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

我相信，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

我是一個匆匆趕往昨天的人，30歲，20歲，10歲。在這樣的水流面前，我只能是一朵歡呼雀躍的浪花。我感覺，我的身體在無限可能地縮小，降低，降低到水平線上。

“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huán)/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是俄國頹廢派詩人明斯基的詩句。我理解他的頹廢。平淡簡潔的詩行，穿越現(xiàn)實的靡靡氣息，直逼簡單的事理：復(fù)原童年的清澈，就是生命的重生。

深秋的章丘，天高云淡（這多像一篇小學(xué)生作文的開頭），風(fēng)涼涼的，爽爽的，似有一種薄荷糖的味道，她溫潤，輕柔，節(jié)制，像一闋婉約的宋詞，像一位清秀淡定的女子，低眉抬眼之間，水草葳蕤，波光瀲滟。許多年以前，幾株大蔥向我預(yù)言了她內(nèi)部的清澈，味蕾上的章丘，她的呈現(xiàn)是鄉(xiāng)野的——她青碧白嫩，有著時間無法涂改的面容。

這是我第一次到達(dá)章丘。沿途碼著一捆一捆的蔥。蔥白的指，青綠的裙，她們在車窗上迅疾地閃現(xiàn)，又急速地遠(yuǎn)去，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念想，像一個清瘦雋秀的身影，她們加劇著我在這個城市的幻覺：一只黑色的貂，它疾速的滑行是一種回退的速度，我看見，童年的時光以蔥白青綠的色彩呈現(xiàn)，清冽的氣息吹拂著我醒來的嗅覺。

蔥的成長，是一個嫩化的過程。這樣的一個過程，讓聽者有了一種頃刻融化的感覺。

大地的內(nèi)容，在蔥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蔥每長高一截，泥土就漫卷而上，以它單一的土黃純潔著蔥的嫩白如玉。比起深閨里的女子，蔥的天空愈見豐富，雕欄玉砌的部件永遠(yuǎn)無法等同于一陣如潑的晴光，一場不期而遇的雨。這樣的蔥，在泥土的層層遮蔽中，在陽光下伸展著自己的葉子，當(dāng)她破土而出時，身材秀頎，面容細(xì)嫩，內(nèi)心潔白。如果蔥是一位女子，我會毫不猶疑地愛上她，她的成熟就是她的天真。

說話者根源，是我十多年以前的學(xué)生，他依然深深地記著我的過去，記著過去我對他的好，提醒我過去真實的存在。

中午，我從飯店的廚房里抓來一棵大蔥，在河邊和張克奇一人一半，邊走邊嚼，用牙齒慢慢地分析，甘甜，清冽，純正的泉水的味道。

“湖水像一面鏡子，映出了藍(lán)天、白云，還有變幻的山巒。她覺得自己像在天上飛，又像在水里游。”這些美好的句子，來自一篇小學(xué)生朗讀的課文：《清澈的湖水》。

百脈泉，當(dāng)我試圖用文字把她的清澈顯影出來，稚嫩的童音忽然淹沒了我，他們甚至言說了我的感受，我只能復(fù)制。

不曾想，章丘大地居然保存了這樣一片真實的清澈。

根源在QQ上把百脈泉說得像是從老家的水泵里跑出來的，似乎一到那里，我的筆管就成了她的支流，汩汩流淌。這些年，我目睹了太多堆砌的風(fēng)景，自以為是的“巧奪天工”把自然景物逼到了絕望無助的境地，一件挪移的物證，不會和歷史有對話的可能。在章丘的日子，我看見，一種自然氣質(zhì)被張揚(yáng)到了極致。

深秋，百脈泉的天空清澈得如同孩子的眼睛，蔥郁的垂柳，緣流泉生長，修飾著我們前行的腳步，導(dǎo)游果然漂亮，身材長得像周邊的楊柳，鮮明的植物氣質(zhì)。

“百脈水出土谷（鼓）縣城西，水源方百步，百泉俱出，故謂之百脈水”，是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的描述。我不會去史料中翻閱她的源頭。我看到的是清澈的百脈泉，她一直在這里流淌，在流淌中清洗著自己，歲月的積淀幾乎不起任何作用。這就是水流的力量。她可以沖走任何的喧喧攘攘，保持著自己的清凈。

在百脈泉，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枚硬幣下落的過程。水一漾一漾的，硬幣在斜斜地飄落，它印在水底的影子，輕輕地蠕動，如同酣睡的孩子喃喃的囈語。我覺得，我在下沉，在微微的暈眩中，下沉，我已經(jīng)被這樣的清澈覆蓋。泉水喂養(yǎng)著的青苔，記憶著時間的古老。注視著它們，我看見了自己多年以后的模樣：沉靜，安詳，守著一生的蒼碧。

是百脈泉命名了這個地方：百脈泉景區(qū)。事物獲得了命名，就像泉水復(fù)涌，流金濺玉。百脈泉、龍灣泉、梅花泉、眼明泉、篩子泉，這些水流成了大地的經(jīng)脈。還有龍泉、墨泉、荷花泉，她們的命名“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就像象形文字，形體直接抵達(dá)某種意義的內(nèi)核。這些姿態(tài)各異的流泉，是散落的，她們被柳樹、花叢、圍墻隔離著。這種隔離，客觀上成了一種遮蔽，使流泉們得以保存自己的個性。

你看：墨泉，大如斛，泉水噴涌而出，內(nèi)蘊(yùn)著濃黑之色，陽剛勁挺，慷慨縱橫，激流拍岸，自成豪放一宗，如天風(fēng)，如海雨，氣勢攝人心魄。

你看：梅花泉，泉眼為根，水面為枝，花開五瓣，清純天然，綻放著不假雕飾的美麗，她婉約，雅致，清麗，猶如一闋優(yōu)美的宋詞，朵朵涌動的梅花，展現(xiàn)的是內(nèi)里的高情深韻。

沒有落差，這些泉水活潑潑地奔流。她們共同構(gòu)建了明水湖。

在源和流之間，明水湖是一種傳承，更是一種締造。她接納著鮮活的事物，并使之安靜下來，變得坦蕩從容，然后上路，成為清澈的河流，遠(yuǎn)行。就像人的一生，經(jīng)歷了世事變遷，最終返回的是自己的童心。就像章丘名宦洪漢。他官至明朝都御史，回到家鄉(xiāng)以后，他這樣書寫著：

“到處名泉看欲盡，孰知此地泄天真。”

眼前的清澈，只來自這一汪清泉。清清亮亮的水流，好像是從童話里涌出來的。大地的內(nèi)心，也是天真單純的，要不，怎會涌流出這樣的清澈？

她是漱玉泉。她在噴涌，又像是在怒放——一朵地心深處綻放的花，她的芬芳是那么遙遠(yuǎn)，又是那么切近。我們看見了水花，卻無法觸摸她的根系。

我相信，在這樣的清澈發(fā)源的地方，肯定容納著更為豐富的東西。

“飛泉漱鳴玉”，漱玉泉呈現(xiàn)著《漱玉詞》的氣象。讓人想起，有一個人，在北宋，是一泓清澈的泉水，漂泊南宋，一路集結(jié)著淚水和熱血的隊伍，洶涌成了一條大河，“水通南國八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題八詠樓》）。

于是，我們?nèi)タ蠢钋逭铡！八^伊人，在水一方”，我們試圖穿越這樣的清澈，釋放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潛流。

在“文學(xué)青年”幾近貶義的今天，我多么渴望，李清照能成為我今生的依戀，唯一的依戀。在我心里，李清照就是一泓清泉，她靜美，也不時泛起幾朵頑皮的浪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教郎比比看”（《減字木蘭花》）；至柔的水有著至剛的骨，“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絕句》）。我覺得，李清照的詩詞，天賦了一種流動的美質(zhì)，她用她一個人的清詞麗句，展現(xiàn)著她內(nèi)心的清澈。“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無形的離愁別緒，如水一般流動，以它的流量和流速，淹沒了我的內(nèi)心。

在雕梁畫棟搭建的現(xiàn)代積木面前，我不能從朱紅暗綠中讀出文化的厚重。請原諒我的淺薄和無知，在紀(jì)念館，它如同一片干凈透明的水域。甚至覺得，濃重的油彩是一種遮蓋，它使李清照一生的路線圖顯得曲折有致，像脈脈溪水，在山的縫隙里打開她優(yōu)雅的弧線。

別人的贊頌，是站在岸邊看激流濺濺，然后匆匆地轉(zhuǎn)身，離去。我已然深陷其中，親歷著她所有的往事。“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我看見，李清照對著流水，癡癡地發(fā)呆，她的眼睛在水中是兩顆透明的水晶，她的憂愁是那么的明亮濕潤，像水草，平平仄仄地晃動，起伏。我知道她的憂愁是真的。

“燕寢凝香”，是李清照夫婦寢室的復(fù)制。李清照伸手取杯的舉動，使凝固的“斗茶”雕塑顯得無比親切和動人。“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金石錄后序》），李清照的這段文字，把她歡樂的生活和天真的表情生動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活得多么真實自然，喧喧囂囂的塵垢并沒有遮蔽她的性情，她像河流，可以沉淀任何的污濁，讓河流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地清澈。

千百年來，失意時我們無須“尋尋覓覓”，就在李清照那里獲得“點點滴滴”的撫慰；昂揚(yáng)的時候，我們站著是“人杰”，躺下成“鬼雄”。篤實生光輝，她詩詞的柔弱和剛強(qiáng)，來自她真實的內(nèi)心和美好的思想。

想起儒家的不失赤子之心。想起道家的“能嬰兒”。想起李贄的《童心說》，“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也”。我希望，我們能往回走，與天真的童年相遇，與清澈的童心相遇。清澈，是河流的品質(zhì)，更是我們的本來之心。

清澈，來自生命本身，它使得生命個體沒有障蔽自己，消解了個體和外界的距離，呈現(xiàn)出一種坦蕩親和的味道。生活中，使我們覺察到彼此距離無數(shù)世紀(jì)間隔許多星球的，不是長路漫漫，不是人海茫茫，而是人為的障蔽，內(nèi)心的自閉。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也許我們守護(hù)的是紅花，綠樹，藍(lán)天，白云，和清澈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