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鄉土文學理論涉及鄉土文學的基本要素,即鄉土文學的基本立場、鄉土文學題材范圍,以及作者與鄉土世界的情感關系,這些基本要素應該是鄉土文學理論的共同基石,并構成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精神和品格。
[關鍵詞] 鄉土文學理論 鄉土文學的基本要素 思考
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理論,自誕生以來,就存在分歧,這種基于不同立場、不同學術背景、政治背景的分歧,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在建國后的十七年、新時期乃至后新時期,學界對于“鄉土文學”理解的分歧仍在繼續。
當下學界談論的鄉土文學有多個不同內涵,一個可以說是“經典鄉土文學”,其內涵和外延都有較為明確的界限,那就是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所界說的“鄉土文學”,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不少學者對魯迅在這篇影響深遠的歷史文獻中所提及的鄉土文學作家、作品進行了系統、全面、深入的整理、開掘與闡釋。魯迅對“鄉土文學”所作的定義是到目前為止影響最大的鄉土文學理論,然而也最容易產生歧義,圍繞魯迅的理論觀點可以說是聚訟紛紜,其中問題的關鍵是如何理解魯迅理論思想的精髓,有個別學者過于拘泥于魯迅所提及的作家作品,而沒有很好地掌握魯迅理論觀點的精神,這種研究方法已為大多數學者所不取:“鄉土文學”的另一個所指是根據魯迅、茅盾、周作人等人的有關理論思想,對20世紀20至40年代的有關作品的概括和歸類,其中30、40年代的作品,無論是魯迅、茅盾還是周作人,都很少直接以“鄉土文學”來命名,也沒有從“鄉土文學”的視角來品評作品,但后世學者的研究立場、方法和尺度都是源自20世紀初期魯迅等的有關論述;“鄉土文學”的第三個所指是基于“鄉土”即“地方”的觀點,把所有的“地方文學”都歸為“鄉土文學”,大都市自然也是“地方”,“都市文學”也是“鄉土文學”,這種觀點最大的失誤是沒有從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歷史中考察“鄉土文學”產生的歷史原由及其審美屬性;“鄉土文學”的第四個所指是針對新時期以來出現的,在思想性和審美性方面承續了20世紀20、30年代鄉土小說的某些重要特征的小說文本,學界多以“新鄉土小說”名之。以上僅就大陸學界對“鄉土文學”概念的理解作簡單的分析,臺灣對于“鄉土文學”的理解要復雜得多,涉及民族性與現代性、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等錯綜復雜的關系,這里不擬討論。
當下的分歧不可能是20世紀20、30年代學界分歧的重演或重現,新的時代使命和新的政治文化環境都促使作家、理論家賦予鄉土文學及其理論以新的內涵,然而,鄉土文學新的內涵也并非與歷史上的分歧完全無涉,如果不從分歧的源頭出發,重新考察鄉土文學的概念、理論,就很難對當代有關鄉土文學理論的分歧作出明確的判斷。我們認為,在使用“鄉土文學”這個概念時,既不能尋章摘句。也不應異想天開,空穴來風,而應該從“鄉土文學”理論與創作發軔之時的思想傾向、美學屬性出發,結合中國現代社會的變遷與時代特征。從中總結出“鄉土文學”理論的本質特征,并在這一意義上使用“鄉土文學”的概念。
宏觀地考察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理論,不難看出,由于時代環境的特殊性,理論的時效性、導向性、簡明性要求是非常明確的,因而在現代文學史上,沒有也不可能產生西方那樣體系完整的理論,鄉土文學理論也是如此,往往是以三言兩語,點到即止的方式呈現的。雖然從理論體系的角度來看,是零散的、不成系統的,但正是這些片言只語式的理論主張曾經引導了某個流派、甚至某個歷史時段的鄉土文學創作,理論的影響力不可謂不大,而且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鄉土文學理論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追求,這一獨特的價值追求使之既有別于傳統,又有別于西方,凝聚了中國理論家、作家在現代中國文學語境下的獨特思考。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現代鄉土文學是在中國農業社會與西方工業社會接觸之后產生的,此前,主宰人們日常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還是傳統的封建意識、觀念、道德,西方社會的現代觀念,尤其是關于“人”和“人性”的觀念進入中國之后,對中國思想界影響巨大。從事鄉土文學創作的作家,大都感受并接受了這種以人道主義為基礎的西方現代觀念,同時,傳統士子家國天下的理想也激發了他們的民族情懷,因此,他們思考民族、國家、社會、個人與人生的視角必然是現代的國家意識和人生觀念,在描寫、表現故鄉人生時。因為有了西方現代觀念的參照,往往批判甚于贊美,逃離甚于眷戀,然而,作家創作的目的是為了故鄉閉塞、保守、不合理的人生有所改變,在批判與逃離中又常常伴有贊美和眷戀之情,種種矛盾心態都呈現在文本中,為后人解讀文本設置了一定的障礙,導致某些作家的思想傾向被指為反現代性的,其實,深入透視那些充滿矛盾的、含混的文本,沒有一個鄉土作家是反現代性的,恰恰相反,現代視野是鄉土文學最顯著的特征。自2。世紀之初至今,中國鄉土文學的發軔、發展及繁榮與中國社會的現代性追求之間有著相當密切的關系。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悠久的農業文明、農村人口占絕大多數的古老國度來說,中國現代化需要最迫切、難度最大的無疑是農村。由于歷史原因,在清王朝宣告結束以前,中國廣大農村基本上是以自給自足、封閉保守的生存方式以求得種族的繁衍,然而,令人奇怪而又理所當然的是,在這樣一種類似于自生自滅的生活圈里,封建思想卻蔓延得最為廣泛,封建統治也最為穩定。貧乏的物質、低下的生產力、封閉的生活方式,再加上歷經千百年禁錮而被壓抑、被泯滅的個性要求,致使農村形成了極具惰性的文化邏輯,因而,揭示農民病苦,喚醒民眾,引導農民,就成為中國新文學延續至今的重大主題之一,而這一重大主題主要是由中國新文學中的鄉土文學所承擔的。因此,追求現代性不僅是那個時代作家的使命,也是當時整個知識界的共同使命。作家們的現代性追求落實到與之血脈相連的鄉土上,就是鄉土世界的現代化呼喚,換言之,在描寫鄉土故事或表現鄉土人生時,作家們是以現代情懷來打量、思考、講述鄉土世界的喜怒哀樂的,魯迅在為白莽詩集《孩兒塔》聽作的序里就很鮮明地表明了這種價值取向:“這孩兒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的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因為這詩屬于另一世界。”盡管魯迅在這里并不是針對鄉土文學說的,但表現出的價值傾向足以顯示魯迅的文學立場,作為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奠基人,魯迅一生情系鄉土世界,無疑,這一立場也包括魯迅的鄉土文學立場。魯迅再次抨擊朱光潛提倡的“靜穆幽遠”的美學觀點,敏感于人事的人,總以為魯迅在人事糾葛中容易意氣用事,魯迅確實常常反復批評、諷刺某些人或者某一觀點,但是,縱觀魯迅一生,他都在不遺余力地反對舊文化、舊思想,特別是新文化隊伍中的先驅出現向后轉——轉向傳統、保守、封建的時候,他總是明確地予以批評、反對,不管其身份是歸國博士、學界新秀,還是交誼深厚、位高權重的長者,私交私情私怨在他公開發表的文章里是很少見的。對朱光潛的批評也是如此。在當時兵連禍結、外辱不斷的時局中,朱光潛從西方古典美學思想和中國傳統詩學中提煉出極具保守、避世傾向的審美理想,與新文化致力于與西方近現代文明接軌的整體價值取向基本上是背道而馳的,魯迅多次在文章中對其進行批評、諷刺也就不足為奇。魯迅的思想及筆戰不止的生命歷程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顯得那樣卓然獨立,但魯迅并非“獨戰者”,雖然中國現代化的道路艱難曲折,但總的方向一直是追求現代化。可以說,現代情懷是自晚清以來有遠見的中國知識分子謀求民族獨立與國家富強的最根本的價值立場,也是一代代有良知的中國作家凝視蕭瑟鄉土世界的眼睛。
“鄉土文學”理論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題材范圍問題。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沒有對鄉土文學的題材范圍加以嚴格的規定,他強調的是作者的“故鄉”,而作者的故鄉有的是真正的鄉村,有的是象紹興、遵義這樣的城市,這就導致了后來學者對鄉土文學題材范圍的不同理解。關鍵的問題是發生在城市的故事能不能歸為“鄉土文學”?籠統地回答這個問題,當然是“城市文學”不能劃歸“鄉土文學”,否則,隨著題材范圍的擴大實際上就取消了“鄉土文學”。要對“鄉土文學”的題材范圍作細致的分析,還是要回到魯迅的理論觀點。魯迅當初的命名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深謀遠慮,他沒有把“鄉土文學”在題材上等同于“鄉村文學”“農村文學”或“農民文學”,而是強調作者在北京這樣的文化前沿敘述、關心著故鄉,“鄉愁”隱現其中,當然,魯迅所說的“鄉愁”決不單純地等同于“思鄉”,而是文化之“愁”——為故鄉的愚昧、落后而發愁,愚昧、落后是不合理的社會文化制度醞釀的苦果,換言之,只要文本講述的故事是與現代文明相隔甚遠,故事中的人物命運受制于愚昧落后的思想文化制度,而作者、隱含作者或者故事敘述人站在現代理性的立場來講述故事,那么,不管故事是發生在“煙村四五家”的小村,還是人口百萬的城市,都同樣是“鄉土小說”,只要這樣的城市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都市,當然,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這樣遠離現代文明的城市是不存在的,但我們也不能據此拒絕作家創作這樣的鄉土世界的自由和可能。
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第三個重要特征是作者的深度介入,在文本中體現為“鄉愁”,從中可以離析出諸如鄉土眷戀、鄉土批判、愛鄉、恨鄉等多重內涵,但最根本的還是作者渴望故鄉走上現代人生的迫切愿望,縱使是在強烈的鄉土批判中,依然不難體察作者對故鄉的拳拳之心,其中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因此,中國現代鄉土小說不是傳奇故事,作者根本無意于以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或風土人情來打動讀者,更不可能以零度介入的方式冷靜地講述自己故鄉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之類的故事,魯迅曾用互文的修辭手法表達了作者們對故鄉普遍的關切之情:“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簡言之,作者們在“敘述”中是“關心”著故鄉的。因此,凡是能稱之為“鄉土文學”的,都應該具有對鄉土世界的至真至切的關懷之情,如果缺少了這一點,就失去了鄉土文學的精神和靈魂。
現代視野、人物愚昧落后的生存背景、對鄉土世界的深度情感介入構成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基本要素,我們以為,討論20世紀以來的鄉土文學的基本依據,應該是看其是否具有以上三個基本v要素,當然,這三個基本要素不是獨立地、分散地呈現在文本中的,而是水乳交融地形成鄉土文學的本質屬性,對于20世界中國鄉土作家的創作動機而言,無論是批判,還是深度情感介入,都是基于對傳統文化中那些束縛、制約人的觀念與習俗的憤激,對現代化的呼喚。
從表面上看,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理論隨著中國現代社會的動蕩變遷而變動不居,但是透過表面的變化,我們不僅是可以追尋其流變的內在理路,而且可以在變化中窺見不變的鄉土文學精神——那就是對鄉土中國的關切,這種深沉的關切之情使之流露出對故鄉、對農村的牽掛與針砭,對鄉土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期望與擔憂。鄉土文學精神既是鄉土文學創作的源泉,也是鄉土文學理論的基點,鄉土文學理論研究只有在洞悉鄉土文學精神的基礎上,才可能有新的發展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