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小景

一、抱

我看到在人行道的廣告牌后面，有一個小男孩緊緊抱住一個小女孩。

還不到變聲期的小男孩，走在路上人人都滿不在乎地認為是小男孩的小男孩。

但是他像一把撐開的傘，罩住那個更小的小女孩。

他們倆都穿著校服，在這炎熱的天氣之下，熱得臟兮兮的，看起來有點好笑。我剛好瞥到小女孩臉上的表情，有一點點像哭。她仰頭看著那個小男孩，好像看一個很高很大很值得依靠的人。

不知為什么我被觸動。

也許因為我想到，他們還有整個的未知的一生，他們也許，多半，不會在一起，但是此刻他們的表情，他們的擁抱，多年之后一個悶熱的下午，也許他們還會想起。

我們的人生都像在浪尖顛簸的船，聚或者散，浮或者沉，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你能夠說了算的，是你自己珍藏的一點東西，一個場景也好，一個姿勢也好。

二、寬柔的小店

我中午常去獅子橋的狀元扁食，自打有獅子橋美食街--那還是2000年之前的事情吧，這家店就座落在獅子橋內一個小巷里面。

“扁食”就是福建特色的餛飩，肉餡經棒槌捶打過，特別有咬勁。我帶姚mm去吃，她喜歡上他家的武夷煎餃，不像鍋貼只煎一面，他家的煎餃，各個面都黃燦燦、脆生生的。他家非常厚道，今年豬肉價這樣漲，其他店早就調價，生怕自己超不過漲幅就吃虧了，他家慢吞吞的，也不知拖了多久，才把扁食和煎餃的價格，從四塊五調整到了五塊。

他家門面不大，生意不算紅火也不冷清。中午十二點去也有座位，到一兩點去也仍然還有人在吃。店里很干凈。從外面可以看到廚房，也是很干凈的。經過多年擦洗，座位下的強化木地板都磨得泛白。墻上掛著那種幾十塊錢的裝飾畫，是英國都鐸式的小房子，花朵盛開的花園。老板娘和服務員都坐在里面的桌子邊，見客人來了就走過來。

老板娘操著口音柔軟的普通話，看到我頷首微笑。

“香辣面是什么？”我指著薄薄一張的粉紅色菜單。

“就是……福建來的辣醬，素菜，上面配我們店自己腌的……”

“來一個吧。”

“好的。”

她笑瞇瞇地走開了。她給我那種特別\"老板娘\"的感覺，面龐寬柔秀麗，身材敦實，聲域也是寬柔的。簡直就像從這個光線柔和、有食物香味的空間生長出來的，特別熨貼，特別舒服。如果有“小吃店老板娘代言人大賽”，我覺得她是冠軍的不二人選。

面條不錯，有點奇怪的是，明明是葷的，吃起來卻像毗盧寺的素面--就像是加了腌鴨雜和辣油的素面（這個比喻罪過啊罪過）。口感很清爽。吃著吃著我還是想到那個詞，“寬柔”。

進來一對情侶，一口氣點了兩碗扁食、一份煎餃、一份拌面、可樂、啤酒、小菜，女孩子說：“老板娘，要給我辣油哦！”

老板娘說：“我們福建的扁食，一般是不加辣油的。”

女孩子是典型的南京女孩，吃餛飩是一定要吃辣油餛飩的，所以她堅持。老板娘就笑著給她上了辣油。

他們絮絮地討論點菜，老板娘又驕傲地說：“這個，南京不產的，專門從福建運過來的。”

雖然是小店，可是也堅持品質。

前一次來，下午一點半了，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娘一家人剛從日照渡假回來，興奮地講見聞。我留神聽著，覺得她有生活熱情，很可愛。

夏天我來，老板娘會說：“往這邊坐，這邊空調風大。”冬天我來，老板娘會說：“往這邊坐，這邊空調開了，暖和。”

好幾年來，我把那張菜單上的小吃，一一問過點過。多好的小店呀，好吃，便宜，干凈，有座位，有笑瞇瞇的老板娘。這一個小店，就好代言太平盛世。也許對我來說，有很多個小小的太平盛世，而在這之外，是紛紛擾擾的塵世。

三、有關時間

１、

有人發給我一份智商測試題，說是花四十分鐘做完，就可以測出智商。我覺得自己還沒閑到花四十分鐘來打擊自己，就沒做。

２、

從前有一個心理年齡測試，我做了，結果是四十一歲，不大相信又做了一次。這次結果是四十二歲。

我就告訴我lg，說我心態很成熟，他鄙視說，成熟的人是不會跑去做什么心理測試的。

３、

周圍有不少神神道道的人，他們在寫一部偉大的小說，或者在準備著寫。

中午和愛美麗吃飯，她就是在準備著寫偉大小說的人之一。她想要寫一部關于她自己和她家族史的小說。

我是她中國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一想到自己將在一部偉大小說中占有一個并非不重要位置，真是且悲且喜。

４、

“因為你為你的玫瑰花的時間，才使她變得如此重要。”--《小王子》

這是真理。

但在現實中，你花時間多的未必是你喜歡的，或者對你重要的。你喜歡的，或者對你重要的，你也未必就花了很多時間。

這就是生活，“大人們就是這樣的”。

所以，那句話可以修正為，“因為你為你的玫瑰花的時間，和你希望為她花的時間，才使她變得如此重要。”

５、

昨天看了亦舒的《我的前半生》。

水木丁鄙視說，她把中國女人都教壞了，她的主人公看起來姿態清高，其實什么都貪。

沒錯這是事實。但我還是喜歡亦舒的。她的小說是非常明確地寫給廣大上進女青年看的--如果我有妹妹也要推薦給她看。

人生苦短，不能在和猥瑣男人糾纏、未婚先孕吵著自殺之后，再學少走彎路。另外，年輕時候傻叫單純，年長了還傻叫愚蠢。不能不提防著呢。

６、

很煩的時候，會想起扎西刺仁，他是我們八月份去云南的時候，從麗江到迪慶到德欽這四天行程的司機。

他一路在車上放好聽的藏族音樂，心情歡暢地跟著哼哼，ss偷偷對我說：“這位大叔在藏胞里面絕對算唱歌難聽的了。”

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還是懸崖峭壁，中間是彎彎曲曲的路。他開車極快，轉彎不帶剎，讓我想起一個成語：“信馬由韁”。

其實一點都不嚇人。他敦實黝黑，給人特別踏實可信的印象。我們這輛車被五彩哈達和藏語的車貼裝飾著，像婚車一樣喜慶。

每次遇到瑪尼堆和白塔，他把頭從車窗伸出去長吼一聲：“哦加所羅--蘇蘇蘇蘇！--”（好像意思是“神山與我同在”）

在他身后，我和ss就滿懷敬意地醒過來了。

ss比我睡得多。她吃了暈車藥，前庭功能差，睡得東倒西歪的，腦袋不停地撞到車窗玻璃，“咚--咚--”。我則東張西望，每每激動地把她搖醒“快看快看小兔子過馬路”，等她醒來：“哪里……”當然已經看不到了。她只好氣呼呼地繼續睡，直到下一次被我搖醒。

扎西刺仁師傅很辛苦，旅游旺季，每個月帶七次團到梅里雪山，一次四天，等于一直都不休息。

可是他不這么看。

“我們藏族人都要朝拜神山的，我能常常來朝拜神山，是我的福氣。”

他把工作和信仰，如此完美地結合起來。

離開飛來寺的時候，天氣晴好，卡瓦格博神峰歷歷可見。我們也跟他一起焚了松枝，撒了青稞粒，繞白塔轉了圈。他的虔敬如此真誠，在那樣太壯闊的迫人的景色里，在那樣的潔凈空氣里，沒有信仰的我們被感染。

他們藏族人有很多關于神山的故事，聽得人一愣一愣的。

在這個現實世界，還有傳說呢。真好。

他自謙文化水平不高，可是閑下來，他一直在讀《西藏佛教密宗》，這是一本英國人寫的講密宗修持的書，在我看來無比艱深。

他說話有理有據，平實深遠。和他聊天很舒暢。

--確實啊，搞清回字的四種寫法，不算有文化。

有文化的意思是，知行是合一的，他所說的話，所行的事，均被某種東西浸潤--這個東西，姑且叫它“文化”吧。

我和lg和ss，跟藏胞相處融洽，來回四天，倒有三個晚上在三個不同地方，一起喝酒聊天。藏胞的酒量太驚人了！在奔子欄那晚，我們三人大約十一點離開飯桌，窗臺已經有一溜子啤酒瓶了，他們藏胞繼續喝到晚上兩點，又消耗了兩箱。早上七點鐘起來扎西刺仁繼續開一整天車。問他怎么熬得住？他說：

“我們藏族人沒心事，睡得香。”

哎。

他笑稱自己有兩個老婆，姊妹花，各給他生了一個孩子。漢族男同胞聽得眼睛都紅了。

“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嫁到我家來。”以前游牧民族多有這種習俗。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