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法子

大金河是一條潮汐河流。在入海口處，百十米寬的河面把沙口鎮(zhèn)分為南岸和北岸兩部分地域。大金河沒有橋，兩岸居民祖祖輩輩都是靠擺渡過河。

南岸富產(chǎn)鐵礦，有一個千把人的大礦場。礦場職工都是當?shù)厝耍蟛糠肿≡谀习叮挥袃砂俣嗳俗≡诒卑丁？擅磕曜尩V上提心吊膽的就是這北岸的兩百多人。這些人上下班夏天坐渡船，冬天封河了，就在冰面上走。初春開河的季節(jié)，幾乎每年都出點兒事兒。尤其是今年，出的事兒比往年都大。開河那天早晨，幾十個礦工正在河面上行走著，突然間冰層就骨折般“咔咔”斷裂，冰排載著礦工飛速飄向大海，幾個人慘叫著跌到冰河里。幸虧周圍的漁民冒著生命危險駕船進行相救，大部分礦工才死里逃生。在這場災難中，礦工三死五傷，還有八個救人的漁民也不同程度地受了傷。

把一切善后事情處理停當，又安頓好家屬，朱礦長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鎮(zhèn)政府，像一攤泥一樣坐到梁鎮(zhèn)長辦公室的椅子上。這可不行，這條破河哪年都出事兒，市里縣里都來追查責任，我這礦場還開不開了?必須想個法子。

梁鎮(zhèn)長問，那你想了個啥法子?

朱礦長大手一搓，我能想出啥法子?我打算把北岸的職工都給辭了，只在南岸招工，這礦上就沒人過河了。

梁鎮(zhèn)長把頭搖得像電扇，那怎么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北岸的職工一大半是鎮(zhèn)機關干部的親屬，你讓他們回家種地去?你說的那個法子不是最好的。

朱礦長翻翻眼皮，那你有最好的?

梁鎮(zhèn)長一拍胸脯，我當然有了。我想蓋一棟職工宿舍大樓，河北的職工一年四季不就都可以住宿了嗎?

朱礦長剛喝的一口水全噴到地上。老梁，你這是最好的法子?你是割我的肉哩!一棟大樓，從買地到買材料，到雇包工隊，兩百萬都下不來。

梁鎮(zhèn)長又笑，老朱哇，不是我說你，你就是這個目光短淺的毛病。你礦上的人每年都死，每年都傷，到最后還不都是你拿錢嗎?這鈍刀子割你不更疼?所以我說長痛不如短痛，要解決就徹底解決，幾百萬你又不是拿不起。這樣吧，鎮(zhèn)里一直拿你當家里人，我就干脆再支持你一下子，蓋樓的地白批給你，不要一分錢。包工隊嘛，正好我小舅子就是包工頭，就讓他給你張羅吧，材料不用你墊著，質(zhì)量也不用你操心。咋樣?我可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幫忙幫到家啦!

朱礦長見梁鎮(zhèn)長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能再說什么。行，就依你!

梁鎮(zhèn)長拍拍朱礦長肩膀，我馬上整理個報告，過兩天就去縣里匯報。

兩天后，梁鎮(zhèn)長拉著朱礦長去縣里找姚副縣長。姚副縣長看完報告說，你們對問題不回避，積極想辦法解決，這很好。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嘛。只是，我認為你們這個法子不是最好的。姚副縣長目光炯炯。你們想想，每年造成災難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大金河，是因為大金河上沒有橋。我的想法就是借這個機會徹底根除大金河的危害——修一座橋!

修橋?梁鎮(zhèn)長和朱礦長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對，修橋!這可是心系百姓、造福一方的壯舉呀!姚副縣長被自己的想法深深感動了，有點手舞足蹈，不停地走來走去。走，咱這就去找韓書記匯報。

縣委韓書記皺著眉頭凝視著窗外一聲不吭。三分鐘后，他大手一揮，很好!小姚，這個想法是個大手筆。你們很有思想嘛!

韓書記，其實急著過河的主要是礦里的工人，為他們修一座橋值嗎?大金河底下都是淤泥，而且潮大浪高，這橋可不容易修哇。再說，要修橋，那錢可得花得遠了去了，我們礦上可出不起。朱礦長小心翼翼地說。

韓書記哈哈大笑，誰說讓你們礦上出錢了?把你們礦場賣了你也修不起呀!這個，正因為難修，才要修出來，我們就是要敢為前人不敢為的大事。長江、黃河、珠江，哪個不比大金河寬?人家不都修了橋嗎?咱們說干就干，我親自帶隊。先去考察一下國內(nèi)的名橋，再去東南亞招商。我們要用外商的錢修自己的橋，修一座最現(xiàn)代的、最前衛(wèi)的、豐碑式的大橋!給他幾十年的使用權就行了唄！橋終歸還是我們的。小姚，這可是蔭蔽子孫的政績呀！這座橋?qū)砭褪俏覀兛h的名片哩!

考察團一行十幾人。姚副縣長跟去了。梁鎮(zhèn)長也跟去了。朱礦長說礦上離不開沒去。在韓書記的率領下，他們從洋浦大橋、南浦大橋一直考察到趙州橋，又在東南亞和港澳轉(zhuǎn)了半個月。招商雖說沒有顯著成效，卻讓大家大開眼界。

這樣一來二去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夏天了。縣里給市里打了一份報告，提出廣開渠道，進一步招商引資，興建金河大橋的宏偉計劃。

兩個多月后，市里的批文下來了。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都做了重要批示。批文主要內(nèi)容：對于年初大金河的事故，有關部門處理方式上存在觀念問題，只看到災難的陰暗面，卻忽視了救人搶險可歌可泣的壯舉。一定要對此事件重新看待，充分挖掘閃光點，對舍己救人的英雄給予表彰，并認真整理先進事跡大力宣傳報導。另外，鑒于大金河是我市每年英雄輩出的肥沃土地，是弘揚當代社會主旋律的主要戰(zhàn)場，因此暫不考慮興建大橋事宜，而要在全市范圍內(nèi)廣泛集資，籌建見義勇為獎勵基金，對今后不斷涌現(xiàn)的英雄人物予以重獎。

縣里領導們?nèi)珲囗敚蓄I導畢竟是市領導，果然著眼點比我們高得多，真是高屋建瓴、撥云見日，這才是最好的法子啊!

于是，縣里在漁民中挖掘出大金河搶險救人的十八勇士，頒發(fā)獎狀證書，給予豐厚的物質(zhì)獎勵，并在河畔建起一座十五米高巨幅雕塑以昭天下。然后由縣委宣傳部組織英雄事跡報告團，在全市巡回演講達三十二次，受到熱烈歡迎。

打鐵還需自身硬，英雄也不能落伍，思想更要跟上時代的節(jié)奏。所以，年底的時候在韓書記的倡議下，縣里有關部門帶領英雄及英雄的家屬，在縣里和鎮(zhèn)里相關領導和相關領導的家屬陪同下，浩浩蕩蕩地到九寨溝、張家界、吐魯番等地參觀，潛移默化地喚起他們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無限熱愛，進一步對英雄進行愛國主義的教育和熏陶。當然，在縣領導的要求下，上述所有經(jīng)費共800萬元都得到礦場的大力贊助。

轉(zhuǎn)眼又到了臘月。大金河依然銀裝素裹，冰面上也依然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人們的笑容里已經(jīng)漾出過年的喜慶。只有一個人孤獨地蹲在南岸，瞅著鏡子似的河面一口一口悶悶地抽煙，顯得格格不入，那是朱礦長。

走近了，就會聽到他自言自語：唉，明年春天可咋整哩?!（摘自《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