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門是個地名,唐朝或宋代,只要去尋找。不找也沒關系,因為那不過是張草圖。
竹碑
羊門自然要有幾處閑園,都是告老還鄉的京官或歸隱山林的閑人雅士所建。其中只有“鸚鵡洲”的主人張十九與他們不同。在眾人眼中,張十九不過是個技藝精湛的廚子而已,不該附庸風雅也建這么一處幽靜之所。直到后來幾經交往,才發現這個廚子還是頗有學識,舉止言談外似乎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氣質。
羊門人依稀還記得數年前那個大霧初散的早晨,張十九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自東而來。他自稱姓張名十九。人們自然不假思索就聯想到他在家中排行十九。其實,他不過隨口說說,因為那年恰好十九歲。張十九翻身下馬,在街角架起一口鐵鍋,朝著東面望一眼,取出短刀,殺了那馬。馬沒嘶沒叫,安安靜靜死去。黃昏時,濃郁的香氣飄滿街頭。人們上前詢問馬肉是否準備賣的,張十九說,十九文錢一碗。有人買了來嘗,結果驚得目瞪口呆,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為何能烹得如此美味,不可思議。張十九淡然一笑,這是滄海桑田的味道。此后,張十九便留在羊門。一晃數年,如今他已經是十九家酒樓的主人。
蒸蒸日上的生意使張十九富甲一方,同時也成為羊門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當然,黃澄澄的金子令他得到了羊門人應有的尊敬,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煙火繚繞的廚房漸漸遠了,他將各處酒樓交給徒弟們去打理,便整日坐在“鸚鵡洲”內,一邊慵懶地翻看線裝古書,一邊享受著微風徐徐的清閑時光。也便是從這時開始,羊門的人再也嘗不到出自張十九之手的人間美味,誰也不懷疑,張十九的弟子中無一人得到他的真傳。遺憾之中,人們不由開始嫉妒起一個叫紫鈿的青樓女子。紫鈿是近年來唯一能品嘗到張十九精湛廚藝的人。
“鸚鵡洲”并不凄凄,后院還種了一片竹林,風過竹林,嘩嘩作響,你會覺得那里藏了許多美妙的事情,其實也沒什么,不過某棵樹下,埋著一匹瘦馬的鞍。下雨的時候,張十九常常撐著油紙傘,站在竹林外,神色淡然,獨立一天微雨中。竹葉被洗得干干凈凈,泛著碧亮的光,不遠處的屋頂炊煙裊裊,是小童在煎藥。淡淡的草藥味,泥土的芳香還有濕潤的炊煙,總讓張十九想起一些失散的往事。他記得曾對路人說過,滄海桑田的味道。一晃,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早晨,大霧把整個羊門籠得影影綽綽。
雨停后,張十九讓人挖出一些新破土的嫩筍,比嬰兒的手指還嫩。送到廚房。檐下還滴著雨水,張十九借著落水,凈手,然后神情莊重地步入廚房,不等檐前的雨水落盡,一盤喚做“一簾幽夢”的菜便燒好了。放入餐盒內,由小廝提著給紫鈿送去品嘗。每次雨過天晴,人們常常能在長街上看到一個行色匆匆的青衣小廝向“萬花樓”走去。有人問紫鈿,那道嫩筍所做的菜到底是什么味道。紫鈿總是笑而不語。也便是在當天的黃昏后,紫鈿被一頂綠呢小轎抬進“鸚鵡洲”,她一邊在雨后黃昏中回味“一簾幽夢”的余味,一邊精心伺候著“鸚鵡洲”主人。芙蓉帳內,春光暖。
因為有張十九的青睞,紫鈿逐漸成了萬花樓的紅人,即便老鴇都讓她三分。平日里,紫鈿很少接客,除了趕往“鸚鵡洲”外,從不下樓。人們越是見不到她,越是想一睹其芳容,于是人們不是跑到萬花樓求見,便是在某個雨后黃昏,候在長街上遠遠觀望,可惜綠呢小轎遮擋得嚴嚴實實,總是把那些如饑似渴的目光拒于千里之外。
然而這一年,雨后的長街上卻看不見了那個手提餐盒的青衣小廝。獨坐萬花樓的紫鈿漸感不安,暗中揣測著,是不是自己哪里怠慢了“鸚鵡洲\"的主人。直到深秋的一場雨后,小廝才再次登上萬花樓。紫鈿歡天喜地迎上去,然而小廝送來的卻是一根長笛。紫鈿明白了,黃昏后,她坐在昏黃的銅鏡前,吹響了長笛。從那天開始,人們再也沒看見過紫鈿,只因她開始下樓,沿著熙熙攘攘的長街在眾人面前走來走去。
春心
趙裁縫很多年沒親自給人做衣裳了,他收了好幾個徒弟,各個手藝精湛,完全能將來到裁衣店的主顧打發得心滿意足,趙裁縫也就因此閑出一身沉甸甸的肉來。
每天早晨,趙裁縫第一件事是將紫砂壺內的殘茶倒出去,總有幾葉茶戀戀不舍地貼在壺的內壁,這時他就站在門前,面向大街,朝壺嘴猛地吹一口氣,那動靜頗有氣勢,“呼”地一聲,仿佛整條街都在此時被震醒。接著,趙裁縫轉回屋內,從一個鏤著蘭花圖樣的竹桶內捏出幾葉茶,小心翼翼地放進紫砂壺內。趙裁縫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趙裁縫的紫砂壺內除了春尖,沒放過另外任何一種茶。
過了陽歷年,趙裁縫就五十有三了,可他至今還是帳內無妻,膝下無子,孤身一人,不緊不慢地打發著余下光陰。有人奇怪,也不好打聽,雖然趙裁縫整天笑么滋的,看上去性情溫和,可是寡言少語,不知不覺就將人拒于千里之外了。即使店里的幾個親近弟子,也總覺得師傅是個難以琢磨的人,跟隨他這么久,從來沒坐在一起嘮嘮家常,說說裁衣釘扣以外的話。趙裁縫似乎更喜歡獨自一人坐在門前那棵夾竹桃樹下,隨著日影變化,不斷移動身下的紫藤椅,目光始終有意無意地眺向街頭,也許在等誰。
漸漸地,趙裁縫在羊門人眼中變得神秘起來,其實早在這之前人們就覺得他頗具傳奇色彩。別的且不說,就那一身神乎其神的本事,便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比如他量衣的時候,從來不用尺子,只要朝那人身上輕描淡寫地掃一眼,做出的衣裳準保合體,長短肥瘦,絲毫不差。這不是靠經驗,完全是天生的本事,哪個弟子也學不去,但是他們也沒必要抱怨,反正拿著皮尺量,不過是多費點事而已。
這年,秋風卷光了夾竹桃的葉子,日光涼。唐老太爺家的三房過世,準備做壽衣,自然想到趙裁縫,先用皮尺量好尺寸,寫在紙上,派個家丁連同布料一起送到裁衣鋪,并且再三叮囑一定要趙裁縫親自做。家丁走后,趙裁縫將寫著尺寸的紙單放在一旁,默默無言,依然還端坐在滕椅上,只是不再朝大街張望,目光緊緊跟隨著從門外照入的日光,直到夕陽奄奄垂去,那壺春尖茶早已涼透,卻一口沒動。
第二天,趙裁縫捧出一件連夜趕做的壽衣,派個徒弟送去。唐老太爺一見壽衣就呆住了,原來并不是用他拿去的布料所做。唐家在羊門算得上首富,為三姨太準備的當然是上好錦緞,可跟眼前這個比起來,差得太遠。捧在手中如捧著萬道霞光,晃人眼,唐老太爺也就不去計較趙裁縫的偷梁換柱了??墒且辉嚥虐l現這件衣裳非但不合體,簡直瘦得離譜,氣得唐老太爺暴跳如雷,立即派幾個人到裁衣鋪去興師問罪。
等唐家的人來到裁衣鋪時,趙裁縫早已離開了羊門。秋風蕭索,天又高了三尺,時有孤雁急著趕路,一路哀鳴,又不知飛向何處。他騎在一匹骨瘦如柴的青騾背上,全然不理會身外之事,多年以前春心第一次到裁衣鋪時的情景再次浮于眼前,那婀娜秀美的身段讓他動懷了一生。
春心是唐家三姨太本來的名字。
朱弦
那年,春深,細雨濕了船頭,桐撐起油紙傘,朝橋上望一眼,故事便悄悄開始。
那是羊門的橋,那是羊門的雨,可如果沒有蕓生,一切都會尋常。他身穿月白色長衫,盤腿坐在橋上,撫琴,旁若無人,桐卻覺得琴聲是為自己響起,只有她才聽得到,隨后滿天下的人都不見了。銀白的雨,柔無骨,連風也軟。這情景讓桐陷入無邊無際的恍惚之中,覺得許久許久以前經歷過同樣的一個雨天。她站在艙前,船似乎不動,可橋卻漸漸近到眼前,琴聲似水,漫來。忽然,桐發現琴弦竟是朱紅的顏色,他垂著頭,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微微顫抖的琴弦,同時千絲萬縷的雨也落到弦上,琴聲隱隱有些亂,夾雜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船行到橋下,蕓生同滿天的雨一起消失,琴聲仍在。桐抬頭往上望,目光碰到的是寂寂石壁,又落回來,莫非蕓生坐在天上,可琴音分明繞在耳旁,藏了許多秘密。柔情一寸寸,一寸寸滿心頭,羞得兩頰泛起桃花紅,蕓生偷偷一笑。雨光一亮,船穿過橋頭,繼續行去,這時桐感覺自己正站在橋上,撐著雪青色油紙傘,傘下是撫琴的蕓生,沒有雨,琴音一塵不染,桐望著那條空船漸漸遠去。
又一年。白露。桐鳳冠霞披,紅布遮住雙眼,她覺得自己瞎了。鑼鼓熾烈得像燒紅的鐵鍋,爆炒著別人的喜樂。她期盼永遠不要有人來揭開紅布,一揭,所有夢都化了,變成云煙。便在這時,她再次聽見那琴聲,一如當初,干干凈凈,藏著柔情無限。桐急忙將紅蓋頭掀開,只見蕓生坐在眾人之間,依然是月白長衫,朱紅琴弦,不過現在他已經是蕓生大師。
琴聲里滲出一絲涼,桐聽懂了,只她懂。一懂,心更酸。所有賓客都錯愕地盯著桐,因為她把紅蓋頭踩在腳下,癡癡望向一個撫琴的和尚。桐真希望腳下踩的是一片云,紅色的云,帶著她離開這里,升到天上去。
蕓生起身而去,留下他的琴,空靜,一如生前或死后。
娶桐的人是羊門首富唐老太爺,老得好像不在人間,妻妾如云,大概桐是最后一個。婚事由老太爺的長子唐七寸操辦,而選中桐的恰恰也是他。唐七寸不住在羊門,有人說,他在別處做官,也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山寨的匪首。哪個傳聞屬實,并不重要,總之誰都不會喜歡上那張殺氣騰騰的臉。
桐看到唐七寸第一眼時,想到蛇,心里充滿恨,也怕。婚宴結束后,唐七寸帶著一群手下離開羊門,臨走時,朝桐冷笑,鼻翼兩側現出深深的溝紋,像深淵。桐打個冷戰,她知道他一定還會回來。剩下的時日,桐在膽戰心驚中等待。
雨,偶爾也下,桐從來不朝窗外望,她覺得雨里有股酸臭的味道。老太爺光著身子坐在床頭,微閉雙眼,桐用濕毛巾給他擦身子,那肉死氣沉沉,被歲月腌成象牙黃。雨,一直心不在焉地響,沙沙沙,總以為是誰的腳步聲。老太爺忽然睜開眼,瞪著桐,無言,但桐知道他對自己也恨,因為絕望,桐笑了,很開心。
桐第三次見到蕓生是在老太爺的喪事上,蕓生大師被請來做法事,沒有琴,兩人便素不相識,淡淡相望,隔著好幾個塵世。羊門外,響起馬蹄聲,通往他鄉的小路上塵土飛揚。唐七寸回來奔喪,他走進靈堂,先是朝桐冷冷一笑,桐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夜,伶仃的月彎在深空。桐坐在銅鏡前,把一盒胭脂都涂在雙頰,朝鏡里張望,覺得自己像鬼,凄凄涼涼一笑,胭粉簌簌落。其實死去的只是當年那桃花紅。
唐七寸在父親的靈位前剝去桐的衣裳,然后完成了等待已久的儀式。桐,冷笑,一聲不吭,緊緊盯著唐七寸被燭光送到墻壁上的影子,飄忽著,那是老太爺的魂。同一時間,蕓生登上了桐的翠樓,一心碧色。然后看到那張空靜的琴,眼前又是雨天,江上水暈如蓮,一條船遠去,桐站在船頭,雪青色油紙傘下,滿面桃紅。
唐七寸慢慢將衣裳穿回去,打了一個心滿意足的飽嗝,忽然,門外有人喊,救火。這是一場異常憤怒的火,沒有人能將其撲滅,只好眼看著整個朱宅被燒光,化成灰。人們紛紛逃出來,站在遠處觀望。唐七寸的臉被火光映亮,蒼白,卻沒有太多悲涼,他仿佛聽見父親的牌位在火里噼啪作響。
桐也站在人群里,面無表情,眺向那熊熊的火,竟有種錯覺,好似放火的人是她。忽然間琴聲響起,來自桐的樓上,涓涓,流淌在烈焰之間,沒一絲慌亂。那是天上的泉水,桐這樣想,淚湮出來,眼前朦朧,再看那火光也顯得不怎么真切,隔了薄薄一層水霧。朱紅弦,月白衫,胭脂淚,原來一切都不過是場鏤空的夢。
第二天,唐七寸帶著一家老少離開羊門,桐坐在最后一匹馬上,沒有回頭。
屠刀
屠戶姓沈,故稱沈屠。沈屠生得獰厲,一臉玄鐵般橫肉,須發皆張,因此腦袋看去好似一根狼牙棒,暗藏殺機。這副面相如不做屠夫,也真是屈才。
每日不等天亮,沈屠便跳進豬圈,隨便選一口肥豬,引出圈外,按在案上,取出那把祖傳的鋼刀,只幾下便將那豬命了結,放了血,回到屋中,喝碗熱湯,吃兩餑餑,然后再返回去,褪毛剔肉,提到鋪里去賣。陽光這時才自天外濾出來,鋪灑在人間每一角落,也照耀在沈屠死氣沉沉的肉案上,他懶洋洋地站在肉案后面,候著諸位買主,直到日落西山才歸去。沈屠終日如此,平生面對的活人反不如死肉的時間更長。而他似乎也很喜歡這屠家飯,尤其是當刀刺進豬的喉嚨,往外拔出的時候,尖細的呻吟仿佛隨著尖刀而被抽出,在刀尖上顫抖著,直到熄弱,那一瞬間,他總是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
沈屠在羊門也算是小有名氣,尤其在殺牲口的勾當中,因為出手干凈利落,除了在自家作坊里經營外,少不得在鄰里遇見紅白喜事之際,被請了去幫著殺豬宰羊。因此別看沈屠生了一臉兇相,卻有個好人緣。人們常在背后替他惋惜,雖說早在數年前娶了賢惠的娘子在家,卻至今不曾造個堂堂正正的后代出來。
沈屠自己當然也為此焦愁,只要有了空閑就把娘子掀到炕上,發著狠撲在那堆生動鮮活的肉上,家妻則用一種凄惻的目光看著自己夫君,覺得怎么折騰都是白費力氣,她把一切都歸罪到那把終年浸泡在血中的屠刀。起初,沈屠對此不以為然,他看見娘子將后屋改成佛堂,整日里焚香拜佛,也覺得那是白費力氣。
后來有一天,沈屠早晨去殺豬,奇怪的是那口豬從始至終沒吭一聲,驚詫之余他反覺得有些索然,頓時失去往日的興趣,等刀子拔出,忽有一道血柱猛地噴到臉上,紅光刺目。沈屠慌忙丟了刀,跑去洗臉,等回過頭來去尋刀,卻飛了似的不見蹤影。只好另尋一把,怏怏地拖那肉去賣,路上,遇見鄰人問他,為何一日不見臉上便生了塊紅記。沈屠心里琢磨著,多半是沒有洗凈的血跡,然而便是這塊銅錢大小的痕跡,日后無論怎么洗也洗不凈。
轉眼又過了一段時日,有天,沈屠忽然在娘子的佛堂里發現了那把屠刀,取過一看,上面竟然銹跡斑斑,正在迷惑間,身后傳來了娘子的聲音,放下它。啷一聲,刀落地,遠處仿佛傳來一聲呻吟,是離開生命的余音,長而尖細,沈屠循聲望去,那聲音來自屠刀之上,莫非是最后死于此刀的豬將臨死時的呻吟暗附于刀上,再看那刀刃上閃爍的紅光,一時卻分辨不出是銹還是血。
沈屠改了行,這并沒影響到羊門人,他們照樣有香噴噴的豬肉吃。不久,沈屠后繼有人,他給兒子起了名字,叫沈問。
煙火
唐迂曾做過三代皇帝的御廚,七十三歲這年,有檻,因為在一道菜里忘記放鹽,險些惹來殺身之禍,幸好皇帝當時心情不錯,免其死罪,遣回故里羊門。臨走時,皇帝問唐迂,你還有什么要求。唐迂叩首,愿求一些器皿帶回去?;实蹨?。
回到羊門后,唐迂將那些從宮里帶來的鍋碗瓢盆小心翼翼取出,用細綢擦拭得干干凈凈,放下,拿起,又放下,左右端詳,看不夠。后來忽然意識到,餐具再精美也不是用來欣賞的,于是雇了個廚子給他燒菜煮飯。悄悄地,唐迂覺得自己也享受到了與皇帝一樣的待遇,很是興奮。美中不足廚子的手藝低俗,而且干活毛手毛腳,有天竟然還打碎了一只御碗。當時唐迂恰好在場,一聽到碗碎的聲音,先是嚇得汗流浹背,隨后醒悟,不必緊張,這里自己說得算,連忙想到有必要顯示一番龍威,勃然怒,吩咐人將廚子綁到樹上,狠狠地教訓一番。可憐唐迂那么大歲數的人,非得要怒一怒,這一動氣多年老病都蜂擁而來,結果廚子沒兩天傷勢愈合,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圍著灶臺燒菜,而唐迂卻還趴在炕上哼哼唧唧。
羊門的官員知道唐迂是從宮里回來的,自然不敢怠慢,常常登門拜訪,或者逢年過節派人送來厚禮,唐迂也相應地端起架子,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心里美滋滋,臉上卻絲毫不見痕跡。可惜好景不長,時間一久,人們就把他給忘了,說到底畢竟一個廚子而已,何況還是個告老還鄉的廚子。熱鬧了一陣子,又接下去的空落,唐迂開始還不太適應,久了也就不覺得如何,世情如紙張張薄,本該如此。
又一年,唐迂老人七十五歲,身體境況大不如從前,偏偏家里又出了別的事。唐迂的兒子叫唐腐,天生好賭,一到羊門就沒閑過。兩年工夫,唐腐不動聲色地將家產輸個干干凈凈,最后一琢磨,覺得活下去也挺不知趣,找個背風的山頭,將自己吊在樹上,揚長而去了。
唐迂這回可是一窮二白了,銀子沒了,兒子沒了,不僅家徒四壁,房契還在債主手里攥著,顯然這會兒家里是雇不起廚子的。臨走的時候,廚子也有些不好意思,朝唐迂說,老爺,今后你自己燒菜吧。這話提醒了唐迂,當了一輩子廚子,卻還從沒給自己燒過一道菜。
等廚子一走,唐迂顫顫巍巍來到后廚,只找到了兩個土豆和幾個鵪鶉蛋,不由想起早年隨著師傅學藝時的一道菜,于是將土豆剝皮,挖了洞,再把鵪鶉蛋打碎,灑入洞內,放在屜上蒸。一袋煙工夫后,唐迂將菜取出,一嘗,味道平常,心內卻異常安靜,猛然間記起這道菜的名字來,原來是“入土為安”。
唐迂終還是不肯甘心,吃飽之后,走出屋外,順著墻頭爬到屋頂,此時灶內尚存余火,煙囪內還有淡淡炊煙,漫不經心地繞在風里。唐迂湊了過去,望著浮升在眼前炊煙,心中想,不久自己將會和它一樣,只要來一陣小風,就能被吹走,吹到天上去,告別這熱熱鬧鬧的塵世。輕輕一嘆,還真有些不舍,剛念于此,腳下一滑,栽了下去。
御廚唐迂這一生只給自己做過一道菜,味道很平常。
右手
林漸行的父親是個劊子手,人稱林快刀。十歲那年,林漸行隨父親到城外瓜地,他看見父親給看瓜人一錠銀子,然后從腰間解下刀,命他拿著刀去瓜地里,林漸行一臉茫然地接過刀。父親沉著臉道,看到什么你就砍什么。林漸行不敢違抗父命,跳進瓜地,掄起刀一陣亂砍,直到手腕發酸,舉目一看,滿地都是被砍爛的西瓜,鮮紅的瓤,血一般凄然。這時父親站在他身后沉聲問,你看這些西瓜像什么?林漸行冷冷地道,人頭。
十年后,林漸行成了羊門刀法嫻熟的劊子手,在他眼里自刀下滾落的不過是熟透的西瓜。每次執完行后,林漸行都到張甲乙的煎餅鋪,要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和三張金黃的煎餅,神態自若地吃著,很快就忘記了方才死于眼前的人命與一顆沉甸甸的頭顱。
一天,有個外鄉人途經羊門,肚子餓了,跑到張甲乙的煎餅鋪里。外鄉人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紫紅臉膛,敞著白布褂,露出一身結實的肉。那天林漸行也在煎餅鋪,當然,他的刀剛染過血。外鄉人恰好坐到林漸行對面,點了三碗豆腐腦,七八張煎餅,吃得汗流浹背。林漸行驚嘆外鄉人的飯量,不由隨口問一句,全能吃光嗎。外鄉人咧嘴一笑,這算什么。我飯量可大了。不知為何,平日里孤言寡語的林漸行忽然問了一句,你準備去哪里。外鄉人滿頭大汗地抬起臉來道,去接我媳婦。隨即又補充一句,人俊,像天仙。說話的時候,外鄉人嘴里還嚼著煎餅,眼中流露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一滴汗,吧唧摔到油膩膩的桌上,四分五裂。
林漸行笑了,或許被外鄉人那股興高采烈的勁頭兒感染,這笑是從心底浮上來,一掃往日的陰霾心境,陽光鮮美,天空也格外晴朗。那天,他比平時多吃了兩張煎餅,然后,將刀裹在厚厚的油布內,離去,刀鋒上的血早被風吹干。
然而外鄉人并沒有離開羊門,便在他吃完煎餅準備付帳時,一個賊奪去錢袋,外鄉人怎肯罷休,緊緊追在賊的身后,路過賣甘蔗的小攤,順手抄起一把刀,追了兩條街,趕上賊,只一刀,賊斃命。外鄉人拾起錢袋,返回去,將刀還給賣甘蔗的老人,也不急著離開,還向老人打聽一條通往他鄉的路怎么走。老人剛想言語,有人來買甘蔗,慌忙招呼主顧,飛快地用手中的刀將甘蔗剝了皮,那人嚼著甘蔗離去,走不遠,叭,將白花花的渣子吐到路上,隱隱地說一句,真甜。老人與外鄉人面面相覷,一時語塞。等醒過味來,公差已立在面前。外鄉人永遠不明白,殺個賊也要砍頭。
數日后,林漸行在刑場再次遇見外鄉人,一愣,心里面唏哩嘩啦地響。鋼刀落下前,林漸行眼前忽然浮現出外鄉人一邊滿頭大汗嚼著煎餅,一邊笑著說,我去接媳婦時的情景。人俊,像天仙。
砰,人頭落地。林漸行一顫,呆呆望向自己握著刀柄的右手,心里蒼茫,其實是恨。
當天,林漸行遞了辭呈,改行賣饅頭。也是從那天起,林漸行發誓無論做什么事都不用右手。開始,還有些不適應,林漸行便將右手綁在腰上。時間久了,左手漸漸靈活起來,蒸出的饅頭照樣又白又軟,每天拿到巷子里去賣,林漸行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還算殷實。等兒子長到十歲,林漸行也把他帶到城外瓜地,給了看瓜人一錠銀子,然后對兒子說,你到瓜地里去,隨便吃。
又過幾年,羊門鬧災荒,家家揭不開鍋,時逢數九寒天,林漸行偏又得了一場大病,臥床不起,妻兒不得不到街上乞討。林漸行躺在床上,偶然間,想起以前儲藏饅頭的地窖,或許運氣好還能剩下一兩個。想到這里,林漸行來到地窖,果然找到一個凍饅頭。當下,林漸行欣喜若狂,身上也來了力氣,跑出家門去找妻兒。結果剛走到巷口,被一個坐在墻角曬太陽的乞丐絆倒,饅頭滾出很遠,另一乞丐見了,搶起便跑,林漸行怎肯罷休,從后面追過去。乞丐一邊跑,一邊將饅頭塞到嘴里,不留神撞到路旁賣肉的案子上,林漸行從后面趕到,情急之下順手從案子上抄起刀,窩心就是一刀。乞丐仰面倒在街頭,口中還叼著那個硬邦邦的饅頭。這時林漸行才猛然醒覺,低頭一眼撞見緊握刀柄的手。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