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詩緣情”理論的發展脈絡及開拓意義

[摘要]遠迄屈、宋，近肇三曹，創設于陸機的“詩緣情”理論，經歷了一條文學主體從消失到復歸的巨變之路。它打破了此前“詩言志”的傳統學說，具有異乎尋常的叛逆精神。盡管歷史上對這種理論褒貶不一，但它的這種創新，明確地確立了文學家的主體地位，張揚了其露才揚己的獨特個性，突出了文學獨立的地位與自身的價值，為文學注入了新的生命，也為文學的發展開拓了更為寬廣的道路。

[關鍵詞]魏南北朝 陸機 緣情文學 發展之路

魏晉南北朝緣情文學的發展之路遠迄屈宋近肇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創說于陸機。這是一條由文學主體的消失到文學主體復歸的巨變之路。

魏晉時代，緣情詩文的首作者是三曹。《宋書·臧濤傳論》稱：“自魏氏膺命，重愛雕蟲，家棄章句，人重異術。”這個棄章句、重異術的意思，在《宋書·謝靈運傳論》里，則被闡釋、表白得更為清晰、明確：它認為三曹詩文“成蓄盛藻，甫乃以情為文，以文披質”。這些話幾乎概括了建安及以后所有作家的重抒情、愛文彩的彪炳一個時代的文學風貌。諸如后來的被評為“結藻清英，流韻綺靡，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的山水詩玉臺體，以及重聲律的永明詩歌，便比比皆是。即使單從這“家棄章句，人重異術”八字來看，也足見這種創作傾向的異乎尋常的叛逆精神，標明著他們在開辟著一條新的創作的道路。

在理論上，敏感于這一文學發展中的巨大變化并立下開一代詩論的不世之功的是陸機(號平原)。在他那情感強烈、詞藻華美、句重排偶的、被譽為“天才綺練，當時獨絕”，“才高詞贍，舉體華美”的《文賦》里，第一次提出了“詞賦欲麗”、“詩緣情而綺靡”的主張。這是一面嶄新的文學旗幟。在這篇文章里他把這個情宇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地位與作用描繪得極為具體而充分：

寧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

陸機在這里極為清晰地表明：促使詩人進入創作的首先是這極為亢奮激越、博大深沉的感情。因為它既是詩歌的創作的動力，也是詩歌創作的極為豐厚的內涵，而這種感情又是來自詩人的豐富的文化素養與深廣敏銳的社會觀察與體驗的。接著他又指出：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遇，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紛蕤崴以馬及還，難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

更進一步論證了這種感情情緒的突然、猛烈而兼有幻出化入的特征，以及它的可以使詩人靈耳、利齒、醒目、慧心的使文思若泉涌的促進創作的作用。

終魏晉南北朝一代，由三曹開創的緣情詩，到陸機明確地提出的緣情說，更為后來的詩人理論家所重視。在杰出的理論家筆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關于詩緣情的理論的論述，可以說是極其精彩生輝的部分：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日形文，五色是也二日聲文，五音是也三日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

劉勰這里所說的情之文，便是五情六性。沒有它，便不成其為辭章。此外，他還在《體性》中說：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現，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深淺，習有雅正，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

在這里則更為詳盡地論證了各種各樣的性情文路，會帶來詭譎怪異，五華十彩的文章來的。至于在《神思》篇里，則更加充分地論證了作家創作中的感情活動的深遠博大，超越時空的特征：“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干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舒卷風云之色”，“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都生動而具體地描寫了這滿山滿海的感情活動在創作中的重要作用。

到了鐘嶸，則更是在詩的內容與表達中，將感情的地位與作用剖析得更為詳盡：

一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認定沒有感情就沒有了詩。

二是“若乃春風春烏，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日祁寒，斯四候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詩以怨。至于楚臣離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戌，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遠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此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更細致地將詩人的感情內涵分成了兩大類：一是春秋夏冬四個節候變化中、親友嘉會中的親情與兄弟相別時的怨情，即所謂家居的常人之情二是權奸誤國，禍及忠良，戰爭殺伐，移害深閨，殃及人民，禍害國家之情。正是這二者，充實著搖蕩心靈的詩歌的內涵。此外，他還為這種感情的表達，找到了一種最好的形式：“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最有滋味者”，其原因便是“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從而為當時的緣情詩，找到了一種最為完美的形式。

當然，詩緣情理論的創建是來自于文學實踐的，且應當是沿依于數代人積累的結果，若深究其淵源，當遠在戰國時代。其時，屈原筆下的《離騷》便是一篇十分激烈的緣情之作。司馬遷曾在《屈原賈生列傳》中這樣說：“《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聞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應該說屈原的這種感情之所以讓太史公給發掘了出來，并發出了這樣強烈的感慨，是因為這種感情是與自己相通的。這正如他在《報任安書》里所說：“西伯拘菱里，演《周易》，仲尼乞陳、蔡，作《春秋》”，而自己撰寫的《史記》也一樣，都是圣賢的發憤之作，故而被魯迅稱之為無韻的《離騷》。屈原與司馬遷的這種憤激之情，當是與周漢以來占統治地位的“詩言志”的道政事、成教化、厚人倫、致中和的詩歌大旨相柢牾的。班固曾發展了“原道”、“宗經”、“崇圣”、“勸百諷一”的賦壇盟主揚雄的觀點：“今若屈，原露才揚己，兢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數責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對不容，沈江而死，亦貶挈狂狷景行之術”。從楊雄對屈原的這個批評里，可以看到屈原的表怨憤的創作之過，就在于露才揚已。換句話來說，也就是在作品中讀者看到了作者的存在，表現了詩人在文學創作中有了自我自覺意識的覺醒。這種自我自覺意識，不僅表現在緣情抒憤的大旨上，同時，也表現在詩的藝術形式的運用上。劉勰在《文心雕龍·辯騷》里說：“自風雅寢聲，莫懷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群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稱《離騷》為奇文，贊楚人的多才，這“奇才”二字，在《定勢》里，則做了更明確的對比詮釋：“模經為式者，自人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清楚地標明了詩的典雅而騷的艷華的各不相同的藝術特征。如果想更為細致到屈原在詩的因依沿革到騷的標導獨創之所在，且看劉勰的論述：“將露其論，必微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紂桀之猖披，傷羿澆之顯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以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此四事，同于風雅者也。至于托云龍，說迂怪，駕豐隆，求宓妃，憑鴆烏，媒娥女，詭異之詞也康回傾地，夷羿斃日，木夫九首，土伯六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從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緬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杰也。”在文學的發展中，繼承是必有的，而更為引人注目、更有價值的當是創新。劉勰在這里所論列的以屈原的離騷為代表的楚辭藝術中的夸張、浪漫、神思、狂想，還有作家本身的狷狹之志、荒淫之意的在主體意識上的張揚，便都是屈原在中國文學創作上的新開拓。質之具體的作品，“《離騷》、《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環詭而慧巧；《招魂》、《大招》，妖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所以，又總稱屈賦“雖取經意，亦自鑄偉辭”，“故能氣往轢古，辭切來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取得了獨有、難匹的成就，故而能隔時越代，成了啟迪魏晉的“詩緣情而綺靡”的先兆。故而，我們認為陸機在《文賦》中提出的“緣情”說的依據，當近啟于三曹，遠溯于屈宋。在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里，在論及魏晉文學的源流時，也曾說過“源其飚流所始，莫不祖同風騷”，也可用時人的評價，一證這一文學發展演變規律的因依。

從屈原的“奇文郁起”，到三曹的“人重異術”，為陸機的“詩緣情而綺靡”說，奠定了一個雄厚的現實基礎；也自此開拓了魏晉南北朝文學的一個新局面，給了文學以獨立的地位，使之從附庸政教的被動地位上徹底地擺脫了出來，成了一種自覺主動的文學。陸機的這一豐功偉績，從后人對他的評價中，也可以充分地明晰地估量出來。比如沈德潛說他“失先詩之旨”，可以看出緣情說的標新立異，不同以往。還有謝臻說的“綺靡重六朝之弊”的遺患無窮，也足見此主張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再如紀昀說“發乎情不必止乎禮義，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以指責陸機的棄志言情的滔天罪過，則更可以反觀陸機力倡“緣情”說的影響之巨大，以及這一理論對傳統理論的批判與超越的力量。“發乎情不必止乎禮義”的文學主張，如同當時的“毀湯而薄周孔”的政治理論一樣，不僅代表了文學與社會的發展趨勢，也確實起了驚醒世人的振聾發聵的作用。

綜上所述，可知魏晉文學發展中從“言志”走向“緣情”的轉變，乃是文學上的一個巨變，是一個根本上的轉變：一是它確定了文學家的主體地位，張揚了發乎情不必止乎禮義的露才揚已的獨特個性二是明確了文學的獨立的地位與自身的價值，徹底地擺脫了由兩漢而走向更為偏頗的“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說教的束縛，明確了文學的自我意識，為文學注入了新的生命。從此，也為詩的美學開拓了更為寬廣絢麗的發展道路，使之走向了空前輝煌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