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13日上午8點半,唐曉冬來到位于北京市順義區趙全營鎮的三環相模新技術有限公司的大門口準備上班,卻被保安擋在門外。
身為三環相模的工會主席,唐曉冬三年前被辭退,經過仲裁、一審、二審,唐曉冬勝訴,法院判決撤銷公司解除與唐曉冬勞動合同的決定,因此他依然還是三環相模的員工。
然而繼續上班,對唐曉冬來說幾乎不可能。身材高大的唐曉冬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談起他三年的維權經歷,神色黯然。“工會主席這個角色實在是太尷尬了。”
全國總工會民主管理部部長郭軍對本刊指出,唐曉冬案深刻反映出工會的現實處境。工會主席受雇于企業,又要代表職工維權,身份的雙重性注定了工會主席要么不盡職,要么因盡職而被解雇。要改變這一狀況,需要探索工會主席的社會化和職業化。
維權還是違紀
2000年9月,唐曉冬應聘到中日合資企業三環相模工作,擔任總務部經理,負責除財務、生產、技術、銷售以外的工作。
“當時成立工會也是因為職工維權的需要。”唐曉冬介紹說,2003年6月,公司準備停發職工的勞保和過節費引發不滿,職工提出應建立工會。經海淀工會批準,當年8月22日,公司成立了工會,并選舉唐曉冬為工會主席。
不過在唐曉冬看來,公司日方對成立工會并不情愿。“日方的常務副總經理先是要求推遲成立工會,成立工會那天他沒有出席。”唐曉冬說。他曾要求職工代表下班后開會,也被公司阻止。2003年底,公司罷免了唐曉冬工會主席的職務,后海淀工會、市總工會介入后,公司撤銷了這一決定。
2004年8月,三環相模作出了解除與唐曉冬勞動合同的決定。唐曉冬認為,這是公司對他的維權行動進行報復。
在擔任工會主席的一年間,唐曉冬發了20多份文件,包括保障員工的過節費、三險、簽勞動合同等,“我從來都不是要職工跟公司對著干。”唐曉冬特意提到,他還下發了要求職工好好生產的文件,并處理了一名違紀職工。
在公司和兩名職工的勞動爭議糾紛中,唐曉冬作為職工的委托人出庭參加仲裁。兩名職工都是職工代表,公司以違反勞動紀律和合同終止,將其辭退。后兩起案件職工方均勝訴。
當時公司未與100余名臨時工簽訂勞動合同。在唐曉冬的努力下,2003年底合同順利簽訂,這些職工的三險也得到了保障。
但是在公司方看來,辭退唐曉冬完全是因為他嚴重違紀。三環相模現任總務部經理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首先唐曉冬成立工會就是非法的,公司1996年就成立了工會組織,“工會沒有功能了,是一個完善的問題,不是重新成立工會的問題。”
公司認為,2003年8月22日唐曉冬拉出去100多名職工成立工會,造成了公司停產半天,導致損失4萬余元。
第二項違紀行為是“衛生許可證”事件。一是2004年3月,公司的自備井水質出現問題,唐曉冬向海淀區衛生局舉報,海淀區衛生局責令公司提供自備飲用水源《衛生許可證》,結果發現《衛生許可證》被唐曉冬藏匿,致使沒能復檢。公司后被海淀衛生局罰款5000元。
第三項是曠工7.42個工作日;第四是唐曉冬未履行職責,不給50名外來務工人員辦理《就業證》,致使公司被海淀區勞動和社會保障局罰款2.5萬元。
唐曉冬告訴本刊記者,公司提出的幾項違紀行為都是不能成立的。首先,他并不知道自備井需要辦理《衛生許可證》,否則不可能在水質出現問題的情況下向衛生部門舉報。
對為外來務工人員辦《就業證》問題,他多次向公司請示,公司以沒錢為由拒絕。公司被罰款不是他的過錯。
他的幾次“曠工”是參加海淀工會組織開會,或者是看望生病的職工,已向公司遞交了請假申請書,公司也按事假扣發了工資。
唐曉冬于2004年9月向北京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兩年后,該機構裁決,三環相模的決定無效。三環相模不服,向順義區人民法院起訴,2007年3月,法院判決唐曉冬勝訴。三環相模再次提起上訴,并要求唐曉冬賠償8.705萬元的經濟損失。
2007年11月6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認為,直接認定唐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的依據不充分,解除與唐曉冬勞動合同的決定不能成立。法院還判決賠償唐曉冬工資性損失6.68萬元。
對勝訴判決的不同反應
拿到勝訴判決書,唐曉冬既高興又無奈。過去三年多,他的工作就是打官司,沒有一分錢收入,幸好妻子做生意,家境尚好,否則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本刊記者注意到,一審和終審判決書有微小差異——一審判決撤銷三環相模解除唐曉冬勞動合同的決定,繼續履行勞動關系;終審判決刪除了“繼續履行勞動關系”的條款。
為此案提供援助的北京市律協憲法與人權專業委員會的律師吳革告訴本刊,判決唐曉冬繼續上班是不可能的,如果公司不履行判決,法院無法強制執行。
“法院的判決只是宣示上的意義,唐曉冬的權利仍然難以得到保障。”吳革說,事實上,唐曉冬和三環相模已經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雙方要解除勞動合同就涉及經濟補償,如果協商不成,唐曉冬只能再提出仲裁,乃至一審、二審。“就這個官司已經打了三年,我作為代理律師都覺得累,何況唐曉冬本人”。
唯一讓唐曉冬感到欣慰的是,現在公司給員工都上了保險,加班費、過節費都按時發放。
三環相模公司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他們對終審判決十分不滿。公司代理人及總務部經理蒙笑言稱:“法院剝奪了企業的自主用工權,《工會法》不能凌駕于《勞動法》和《公司法》之上。”
他說,唐曉冬在公司是一個不和諧因素,勝訴是因為他得到了工會系統的支持。現在公司給職工上保險,“不是唐曉冬維權的結果,而是企業的良知。”
蒙笑言認為,唐曉冬勝訴有行政干預的成分,唐曉冬把媒體和勞動部門的壓力引入了公司。
蒙笑言說,他們已經將6萬多元的賠償交到法院了,這事應該完了,對于唐曉冬還要繼續回公司上班,他認為是不可能的事。
郭軍表示,三環相模要對事件的結果承擔主要責任。工會主席的職責就是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雖然唐曉冬維權的方式值得探討,但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是個稱職的工會主席。
據他介紹,此案仲裁機構是有顧慮的,因此拖了兩年才裁決。唐曉冬最后勝訴,說明法院肯定了唐曉冬的維權行為。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為唐曉冬提供法律援助的北京市總工會對判決結果表示不好發表評論。“這事比較敏感,同時唐曉冬自己也有問題。”一位知情者告訴本刊。
“空降”工會主席能否打破尷尬
在郭軍看來,唐曉冬的尷尬實際上是工會及工會主席的尷尬。現有的工會制度是從計劃經濟過來的,黨、政、工一體,涉及職工權益的很少。市場經濟條件下,勞資矛盾突出,工會的職能重在維護職工權益。職工權益受侵犯,工會代表職工維權,這是工會工作的底線。工會更重要的職責是還要為職工爭取應得的利益,這就需要與企業談判、協商。
目前我國的工會體制是在企業內部設立工會,工會干部的工資由企業發放,工會經費按照企業職工工資總額的2%劃撥,這是企業的法定義務。工會主席的身份就有雙重性——一方面要維護職工的權益,一方面要考慮企業的經營發展。
“工會主席做的是得罪老板的工作,雙方的關系很微妙。無論是專職還是兼職工會主席,都需要高超的平衡能力。”
這樣就出現了一個怪現象——要么工會主席不盡職,漠視職工權益受侵犯,要么為維權丟了飯碗。
工會主席為職工維權,誰來替工會主席維權?郭軍認為,目前的法律體制還很難解決這個尷尬。2001年修訂《工會法》時考慮到了這一問題,規定工會主席在任職期間,除非有嚴重過失或者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勞動合同不能終止;如果是專職工會主席任職期間不并入勞動合同年限。《工會法》還規定工會主席任職期間,不得隨意調動其工作。
但工會主席一旦被企業解聘,只能通過訴訟討回公道。據本刊記者了解,僅媒體報道出來的這類訴訟就有多起,如北京華興清華樂器體育用品商城解聘工會主席尚志勇案、青島某佛檀制品公司解聘工會主席王某案、廣州市某化學制劑廠解聘工會主席雷漢平案。
郭軍介紹說,為了解決這個尷尬,吉林、山東等省正在探索工會主席社會化、職業化。工會主席不由企業職工擔任,而是由上級工會聘用社會人士,經工會會員選舉產生。工會主席的工資和經費都不由企業承擔,以解決雙重身份引發的尷尬,鼓勵工會主席為職工維權。這一探索被稱為“空降”工會主席,已取得了初步的效果。
不過中國人民大學勞動關系研究所副教授陳步雷認為,這一做法能否在全國推開是個疑問。對三環相模這種隨意解雇工會主席的做法,行政權力也應介入,勞動行政部門應對其進行訓誡、警告甚至處罰。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