國南北內戰時期南方的黑奴逃到北方獲得自由之后,是否可以根據逃奴法被南方所追索。因此,“十七條協議”只能是為和平解放西藏的權宜之計,而非長久國策。當達賴喇嘛沉浸在佛教慈悲的世界中,毛澤東則站在現代的至高點上,那就是建立一個現代主權國家,可見,西藏叛亂或“十七條協議”的失敗是傳統與現代、宗教與世俗之間的結構性沖突,是建構主權國家過程中的必然結果。如果把“十七條協議”的失敗與“中央對港方針十二條”的成功放在一起來思考,我們才能夠真正體會到“一國兩制”的政治想象力,即它蘊含了一套“反現代國家的國家理論”,是以一種反現代的方式來解決現代困境(具體而言就是冷戰困境)的一套中國古典的治國思路。
“國家”在英文中可用country與state來表達。country是與特定土地聯系在一起的政治組織,強調的是國民與所居住國家自然領土之間的內在關系,并依賴人們對土地的自然情感將國民團結在一起,由此包含了祖國、國土和鄉村的含義。而state是依賴抽象法律制度建構起來的政治組織,更強調公民與國家政體的內在關聯,它依賴法律關系將公民團結在一起,由此包含了政府、公共權力和政體的含義。現代國家的前提是所有公民都去除了地域、出身、民族、宗教和傳統等等這些自然因素,被抽象為擁有自然權利的理性人,他們之間出于利益考慮而通過社會契約的法律機制建構起國家。因此,現代國家的政治哲學基礎是state,而非country。
按照這個現代國家理論,“一國兩制”中的所謂的“國”有許多我們解釋不清的地方。比如基本法作為“小憲法”賦予了香港人各種政治權利,但他們不是香港公民,在基本法中被稱之為“香港居民”。基本法附件規定內地國籍法適用于香港,故香港人屬中國公民,但他們卻不享有憲法所規定的基本權利,也不履行其規定的公民義務。我們國家不承認雙重國籍,但香港人卻屬于英國的海外公民(BN〔O〕),甚至擁有英國的護照。再比如按照現代國家的基本標準,主權統一不僅包括軍事和外交,而且還有財經主權(關稅和貨幣統一)、司法主權(中央擁有案件終審權)和文化主權(統一的國民教育體系)。可在“一國兩制”下,中央雖在香港駐軍,但受到不同于內地的特別限制;香港特區享有相當大的外交權,在諸多國際經濟與社會組織中作為獨立的主體出現(如亞太經濟合作組織會議);香港的關稅和貨幣獨立于中央,且不向中央納稅;除了基本法附件三所列舉的國籍法、國旗法等,絕大多數國家法不適用于香港,香港與內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法域;中央并不擁有香港司法案件的審判權和終審權,香港與內地的司法合作往往比國際司法協助更麻煩;香港有獨立的教育體系,母語是粵語,普通話和英語一樣屬于外語。至于邊境的出入境管理,你見過歷史上哪個國家的國民在國土內如此流動?
面對上述特殊現象,難免出現“名”與“實”之間的悖論。比如,法理上不承認香港是英國殖民地,可事實上是英國殖民地;法理上認為中英《聯合聲明》不是國際公約,可事實上按照國際公約的要求在聯合國備案;法理上認為香港人是中國公民,可事實上他們不享有憲法權利,也不承擔憲法義務;法理上認為基本法是由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可事實上它是一部香港的“小憲法”。這種“名”與“實”之間的悖論之所以出現,恰恰是由于我們現在關于國家正當性的法理體系都建立在現代政治哲學所確立的這一套“名”之上,凡是不符合這套話語體系的政治實體就缺乏法理上的正當性。這其實就是福柯在《什么是啟蒙》中所說的現代性對真實世界構成的“敲詐”。我們的政治家和法學家們挖空心思想出一套復雜的、充滿智慧但又似是而非的法理概念,無非是為了應付現代國家理論的法理“敲詐”。比如說,在中央與地方關系理論中,通常原理是單一制下中央政府的權力要大于聯邦制下中央政府的權力。我們在法理上堅持“一國兩制”屬于單一制,而非聯邦制,可悖論的是,這種單一制賦予香港特區的權力,遠遠超過聯邦制中地方政府的權力。為此,我們只能對單一制概念進行了理論彌補,稱之為“高度自治”。可人們不斷問:這個高度究竟是多少?如果拋開法理上的概念游戲,陳弘毅教授的說法更接近事實,即香港是一個“準國家”的政治實體。
事實上,香港諸多問題正是由于傳統與現代之間這種“名”與“實”的糾纏。比如說香港回歸十周年,有機構對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做了調查,發現港人自認為屬于“中國人”的認同度比十年前上升有限,于是人們一致認為香港亟須加強國民教育。可香港居民不能參軍保家衛國,不能參加內地高考接受國家教育,不能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當人民公仆,在內地上學被看做留學,在內地投資被當做外資。“兩制”構成如此嚴格的強制性公民認同區隔,怎么培養香港人對國家的忠誠?公民身份認同不是一個抽象的法律概念,而是與自己的生命和命運息息相關的自然情感。可在這樣的“一國”中,國家與公民身份都是懸在空中遙遠而抽象的法律概念,缺乏切實生命體驗和感受。即使推行國民教育,香港獨立于內地的教育體系和文化觀念,怎么培養香港與內地共同的國家意識和身份認同呢?于是,愛國教育很容易變成了文化交流或旅游觀光,進展自然緩慢。倒是中央開放自由行之后,讓內地人和香港人整天在大街上摩肩接踵,相互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對方,反而培養起了彼此之間的自然情感。曾經英語是香港的高貴語種,內地人到香港說普通話會受到歧視。“回歸”之后,只有部分政府高官為了與中央打交道而學習普通話。可自由行之后,普通話已成為香港社會最重要的溝通語言,香港有識之士也呼吁以普通話作為香港教育的母語。而短短幾年取得用共同語言建構“一國”的重大成就,恰恰是由于法律上打破“兩制”的人為區隔。
盡管如此,愛國主義在香港依然是一個特別概念。香港人確實愛國,保釣運動比內地還積極,可一些精英人士說他們愛的“國”是祖國河山、歷史文化,而非政治實體。于是香港為推行公民教育而在電視中播放國歌,受到他們的批評,終審法院在“焚燒國旗案”中判決焚燒國旗違法也被批評為“軟骨”。可是沒有政治主權者的“國”是怎樣的東西呢?在這些概念分歧的背后,似乎隱含了自然領土的country與政制建構state的區分。而在英文中“一國兩制”被翻譯為one country, two systems,似乎標示了這種國家意識和身份認同的區分。為什么“一國”之“國”被翻譯為country而不是state?這不是誤會,而是精確地把握了“一國兩制”思想的精髓。這里強調country恰恰在于強調了內地與香港領土的統一性,它是在文化歷史傳統中自然形成的“命運共同體”,而不是人為建構起來的國家,由此為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提供了無比強大的正當性。換句話說,香港回歸在政治哲學上的正當性恰恰不是現代國家理論中的社會契約思想,而是歷史傳統的正當性,即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由此,“一國兩制”之“國”在制度建構上是反現代國家的,其政治哲學也是反現代國家理論的,而這種富有想象力的政治建構和政治思想恰恰來源于中國古典的政治傳統。
“寸寸河山寸寸金,侉離分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晚清詩人外交家黃遵憲在甲午戰敗割地賠款之后,寫下了這些詩句表達中國人最強烈的愛國情感。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溫家寶總理在香港出席CEPA協議簽字儀式后發表演講時引用這首詩,希望香港同胞以杜鵑啼血之情,熱愛香港,熱愛祖國,以精衛填海之心建設香港,建設祖國。二○○六年,宋楚瑜在清華大學演講之后,把這首詩送給中國政治精英的搖籃。二○○七年,溫總理又把這首詩抄送香港小學生,勉勵他們愛港愛國,建設香港,報效祖國。這首詩之所以能如此引發中國人的共鳴,是因為它集中表達了中國人的國家觀念。“寸寸河山”無疑就是country這個自然領土上生存的人們所結成的情感共同體。然而,中國人的愛國不僅是熱愛河山寸土,而更是以杜鵑啼血的摯誠關心著“天”,即政治主權者。“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自然領土與政治主權通過儒家所推崇的自然情感紐帶有機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國獨特的愛國情懷。黃遵憲曾經擔任駐日大使,親眼看到了日本明治維新之后的興盛與強大。他撰寫了《日本國志》詳細介紹了日本富國強兵情況,呈送總理衙門后如泥牛入海。直至甲午戰敗,政治高層需要了解日本,光緒皇帝才注意到這部著作,并親自約談。黃宗羲給光緒皇帝推薦思路就是變法。什么是變法?一言以蔽之,就是進行國家的現代化建設,通過民主體制把國家主權建立在民權之上,由此將國家主權深入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加強國家汲取資源、人才和合法性的能力,同時也增加國家對社會的治理能力,從而將傳統國家變成一個現代國家,將country建構為一個state。由此,清末改革開始廢除對西藏實行的“一國兩制”,實現“改土歸流”政策(參見“香江邊上思考之七”)。戊戌變法失敗之后,黃遵憲作為新黨要犯罷官回鄉。至此他投身教育,寄希望于未來的學生。無論孫中山,還是毛澤東,都可以看做是黃遵憲的好學生。一九○四年,黃遵憲逝世的前一年,寫下了他生命最后的絕唱:“舉世趨大同,度時有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