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密碼

學(xué)校的桂花開了。

想到六年前，在學(xué)校的招生手冊上，第一句赫然是，“金秋十月，丹桂飄香，珞珈山麓，東湖之濱……”

一晃，六年就過去了。六年前，還留著莽撞的男孩短發(fā)，一副不解風(fēng)情的懵懂樣，現(xiàn)在，披散著方便面般的卷發(fā)，在校園里晃啊晃，頗有過來人的氣定神閑。

六年的時間，對學(xué)校隨處可見的桂花樹，從掩鼻而過，到心向往之。

或許，恒久地喜歡或討厭某種東西，都不容易。

從《南方都市報》實習(xí)結(jié)束回到學(xué)校，已然是九月下旬了。按照自己以往的直覺，桂花該是早開了，可惜無緣見證。但所謂人人心中自有佛祖，在我心里，桂花的綻放，是從十月六號開始的。

這一天，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對老爸的幾次溫暖而復(fù)雜的回憶，都很難得。這一天應(yīng)該也是。

在家里呆了將近一星期，六號下午才回到學(xué)校，帶著媽媽給老爸準備的吃的用的，去看望他。

還在2路公交車上，正吃力地攀附著車內(nèi)的扶手，就接到了他的電話，言語間掩飾不住的高興：“到哪啦？我在屋里等你！”

心里知曉，他一定很惦念我。從七月初去廣州，直到今天才見面，對我的南都經(jīng)歷，以及家里的狀況，他該是有滿腹的疑問與好奇的。在廣州的時候，他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傻傻的，拿著他的小靈通，問我吃了沒、睡了沒、害不害怕、有沒有朋友、錢夠不夠、實習(xí)順不順利……聲音那么大，言語里滿是擔心和驕傲。第一次單獨出遠門，還是到內(nèi)地人談虎色變的廣州，他的擔心是顯然的。

在廣州時，有那么幾次，心情真的很好，便給他打電話。在報社樓下，黃昏的落日里，靠著小亭子，左手死死抓著包包，右手握著聽筒，跟他絮絮叨叨廣州的衣食住行。他很欣慰，夸我成長很多。而我，亦發(fā)現(xiàn)，他，亦不是一味的嚴苛。很多時候，他都在笑，掩飾不住的開心。

從小到大，對他的記憶都是嚴厲的，不近人情的；而他對我的所有疼愛與溫情的片段，則來自他自己的講述。他說我剛生下來時，就要躺在他的肚皮上，一旦放到床上，就哇哇大哭；小時候，我吃鴨蛋只吃蛋白，把蛋黃喂給他吃，現(xiàn)在長大了，學(xué)乖了，知道蛋黃好吃了；還說，媽媽是不敢招惹我的，一旦動了我，肯定是要向我道歉的；說我小時候嘴巴甜，還愛臭美，一天能喝九瓶汽水，可以吃十個荷包蛋，掉到河里也淹不死，會蹲在鄰居的地里挖紅薯，趴到地上啃還沒長大的黃瓜……每次他說起這些，我都一臉羞愧，求他別再說了，其實心里無比幸福。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嫌棄我長大后，有了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憂傷，不再可愛，不再伶俐了。我想，他肯定是失落過的。

長大后，開始敢跟他斗嘴。小時候不敢反抗，他說的都是對的。讀高中后，有幾次把他說得啞口無言，惹得他勃然大怒，拍桌子呵斥我住口。他說很后悔讓我讀文科，歪道理一套一套的。而舅舅告訴我，老爸其實是很怕我的，他怕我跟他擺道理，他不敢跟我斗嘴，每次斗嘴都要借助家長威風(fēng)才能收場。舅舅說這些話是在幾乎十年前。十年前的我，聽到這些話時，狠狠地得意了好久；而現(xiàn)在，再想起這些話，我恨自己的牙尖嘴利，不知所謂。

去到他的屋里，居然舅舅和小表弟都在。幸虧老爸沒發(fā)現(xiàn)我的方便面發(fā)型，不然又有一番說詞了。從讀大學(xué)開始，每次去看他，都要盡量樸實再樸實，怕他以為我在學(xué)校吃喝玩樂，忘了本。一起去菜場買菜。他指著燒雞回頭看我，我搖頭；又指肉，我搖頭；指魚，我搖頭。他居然沒有發(fā)怒，而是難得好脾氣地問我想吃啥。舅舅發(fā)話了，笑著指責我，“珊珊，你不吃，舅舅可要吃啊，難得敲詐你爸爸一回！”

于是，識趣，閉嘴，收聲。

老爸徑直回到魚攤，在水池里捉了兩條大武昌魚，讓老板過秤。這個習(xí)慣的動作讓我眼熱。他知道我素愛吃魚，并且只偏愛武昌魚。每次去他那里，他都做了魚等我去吃。往往，他在一旁坐著，抿著小酒，看我對著一大盤魚左右開弓。最離奇的一次記錄，是我一口氣吃了六條武昌魚，只給他留下六個魚頭。他在電話里告訴媽媽，這丫頭個子不大，食量不小，能吃六條魚，一點也不心疼他這個老爸！

不到十分鐘，買了一堆菜，無比豐盛。

舅舅在水果攤上買了一掛碩大的香蕉，很得意地塞給我提著。

我不接，數(shù)落他，“舅舅，拜托，我最討厭吃香蕉了，在廣州吃得想吐！”

話很難聽，童言無忌，呵呵。

最終，這袋子香蕉被我提到學(xué)校，當早餐消滅了。

晚餐很豐盛，舅舅的廚藝真的沒的說。老爸在一邊打下手，我和表弟負責擇菜。做菜本來是一件精細的活兒，可老爸偏生那般魯莽豪放。幸虧有舅舅攔著，不然他又把所有佐料往所有菜里潑了。比如說湯，他認為要加醬油才有味道。

晚餐吃得很開心。國慶放假在家里，媽媽每天好飯好菜伺候，也不過只吃半碗；可到了老爸這里，真正是狼吞虎咽。也許，這就是家跟學(xué)校的區(qū)別，雖然不過是剛剛從家里來到學(xué)校，才幾個小時而已。

幾個人且吃且聊。飯畢，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

老爸心情不錯，很自覺地提出給我學(xué)費，還問我要多少生活費。有舅舅在一旁幫腔，自然是收獲頗豐。好厚的一摞錢，沉甸甸的。在燈下看老爸，驚覺他的臉部已然是老頭子的輪廓了。本來以為一個人的衰老不過是星點的白發(fā)和皮膚的褶皺，沒想到輪廓也會變，眉眼也會變，連嘴唇也會變。看到枯瘦的他頂著花花白白的頭發(fā)，專注地數(shù)錢，心里很難受。在心里發(fā)誓，再也不跟他吵了，一定要順著他，聽他的話，以溫和的方式說服他，將來工作了好好孝順他……

以前，在路上，看到長著像他這樣臉部輪廓的人，總會很詫異，不曉得這個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中年不中年的，老頭又不老頭。現(xiàn)在，我明白了。

我知道，自己在這一刻，跟他達成了永遠的和解。縱然他不是一個可愛的父親，不完美，可又怎樣？

他非要送我到學(xué)校。說我?guī)У腻X太多了，他不放心。我說，你是想跟我說話吧？他笑，笑得很開心。

還是在六年前，他送我到學(xué)校報到，在學(xué)校里溜達了一小圈，對學(xué)校很滿意，滿意到連學(xué)校即將拆掉的破樓他都說有歷史的韻味。那時候，在他心里，一個武漢大學(xué)的光環(huán)，足以遮蓋所有的瑕疵。

那是他第一次去我的學(xué)校。以后的幾年，都是我自己交的學(xué)費。讀大學(xué)以前，都是他陪我去學(xué)校報到，親自把錢交到老師手里，再幫我整理宿舍，幫我縫被子，鋪床，打掃衛(wèi)生，托付室友照顧我。他跟媽媽說，我讀大學(xué)以后，自立很多，會自己交學(xué)費了，他都不用操心。

媽媽總是不明白，為什么他在有些時候這么細膩，對我如此寵溺；而有些時候又那般不近人情，把我搞得哭兮兮的，父女倆誓不兩立的樣子。

我以前也不明白，覺得他脾氣古怪，陰晴不定，但終于也讀懂了。有時候，他忍不住舔犢情深，于是很溫情婆媽；而更多時候，他記得自己是個父親，要教育我為人處事，所以他斥責我、數(shù)落我、打擊我……

我們一起走著，走得很慢，慢慢聊天。

一路上，桂花飄香，有細弱的花瓣在月光下輕飄飄地墜落。

原來，武漢這么多學(xué)校都有桂花。理工大的桂花林我不曉得名目，華師有桂子山莊，武大則有桂園。雖然只是學(xué)校的某個局部以桂花命名，實則處處都有桂花。

那天的路線很有意思，從理工大穿到華師，再從華師穿到武大武測校區(qū)，就到了學(xué)校的正門。他非要送我到正門口，然后看著我走進學(xué)校。走出老遠，回頭看他，他還在原地站著，朝我張望。

我能讀懂他的驕傲和渴望。

之所以對這一天的桂花記憶深刻，并且不再討厭桂花，是因為太多的細節(jié)值得記憶。而這些細節(jié)，月光下的桂花是密碼。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桂花，都會想到這一天，想到他對我解釋為什么對妹妹那么偏愛，覺得怎么補償她都不夠；想到他點醒我前幾年的不順并不是運氣不好，而是心態(tài)不正；想到他安慰我人生沒什么可以畏懼的，不管怎么樣都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想到他告訴我不要盲目自卑，只要明晰自己在一個群體里的位置，在更大的同類群體里也大約會是那個位置……

桂花的花期很長，可以一直開到十二月。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