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小說的愛情世界

金庸武俠小說通過對人類愛情的挖掘與表現，捕捉到了人類愛情的千姿百態，色彩紛呈，道前人之未道，揭示了愛與文明之間的禁忌關系，即愛情與道德，愛情與真理，愛情與民族大義，愛情與政治立場，愛情與本能等方面的矛盾沖突，給讀者展示了一個蕩氣回腸、真實可感的愛情世界。

“問人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一首元好問的《摸魚兒》在金庸武俠小說《神雕俠侶》中被李莫愁吟唱得淋漓盡致——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這問題，誰能給出答案?

在金庸武俠小說中，情是一種本能的表現，如《雪山飛狐》中的田青文與曹云奇，《飛狐外傳》中的與春花與福安康。《射雕英雄傳》中的周伯通與瑛姑，穆念慈與楊康，《鹿鼎記》中的韋小寶與陳珂。情是風流，如《天龍八部》中的段正淳與王夫人，如《碧血劍》中的何紅藥與夏雪宜，《飛狐外傳》中的胡斐與袁紫衣；《神雕俠侶》中的李莫愁，《倚天屠龍記》中的周芷若。情是執著，如《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小龍女，《天龍八部》中的段譽、王語嫣。

愛的形態

首先是愛得至真至純。

楊過與小龍女的愛情是反傳統的。世間傳統的愛情，都是被相互間的郎才女貌相互吸引，而楊過與小龍女絕非如此，楊過當然有才，憑他創出那套令人為之神傷不已的“黯然銷魂掌”，誰都知道楊過是個有大才的人，而小龍女的美麗更是全武林都知道的，但是，他們的愛，卻并不是建立在這兩個方面。

他們的愛，完全是出于天地間最純最真的一份心情。他們的愛如同一顆種子的成長，自然會萌芽，萌了芽，自然會生根，長葉，開花，結果。他們的愛，是和大自然一樣最最自然的，沒有一絲一毫因為對方的“才”或“貌”才引起沖動。他們沒有經過追求，云來了就會下雨，云去了就會出太陽，大自然的道理，記錄了他們相愛的真理。而且，楊過與小龍女的愛又是什么也不計較的，小龍女的貞操早已被尹志平奪去，但是她自己不計較，楊過更不在乎；楊過的臂被郭芙砍斷，他也不在乎，小龍女更是不在乎。他們愛的是對方無窮的愛意，而非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這樣相愛的一對愛侶，真是奇妙無比，兩個殘缺不全的人，又是師與徒的相戀，這是怎樣的一種愛?全武林的人都不齒他們的行徑。全武林的人都唾棄他們，然而，這有什么關系?在他們的眼中，只要有對方，只要愛著對方，全武林算得了什么?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楊過與小龍女這樣的生死相許達到了至高的境界。他們在遇到全武林人反對他們的愛情時，是以來生相許，直到楊過等了十六年，以為小龍女應該死去時，才以死來相許，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許。遇到反對便殉情的相許，是缺乏勇氣去反抗去爭取，這種生死相許，是弱者的生死相許，楊過與小龍女的行為，才是勇者無懼的相許行為。他們為什么是勇者?因為他們內心充滿著天地間最純真最無私的真愛!

記得九大高手圍攻小龍女的場面嗎?楊過忽然出現，二人劫后重生，竟然毫不理會九大高手的環境，相擁纏綿話別后。“人生至此，更無遺憾。”這種旁若無人，無視生死大事的境界，沒有真情真愛，能做到嗎?斯時斯地，小龍女身受重傷，楊過已斷一臂，九大高手為何不群起而攻之?無他，因為他們在纏綿的愛意中，自然能產生一種凜然正氣，產生出一種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面對真愛，誰不肅然動容?

《碧血劍》中的袁承志為夏青青所愛，但他真正為之動情的卻是長平公主阿九。為他心動的也大有人在，如無毒教教主何鐵手、焦婉兒、安小慧等。但是，為了愛的承諾袁承志不得不壓抑他對除了夏青兒之外所有女子的愛。

胡斐因為對袁紫衣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所以對程靈素的愛只能不顧。這是一個落入英雄難過美人關的俗套的故事之一。

其次是愛的虛幻。

《天龍八部》中的無崖子與師妹李秋水相愛，曾隱居無量山玉璧洞，研習武功，并生下一女(王夫人)，顯然，這是深愛的緣故。無崖子不僅將愛人之美寄托以丹青，而且也不惜耗費時間與心力雕像傳神。不料后來竟然移情別戀，愛上了自己所雕刻的玉像，反而疏遠了李秋水，弄得不歡而散。李秋水及其情敵大師姐天山童姥后來在臨死之前看到虛竹得到的無崖子的繪畫，都認為畫中之人是李秋水的小妹子，而非李秋水。不過，李秋水這位小妹子卻從未在書中出現過。

《倚天屠龍記》中殷離因殺死父親的愛妾而自幼流落江湖，被靈蛇島的金花婆婆收養。在隨金花婆婆到蝴蝶谷找胡青牛報仇時遇到張無忌，想將其抓到靈蛇島陪伴自己。于是便運用自己稍知一二的武功五次三番的去拿張無忌手臂穴道。武功極差的張無忌情急之下張口咬了她，她也從此愛上了他。然而，數年之后，學了《九陰真經》的張無忌與因練千蛛萬毒而面目丑陋并改名蛛兒的殷離一同對敵，她以為自己將不久與人世，在自嘆身世孤苦之時，要化名曾阿牛的張無忌娶她為妻。心地仁慈的張無忌非常爽快地答應后，便勾起了她對張無忌的思念，并將真實的張無忌(曾阿牛)當成了想象中的張無忌的替代。

女人的主動與男人的被動。

在金庸武俠小說的愛情世界中，女人的主動與男人的被動是潮流，無論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在《書劍恩仇錄》中，金庸的陳家洛的塑造就明確地表現出一種反諷效果。論武功，怪招百出的百花錯拳，在真正的武林高手張召重面前派不上用場；論事業，文武兼修不過使其金玉其外，反滿復漢的大業卻屢屢斷送于他的優柔寡斷；論愛情，風流倜儻也只能使其成為繡花枕頭。內心的卑怯最終是他辜負與霍青桐、喀絲麗姐妹的愛情。陳家洛對霍青桐可謂一見鐘情，可他不僅怯于表達，而且在對方的主動追求和聰明才智面前卻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內心的卑怯和逃避，轉而接受霍青桐的妹妹喀絲麗的愛，因為喀絲麗除了美麗就是需要保護，可以滿足陳家洛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虛榮心。表面上看，陳家洛以犧牲他與喀絲麗的愛情，將愛人喀絲麗拱手送與乾隆以堅定他反滿復漢之心，是犧牲小我而成全大局的高尚行為。事實上猶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個靠犧牲自己的親生孩子去套狼的人顯然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

愛與文明的禁忌

愛的文明常常表現出種種禁忌，例如，民族的、宗教的、倫理的、政治的等。

首先，作為愛情鴻溝的民族與政治。

《射雕英雄傳》中的金國王子完顏洪烈愛上了出于善良并救他一命的包惜弱，便設下計謀，暗里調動官兵，屠殺包惜弱的丈夫楊鐵心與朋友郭嘯天，明里卻假裝無意相遇并奮力搶救。如不是因為金宋或金漢的政治與民族對立，包惜弱也許就成了王妃，至少，政治與民族的對立是橫在完顏洪烈和包惜弱表達愛情的一道鴻溝。

《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作為元朝汝陽王的“昭敏郡主”，對漢人張無忌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情。由于蒙漢的民族對立與階級對立而落得兩不討好。一方面，背叛了自己的民族、階級與家庭。另一方面，成為漢人方面誘惑張無忌墮落的妖女。從而使愛情追求充滿無數的艱辛與危險。

同樣被人罵做“妖女”的還有《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的母親，邪教白毛鷹王殷天正的女兒殷素素。殷素素同樣對武當的張翠山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情，并因而改邪歸正。盡管如此，還是由于正邪不兩立的世俗觀念而送命。武當三俠俞岱巖受傷致殘因殷素素而起，但她并不是真正的兇手，由于世俗偏見，張翠山在內心里卻認定她是兇手，從而陷入兩難境地而自殺，于是她也跟著自盡。原來，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正邪門派是作為政治對立的隱喻來寫的。

金庸武俠小說中還有一個邪教“妖女”，那就是《笑傲江湖》中的日月神教教主的女兒任盈盈。刻骨銘心的愛似乎是“妖女”們的特征。任盈盈對令狐沖的追求同樣要超越武林世界正邪不兩立的分界。難得的是金庸安排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其次，倫理對愛情的作用與煎熬。

表現愛情與倫理的沖突似乎是金庸武俠小說的拿手好戲，《天龍八部》中，段譽與木婉清、鐘靈、王語嫣的愛情故事的懸念與可讀性，也正是由此而構成。段譽因逃避學武而離家出走，在漫無目的的流浪中，先后與鐘靈、木婉清一見鐘情，并先后有婚約，繼而遭遇劫持與王語嫣相識，更是愛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可是，不久發現他們是同胞兄妹，這是其愛情天空的晴天霹靂，然而，正當段譽肝腸寸斷時卻又峰回路轉發現他與木、鐘、王三人并非同胞兄妹。

《神雕俠侶》中楊過與小龍女之間的師徒關系也成為愛情的天敵。這表明，此所謂的人類文明，很多時候是戴著腳鐐跳舞。當然，人類文明的許多愛情禁忌本身并沒有什么道理，只不過是約定俗成而已，因此是此一時，彼一時，十里不同俗。對愛情禁忌的表現，在金庸武俠小說中還有《書劍恩仇錄》中余魚同對“不可戲”的朋友之妻駱冰的單戀，《神雕俠侶》中武三通對義女何沆群的單戀，《白馬嘯西風》中馬家駿對義女李文秀的單戀等。由于他們都是單相思，從而使其愛情的倫理沖突悲劇性地遭到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