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少不更事之時，我哭過，成年之后，不管多么艱難困苦，歷經多少成敗榮辱，我從不哭泣。但是，1999年12月19日，也就是澳門回歸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母親在桐柏縣城新搬的家中，一個人靜靜地去了。第二天上午，噩耗傳來，我頓時淚如雨下。母親，我苦難的母親，您還不足70歲呀!

我和妹妹驅車趕回。我伏在母親身上，握著母親粗糙的手，吻著母親慈祥的臉龐，涕淚滂沱。我是長子，父親年事已高，哭過之后，我必須安排母親的后事，桐柏是山區，還未實行火葬，我就回到老家尋找墓地，待諸事安排完畢，母親入殮之時，我又嚎啕痛哭了一場。

我哭母親，是因為母親一生生養了那么多子女，去世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在她的身旁。母親去世后，我們才覺察到她對自己不久于人世早已心中有數，并做了精心安排。無意中的兩件小事，讓我們唏噓不已，心潮久久不能平靜。母親去世前的一個星期，在廣西北海謀生的我最小的妹妹新婚后與妹夫一起回到桐柏家中，按照習俗，我們在酒店擺了幾桌酒席招待親友，我也擺脫公務回家招待客人。由于客人眾多，我脫去皮衣，交給母親，起身給客人敬酒。看到母親面色紅潤，精神瞿鑠，我也沒有多想，席散我就告別母親匆匆走了。不成想這竟是我見母親的最后一面。喜宴結束后，妹妹要到南陽拜訪我的家和幾個堂姊妹。走的時候，母親執意要把她早已做好的幾件小孩衣服讓妹妹帶走，妹妹說到南陽幾天馬上還要回來，執意不帶。母親就堅持讓她看看，并讓她記住存放地點。事后想來，這是她在交待后事。還有一件小事，也就是母親去世的當天，在鄉下的舅家舉辦表弟的相親宴會，邀父親作陪，父親不放心母親一個人在家，執意不去，可母親堅決趕他走。母親信奉基督，她要安靜地離開。母親離去，是坐在灶臺前的木椅上，安靜地離去的，好像睡著了一樣。這讓我想起了佛教中所說的涅槃。現在想來，母親是看到五個子女都已經成家，都有了各自的謀生門路，自己的任務基本完成，就放心地離去了。離去的時候，慈祥的臉上還掛著微笑，那是滿足的微笑、幸福的微笑。

我哭母親，是因為我們對于她的離去雖有心靈感應，但未徹悟，留下了永遠的遺憾。我不迷信，但母親離去，作為子女是有心靈感應的。新婚的妹妹在南陽逗留幾天之后，本來計劃在19日下午趕回桐柏的，在南陽梅溪賓館發往桐柏的班車，規定的發車時間是下午4點30分，妹妹她們是4點整準時趕到的，可誰知道班車竟然提前走了，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妹妹一看回不去了，竟然放聲大哭，大家怎么勸都無濟于事。對于她莫名其妙的哭，大家都匪夷所思。還是我一再勸她：“又沒什么急事，再住一晚上，明天一大早就讓你們走。”她這才止住了哭。晚上我們圍坐在賓館的房間里一邊看澳門回歸儀式，一邊給家里打電話，希望母親接電話。可電話沒有人接，妹妹又哭了起來，我們再三相勸，并通知在縣城的弟弟去看看為什么母親不接電話，可門反鎖著，弟弟怎么也進不去，他只好安慰我們說他第二天一大早再去。現在看來，母親完全是想單獨呆一會兒。還有一件看似迷信但千真萬確的事，第二天一大早，我拿了一本叫《中國制造》的書去蹲廁所，翻開的第一句話就是“廠長的母親死了”，我立即感到了某種不祥，并立即打電話讓弟弟去看看母親為什么一夜都沒有接電話。半個小時后噩耗就傳來了。這何嘗不是母子連心啊!

我哭母親，是因為她的一生歷經了太多的艱難。母親生于戰火紛飛的1930年農歷8月12日，家雖是詩書禮儀之家，有地有房，但在那個亂紛紛的年代，姥爺兄弟三人，大哥被國民黨兵打死在街上的店鋪中，二哥在外出跑生意的時候下落不明，姥爺也隨即病逝，姥姥也在生下舅舅之后病逝了。母親姐弟二人只能依靠守寡的伯母度日，房地鋪面也漸漸被別人霸占和買走，一度還以乞討為生。盡管是這樣一個家境，解放后母親家的成分還是被定為地主，受盡了批斗等各種各樣的欺凌。由于家庭成分不好，美麗大方的母親，婚姻頗為艱難，只好在二十多歲那年嫁給了比她大4歲家境更差的父親。

父親1948年參加解放軍，扛了八年槍之后回到了家鄉，他和爺爺一樣都是脾氣暴躁個性鮮明的人，由于一言不合，新婚的父親一氣之下，獨自一人到龍齒山下開始了一個拓荒者的生涯。他搭起一座茅草棚，并開始拼命墾荒。不久，母親也來到父親身邊，在這個叫做大嶺南的荒山野嶺定居下來，經過半年的努力，開出了十多畝土地。春種秋收，度過了幾年自給自足生活。在隨后的初級社、高級社、大躍進、人民公社歷史進程中，母親承受著生活的、精神的雙重壓力。母親一生生育了十多個子女，生存下來的有二男三女。為了養家糊口，她總是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奔波操勞、忙里忙外。生產隊里的事情忙完之后還要操勞全家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我出生在1965年，從我記事起，在我的腦海里，母親的形象就是整日埋頭勞作，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在生產隊，她是女勞力工分第一，在家里，她又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年四季家里都有米有面，雖然吃得很稀、很差，但花樣不斷翻新，讓全家人少受了很多罪。在我的記憶中，清晨天不亮她就起床上工，回家后必須做全家的早飯，飯后還要上工，中午回來做午飯，下午上工，晚飯后還要做家務，還要在燈下縫補衣服。我最小的妹妹出生時，我已經七歲，我清楚地記得，她在生下妹妹之后，第三天就起來到冰天雪地的小河邊洗衣服，下廚房做飯。母親還多才多藝，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但漂學了不少字，還會畫很多美好的圖案，會唱很多好聽的歌曲。她還會飛針走線，不管是手工還是后來的縫紉機，她都得心應手，使全家每人每年都能添上一套新衣裳。

我哭母親，是因為她給了我們很多很多，而她為自己考慮得很少很少。且不說母親給了我們生命，也不說母親養育我們的艱辛，僅僅母親教育我們做人，就表明了母親大海一般的胸襟，她心中始終裝著別人，唯獨沒有她自己。她教育我們餓死不做賊，她的話正像蘇東坡說的，“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在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年代里，在母親的教導下，我們姊妹五人，就養成了一切靠自己艱苦奮斗、決不巧取豪奪的做人品格。母親還是個至孝之人，由于舅舅家子女較多，又背著地主的惡名，條件比我們家更艱苦，她就把伯母接來贍養，一直到老人90多歲去世。去世時的棺木和衣物都是我母親準備的。母親善待他人勝過她自己，母親接濟舅舅一家長達二、三十年，每年的過年物品比如肉、豆腐、柴禾都是過年之前送到舅舅家。對于其他親戚朋友也是如此，如果哪一家有困難，只要我們家還有一粒米，都要分出來共享而從不吝惜。就是對待那些過路人也是如此，偶而有過路人遇到困難借食、借宿，必好酒、好菜招待，并安排最好的床鋪。當然，這一切均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家的條件相對要比別人好，好的原因就是父母拼命地勞作。我們家是獨門獨戶，但與很遠的幾個村莊共17戶人家組成了一個生產隊，我們家勞力不多，但由于父母拼命勞作，每年我父母工分均是男女勞力第一，所分配的錢糧均占全隊的十分之一以上。母親就是這樣，寧愿苦自己，也不愿慢待他人。

進城以后，家在農村的兩個姐姐經常給他們送糧送菜，而我和弟弟、妹妹經常給他們一點生活費，待到母親去世，她的手里竟然攢了兩萬多元，須知五年前二老進城時僅有現金800元，母親的節省讓我們瞠目結舌、無不為之下淚。

我哭母親，更是因為她為子女受盡了苦難，可好日子剛剛開始，她卻棄我們而去。由于長年勞作，她落下了無數的病痛，先是1989年左腳的大姆指莫名地疼痛，懷疑是脈管炎，看了很多醫生，總不見效，最后無奈信奉了基督。后來是上街賣東西的路上，摔了一跤，左腿膝蓋紅腫不褪，一個庸醫在給她打封閉針時，感染化濃，落下了殘疾。此后，五十多歲的她，腰就彎下去了，再也沒有直起來。最令我痛悔不已的是，在一次我用自行車帶她出去辦事的路上，少年狂悖的我，車騎得飛快，在經過一個土坑的時候，把母親從車上閃了下來。此事至今令我肝腸欲碎。長年風里、雨里、水里、火里奔波勞作的母親，血壓高至220，全身每一個關節全部增生，如果人體可以透視的話，母親的每一個關節就像一個小刺猬，手術不可能，藥物也幾乎不起作用。母親長年忍受的痛苦我幾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但母親從來不在兒女面前表露她的痛苦，也不愿到醫院治療。

到了1993年，我和弟弟都在縣城參加了工作，并已結婚生子，多次和二老商量，接二老去縣城，可母親執意不去，還是我不分青紅皂白，強行把他們搬到了縣城。到了縣城，沒有農活可干了，可她還是閑不住，還要種菜、種草，門前的地，她一天要掃上很多遍。1999年，我和弟弟為他們買好了一處房子，粉刷一新，在北海創業成功的妹妹回來又給二老添置了沙發、電視，安裝了電話。在我的潛意識中，父母的幸福生活從此步入陽光大道，可誰知道，喬遷新居一個月，母親就悄悄地離我們而去。母親啊!即使我是鐵人，即使我從未流過眼淚，面對此情此景，我又怎么能忍得住呢!

母親去世已快十年了，我總想寫點東西告慰她老人家，可她老人家留給我太多太多的歡樂和痛苦，我受盡了煎熬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打算給她立個碑，可碑文擬了一遍又一遍卻總也無法準確表述母親的一生，所以直到今天石碑還沒有立起來。有一個偉人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對你的愛是完全徹底無私的，她不管你是丑是美，是殘疾是健康，是卑賤是高尚，是失敗是成功，是罪犯，還是偉人，她都會給與你無私的愛，而不索取任何回報，這個人就是母親。

也就是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的堂妹告訴我們，夜里她夢到了一個白胡子老人，白胡子老人非常真切地告訴她：“你們不要悲傷了，你母(即伯母)已經上天堂了!”堂妹講得形象生動，不由你不信。我想，我的母親雖不是偉人，但她性格之堅韌，人格之偉大，品質之高潔，以及她對基督之堅信，她完全有資格進入天堂!我雖不迷信，但我寧愿相信!

在本文結束之后，我白天不思茶飯，夜里不能安枕，仍然不勝其悲，乃吟成浪淘沙一首，獻給我苦難而又偉大的母親!

浪淘沙·哭母

一去有經年，

月再難圓，

莫道有淚不輕彈。

男兒亦有傷心處，

涕泗漣漣。

今生徒余憾，

愁緒難遣。

誰人膝下問寒暖?

子欲孝時親不在，

此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