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此時(shí)，女人病重，虛弱地倚在靠墊上，手上戴著一枚戒指，臉上閃著微弱的光芒。她抬手給男人看，抬成蘭花狀，枯瘦的手，也籠了一點(diǎn)富態(tài)手指的嬌羞，女人喃喃地說：是真金的呢……菩薩憐我，特地送來的吧？

男人點(diǎn)頭，不說話。有沒有菩薩一說，男人心中沒底。

女人繼續(xù)端詳手指，再把戒指湊到嘴里咬咬，咬開一個(gè)虛弱的笑，爾后沉靜著。忽又正色起來：我若死了，這個(gè)戒指就給我戴走……這輩子，我還沒戴過戒指……

男人再點(diǎn)頭，不敢看女人，心酸得直想掉淚。女人自小沒娘，跟著哥嫂。后來嫁給他，也窮了一陣子，倆人起早貪黑地忙，盤下了這個(gè)雜貨店。一天天有進(jìn)項(xiàng)了，沒想過給女人買什么金戒指，女人自己也從未提過——女人甚至從沒有對別人的金戒指多看過幾眼，從來沒有……

哪里會有什么金戒指！男人見過好多銅戒指，一抓一大捧，一元錢一個(gè)，鄉(xiāng)下女人喜歡買，戴在手上，歡天喜地地佯裝富貴。

幸好雜貨店生意不錯(cuò)，這樣，女人半個(gè)月化療一次的開銷就有了著落。

一個(gè)青年女子進(jìn)來了。東探西望地找。女人喘著氣站起來，問：買什么？

聽到女人的聲音，男人趕緊從內(nèi)屋躥出來，說，我來我來！不是說過了嗎，一切由我來！

女人喘著氣坐下，摩挲戒指。

青年女子什么也不說，走了。

青年女子再來的時(shí)候，男人一個(gè)人在柜臺。

男人問：買什么？

青年女子說：不買什么。眼睛卻到處逡邏。

男人問：找什么？

青年女子說：找件東西。

男人：什么東西啊？

青年女子說：小玩意兒，也沒什么。又淡淡地離去。

男人想，小玩意兒？男人想到女人手上的那枚銅戒指，是不是來找它的？一元錢的玩意兒也來找？

回到后屋，女人還躺在床上看戒指，手伸開再縮起，無比陶醉。男人在心里蒼涼地一笑：真開心吶！

他擇菜做飯，腦中冒出那青年女子尋找的神情，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丟下青菜，臟著手褪下女人手上的戒指，放嘴里咬，軟的——是黃金？！

男人捏著戒指呆在那兒。女人趕緊要過去，寶貝似的。女人一輩子沒戴過金戒指。

男人的心提了起來，怕青年女子再來，看著女人手指上的閃閃金光，心不能安。

青年女子真的又來了，假裝看貨物的樣子，心卻伸到他家的角角落落，最后嘆一口氣失望的神情。男人手心里捏一把汗，全身都像刺猬那樣縮著。

男人終究睡不著。他想讓女人把戒指還給那女子，可是說不出口，女人真的一輩子沒戴過金戒指。

男人暗地里買了只銅戒指，跟女人手上的一模一樣。他猶豫著：……青年女子來說戒指的事，就把這銅的遞給她？

女人的侄女來看女人。看到了女人的金戒指。女人得意地把手伸給她：金的呢，姑也戴上金戒指了！侄女說：姑，你戴反了，男左女右嘛！你應(yīng)該戴右手。

女人捂著左手，管它呢，只要在自己手上，戴哪只手還不都一樣。

侄女走后，男人腦袋里兩個(gè)人兒開始打架，一個(gè)是女人，一個(gè)是女青年……打著，打著，男人忽地掉下淚來。他最近老想掉淚。

男人狠狠心，佯裝快樂地說：聽侄女的話，把戒指換右手吧，咱得跟得上時(shí)代的潮流。

女人笑了，臉上兩朵紅云，樣子像新嫁娘，卻真的把手伸給男人。

男人褪下戒指，手抖著，抖的手如同摳在女人簡單薄弱的幸福里。

男人咽了口唾沫，說：我去洗一下，戒指有一點(diǎn)點(diǎn)臟呢。

女人嗯了一聲，生病后的女人特別溫順，特別聽男人的話，特別像小孩。

男人洗了給女人戴上。女人歡天喜地地看。左看右看。右看左看。

女人忽然病重，嗓子眼里堵痰，臉色青，嘴唇紫，用力抓男人，是拼命求生還的姿勢。

男人趕緊喊車喊人沒命地往醫(yī)院趕。

車上，女人把戴戒指的手送到男人手里，看著他，祈求的目光。

男人抱著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給你戴，戴一輩子。女人搖頭。男人說：是不是，看著戒指假？以后我給你買金的！女人急，還搖頭。男人把耳朵貼過去，女人說：褪下……留著給……你以后的女人……

男人大慟，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女人臉上，沙啞著喉嚨催促司機(jī)，男人的心，慌得要跌出來。

終于到醫(yī)院了終于到搶救室終于有醫(yī)生圍至女人身旁。

男人跌坐在墻腳。

有醫(yī)生過來提醒他：可能要準(zhǔn)備后事……男人受了驚嚇般騰地沖了出去。

回來時(shí)，女人已經(jīng)咽氣了。

女人的哥在旁。他哥抹著淚，吼著男人：你去了哪？最后一面都不見？

男人也吼：買戒指了，她一世沒戴過戒指！

送葬那天，男人要給女人戴上他買的戒指。主事的人不準(zhǔn)，說現(xiàn)在給她戴上，到了那邊就成鐐銬了。旁邊的人一齊點(diǎn)頭，像群雞啄米，啄黃泉路上凄惶的孤魂。

男人捏著戒指嗚嗚咽咽地哭，成了不知所措的孩子。

男人親自送女人下的葬。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男人不能送，否則以后續(xù)弦一個(gè)就死一個(gè)。多少人勸阻男人，男人不聽。他一直陪著女人，手里一直攥著一枚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