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要被槍斃的

半個多世紀前，俄羅斯公民謝爾蓋·謝列任科在多瑙河上的小城納季馬羅什同匈牙利姑娘馬爾基特·海恩相識了。二戰結束后．蘇軍部隊派這位年僅22歲的中尉到匈牙利的這座小城去擔任警備司令。當時是1946年。

警備司令大樓聳立在多瑙河畔，相鄰拐角的一棟樓里住進了匈牙利人海恩一家。有一次，謝列任科在巡視自己的領地時，看見一個身子柔弱，粗大的辮子直垂到腰上的栗色眼睛的姑娘正在隔壁菜園里忙活。他們的目光一相遇，兩人一下子都呆住了，從此小伙子就像中了魔似的。

他們后來再度相遇，終于有了相互認識的可能。那個姑娘叫馬爾基特，她全然聽不懂俄語，而謝列任科又來不及學匈牙利語。后來有人問他，他們是怎樣找到共同語言的，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當時的馬爾基特才16歲，完全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眼看上了氣宇軒昂的蘇聯中尉軍官，這是很自然的事。馬爾基特的父母也同意這樁婚事。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兩個年輕人的頻繁約會會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

謝列任科和馬爾基特的熱戀迅速升溫，半年后姑娘懷上了孩子，結婚的事不能再拖了。年輕人這時急著趕去布達佩斯找蘇聯大使館，要求結婚，并馬上回蘇聯。

“她懂俄語?”大使先生朝馬爾基特點了點頭。

“不懂，一句話也聽不懂。”謝列任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你仔細聽我講，小伙子。我勸你馬上同這個女士斷絕來往，她可是個外國人!我告訴你，如果你一意孤行，結局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當的糟糕。”

這幾句話并不是隨便說的。第二天就有兩個蘇軍戰士將謝列任科逮捕，押送到內務人民委員部。“間諜!”22歲的小伙子聽到的是斷然的判決。

“憑什么?”年輕人有些不知所措。

“就憑愛青!”肅反工作人員惡狠狠地一拍桌子，故意把“愛情”說成“愛青”。

謝列任科明白，一旦被指控犯有叛國罪，他就再沒有出頭之日了。他被關進單人囚室里，每天被提出來審訊，肅反工作人員想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證據，懷疑他在搞間諜活動，問他為什么想和匈牙利女人結婚。在一次審訊時，偵查員抄起一個金屬煙灰缸便朝他頭部砍去，以至謝列任科到現在額頭上還留下一個鼓包。

幸運的是，謝列任科沒有被判死刑，只被判發配科雷馬勞改12年。去勞改營的途中一共花了兩個多星期的時間，而這段時間在這列火車上死了300多名犯人。謝列任科當時是作為重犯被關押在單人囚室式的鐵籠子里的，不少人在這種窒悶的單人囚室里或是精神錯亂，或是因缺氧而憋死。他之所以能堅持活下來，因為他曾發誓要挺過這一切災難后同馬爾基特重逢。他一直在猜測，她到底給他生了個兒子還是女兒，他夜里常常夢見他們見面的情景。

謝列任科在勞改營里呆了10年半后被提前釋放，他于1957年回到闊別已久的伏爾加沿岸的故鄉小城恩格斯。剛一下火車，便有好幾個軍人圍了上來，把他扭送進當地派出所。派出所所長說：“限你10天內找到老婆，要不還把你送去勞改。別再想去找那個匈牙利娘兒們了，那對你來說只會更糟糕!”

謝列任科到底是怎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把女鄰居安娜弄到手的，他已記不得了，總之，婚禮照派出所的要求如期舉行。他們倆共同生活了30多年，孕育了兩個兒子。然而不管他怎樣努力，始終對安娜愛不起來。

但是，謝列任科無法去找馬爾基特，因為克格勃經常監視他，騷擾得他不得安寧。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期蘇聯解體之后，謝列任科才斗膽寫信找國際紅十字會幫忙。1992年他接到回信，得知馬爾基特一家早已從鄉下小鎮搬到布達佩斯居住，可他們的住址暫時還沒能查到。

妻子安娜死后，謝列任科一直在給當地紅十字會和匈牙利使館寫信，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年內答復您。”年復一年，這種找到親人的希望像春雪一樣在慢慢消融，謝列任科已經絕望了，可突然有一天，電話鈴聲響起。

“您是謝爾蓋·謝列任科?”對方用半通不通的俄語拖長著聲音問，“您是不是在找布達佩斯的馬爾基特·海恩?我們找到她了。下午4點您等電話。”謝列任科一下子癱倒在床上，他一動不動地在電話機前坐了3個多小時，擔心錯過電話。

就在約定的時間，一陣響得很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我是翻譯，”對于謝列任科來說，連這個冷漠的女聲也成了全世界最動聽的聲音，“馬爾基特在1947年給您生了個女兒……”后來，他只聽見對方那邊的呼吸聲和抽泣聲，后來他聽見那頭有人在喊：“爸爸……”

謝列任科取出全部積蓄去匈牙利，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在40年后一眼便認出了馬爾基特，還沒等她向前走上一步，一個金發女郎跑過來一下子摟住了他的脖子。這是他的女兒，馬爾基特給她取了個俄羅斯名字——瑪麗婭。

結婚的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新郎買了西服，新娘買了婚紗……但是，距喜慶日子剩下一個月時間時，馬爾基特病故了。

“你們到不了一起!”在遙遠的1947年，肅反工作人員說過的這句話終于應驗了。在老太太葬禮的這天，這句話像千萬個小錘敲擊著鐵砧，一直在謝列任科的大腦里回響……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