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海遐想錄（之十三）

[摘要] “政治電影”是上一世紀60年代下半期至70年代中期產生于歐美一些主要國家的一種獨特的電影現象，其創作者的思想傾向十分復雜，不能一概而論。這時期中，以意大利政治電影最受世人矚目，并在各大電影節屢屢獲獎。

[關鍵詞] 政治電影 政治環境 社會批判意義 認識價值

與美術、音樂、舞蹈甚至戲劇等其他藝術相比，電影與政治的關系一直較為密切。在電影發展初期，梅里愛就把德勒孚斯案件搬上銀幕。左拉曾為此案寫過那著名的《我控訴!》。德案當時不僅震動法國，而且在世界其他各地也引起強烈反響。可見，電影反映政治事件，在電影發展初期就已存在。

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電影業是操縱在資本家手中，后來出現了獨立制片人，其資金來源也免不了與資本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盡管如此，西方電影藝術家不一定都聽命于那些資本家。他們當中一些有進步思想傾向的人往往能在一股思潮的推動下觸及敏感而尖銳的社會政治問題，我們將在隨后文章中評析的“意大利政治電影”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社會主義國家的情況則不同，電影業完全掌握在國家手里，由于影片的巨大影響作用，向來都管得比較緊。十月革命后不久，列寧就指出，“在所有藝術中，電影對我們說來是最重要的。”在斯大林時期，蘇聯出品的所有影片在公映前都得經他審查批準，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隨著斯大林逝世后“解凍”時期的到來，電影方面的管制有所放松，但一直到蘇聯解體為止，其主流電影與政治的關系仍然甚為密切。

我國在解放前的30年代，面對日寇的侵略，進步電影藝術家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以抗日救亡為己任，先后推出了“左翼電影”、“抗戰電影”，抗戰勝利后又推出了一批以揭露國民黨腐敗統治為主軸的社會電影，這一切無不與政治密切相關。新中國成立后，中央就設立了電影工作指導委員會以指導全國電影創作和評論。新中國第一次把學術問題政治化的批判運動是從電影開始的。1951年由毛澤東主席執筆撰寫的《人民日報》社論《應當重視<武訓傳>的討論》，將原本屬于學術范疇的問題提到政治高度，從而開創了此后一系列“大批判”的先例。盡管許多電影藝術家小心翼翼，以“不求藝術有功，但求政治無過”自勉，但隨著波詭云譎的政治風云變幻，仍不免在“反右派斗爭”、“反右傾斗爭”等運動中遭到受批判的命運，而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中國電影更受到了“史無前例”的全面封殺，只剩下江青的8個“樣板戲”作為普通老百姓的“精神食糧”。進入新時期后，不也是有人(甚至是一些黨報)把《天云山傳奇》、《人到中年》等影片給加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挑撥知識分子和黨的關系”等莫須有的政治罪名嗎?

提起這些令人不很愉快的往事，并無他意，只是為了說明電影與政治的某種“近親性”。

記得“文革”結束后沒過多久，法國著名電影導演科斯塔一加夫拉斯來我國訪問時，說他根本不同意“政治電影”的提法。當時他的影片《Z》正在我國廣泛上映，此片是以希臘左派議員蘭布拉基斯被右派殺害為背景，影射式地表現、967年希臘軍人集團(“黑色上校團”)接管政權前后希臘國內政爭的某些情況。另外，加夫拉斯還有一部影片叫《招供》(1969)，是根據叛逃到西方的捷克斯洛伐克副外長的自傳性小說改編的，影片描寫1951年該副外長由于內部派別斗爭被誣陷為“叛徒”、“特務”，在秘密監獄中受盡折磨不得不做假“招供”，蘇共二十大后才得到昭雪，而在1968年布拉格事件(蘇聯出兵鎮壓“布拉格之春”)發生時為免遭報復而逃往西方。這兩部影片反映了作者的“一般民主”觀點，即反對他心目中的“極權政治”，既反對右派上臺，也反對所謂“紅色極權”。由于加夫拉斯及其影片《Z》影響頗大，政治電影又被人們特別是法國影評家們稱為“Z類片”。所謂“Z類片”其實也就是政治偵探片或政治驚險片的別稱。在他們看來，好像這類片子就是政治電影的主要內容以致它的全部。

加夫拉斯為何反對“政治電影”的提法呢?在他看來，電影表現政治性事件的題材早已有之，“哪個電影沒有政治?”“哪個電影不反映政治?”所以大可不必有“政治電影”的提法。這里，拉才斯的確是失言了。世界各國電影中，既有與政治有關或反映政治的作品，也有與政治無關或不反映政治的作品，如好萊塢大量出產的娛樂片，西方各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影片，我國二三十年代的一大批武俠片、“軟性電影”之類，甚至有些標榜“為人生”的影片也都不一定與政治有什么關聯。

然而，我們在這里所要探討的是一種特定的電影現象，亦即從60年代下半期至70年代中期在西方各主要發達國家盛極一時的電影現象——“政治電影”。據有關統計資料，這時期的“政治電影”有數百部之多，但準確數字誰也說不清楚。此中原因有二：一是人們對“政治電影”的概念、內容、產生背景等問題，看法遠非一致；其二是西方商業片洪流中那些以“政治”作為佐料、實質上沒有什麼社會政治意義的政治偵探片、政治驚險片之類是否也算“政治電影”，意見分歧很大。

從世界范圍來看，1973～1974年是“政治電影”創作旺盛期。不論法國、意大利，還是美國、日本，都是如此。曾在我國廣泛上映的日本政治電影《金環蝕》、《華麗家族》、《不毛之地》等影片，都是在這期間拍攝的。

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個電影現象跟60年代下半期以后各主要西方國家的政治局勢有很大關系。以美國為例，1965年發動侵越戰爭后不久就深陷泥沼，連連失利，使美國政治、經濟陷入困境，舉國上下掀起抗議、反戰浪潮。黑人群起造反，以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被謀殺而達到高潮。1967年出產的影片《猜猜誰來吃晚餐》涉及了這些運動，但遠遠沒有達到黑人運動當時所達到的高度。1974年以“水門事件”導致尼克松總統下臺為背景的影片《談話》，則是名副其實的“政治電影”。在歐洲，1968年5月興起的“五月風暴”，法國學生群起造反，工人紛紛罷工，結果導致戴高樂下臺。1968年11月，意大利勞動者大罷工，有一千一百萬人參加，占當時意大利人口的五分之一以上。

上一世紀60年代下半期，在歐美一些主要國家尤其是美國、法國、意大利等國都發生了大規模的社會動蕩，階級矛盾有所激化，勞動人民廣泛覺醒，政治形勢較之以往有了重大的變化。從歐洲方面看，與資本主義經濟總危機相聯系，左派力量抬頭，特別是在意大利。意大利共產黨是資本主義世界共產黨中最強大的一支力量，它擁有180萬左右的黨員。它的政治力量及其領導的斗爭對當時政局的變化起著很大的作用。

另外，我國“文化大革命”對歐美的社會動蕩也有一定的影響。中國的紅衛兵運動，從當時歐美電影中可以看到一些痕跡，在歐美報刊上也歷有報導和論述。但是，我們國內電影界有些人認為中國“文化大革命”促成了世界政治電影的興起，這卻有失偏頗。

持這種觀點的人主要是著眼于“文革”中的極左思潮，諸如造反、奪權、武斗等對世界各地所產生的影響。不可否認，這種影響是有一些。但我們更應該注意到，在歐洲，無政府主義思潮由來已久，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即從未間斷，此外還有個主張“不斷革命”的托洛茨基主義思潮，在歐洲也很盛行，它要比我國“文革”中的極左思潮早得多。

1965年，英、美、法、意等國聯合拍攝了《托洛茨基謀殺案》，此片完全是為托洛茨基歌功頌德，還宣稱是根據歷史事實搞出來的，這也算是政治電影，反動的政治電影。

關于政治電影的概念、內容和產生背景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經過若干時日的研究和思考，我初步得出了如下一些基本看法：

一、政治電影雖然其中有一部分反映了極左思潮，但并不全是極左思潮的反映。

二、就反映極左思潮這部分的政治電影而論，不能將其產生背景完全歸結于中國“文革”的影響，而要首先考慮到在歐洲由來已久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和托洛茨基主義思潮，以及在60年代下半期出現的“新左派”思潮，這三股極左思潮的結合才是此類影片產生的主要基礎。

三、政治電影所反映的政治觀點和思想概念是形形色色的，既有極左的，也有極右的，既有真正進步的，也有軍國主義的(如7。年代初期日本的《啊，海軍》、《軍閥》、《山本五十六》等)，和平主義的，烏托邦式的，在意大利還有鼓吹教權主義的，甚至還有政治加色情的。

四、這個時期出現的大量政治偵探片、政治驚險片之類，主要以曲折離奇的情節取勝，并不表明作者有鮮明的政治觀點，因而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電影。這類影片絕大部分是制片商為了迎合觀眾心理(特別是青年人對政治的關心)而攝制出來的，其中真正有社會意義和認識價值的并不多。社會意義和認識價值還不一樣。社會意義是指它有一定的社會批判或社會揭露意義：所謂認識價值，是指雖然不見得有什么社會批判意義，但通過影片多少還可以認識到各該國家的真實的社會政治情況。縱觀這時期的政治電影，真正具備社會批判意義和認識價值的作品并不是很多，法國、美國、日本都有一些，但主要是集中在意大利。

70年代上半期四大國際電影節中，戛納和威尼斯每年大獎幾乎都被意大利政治電影所囊括，兩年一度的莫斯科電影節，其大獎至少有兩次授予意大利政治電影。卡羅維發利電影節主要展映蘇聯和東歐國家的影片，但意大利政治影片也獲得過大獎。當然，我們不能單憑得獎情況來評斷影片的思想和藝術價值，但這至少表明，藝術質量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各國際電影節都是由各國著名影評家和著名導演、演員組成評委會，他們主要是從藝術角度考慮入選標準的。意大利政治電影能在許多重要的國際電影節上屢屢獲獎，這說明了一定問題。

但是，問題恐怕不僅僅在于藝術質量方面，我們從當時在歐洲頗有影響的兩家雜志的評論里，可以看到問題的另一面。

法國《歐羅巴》雜志(羅曼·羅蘭參加創辦，在歐洲知識界頗有影響)1977年11、12月號有篇文章寫道：“現在談論電影而不談論意大利，是愈來愈難了”，“當今意大利電影的水平很高”，其主要標志是“它的豐富性、成熟性和多樣性”，又說：“精心杰作必須在肥沃的土壤上才能產生，而意大利國內沸騰的政治局勢就提供了這樣的土壤。”(見該期雜志法國影評家米歇爾，卡德納克的文章)

英國《電影與電影制作》1976年5月號刊登的英國影評家約翰·萊恩的文章《意大利的電影與政治》中說，“意大利藝術家經常被卷入政治，不管他們喜歡不喜歡它，從但丁到威爾第都是如此”，“今天的電影之于意大利有如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電影制作與電影制作者關心他們國家的政治，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這兩段文字道出了意大利政治電影與意大利國內政治環境的密切聯系，同時也說明，意大利的藝術家很關心他們國家的政治，這是政治電影得以產生的基本條件。

國際影評界普遍認為，意大利政治電影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繼續和發展”，關于這兩者的關系以及前者的思想藝術特征，將在下文中詳加評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