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蕭蕭》中城鄉兩種文化形成對峙,蕭蕭在強大的鄉間文化造成的整體蒙昧中只能以悲劇結束。探索悲劇的原因,可以看出作者從這里開始對他一貫深愛的湘西鄉間文化提出了質疑,只有兩種文化各取所長,互補吸收,才能建構作者理想的人性。
[關鍵詞]悲劇原因 城鄉對峙 互補
沈從文先生的《蕭蕭》講述了一個平淡的關于童養媳的故事,沒有離奇曲折的情節。有的是生活的真實。從蕭蕭出嫁到第二代蕭蕭的進門,在前后兩次婚禮喜慶的氣氛中,演繹著一代又一代蕭蕭們的人生悲劇,甚至靈魂悲劇。在作者一貫頌揚的自然完美人性背后,凸現著作者對湘西自然生命形式的質疑、憂慮、悲憫和批判。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露絲·本尼迪克指出:人是由風俗而不是由本能鑄成的,風俗在人類經驗和信仰中起著占支配地位的角色,并具有巨大的多樣性。個體生活歷史首先是適應由他的社區代代相傳下來的生活模式和標準,其文化習慣就是他的習慣。在蕭蕭生活的寧靜偏僻的鄉村,新文化運動的聲音雖隱隱飄過,但并未給當地人的生活帶來什么波動和改變,千百年來的風俗習慣依然掌控著這里的人們,在平靜鄉間到處都彌漫籠罩著整體性的蒙昧的空氣。祖父們按照習俗給小丈夫娶大妻子,蕭蕭及丈夫深受習俗毒害而又懵懂無知,這種小夫大妻的習俗在湘西司空見慣,人們都習以為常,所有這些構成整體性的精神蒙昧,這種群體性的精神蒙昧又加重加劇了蕭蕭心靈的貧乏,壓抑和阻礙了蕭蕭理性意識的發展,而女學生所代表的現代城市文明對于蕭蕭又太遙遠,太不可思議,于是蕭蕭只能認同接受鄉間習俗。這是蕭蕭悲劇命運的外在的根本的原因。蕭蕭最后喜劇性地活了下來,完全是由于作家對生活的深刻洞見,看到了生活中的“常”與“變”。假如婆家娘家有一個讀過“子曰”的人(代表封建勢力和傳統道德);假如蕭蕭被決議“發賣”后有相當人家寧愿買;假如蕭蕭生下的不是兒子;這三個人生險關如果有一個假設成立,蕭蕭就不是喜劇性的結局了。這里也可以看出封建傳統觀念對鄉民的深刻影響。
夏夜歇涼的晚上,祖父們說起了女學生,女學生代表的是獲得知識和自由的城市女性,把女學生放在童養媳這個鄉間文化場中所構成的反諷意味顯得悠長無盡。祖父們對女學生的夸張歪曲想象,恰好映現出他們內心的封建倫理道德和男權思想,這種男權中心意識和封建習俗造成的人們的整體精神蒙昧結合起來,就對女性及其生存構成一種強大的反動力量,維持著習俗得以繼續存在下去,祖父對女學生的打趣敘述在蕭蕭心中升騰起的卻是一種模糊含混的愿望,她向往著像一個女學生那樣做事生活,于是她做夢也夢見女學生,懷孕后想跟著女學生走,而實際上女學生引發的是蕭蕭對于另一種全新的異質生活的朦朧憧憬,但也僅止于此,因為她缺乏主觀把握現實的能力。對自身處境缺乏理性認知,更無力改變這現狀,因此蕭蕭只能只聽任周圍人的主宰,被動地依著自然本性生活著。與花狗的關系并非愛情意識的自覺和愛情心理的成熟,二人的性行為是在無意識的性本能;中動下和花狗有意引誘下的半知半覺的盲動行為,想改變眼前困境卻無法實現。在等待發賣過程中既無懷疑也無不平和反抗,她已經將傳統道德倫理觀念自覺內化為自我的觀念意識,于是在一連串的或然因素作用下,蕭蕭成為一名真正的母親,在喜劇性的外殼下掩藏了一個女性生命的悲劇本質,即“女人=母親”,當女人成為一個母親,顯示了作為生育機器的能力和成績后,悲劇即喜劇,而牛兒若干年后叫蕭蕭丈夫為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全家人的皆大歡喜再次彰顯了傳統文化習俗的整體蒙昧和人們的心靈蒙昧。
初稿小說到此就結束了,后來的修改稿作者又加上了結尾一段,正是有這一段,作者的創作意圖才更明顯,小說的結尾是她與花狗的私生子牛兒在十二歲時迎娶比他年長六歲的妻子,在嗩吶聲中“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蕭蕭在麻木狀態下欣賞著眼前的熱鬧,而且作者前后情節的安排恰好構成一個圓形的輪回,象征著這樣的喜劇還會生生不息地重演下去。蕭蕭的快樂、滿足與木然旁觀令人立即聯想到魯迅在日本某醫專看到的時事片,片中圍觀殺人的國民與眼前的蕭蕭在精神狀態上絕無二致。我想沈從文與魯迅此時的內心悲涼何其相似!這是一種怎樣悲涼的“人生形式”。蕭蕭們永遠只能是蕭蕭們,她們沒有也不可能把握自己的命運。那么,中國樸素鄉民們的前途何在?民族的道路又將何去呢?從這個意義上說,《蕭蕭》蘊含的喚起人性的自覺意識就與“五四”文學的啟蒙精神實現了對接。從蕭蕭個人命運上看,這又與五四“婦女解放”的呼聲相一致,顯示了沈從文個性化審美追求的現代性訴求。
以上我們分析了造成蕭蕭悲劇的兩大原因,其中第一大原因代表著鄉村文明,女學生的意象及蕭蕭對女學生的夢想憧憬代表著城市文明,兩者通過蕭蕭聯系起來,構成小說的表層結構,但我們明顯感到鄉村文化場的勢力和慣性是巨大的,以蕭蕭的蒙昧無知,根本無力從中逃逸。而城市文化對鄉間文化卻又是一個時刻存在的威脅,蕭蕭雖然最終放棄了城市之夢,但城鄉文化;中突卻將一直存在下去,與之對應的是小說的深層結構,即:夢——蕭蕭——現實,蕭蕭的夢是個體的,現實就等同于鄉間文化習俗,這兩者是永恒對立的,蕭蕭的夢由于自身和外在的原因始終無法實現,當夢被現實消解時,也就意味著個體被“文化場”異化成“非我”。正因為此,蕭蕭的悲劇命運無法避免。
還有兩句話也不容忽視。“大家全都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誰定的規矩,是周公還是周婆,也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兩句話可以看出作者對于代規矩對蕭蕭實施懲罰的鄉民們的寬容,對規矩本身的嘲諷,對鄉民們蒙昧狀態的溫和批評。綜合上述兩點,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作者對傳統道德文化、對“規矩”、對鄉民們的蒙昧封閉提出了批評,在城鄉兩種文化對峙中作者對淳樸鄉民的未來前途深表憂慮,他已經從這里開始對自己深愛著的以湘西為背景的寧靜秀美、古樸淳厚的鄉間文化提出了質疑,為它們無可挽回地必然走向沒落的命運抹上一縷悲涼的哀音,這僅僅是開始,大規模地批判鄉間傳統道德文化則是在抗戰以后的事。另外小說中還有一些有趣的矛盾現象:小說中的蕭蕭渴望女學生那樣的自由生活,但作者的敘述語言則對女學生采取了諷刺、揶揄,否定的敘述策略。這是矛盾之一。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始終謳歌湘西山民的純樸、善良、單純、雄強的人性美,而在這篇小說中又特意放大鄉間民俗的罪惡和頑固,對鄉民的愚昧提出溫和的批評,這是矛盾之二。如何理解這些矛盾現象呢?我想,既然沈從文一生都在用文學語言建造人性小廟,那么他所理想的人性是否應該是綜合城市和鄉村兩種文化的優長,各取所需,相互補充,剔除城市和鄉村各自本身的痼疾,共同達到人性的完美,他“想借文學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輕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具體到小說中,要改變鄉村兒女的悲劇命運,必須借鑒吸收代表知識和自由的都市文化,追求自由自愿的婚姻,逐步放棄那些陋習,取得人性的和諧。對都市人而言,要吸收鄉村文化中單純、樸實、善良、寬厚的原始人性美,兩者相得益彰,這才是沈從文所向往的“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