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榔樹一直佇立在長嶺東頭街口。
一百年,二百年,……再往前,長嶺沒人能說清楚,但人們深信,大榔樹堅守在這里一千年、一萬年……它通天地之玄道的亙古幽遠,聚結日月的精光靈氣。
大榔樹負著造物主的重托,在四季的日子里,照拂著長嶺的人,草木,禽畜。這塊偏遠而又清明鐘秀的老屋場里,人們一代代地從上輩接過農田、山林,以及大榔樹。人們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山林田地也盡著最大的責任,供著他們的生活,日子過得平常清靜。
竹爹講的大榔樹的故事,是爺爺告訴他的,他爺爺說的,又是爺爺的爺爺說的。竹爹現在又說給孫子智輝聽。智輝的耳朵半聰半聾,癡癡地望著爺爺,嘴巴張得大大的。
竹爹的房屋在大榔樹下,是祖上傳下來的。青瓦頂土坯墻,青石板砌成的天井,把堂屋分成上下兩重。下堂屋圍著四間房,上堂屋房子明三暗五,屋子陰靜空敞。竹爹的房子與整個兒長嶺四十多戶房屋之間環環相扣,幽暗曲折的弄道把各家各戶連接起來,從東頭竹爹家串到西頭的太平家,晴天曬不到太陽,雨天濕不到鞋。竹爹的祖上把家族建筑群體凝聚在一起,各家鄰舍之間聯成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鄉里鄉親融洽親和。同時,各家又有獨立的生活空間,顯得完整而寧靜。
解放前,祖上給竹爹留下的田地太少,他心里發虛不踏實。竹爹有力氣,會蔑匠活。農忙時躬背面地,農閑季節,游走八村四鄉攬蔑器活,或進山采藥、獵獸,摘山貨,晨挨亮出門,晚擦黑歸家。吃罷晚飯,慢啜一碗綠茶,吸一煙鍋子旱煙,便黑燈與老婆交纏,既是人生享樂,也是完成人生任務,還省了幾個燈油錢。四八年底,倒也有了一些積蓄,花八十塊大洋置買下了樹邊的林子和田地。土改時,竹爹有林有地,原本可劃成富農成分,但淳樸的鄉鄰鄉親,把他拉進了貧下中農階層,劃了中農成分。
竹爹說這是托榔樹的福。竹爹的睡房是上堂屋里的東廂房,頂開木窗板,大榔樹就黑兀兀地立眼前。秋天下午的太陽,從高高的廂房屋頂的玻璃亮瓦灑下,陰沉的房里充盈著慵懶的溫暖和金子般的光亮,便有了幾分生氣。竹爹喜歡在這個時候,對著窗口,坐在那把吱吱叫著,似要散架的老竹躺椅上,捻著稀疏花白的山羊胡子,伸手接過智輝遞過來的宣統年出窯,缺了口青花茶杯,靜靜地舉頭眺望,雙目和嘴巴凹出了三個小窩。從窗口飄進一片枯黃纖陌的榔樹葉,幽幽地落在竹爹泥黃色的臉上,皮膚和樹葉共一個顏色,沉沉如古木。凹陷的眼窩里,深蘊著上古傳承下來的信息。他告訴唯一的聆聽者智輝,田地是人的根,樹是人魂的窠。智輝聽不懂,竹爹到底是在私塾喝了兩年墨水,他嘆著氣,換了一個淺顯的說法,告訴癡孫子:人是一個女神仙用泥做的,人死了后,又埋進土里化成泥。有泥土,就有碗里的飯菜;有大樹,就有好風水。
時光在樹上鏤刻的史話,上古留下的顏色,竹爹的祖上讀懂了,竹爹也讀懂了,他傳承給子孫。智輝能懂嗎?竹爹老眼昏暗下來,一腔的憂心。
大躍進年代,人們砸鍋大煉鋼,把裹著長嶺的茂林變成了灰燼,大榔樹也將遭劫難。動鋸那天,陰云翻滾,竹爹把一根牛的韁繩掛在榔樹枝上。鋸子動時,竹爹的頭也伸進了繩套。突然,電光一閃,一個炸雷地動山搖,人們看到一個通體赤紅,頭頂長冠的蛇形動物,從空心的榔樹里飛出沖上半空。毀樹的人遭孽,立馬癱在地上四肢搐筋。少年郎找竹爹問故事的真假,竹爹莊重地告誡說,大樹是圣物,是不能隨便動的,不然會遭天遣。
大榔樹把日月賜予的精華化作液汁,乳綠每一片葉子,為白鷺搭起了窠。黃昏時候,千萬只白鷺馭著五彩祥云,撲倏倏地落在榔樹枝上,高高低低,一瞬間,滿樹繁花生動地盛開,每一只棲息在枝椏的白鷺都是一朵生機盎然的花兒。一株綻放蓬勃生命的大樹,給予了長嶺勃勃生機,好風水。從長嶺走出去的人,宅心仁厚,入仕者有德,為商者有仁,貧困者不賤。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萬物復蘇的時光,竹爹的土地,還有大榔樹,都將成為長嶺學校的校舍。年青校長登門懇求竹爹,竹爹朝著窗戶,躺在竹椅上,深陷的灰瞳怔怔地望著大榔樹,囁嚅:“好事,好事,你們別理會我!”一夜過來,竹爹銀發賽雪,形如槁木。
也許是天意,建校開工那天清晨,從遠方大城市來的年青校長,冥冥中似乎呼聽到了招喚,一大早跑到了榔樹前。他看到樹的對面千萬年來靜靜默伏的大山峰巔,緩緩升起一個燃燒著的大圓球,紅紅的光焰透過晨靄,直射到大樹上,榔樹也燃燒起來,迎光面紅焰閃閃。大樹扶搖云天,遠山萬木在寒風中匍匐身軀,像在對它叩首膜拜。太陽沒照到的地方,幽森沉靜。繁密的枝葉,一簇簇似傘似塔,一層一層交錯壘上去,絲絲縷縷晨靄繞樹停駐,大榔樹氤氳迷朦,虬枝盤旋向上,如一條條蓄滿了精力的巨龍騰空欲飛,滿空萬千只白鷺長鳴起舞,剎時,青年人感覺失去了耳朵,眼眶已盛不下眼前的一切,唯有用靈魂去擁抱這片風景,將自己幻化為一縷晨霧,一片樹葉,“心疑形釋,與萬花冥合”。他想樹下醉飲,做賦吟詩,在詩詞中氤氳著,飄蕩著。他豁然開朗,敞開胸懷大笑不止,他讀懂了竹爹,讀懂了大榔樹,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年青人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校址東移十丈。命運決定了他只是個過客,他為此撤職調離。仲秋夜,他獨自背著行囊靜悄悄地離去,正如他當初靜悄悄來。他沒有感覺到孤獨,月光在撫慰著他,星光陪伴著他。路過大榔樹,樹葉簌簌地掉個不停,這是榔樹依戀不舍的淚,落在他頭上,脖子里,在他腳下鋪上一層紅艷艷的葉。他熱淚盈眶地撲到大樹上,深深地印上一個吻,與大樹定了一個千年之約:“等著我,我一定回來?!?/p>
三十年是漫長的,斗轉星移,世道巨變。長嶺成了非常熱鬧的集鎮,街道有橫有豎,街邊的店鋪林林總總,五顏六色,鬧鬧嚷嚷。一位學者模樣的老人由兒子陪伴著,踏著十月的陽光,來到了長嶺街。季節是深秋,陽光依然灼人,街道灰白色的水泥路冒著煙。舊時的長街街蕩然無存,望著滿目陌生的面孔,大榔樹在哪?竹爹還健在嗎?老人有些惶恐不安。街邊店鋪笑容可掬的年輕店老板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三十年來,大榔樹是老人慰藉靈魂的窠,大榔樹的氣息總在老人鼻翼回旋。難道老人心中那一方神圣之地,被歲月吞噬?難道千年之約已無法履行?老人不甘心,天地廣闊,大榔樹應有一席安身之地。老人不甘心,逢人就打聽,人們忙著自己的活計,心不在焉地搖頭。老人的兒子陪著倔犟的老人,在長嶺街尋覓。
太陽落山了,絳紅色的余暉把老人和兒子長長的影子,牢牢地印在長嶺街上。前方還有些光亮,父子倆朝前的步履沒停留。暮靄緩緩降臨,長街迷茫如夢,他們的身影漸漸脫離了人們視線。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