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文學經典進行電影改編基本遵循了三種方式:直接在銀幕上再現原著的“移植式”;對原著某些方面加以改動,改變重點或重新結構的“注釋式”;僅僅把原著作為出發點,而構成了另一部作品的“近似式”。根據奧斯丁小說改編的影片《曼斯菲爾德莊園》和《獨領風騷》可以說是對原著承載的思想觀念和文化內涵的顛覆性重寫,是后兩種改編方式的成功范例。
關鍵詞 電影改編 《曼斯菲爾德莊園》 《獨領風騷》
從文字到影像,從紙張到銀幕,媒介的巨大差異制造了對小說進行電影改編的重大課題。對大多數致力于忠實再現文學經典的改編影片而言。觀念和文化的改寫也并非絕然不存在,只是更多地體現為一種細枝末節處的潛移默化,不像重要情節或角色的更動那樣引起觀眾的敏感。由于從古典小說到當下生活的共同的歷史隔離,改編者和觀眾具備著更相近的理解背景和思維慣勢,所以影片深層的改寫反而不易察覺。不過那些高張著“故事新編”的旗幟,旨在以現代性的觀念闡釋經典,或者以流行的文化樣式開掘經典的改編影片就另當別論了。杰·瓦格納歸納了三種電影改編方式:直接在銀幕上再現原著的“移植式”:對原著某些方面加以改動,改變重點或重新結構的“注釋式”:僅僅把原著作為出發點,而構成了另一部作品的“近似式”。根據奧斯丁小說改編的影片大多屬于第一種,而近年來也出現了引人矚目的“注釋式”和“近似式”的電影改編范例,即1999年的《曼斯菲爾德莊園》和1995年的《獨領風騷》(英文名Clueless,改編自《愛瑪》),可以說是對原著承載的思想觀念和文化內涵的顛覆性的重寫。
1999年,米拉麥克斯公司(Miramax)出品了根據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改編的同名影片。該片的導演兼編劇帕特麗夏·羅茲瑪(Patricia Rozema)是一位以前衛著稱的加拿大女導演。她以“現代感、充滿活力、自然而真實”為表現要求,拍出了一部與以往的奧斯丁改編影片迥然不同的作品。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沿用了原著的主體情節,并保留了大部分角色,然而她別致的鏡頭和剪輯、明快的節奏和色調都給人以迎面而來的時尚感覺,更重要的是,全新的思想觀念的注入賦予了這部古典名著現代性的內涵。
首先,影片通過對女主人公的重新塑造體現了鮮明的女權意識。小說中的芬妮·普萊斯內省自制、敏感怯懦而弱不禁風,極少發出自己的聲音和光亮,她無瑕的品行和純正的趣味還要歸功于表哥埃德蒙的教導。表哥埃德蒙和哥哥威廉是她最愛的兩個人,是她生命的重心,而姨夫托馬斯爵士則是她畏懼和服從的權威。她是一個甘心情愿的沒有自我的附屬品。可以說是一位宗教和男權的虔誠的崇拜者。而影片中的芬妮則與原著中的天差地遠,她變得健康活潑、堅強倔犟、才華橫溢,內心充滿了不羈的激情和野性。她與埃德蒙追逐嬉鬧。交流爭論。是彼此的伙伴和安慰。她的愛不再含有依賴和仰慕,而是平等獨立的。作為芬妮精神寄托的哥哥威廉在改編中被刪掉了,妹妹蘇珊取代他成為牽系芬妮與家庭的紐帶。托馬斯爵士則成為芬妮質疑和反抗的主要對象。小說里芬妮和埃德蒙的一段談話中芬妮透露喜歡聽托馬斯講西印度的故事,而埃德蒙提起托馬斯對芬妮的美麗的稱贊,芬妮因為埃德蒙不了解的感情而感到尷尬苦惱。[2]影片將這一情節做了如此改寫:從西印度歸來的托馬斯與家人和客人談論黑奴的問題,芬妮大膽發表見解,引起托馬斯的注意:埃德蒙向托馬斯解釋她才智的增長。而托馬斯卻只關心她美麗成熟的容貌和身材,并宣布將為她進入社交舉辦舞會:芬妮重視的價值被忽視。她的尊嚴遭到了侮辱,她氣惱地離開,在夜雨中縱馬狂奔,發泄著對自己的性別和命運的憤懣不平。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芬妮年幼時被送往曼斯菲爾德莊園及多年后因反抗托馬斯的逼婚而被遣回家(原著中芬妮陪伴哥哥欣然返鄉)。途中都增添了一個寧靜的港灣,那里停泊著販運黑奴的貨船,傳出空遠寂寥的女奴的歌聲。影片有意把女主人公和奴隸一再并舉,造成鮮明的類比,隱喻女主人公的命運。而芬妮卻是個超越了時代的女性,她內心對個體情感和價值的追求構成了豐富的世界。與那個時代女性的生存環境難以相容。值得一提的是。帕特麗夏·羅茲瑪還創造性地在芬妮身上揉入了奧斯丁的影子,讓芬妮熱愛文學,在寫作和閱讀中實現自我,滿足自我。影片采用了奧斯丁早期的信件和書稿來充實芬妮的創作,從而將奧斯丁的智慧和才華賦予了她。芬妮閱讀書信的聲音穿插在整部影片中,這個聲音洞悉一切。辛辣諷刺。引導著觀眾的觀察和理解,是影片真正的靈魂。
奧斯丁的小說原著也滲透著女性意識,主要體現在她的小說以女性為中心,關注女性的生活和命運,贊美女性的品德和智慧。然而她伸張女權的聲音是謹小慎微的。正如瑪里琳·巴特勒所發現的,奧斯丁不討論政治,其實是“對士紳階層關于淑女不應介入男性事物觀點的認可”,而且“她的情節的獨特發展斥責個人主義的女性主動性,并暗示女人最大的人生滿足在于嫁給一個凌駕于她之上的男人”。影片《曼斯菲爾德莊園》突破了這種種禁忌,女權的高調到達了現代的尺度。
影片還將作品中偶爾涉及的殖民背景拿出來大做文章,宣揚了現代的民族觀念。托馬斯在安提瓜擁有土地和奴隸,他維護并美化殖民統治:而年輕的一代,他的兩個兒子湯姆、埃德蒙和外甥女芬妮則成為殖民統治的質疑者和譴責者。埃德蒙不滿奴隸制度,卻無力改變現實,感到無奈和憂慮。原著中長子湯姆是個不折不扣的浪子,而在影片中他被塑造成因懷疑人性、不滿現實而叛逆頹廢的藝術青年。芬妮在他的病榻前發現的素描畫冊記錄了他的夢魘,即他在安提瓜目睹的殖民者,包括他的父親,迫害奴隸的暴行。畫面上是潦草扭曲的慘不忍睹的血腥和暴力,畫外傳來叫人心驚的凄厲的哀嚎。優雅文明的上流社會露出了裙底最骯臟、最喪心病狂的一面。到這里。影片已經與原著的世界相去甚遠了。奧斯丁不談政治,她的視野僅限于優雅和文明的室內生活,鐵與血的世界更是超出她的理解和想象。當她的人物偶爾提到“西印度”“安提瓜”時心平氣和。顯示的興趣是中立的。影片則擁有“知”和“史”的高度優勢,它重新審視那段歷史,揭示淑女紳士們風雅優越的生活其實建立在最野蠻殘暴的殖民壓榨之上,以樸素的良知發出對人類罪行的控訴。
影片流露的對世界人生的感受也與原著有所出入。在奧斯丁的小說里,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且人人都有一套萬能的處世法則,不論德才兼備的還是人品智力有缺陷的,都信念堅定,行事果決。然而在這部影片中價值是抵觸的、含糊的,壓力卻實在而沉重,叫人陷入“選擇”困惑,進退維谷。芬妮、埃德蒙、湯姆、亨利、瑪利亞,都陷入了這樣的困境。在所有人看來,亨利·克勞福德的求婚是芬妮一生命運的轉機,即出身貧寒的她有了富足體面的歸宿。小說中的芬妮一心愛著埃德蒙,而且不齒亨利為人的輕浮,絲毫不為他的殷勤和甜言蜜語所動。電影中芬妮的愛情同樣純潔,目光同樣敏銳,而且性格強烈的多,但她卻在多重壓力面前一度動搖了。埃德蒙的愛情離她遠去,亨利的誠懇和體貼給了她安慰,家庭的窮困提醒她現實的殘酷,疲憊的母親以自身為鑒勸誡她。“Just remember Fanny,I married fOr love,”終于,芬妮答應了亨利的求婚,卻又無法壓制內心的聲音而在第二天反悔。這一情節搬用了奧斯丁傳記中隔夜悔婚的記載,大大加強了情節的戲劇性,又有益于人物的真實感,更重要的是突出了影片“選擇”的主題,而這一課題的強調在奧斯丁那里是不必要的。此外,一些在原著中被否定的角色。比如亨利和瑪利亞,在影片中得到同情。瑪利亞為利益驅使,選擇了無愛的婚姻。然而她對亨利的愛情又讓她背叛婚姻,放棄了名利和聲譽。小說中,她的趨利遭到奧斯丁的諷刺,她的背叛更為奧斯丁嚴苛的道德尺度所不容。而影片中的道德空間就寬松多了:現實無奈而愛情無罪,瑪利亞只是個不幸被命運戲弄的普通女人。現代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滲透改變了原著道德高標之下沉靜自制的內涵,卻拉近了故事與現代生活的距離。
電影《曼斯菲爾德莊園》帶著后時代的先入之見重講了一個二百年前的故事,處處見著奇妙的古今交錯。帕特麗夏·羅茲瑪所要求的“自然而真實”絕不是嚴謹的歷史真實。而是能引起現代觀眾共鳴的藝術真實。影片照例保留了“明亮的尾巴”,正義聲張。罪惡懺悔,愚蠢得到教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古往今來共同的愿望。
比觀念的移植更加徹底的改編是文化背景的置換。1995年,派拉蒙電影公司(Paramount)推出了影片Clueless(中文名《獨領風騷》或《無影無蹤》),若不是該片自稱改編自奧斯丁的名著《愛瑪》,觀眾很難想到把這兩者相連。說它是把《愛瑪》的故事背景推到了當代美國仍然是不確切的。這其實是一部反映當代美國貴族學校的學生生活的影片。影片換了名稱,其中的全班人馬也都適應時代改頭換面,只有大致的框架和幾處相似的情節依稀可辨,有幾個主要角色能夠參照原著對號入座。總而言之,這是一部完全不同的作品,在影片和原著的兩相比照中,兩種對比分明的異類文化尤其耐人尋味。
首先,傳統的英國家族被改造成典型的現代美國家庭。在奧斯丁的小說里,主人公居住在祖輩相傳的巨大宅邸中。深深扎根于鄉土,作為一地的“首屈一指”的鄉紳擁有領導的地位和威望,關照著周圍的人家,并與臨近的望族交好。愛瑪和奈特利便是其中的代表,他們的結合必然延續這樣的家族傳統。這種家族文化的“超穩定”的特質被帶入了奧斯丁的作品。在影片中,以愛瑪為原型的切爾(Cher)同樣是公主一般的人物,而她家的財富是由當大律師的父親賺來的。此外,男主人公的身份從姐夫的哥哥變成“異父異母”的哥哥(父親的前妻和她再前一任丈夫的兒子)。家庭外部的社會地位和聲望因個人的奮斗而改變:家庭內部的親屬關系由于一次次的結合和離異造成變動和混亂。個人與家庭的聯系松弛了,家庭對個人的制約也削弱了。小說主要基于對家庭關系和家庭生活的考察,而影片則把視點更多地投向家庭之外的廣大世界。
其次,傳統家庭教育與現代學校教育構成了鮮明地對比。在小說中,我們只是看到貴族女子的教育。小姐們的知識和才藝來自于專有的半主半仆的家庭教師,品行也接受她的指導。教育的目的不在于造就社會可用之材,而是培養高雅的淑女,即未來高雅的夫人。這種教育沒有定法。也比較寬松。愛瑪的家庭教師泰勒小姐就被指責給了她太多的自由,“要做什么盡可聽便”。奧斯丁并不強調家庭教師的重要,女主人公的超群的“見識”和“風度”更像是與生俱來的。相對應的。影片中的現代貴族學校開設了系統全面的課程,而影片卻嘲弄了這種教育的失敗。學生們在各種課堂上插科打諢,千方百計地對付老師,逃避作業。連連失利的學期考試之后。切爾卻能經過多方斡旋,讓成績單全面改觀。男主人公卓史(Josh)是個好學生,而影片顯示的卻只是他在繼父的律師事務所實習的情景。現代學校表面上的完善和實際上的重重危機作為全新的課題在影片中被突出強調。
最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交際和休閑文化。在奧斯丁的小說里,交際是不承擔社會職能的貴族婦女們主要的事務。已婚的太太以交際作為消遣,而未婚的小姐踏入交際就是開始了尋找丈夫的事業。社交中流行著高雅的休閑娛樂,比如音樂、舞蹈、郊游。還有紙牌、射箭等各種游戲,是紳士和淑女顯示才華和魅力來吸引彼此的最佳方式。在影片中。十六七歲的中學生們以追求時髦和交友約會為樂趣。讓人眼花繚亂的時尚裝扮和煞有介事的愛情游戲是這部影片的兩大看點。他們的聚會瘋狂嘈雜。聚集著同性戀和癮君子。娛樂只是為了放松,男女交往與婚姻并無必然聯系。雖然影片旗幟鮮明地倡導健康的傳統的文化生活。但其相對的一面卻被大肆渲染而更加生動鮮活。
這部影片其實開掘了好萊塢商業影片中的一種已經成型的類型或模式,即“青春喜劇片”。它在風格、主旨等許多重要方面都徹底拋棄了原著,而其票房的成功表明了現代觀眾對名著改編中不受任何羈絆的創造力的首肯。在這里,歪曲原著的指責已經不再成立:保留什么,舍棄什么,主要取決于改編者的興趣和意愿:重要的是。他(她)能提供一部圓滿的影片。
小說文本是封閉而自足的。如果說忠實的改編由于電影技巧的成熟、手段的豐富而有一個無限接近的理想終點。而創造性改編卻走向更多的可能。所以忠實的改編一定意義上說是一條越走越窄的路,而創造性改編卻擁有開放的視野和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