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米蘭·昆德拉在一部小說即將出版的最后一刻把名字換成了蘭波的名言——生活在別處,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出版商們露出了憂慮的神情,他們無法確信,這樣朦朧的名字會不會得到讀者的青睞。幾十年過去了,出版商們當年對于小說銷量的憂慮現在看來似乎過于杞人憂天了點,《生活在別處》幾乎成了都市小資們必備的教科書,這本在當年看來離經叛道的書也成了生活在俗世不愿放棄卻依然想要尋求非主流的白領們的心理慰藉。這部曾經探討人生處境的小說的嚴肅性越來越被輕描淡寫。值得欣慰的是,新銳小說家熊焱的小說《沒準下一個就是你》又一次喚起了我們對這一問題的思索,在喪失了理性的時代,我們的生活究竟落腳在何處?
小說以姑父的瘋為起點:“我四十一歲的姑父是突然就瘋了。”一個富于懸念的開頭,姑父是誰?他為什么瘋?后來怎么樣了?想要得到解釋的讀者迫不及待的追尋答案,然而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反倒愈加使人困惑了,看到自己的丈夫發了瘋,姑姑在經過最初的“不寒而栗的恐懼和緊張”后很快鎮定下來,她開始“動手打姑父”、“繞著圈追他”、“叉著腰罵他”,面對自己丈夫的瘋,她的選擇不是驚惶失措,更不是求救醫院,而是無休無止地打罵,她沉浸在呼三喝四的快感中無法自拔并隨之產生了無限的優越感;我的表妹——姑父正在上初三的女兒——回家后看到她的父親赤身裸體地圍著茶幾轉圈,“那比她得知父親發瘋的噩耗還令她心旌搖晃,”事后的她,“嘻嘻地笑著”同我談論男人的裸體。表妹對父親肉體的欣賞代替了對父親發瘋緊張,父親在女兒的眼里成為了被欣賞的客體,姑父行動的異常對于表妹的意義無異于上了一節生動的生理衛生課程。姑父一家似乎都亂套了,姑父的瘋是作為精神分裂的癥狀呈現出來的,讀者的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他的瘋,但是家人們清醒狀態下的反應卻讓讀者們瞠目結舌,她們的舉動更像是處在瘋顛狀態之下。
那么究竟是什么導致了姑父的瘋呢?為什么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一家?我們只能從姑父的日記中尋求蛛絲馬跡了:因為與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小胖敘舊,姑父楊軍到了總府飯店,在出門時,他們遇到了姑父的頂頭上司——廠長馬力,尷尬的是馬力身旁還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更不幸的是,那個女人明顯不是馬力的妻子。撞上廠長的私情讓姑父懊惱不已,“我想我闖禍了!”由于工廠正處在下崗分流的關口,姑父不禁為自己未來的處境而擔憂,“馬廠長會不會借此裁掉我呢?”對于即將到來的災難,在家庭中沒有發言權的姑父卻沒有把憂慮告訴姑姑,“說了她也不會聽的。”然而細膩而嚴肅的姑父卻始終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思慮良久后,姑父決定向馬廠長解釋。底氣不足的他首先告訴妻子他撞破廠長私情的事情,姑姑卻置若罔聞并揮手讓他離開,和妻子交流的失敗終于使他鼓足勇氣打出了給廠長的第一個電話:“他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楊軍。他說他媽的楊軍是誰啊?我說我就是二車間的楊軍啊。他說去你媽的二車間。然后他就把電話掛斷了。”在KTV玩興正酣的廠長粗俗的掛掉了電話。一個認真的解釋在嘈雜和浮躁的環境中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在隨處都在狂歡的時代,沒有人有興趣聽無關于己的事情。碰了壁的姑父并未動搖他向廠長解釋的決心,接下來他如愿以償的給廠長打了兩個電話來解釋,他自報家門并坦誠那天撞見廠長私情的無意,然而卻弄巧成拙被廠長誤認為是威脅他。廠長很生氣,后果當然很嚴重。在接下來的工廠裁員中,已屆中年的他被工廠無情的拋棄,他在廁所聽到同事的對話,進一步確認了自己被解雇的真實原因——馬總欽點。雖然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當災難降臨的時刻真正到來時,姑父還是顯得不知所措。
在姑父的日記中,他理性的敘述這自己心情的極度壓抑和焦慮,他完全按照個人理性的發展做事。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中都沒有地位的姑父,他內心深處渴望被重視而現實中被他人忽略的感覺與日俱增,他反復地在日記中追問“我該怎么辦?”他始終不能找到給他提供答案的人或者方法。在每則日記的敘述中,幾乎都提到了廠長和妻子兩個人的態度,相似的是兩人都對姑父所焦慮的事情漠不關心。面對作為社會和家庭的象征性角色,姑父的溝通屢屢以失敗而告終。姑父對個人的嚴肅和理性在社會和家庭面前沒有落腳點,在日記中他的個人理性越來越強烈,被理解的渴求越來越濃厚,在日記中存在的姑父像是生活在別處的個體,永遠也無法介入喪失了理性的社會。現實在姑父面前就像是遠方的地平線,你看得到,卻永遠無法接近,無法觸碰。
從姑父的日記中,我們依稀看到了契訶夫筆下那個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噴嚏郁郁而終的小公員。姑父的嚴肅認真、誠惶誠恐一步步把他推向瘋顛的邊緣,偶爾被他撞到的私情恰似《小公務員之死》中那團的唾沫星子。小說的高妙之處就在于對姑父瘋后的事件的敘述,甚至可以看作是《小公務員之死》的續編。在現實的社會中,姑父完全受到了遺棄,沒有人關心,沒有人重視,然而他的瘋,卻讓將他推向了前臺,無論是跋扈的妻子,無賴的廠長,還是林林總總的忽略他的人都將焦點聚集在他身上,他的瘋引發了一連串的后發事件,姑父的“瘋”不僅僅是故事的分界線,也成為了他一生命運的分水嶺。像姑父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小人物并沒有默默無聞的發瘋,他的瘋癲甚至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意外發現丈夫日記的姑姑仿佛找到了未來的生路,她開始來回奔波于重新讓丈夫復職的道路上。她先是大鬧人事處,“殺氣騰騰”地質問:“你們憑什么解雇楊軍?他現在進了醫院,你們是罪魁禍首。”丈夫的瘋成為了姑姑向單位發威的武器,然而這枚本應成為重型武器的炸彈卻成了“啞炮”,人事處非但未接受威脅,而且毫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在姑姑落敗后,父親接著出馬叫陣,這次他直接面對了廠長馬力,當他講出了姑父瘋掉的事實后,廠長馬上表現出了不耐煩并掛掉了電話,于是,一向彬彬有禮的父親甚至采取了在他看來很不光彩的手段,他開始用姑父的日記來威脅廠長,不料,廠長并未妥協。情人事件對于廠長來說絲毫不值一提,父親的招數被廠長輕輕地甩在腦后。心有不甘的姑姑采取了非常手段——假裝廠長的情人去找了廠長的老婆,這次姑姑終于達到了既定目的,廠長動搖了,他去醫院探望了姑父并同意讓他復職。在一切都看似風平浪靜之處,“我”聽到了廠長的私語:“原來他就是楊軍啊,之前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卻一直都不認識他呢。”所有的悲劇都被這句耐人尋味的話消解掉了。縱觀雙方的交戰,姑父的地位在一步步地下跌,姑父的瘋對于廠長沒有效用,姑父發現的廠長的私情對于廠長也沒有效用,最終讓廠長妥協的原因與姑父沒有絲毫關系,只是姑姑的計謀發揮了作用。現實生活完全陷入了非理性中,真實的事情對于當事人來說是被忽略掉的,而虛構的事情反倒具有實際的力量。無論是姑父變瘋的事實還是姑父日記中記載的實情都不能引起轟動效應,整個社會淪為無理性的辯論場,眾聲喧嘩中真實失去了論辯力,謊言、無理性的編造卻取得了成功。姑父的重要性在非理性的現實面前一點點被縮小,最具反諷意味的是,姑父的瘋最終被廠長的“我一直都不認識他呢”化解的毫無價值。小說開頭姑父瘋的越轟轟烈烈,小說結尾處姑父瘋的就越默默無聞。
小說用正文和日記兩種不同的文體交替描述姑父瘋前和姑父瘋后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種文體穿插進行,兩個世界的展現也交替被延宕。這種雙線交叉纏繞的結構恰似兩面升起的拱形,在姑父的瘋處銜接的天衣無縫。姑父的自我理性和社會的無理性同時指向了姑父的瘋。生活在自己理性世界中的姑父最終被現時代徹底拋棄,對于姑父而言,他只能瘋也必須瘋,即便這個瘋可能毫無價值。他不可能被這個喪失了理性的時代所容忍,他只能生活在別處。
在這樣一個無理性的社會中,不循規范的人大行其道,姑父的瘋為這些人提供了展示的舞臺,每個人都從中牟利:姑姑通過自己巧設計謀,在“復職保衛戰”中盡情施展,充分表演,最終謀取到勝利,轉嫁了自己的累贅——瘋掉的姑父;表妹在內心獸欲的驅使下滿足了自己的觀賞欲;廠長通過一件虛假事件的平息既瞞住了老婆,又隱匿了真實的奸情;甚至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也在偷窺廠長中得到了愉悅,所有違背規范的人在小說中都找到了快感。唯一的受害者就是始終遵循個人理性的姑父,他的循規蹈矩,他的嚴肅認真在非理性的社會面前不值一提,他按照自己的理性安排事件,也就意味著生活在了非理性現實之外。
昆德拉在書中曾經感慨:“詩人主人公們認為自己正在歐洲的輝煌戲劇中扮演他們慣常的角色,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劇院經理已在最后的一刻改換了節目單,而代之以一出通俗的滑稽劇。”姑父楊軍正是以瘋為代價在非理性社會排演的滑稽劇中扮演的一出悲劇角色,還好,他已經生活在別處了。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