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心雕龍·練字》篇“重文”思想

[摘要] 在對《文心雕龍》研究中，除一些注釋、解說性的文字之外，關于《練字》篇的專題性文章為數甚少。長期以來，人們對《練字》篇重視不足，《文心雕龍》本身也是劉勰練字的佳作，我們當代人要繼承劉勰“練字”的思想和方法，規范而文明地使用漢字。

[關鍵詞] 《文心雕龍》 練字 重文

在《文心雕龍》研究中，人們對《練字》篇關注較少，估值較低。范文瀾認為，“《練字》篇與上四篇不相聯接，當直屬于《章句》篇。”他又說：“《章句》篇云：‘積字而成句；’又云：‘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練訓簡，訓選，訓擇，用字而出于簡擇精切，則句自清英矣。”范論從文章字、句組合關系角度出發，提出“《練字》篇屬于《章句》篇”的主張，但是客觀上給人們造成了一個印象，似乎《練字》篇缺少獨立的文學理論價值。郭晉稀說：“我們認為本篇(即《練字》)在創作理論上并沒有什么發揮，對創作實踐意義也不大，是全書中價值不大的篇次。”郭氏直截了當提出《練字》“價值不大”的看法。陸侃如、牟世金說：“本篇(指《練字》篇)所論，多屬于形式技巧問題，雖也論及語言文字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或工具，卻未由此出發來論述如何用字以表達思想。”陸侃如、牟世金二位先生認為《練字》篇“多屬于形式技巧問題”。在對于《文心雕龍》研究中，除一些注釋、解說性的文字之外，關于《練字》篇的專題性文章為數甚少。長期以來，人們對《練字》篇重視不足，本文從“重文”角度對《練字》篇加以詮釋，試圖闡發《練字》篇的價值和意義。

一

《文心雕龍·練字》開篇曰：“夫文象列而結繩移動，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關于文字的起源，劉勰采用“蒼頡造字”說。其實，“蒼頡造字”的傳說從戰國時期已經開始流傳，許多古籍都有所記載。比如，《呂氏春秋·君守》、《韓非子·五蠹》、李斯《蒼頡》、王充《論衡·感虛》、許慎《說文解字·敘》、《淮南子·本經訓》等都有這方面的說法。從文字產生的角度來看，“蒼頡造字”說不符合歷史實情，不過劉勰在此追根求源，力圖從文字產生的角度對其作出闡明。

文字的產生，是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文字的出現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主要標志之一。美國學者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指出：文明社會“始于標音字母的發明和文字的使用”。在中國古代，漢字不僅僅是用來綴字成篇的，它還擁有重要而獨特的歷史使命，在政治、文化、教育、外交等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劉勰運用傳統的“鬼哭粟飛”說，旨在強調文字的巨大功能，上帝被感動地降下粟米，一味作崇的魔鬼也嚇得哭泣了。從傳說中的黃帝開始，人們已經非常重視文字和利用文字。文字一旦產生，它便代替“結繩”，用來治理百官，觀察萬民。《文心雕龍·練字》：“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輔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看來，“先王”也很重視語言文字，他利用文字來傳播聲威、教化，頒布文書。由于我國古代地域遼闊，氏族眾多，以致字各異形，筆畫增減無定，讀音迥異。所以“先王”派遣使者尋求、紀錄各地方言，來統一文字的形體和聲音。

劉勰還列舉了他以前歷代統治者重視和運用文字的事例。《文心雕龍·練字》：“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為師，乃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試教六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云性慎，亦時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并貫練雅頌，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

周代貴族子弟八歲入小學，保氏主講文字的六書，教他們識字、讀書。這為貴族子弟將來長大成人以后從事政治、外交等活動奠定了基礎。秦代由李斯等人推行的“書同文”運動，它適應了當時秦國統一六國的政治需要，是對先秦古字進行的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規范整理工作。程邈獄中的整理與研究，使小篆字體產生了根本的變化，書寫更為便利，由此秦始皇讓他出獄并提拔為御史，這反映出秦代對文字的極其重視。漢代朝廷也尊崇文字在政治方面的作用。西漢初期，法律明文規定：太史用文字的“六體”來教試學童，能背誦九千字以上者，可以成為史官。吏民上奏書，字寫錯了就要彈劾。《漢書·石奮傳》：“建為郎中令，奏事下，建讀之，驚恐曰：‘書馬者，與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獲譴死矣。’其為謹慎，雖他皆如是。”文字之事，絲毫馬虎不得。大而言之，關涉國家大事：小而言之，危及身家性命，所以綴字連篇終須謹慎。無獨有偶，唐代的楊珍任給事中時，在奏折里將一個名叫崔午的人錯寫成崔牛，受到嚴厲處罰，挨四十大棍，又被罰銅四斤。(唐張鷟《龍筋鳳髓判》卷一)唐代陳邃任左補闕，未請示就改動了敕書上的錯字，被判打八十大棍。(唐張鷟《龍筋鳳髓判》卷一)由此看來，古人把文字和自己的身家性命聯系了起來，他們重視文字到達了何種地步!

二

就寫作這項具體活動而言，劉勰特別重視文字。這既是《文心雕龍·練字》篇的重心所在，也是劉勰為文用心所在。劉勰首先從字、句、章、篇組成關系的角度強調文字的重要性。《文心雕龍·練字》：“夫文象列而結繩移動，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這是說，文字產生以后，就成了表現語言的符號，構成文章的基礎。《文心雕龍·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作者建立言辭，是由字產生句，由句的積累而成為章，積累章而形成篇。劉勰從文章語言單位組成的角度強調文字對于寫作的基礎性作用。黃侃也說道，“文者集字而成。”從文章語言單位組成關系看，字屬于句篇，但是劉勰認為，文字的選擇錘煉難于句篇，“易字艱于代句”(《文心雕龍·附會》)，“故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文心雕龍·練字》)。這里劉勰道出了練字之不易，所以他強調，“綴字厲篇，必須練擇。”(《文心雕龍·練字》)而且對待文字應該認真謹慎，“史之闕文，圣人所慎”(《文心雕龍·練字》)。黃侃也進一步解釋說，“文者集字而成，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文章是由文字構成的，所以寫文章首當其沖的是練字。黃侃還說：“由此可知練字之功，在文家為首要，若非鍛句煉字之徒，茍以矜奇炫博為能也。”文學是一門語言藝術，用字遣辭能力是對作家提出的最基本的要求。

其次，他從文字表情達意的功能方面重視文字。《文心雕龍·練字》：“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揚雄《法言·問神》：“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言語乃心靈的窗戶。此處言語不會是隨口而說，乃“心”之托付，當為發自肺腑之言，是“心生而言立”之言。作者的心聲寄托在語言里面，語言則寄托在文字所構成的形式中。這里，由心到言，由言到字，前者決定后者。劉勰非常重視文字，他“練字”思想應該包括字音、字形、字義等方面。張長青、張會恩說：“劉勰所謂‘練字’是指文字形、音、義三方面的選擇。”范文瀾先生解釋說：“本篇首段教人貫練雅頌，總閱音義，此探本之論也。”不過相比較而言，劉勰是在突出文字表情達意的功能，文字的意義是第一位的。劉勰在講到“奇”字時說：“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文心雕龍·練字》)助黃侃說：“舍人言練字者，謂委悉精熟于眾字之義，而能簡擇之也。”梁祖萍說：“后世的字眼、詩眼的鍛煉是劉勰所講從意義的角度練字后的一種必然發展和結果。”劉勰練字重視字義的思想已經超出《練字》篇，在《章句》、《麗辭》、《夸飾》、《風骨》等篇均有表現。

最后，他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強調文字的重要性，提倡為文屬篇，必須“練擇”。《文心雕龍·練字》：“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劉勰雖然很尊重和珍惜《倉頡》等古代字書，但他卻不迷信古代字體和字書，他的大腦里是沒有這方面的正統觀念的。劉勰主張：文字要清楚，要用常用字來寫作；文字的難易，并不在于文字本身，而在于它必須得到全社會的認可和熟悉才行。而且屬篇之字既須流行當時，又須傳之后世，必須打倒“字妖”，練擇文字。文字取舍的標準應該是：世所共用就取，時所共廢則棄。文章用世人通曉的字，就會文從字順，就會很快流傳開來：如果故意去用生僻難懂的古字，文章就不會有人看，自然也就流傳不開了。這正如《文心雕龍·練字》所云，“古今殊跡，妍媸異分。字靡易流，文阻難運。”“練字”則能“聲畫昭精，墨采騰奮”(《文心雕龍·練字》)。他時刻提醒人們文字為傳播之物，必須考慮讀者閱讀便利。

三

《文心雕龍·練字》篇“重文”思想對后世影響是深遠的，古人重視“文字”的思想和精神值得今人深思和學習。我們首先要注意積累“文字”。英語不同層次的考試都有詞匯方面量的要求，在某種意義上英語學習難度最大的是詞匯。由此，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漢字量的積累更加重要呢?能否做這樣的比較，一個大學生畢業生對漢字認識和使用的數量比英語單詞多幾何。看來漢字的積累勢在必行，所以我們需要閱讀經典，閱讀古籍，閱讀優秀的文學作品。同時在生活中學習，向別人學習，向媒體學習。學校是積累漢字的重要場所，前人特別重視識字的教材建設。葉圣陶先生很關心漢字的教學，他在臨終前感嘆地說：“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留下一部令人滿意的教材。”因此我們也迫切需要好的識字課本問世。其次要注意“文字”的運用。《文心雕龍》成為不朽的文學理論名著，至今仍然備受青睞，它也是劉勰狠下功夫錘字煉辭的結果。何九盈意味深長地說：“那些爐火純青的古典詩文，至今還膾炙人口有無窮的魅力，因為它們是兩千多年的文化精英們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譜寫而成的。現代社會的才子們，下筆萬言，倚馬可待，一揮而就，從不修改，其壽命如何，其價值如何，可想而知矣。”可見，“練字”是一項長期的艱巨的工程，我們要繼承劉勰“練字”的思想和方法，規范而文明地使用漢字，領略漢字形象美。尤其在當今網絡時代語言運用的現狀下，漢字的使用更應該引起我們普遍的重視。還要注意對“文字”進行研究。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人人生活在語言建構的世界中，文字是語言的載體，因此人人都有必要認識漢字的規律，掌握漢字。古代“鴻筆之徒”對漢字“莫不洞曉”，今天的“鴻筆之徒”更要研究漢字，成為漢字使用方面的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