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五代至北宋時期的所謂“徐熙野逸”,可謂代表了傳統文人花鳥畫的審美趨向。由于徐熙真跡的失傳,從而導致后世對其作品的畫法特色存在諸多揣測和誤解,特別是前人所留下的史料及詩文品評,今人亦多有爭議。本文主要從陳傳席先生對蘇軾題《徐熙杏花》詩的考釋談起。
關鍵詞: 徐熙 蘇軾 梅雨 洗
余曾拜讀陳傳席先生《西山論道集》中一文《“洗出徐熙落墨花”考釋——兼談徐熙的畫法》,頗有些許不同之看法,雖不自量力,奈心有所思,不吐不快,亦想在此與陳先生商榷之。
本文的焦點之處,其實就是對蘇軾題《徐熙杏花》的理解問題。因此,特將原詩摘錄如下:
江左風流王謝家,盡攜書畫到天涯。
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
陳先生文中第一部分特別標題為:中國畫能用水沖洗嗎?主要是在批駁“南謝北徐”兩位老鑒定家的觀點,是說蘇東坡題《徐熙杏花》中“洗出徐熙落墨花”句,徐熙之畫絕不可能是因梅雨沖洗才顯出落墨花。當然,筆者也認同此觀點,只是對陳先生所論尚有疑惑不解之處。那就是徐邦達、謝稚柳二老之本意真的是說王進叔“故意”讓梅雨沖洗徐熙之畫嗎?
陳先生原文中說:“根據徐邦達等人的解釋(幾乎所有學者都是如此解釋),王進叔把他寶藏的徐熙名畫和其他名畫一起放在室外的梅雨中,讓梅雨去沖洗這些畫。”①我想任何一個收藏書畫的人都不會干此蠢事,那么王進叔當然也絕不會。如此常識性的問題作為著名學者、鑒定家的徐邦達等豈能不知?誰又能相信徐、謝等學者會斷定王進叔故意將徐熙之畫放在雨中沖洗?當然沒有人會如此想了!既然如此,陳傳席先生此論則似有故意曲解徐、謝等諸位學者本義之嫌了。那么,徐、謝等學者之本意又是怎樣的呢?以我揣度,徐、謝所謂經梅雨沖洗之意,是說藏畫之人(也許是先于王進叔收藏徐熙畫作之人)將畫掛于屋內時,或因梅雨季節長時間下雨導致屋漏,或因未關好門窗而致風雨侵襲于畫面,從而使畫上顏色剝落,即所謂“沖洗”出落墨花了。我想這應是徐、謝等諸位學者解釋“沖洗”之本意吧。不過,筆者為諸位前輩學者解讀之目的,并非是贊同此一觀點。筆者之論,俟后言之。
一、蘇軾是在梅雨時節觀畫題詩嗎
陳先生在其文章的第二部分“王進叔和蘇詩考”中,十分詳細地考證了蘇軾兩次去王進叔家或觀琴,或看王峽中石刻諸詩,并推斷其《徐熙杏花》詩應是在這兩次中的某一次所題??稍诘谌糠帧搬屘K詩《徐熙杏花》”中,因蘇軾詩中一句“卻因梅雨丹青暗”而斷然否定自己前面所做的推論,原因是前兩次去王家觀琴看詩都不是梅雨時節。且不論這前后矛盾之誤,先來分析一下陳先生對蘇軾在“梅雨時節”觀畫題詩的可能性以及對“洗出徐熙落墨花”的詮釋。
對于本文關鍵一詞“洗”字的解釋,陳先生認為是“相比之下,顯得特別突出之意”。他認為是蘇軾于海南的某個梅雨時節去王進叔家觀畫,因天色昏暗,光線不佳,“因而以顏色為主的畫也顯得昏暗(看不出其神妙處),而相比之下,徐熙的落墨花則顯得特別突出。因為水墨畫‘殊草草’,不靠微妙的色彩而顯其長,故也不因天暗而失色”。②對于此論,我們暫不討論陳先生關于“洗”字之解釋是否合理?先來討論一下陰雨天室內觀畫時的一些細節問題吧。
其一,陰雨天氣室內觀畫真的是水墨畫比重彩畫(假設為黃筌一派顏色艷麗的作品)更清晰可辨嗎?我看未必。筆者寫此文時,身在廣西,恰值連陰雨天氣,故而親身做了一些嘗試。結果發現,如在窗前或門口看畫,有色彩之畫與水墨畫都可看得十分清楚,毫厘可辨。如果關上門窗,或天氣更陰沉黑暗些,有色彩之畫固然難辨細微之處,但水墨畫更顯昏暗,筆墨變化同樣看不清楚,并不存在比重彩畫清晰之處。
其二,陳先生原文說,因為水墨畫“殊草草”,不靠微妙的色彩而顯其長,故也不因天暗而失色。這里就有個問題了:徐熙之畫是水墨畫嗎?沈括說:“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③劉道醇《圣朝名畫評》亦說:“……必先以墨定其枝葉蕊萼等,而后傅之以色……”④由此可知,徐熙之畫并非純水墨畫,而是“落墨為格,雜彩副之”。也就是說,較之黃筌工細富麗之重彩作品,徐熙的畫應是“落墨為格”的工筆淡彩一類作品。既然其作品有色彩,又何以“不因天暗而失色”呢?我想陳先生可能是為了說明“水墨畫”能在陰暗光線下突出,而故意省略了沈括原話中的后半句“略施丹粉而已”吧。前面已經說過,無論水墨畫或重彩畫,在同等光線條件下觀看效果并無明顯之不同。因此,即使陳先生有斷章取義之嫌,此論也同樣難以令人信服。
其三,我們再翻回頭看看關于蘇軾去王進叔家看畫所選的時間是否合乎情理?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中首先言道:“非好事者,不可妄傳書畫。”⑤也就是說,不是真正懂書畫的人,是不可能鑒識收藏書畫的。進而又特別說明觀賞書畫的諸多注意事項:“近火燭不可觀書畫,向風日、正湌飲、唾涕、不洗手并不可觀書畫?!雹捱@也正是說明賞鑒書畫作品時一定要選擇天氣光線適合之時,且要注意自身保持清潔干凈才可賞玩。那么,蘇軾當然是一位真正的“好事者”了,否則王進叔也不會專門請他來鑒賞自己多年收藏的書畫名跡了。既然二人都是書畫方面的鑒識專家,卻何以要選擇在陰雨光線不好的條件下賞鑒品題呢?想必當時雨天道路泥濘難行,而已近暮年(按:蘇軾當時已64歲左右)的大文豪蘇東坡也不太會愿意冒雨去拜訪這位有名無實的“部刺史”王進叔吧,況且他又不是蘇軾摯友如黃魯直、秦少游或佛印之流,史書上亦無此人之名。若非蘇軾為其藏品題詩,自是無人知曉其人了。如此說來,蘇軾于“梅雨”時節去王家賞書畫也是不太可能的,就更遑論“因天氣而失色”了。
因此,綜上所論,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陳先生對于“洗出徐熙落墨花”的解釋都是說不通的。
二、再議“洗出徐熙落墨花”
通過以上分析,以筆者愚見,陳先生關于蘇詩“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之解釋的確有些欠妥。筆者以為“卻因梅雨丹青暗”中的“梅雨”之意并非是說蘇軾在“梅雨”時節去看畫題詩,當然,也不是徐、謝等學者所說的是梅雨“沖洗”了畫面,而是說因為梅雨季節的潮濕致使畫面發霉,顏色剝落,因此才致使“丹青暗”的。試想之,徐熙為五代十國時南唐鐘陵人,也就是現在的南京人,而南京又處江南梅雨之區域。其作品的產生至蘇軾在海南見到并為之題跋之時,至少應在150年左右。這一百多年的時間,其作品當然無可避免地會受到梅雨的影響而發霉脫色了。明白了“梅雨”這一層之實指,那么,“洗出徐熙落墨花”就很好理解了:正是由于梅雨的影響而使畫面顏色脫落,從而顯露出顏色之下的筆痕墨跡。北宋梅堯臣詠徐熙所畫《夾竹桃花》等圖,詩曰:“年深粉剝見墨蹤,描寫功夫始驚俗?!雹呖梢哉f,此詩正可謂是蘇詩的絕好解釋。梅堯臣所說的“年深粉剝”其實就是蘇軾所言“梅雨丹青暗”之。試想,因年久保存不當而“粉剝”(顏色脫落)之后,自然就是顯得“丹青”暗淡了。而“見墨蹤”不正是“洗出徐熙落墨花”之意嗎?由此可知,蘇詩之“洗”正是梅詩之“見(現)”之意,即“顯露出”的意思。
蘇軾為何要用一“洗”字呢?筆者以為,這個“洗”字用得極其神妙,正是此詩的點睛之筆,更是蘇軾本人文人審美思想的集中體現。相比于其另一首題畫詩《題王伯揚所藏趙昌花四首》之《山茶》:“趙叟得其妙,一洗膠粉空?!雹嘤嘁詾榇嗽娭兄跋础弊謩t遜色很多,不過是“相比之下”或“顯得”之意,較為平淡。而本文所論之“洗”,除了按詩中理解為“顯露出”之意外,還有更深一層意義。《辭?!纷ⅲ骸跋?,滌也,凡除垢令潔,皆曰洗?!雹峁P者以為,“洗”字除本身有“去除污垢”、“潔凈”之意外,暗含“脫俗”,即洗去俗氣的意思。眾所周知,蘇軾乃是北宋文人畫及理論的代表人物,自然對徐熙“野逸”之風倍加欣賞。文人畫崇尚水墨而輕顏色,徐熙此幅杏花作品本來是因“年深粉剝”而呈古舊之貌,露出“墨蹤”的,而蘇軾卻能以其文人畫家之審美角度,以一個“洗”字不但掩蓋了“年深粉剝”的斑駁厚重之感,更給人以一種清新、淡雅的野逸蕭疏之意,從而凸顯出徐熙之“落墨花”在去掉顏色(雕飾)之后的“清水出芙蓉”之美感,由此也更體現了蘇軾所追求的文人筆墨之意境。
綜以上論之,筆者認為這才應是蘇軾關于“洗出徐熙落墨花”所要表達的真實意思。
注釋:
①②⑥陳傳席著.西山論道集.遼寧美術出版社,2004年1月,第11版,第324頁.
③俞劍華編.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下).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年,第1026頁.
④于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3月,第1版,第140頁.
⑤于安瀾編.畫史叢書·歷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10月,第1版,第28頁.
⑦俞劍華標注.宣和畫譜.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1月,第1版,第272頁.
⑧王文誥標注.蘇軾詩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82年,第1336頁.
⑨辭海(合訂本).中華書局出版社,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再版,第7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