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伊春的時候,兒子剛會說話。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有一種情感,叫做親情。只是不停地用他的小手,撫摸他奶奶流淚的臉,還一個勁地說:“奶奶丟,奶奶丟”!
山區(qū)的早春,路上還有一些薄冰,車開的不是很快。看著車窗外不停后退的松樹,兒子才感覺到自己是真的要和奶奶分開了,哇哇大哭,不停地用他的小腳踹車門,掙扎著要下車。我和妻的心情更是難受,誰也不言語,只是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里,任他鬧。
車過解放村時,兒子安靜了,沉默著仰在靠背上,哭紅的臉上還有一絲淚痕。
司機桐哥,打開了CD,馬修連恩的樂曲沿著車的四壁飄來飄去。
指著移動的青山,我對兒子說:“記住,這是我們的家!”
兒子無語。
兒子上幼兒園,表現(xiàn)得很乖,買什么玩什么,教什么學(xué)什么,從不主動要求什么。我和妻很欣慰。直到有一天,幼兒園的阿姨把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我才注意起兒子。
有一天,當(dāng)我坐在兒子的旁邊時,我注意到兒子的筆下畫出極具風(fēng)格的圖畫。手拿油畫棒的兒子,在一張4開的圖畫紙上,畫出連綿起伏的山,在山上種著密密麻麻的綠樹,在樹的上方有幾朵飄動的白云,在白云的上方是一輪發(fā)著紅光的太陽。之后,他沉默一會兒,又在山下畫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在路的盡頭,又畫出一棟兩層高的樓房。這一刻,我知道兒子是在想遠在小興安嶺的家了,想他的奶奶,爺爺,太奶,太爺,叔叔和姑姑了。
我抱住兒子,不禁熱淚盈眶。我問兒子:“想奶奶和爺爺了?”兒子點點頭。我又說:“想奶奶和爺爺,也不能不和小朋友們玩啊!”兒子又點點頭。“如果爸爸和媽媽‘五一’放假陪你回爺爺奶奶家,你會好好在學(xué)校表現(xiàn)嗎?”兒子緊緊地抱住我的頭,使勁地親我。
小興安嶺的伊春,在滿語里的意思是盛產(chǎn)紅松的地方。在中國,幾乎百分之百的紅松都產(chǎn)自小興安嶺,那里山青水秀,樹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百鳥歡唱,在林間自由飛翔,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見到玩耍的野兔飯后散步的狍子。在七八十年代,原始林深處還偶爾有東北虎和黑熊的出沒。由于近年大面積的開采和亂砍亂伐,大肆地圍獵捕殺,森林大面積沙化,一些珍貴的動植物已經(jīng)瀕臨滅絕。而這一切,絲毫沒有動搖我和兒子對家對森林對大山的想念。
拉著兒子的手,在山下仰望山上的松樹,樹干筆挺,樹冠緊束,像嚴肅守禮的君子,忍不住和兒子跑過去,撫摸那一身斑駁的樹皮,我倆的快樂洋溢如水。這時候,山上的風(fēng)吹過來,不涼,不燥,不急,也不濕潤。只是厚厚的,溫存地吹,從天地之際,源源不斷。一時間,我好像長了翅膀,想飛,又像浸在溫泉里,今生不想起來。找一塊平整的草地,和兒子斜躺下來,五月的陽光透過樹葉密密地滴下來,點金灑銀。想著早晨兒子聽公雞啼鳴的傻樣,想著昨天還在酒席上,不要命地應(yīng)酬,恍如隔世。不明白這里的世界為什么這么寧靜。
“爸爸,你為什么要帶我到山上?”兒子一臉疑惑地問。
“這正是爸爸要告訴你的。”我說。
幾百萬年前,人類孕育和誕生在森林母親的懷里,他們?nèi)跤椎男∩瑳]有尖利的牙齒,也沒有堅硬的皮毛。于是森林母親疼愛地想,應(yīng)該給孩子以力量和智慧,讓孩子茁壯成長,成為母親最強悍的兒子。可是當(dāng)人類走出第一步開始,就不曾停止過腳步,把著樹干下山,摸著石子過河,離開了他的森林母親。在寬敞干凈的地方建起了房子,人類有了自己的生活,房子里的生活,他不再是飛禽走獸的兄弟,不再是森林母親的孩子。人類為了享受,不停地槍殺動物;人類為了欲望,不停地盜采亂伐。
講完,我看兒子的面孔有些蒼白,小嘴閉得緊緊的。許久,兒子說:“爸爸,我要種樹。”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兒子悟懂了生活,雖然他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