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作者簡介：

千里煙，武漢市作協簽約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中學老師、語文教研員、大學輔導員、大學副處長、網絡文學研究所所長、。現任職于中國工人出版社，為網絡作家網CEO。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豆豆》、《期貨愛情》、《愛情出口》、《章若素的愛情質量》、《我和母親的情人》等，曾獲新浪第二屆原創文學大賽冠軍。

1 女人穿越小巷從外面鐵柵門進來的時候，阿花正趴在校園一角的石榴樹下。細碎的風落在它背上，順便帶來了幾片葉。雖然僅僅只是幾片葉，阿花還是能覺出它們的份量，甚至這些葉子翻了幾個跟頭后又以怎樣的姿態安靜下來，它也覺得出。阿花還聽到了葉的喘息，也許它們也像阿花一樣渴望安靜，然后頭腦空空地趴著，只不過阿花趴在地上而它們趴在阿花背上。阿花閉著眼睛，想象著小小的葉慢慢膨脹、蓬松，然后，雪花一樣的棉花，輕輕覆蓋著自己。

秋天來了。

阿花很多空閑的時間把眼神給了天空。它喜歡仰著頭看那些和它一樣沒有家的云朵。在仰面看天空的時候，阿花還看到了一些陡峭的屋檐，它們插入云朵里，金黃的琉璃瓦把陽光晾曬在上面來顯示自己的富有。阿花的前爪里于是就有了一顆小石子，它很想把小石子扔到那些華麗的琉璃瓦上然后看金子們狼狽地滾落下來，雨滴一樣的。阿花知道這不可能，但它還是會把手中的小石子扔出去?？蠢哿耍⒒ǖ念^再慢慢低下來，眼里是蒼翠的松柏，最后，是它自己沾滿灰塵的腳趾。

這所大學是阿花生活的地方。它的家，在學校收發室背面的一個小紙箱里。阿花是一條狗。自從一年前被大學新生杰杰偷偷帶進校園，它就再沒有出去過。

很小很小的時候，阿花的媽媽就教育它：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阿花牢牢記住了這句話。所以，通常它的行動多于語言。阿花喜歡走路，各種形式的走路，用走路的豐富多彩來打發無聊的時光。比如：它會慢吞吞地散步，學那些教授，裝作在思考嚴肅問題的樣子；有時也會貼著墻奔跑，以顯示自己要急急忙忙辦一件事情；還有的時候，它會跳躍幾下，搖擺一下屁股，咬自己的尾巴等等，當然，這沒其它什么目的，只是單純地想把身上的灰塵抖落掉而已。阿花很少說話，嘴里從不發出半點莫名其妙的聲音，即使偶然拾到一塊難得的骨頭，它也會冷靜地把喜悅藏在心里，先是用右腳扒弄一下骨頭，調整好角度之后，再銜在嘴里。阿花喜歡這種感覺，它甚至把骨頭想象成了媽媽的奶頭。它不是一個嘴讒的孩子，但嘴里銜根骨頭奔跑確實是一件愜意幸福的事情。骨頭就鑲嵌在牙齒間，阿花能感覺到實實在在噴香的氣息，和著微風，因為奔跑，那噴香從鼻尖處擴散開來，灌進鼻孔、嘴巴以及面部的每一個毛孔，跑著跑著，阿花覺得自己越來越輕，牙齒間的骨頭也是，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成了一顆永遠芳香的牙齒。

阿花喜歡到校園東北角的小花園里去，夜里，月亮呆在那里，它抬頭看它，它也安詳地看它。月白灑在阿花身上，鍍上了一層光華。為了這光華的完整，阿花雕像一樣蹲著，仰望天空，乃至脖子都酸疼了。阿花從小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浪漫，渴望詩情畫意的生活。遠遠地看阿花，看到它那執著的剪影，沒有人不被感動然后感嘆生活的美好?；▓@里有一股神秘氣息，男學生女學生摟抱著，為了節省座位，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大概很冷，抱在一起，也是不說話，但那些偶爾粗促的呼吸會破壞這里的寧靜。阿花有時掃上他們一眼，但決不多看。當然不是其他原因，而是摟摟抱抱這樣的事情在這所大學校園里是件十分平常的事情。阿花怎么會對平常的事情發生興趣呢。

所以，阿花平時很多時間就老老實實心如止水地呆在石榴樹下，以便靜靜體味那兒的清香。

2 今晚到底怎么了？阿花問自己。校園門口每天該有多少人出出進進，阿花為什么會注意到這個女人呢？瞧，她已經進來了，性感漂亮，黑色長裙，上面是一件紅色的V字領T恤。

對于阿花來說，這是一張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陌生，是因為今夜是它第一次看見；熟悉，是因為看了第一眼之后，阿花的眼睛再也挪不開了。她的舉止神情，或者說，舉手投足間有種讓阿花爛熟于心的記憶，這種感覺很奇怪，阿花覺得這個女人很像它的母親，走路的姿態，那種旁若無人的清冷以及胸膛里隨時有團火迸出的熱度，那么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種條件反射與她紅色的T恤無關，與她黑色的長裙無關，因為這兩樣色彩在校門口出出進進流通的頻率太快了，而只有當這兩種色彩涂抹到這個女人身上的時候，世界才生動起來，夜晚才亮堂起來。

阿花知道，把這個女人與自己的母親相提并論是荒謬的，一個是人，一個是狗，不是同類項，沒有可比性，但阿花就是這么想的，這么比的，有什么辦法呢？阿花把兩只前爪往回縮，站了起來，用尾巴拍了拍身后的灰塵，舒展舒展身子。它決定跟在這個女人后面。

保安在門口無精打采地坐著，新學年他們發了一款深藍色的有許多排金屬鈕扣的制服，當阿花百無聊賴的時候，會看保安列隊早操，甚至偶爾還能偷聽到他們交流手機里存儲的黃段子后的哈哈大笑。節假日不休每月八百——這份工作令許多沒有工作的人眼紅。然而阿花知道保安們和它一樣，也是無聊的。需要花掉大把大把的時間而非鈔票，是件痛苦的事情。阿花有天聽到有個上了年紀的保安對另一個稍稍年輕的說：“地位？我們能有什么地位？無非一條看門狗！甚至連狗都不如。”當時聽完這話，阿花吃了一驚，以前，阿花從來沒拿自己的身份與高大魁梧的保安相提并論，現在居然從他們嘴里聽到他們自己說不如它，它還有什么不知足不快樂的呢？

所以，深夜躲在門衛室墻邊看保安訓斥晚歸的學生是件十分快樂的事情。鐵柵門外是林林總總的小吃店，哈爾濱的餃子、沙縣小吃、重慶的酸辣粉、湖南的牛肉米粉、江西的瓦罐蒸湯……在阿花印象里，許多學生是辛苦的，他們經常半夜從外面匆匆趕回學校，或者半夜想走出學校，于是，常有兩撥人分別站在學校鐵柵門兩邊，值班的保安手拿遙控器站在門口，大聲斥責著。問他們的輔導員是誰，知不知道睡覺的時間就知道成天打游戲等等。要出去的學生通常會說肚子餓要出去吃點東西，柵門外的學生常說剛從醫院打完點滴回來云云。阿花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學生生病，它看著不能進校門的學生，又不像生病的樣子，空著手，有男有女，三五成群。

3 她和學生們一樣也是從醫院里打點滴回來的么？阿花站在石榴樹下盯著越來越近的女人，想。

那她去哪里了呢？她是誰？阿花踩著女人的影子向校園深處走去。

女人的雙手提了東西，因為左右不平衡，有點兒重心不穩。阿花是從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叩擊的回聲判斷的，時而渾濁時而清脆，時而急促時而緩慢，以致走在后面的阿花不時調整自己走路的姿勢和速度，它從未跟蹤過人，特別是女人，但不知為什么，這個夜晚，阿花決定做這樣一件事后馬上就行動了。這個女人身上有種奇怪的氣息，無聲地牽引召喚著它。它需要的甚至不是目的地，而是一直在這個女人身后走下去。

燈光把女人的影子打倒在地，阿花仿佛聽到影子對它說：走吧，只要你想一直走下去。這么一想，阿花腳下的泥土變成了云彩，而那有著一頭披肩發的女人的影子變成了黑暗中的湖水，汩汩流淌、深不可測。

生活的每一天，阿花都這樣尋找著生活的樂趣。跟著一個女人的影子走路是神秘而新奇的，特別是這條路。這是一條大約200米的林蔭小道。一年前的一個夜晚，阿花就是在這條路上遇到阿斑。那天，當阿花從石榴樹左拐踏上林蔭小道上時，嗅到了一股腥味兒，潮濕而又溫暖，起初它懷疑是風中的某種物質發生了改變，但隨著前行速度的加快，這股氣息越來越濃，越來越濃。阿花站住了，猶疑而彷徨，它不知前面等待它的會是什么，這種氣息與以前遭遇的是那么不同。前面不管有什么是什么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什么，必須要走過去。阿花想。

于是，走過去的阿花看到了那一幕：后來它所稱為的阿斑躺在地上。

它沒有呼吸不再呼吸的樣子。靜止在那兒，仿佛它與這夜就是一幅畫一樣掛在那兒，陳舊、無欲無求。夜色又像是一面巨大的混沌的石磨，不斷地壓著它，它的身子盡可能地薄，直至成為一張紙，要從這夜里遁去。阿花仿佛看見久違的親人，這里，它沒有親人，除了好久沒見的小主人杰杰。只因眼前的伙伴白色從黑色皮毛里綻開，木棉一樣的柔，“阿斑”，阿花心里頭騰地跳出這個名字，“阿斑哥哥”，它心里頭又騰地跳出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如蝴蝶停歇在阿花唇邊，它們張開了翅膀，阿花蹲下身，喚道：“阿斑，阿斑哥哥！你怎么啦？你醒醒——”

月亮從花園那邊過來了。好奇地看著它們。阿花看到被它叫做阿斑的哥哥睜開了眼睛。

剛才還干燥的月光，一來到他眼里，瞬間就變成了露，把它的眼珠打濕了，阿斑眼里掠過一道亮光，然而，那亮光買的是單程票，沒有再回來。阿斑淡淡地笑了一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阿花試圖用前爪去撫摸它，沒想到觸摸到濕漉漉的一片，它剎時明白剛才嗅到的腥味兒從何而來了，是血。阿花呆住了。無法輕松逃脫。它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減輕阿斑哥哥的疼痛，才能挽救這奄奄一息的生命。阿花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帶阿斑哥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找一個隱秘的地方為它療傷。

阿花在阿斑旁邊并排躺下來，它的身體因為熱度而越發柔軟，皮毛和骨頭仿佛一起融化了。阿花試圖把它挪到自己身上然后背著它回到收發室后面的家，可是，它沒有絲毫配合的跡象，而從它的鼻息，能觸摸到它還活著。阿花陡然想起白天在校園超市外面它曾看到的許多空紙盒。如果讓阿斑躺在上面它來拖，是個不錯的主意。

4 女人站住了。

就像狂風突然停止后被冰凍住的石榴樹。阿花身上有了一絲寒意。因為慣性，它的身體有些前傾，為了不至于撞上女人的腳后跟，它急剎時差點摔倒?？諝饫镉辛司o張的成分。阿花不敢抬頭，但第六感告訴它，女人不僅站住了，而且回過了頭，而且在看它。阿花想，必須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正視她，好好抓住這個近距離的機會，欣賞欣賞她的臉。當然，在這深夜，它不能以淫邪的目光打量她，那她會反感的，它必須以一種兒童的純真眼神打量她，視線越直接越尖銳越好，那只能說明它內心透明純潔。于是阿花抬起頭，一雙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認真而固執地看著她。恰巧，阿花的尻尾處有點兒發癢，為了保持尊嚴，它盡量夾緊不讓尾巴晃動。阿花看到了，一張圓圓的臉，一雙圓圓的眼睛，女人盯著它大概一分鐘，然后像外國女人那樣聳聳肩。然后回頭，繼續走她的路。

阿花有些失望。

女人這張精致的圓臉粉碎了它的猜測。它不知道這樣一個晚歸的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能有什么樣的故事。阿花雖然年紀不大，但也可以說是飽經滄桑了。阿花喜歡有些風塵味兒的女子，最好身上有股香水或者胭脂味兒，甚至煙味兒它也不反對。有這些元素的女人，一般都有著漫不經心的慵懶的眼神和挑逗異性的婀娜身段，她們無論走在哪個地方都能成為景點，都是一個懸念和故事。也許是阿花的生活太過空虛了。現在，竟然跟蹤起這樣一個蒼白得近乎淺薄的女人，雖然有些美麗，但這種美麗是沒有吸引力的。

正當阿花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跟著女人的時候，女人的腳又釘在了地上，然后，她回過頭，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對阿花說：“呵呵，不錯，小伙子，看來你對我有興趣！”女人話音剛落，一陣風來，樹葉嘩嘩地響起來，仿佛嘲笑她的樣子。樹葉又好像在翻動酒鬼的胃，阿花的鼻尖有點發癢，“噗”地打了個噴嚏，然后，胃里亂七八糟的東西要往外涌出來。對，是酒味兒，是的。阿花沒想到女人身上有酒味兒，這是它沒有想到的。那么，剛才它為何沒有嗅到呢？同時，阿花又為這個女人感到悲哀。小伙子？她竟然喊它小伙子！她是什么眼神？至于想嘔，當然，也許不是她身上的酒味兒，也許是巧合，但阿花確確實實想嘔吐了。

一想到酒，不知怎的，阿花的鼻尖仿佛泡在了酒壇子里，周身的酒味兒竟越來越濃了。

酒的記憶和阿花的小主人杰杰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阿花的家本來在遙遠的海濱城市，杰杰是它主人家的鄰居。阿花的媽媽一口氣生了阿花它們兄弟姐妹七個，除了阿花身上有花點，其余要么是全白，要么是全黑，主人家給它起了時髦的名字：非常六加一。阿花原以為自己是這“一”，是“非常”，便會受到特別的優待?？墒牵睦镏溃鸵驗檫@“一”、這“非常”，它在別人眼里也同樣是。夏天快過去了，鄰居家的男孩杰杰考上了大學。如果阿花知道杰杰整個暑假泡在它旁邊的目的是帶它走，那么，它會狠狠咬他一口的。上大學前，杰杰一直在阿花主人家死纏硬磨，要帶阿花和他一起去上學。那時，雖然阿花不愿離開親愛的媽媽，但想到外面的世界，阿花還是著實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杰杰的爸爸是檢察長，而阿花的主人是檢察院一名普通科員，所以，這也就決定了阿花的命運是由不得自己掌握的。在離開媽媽前的那個晚上，阿花偎依著媽媽好久，媽媽則在它耳邊叮囑它離開家鄉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要學會保護自己等等。

5 阿花是坐著杰杰爸爸檢察院里的小車來到這所大學的。離開家鄉的那一天，阿花在杰杰懷里，眼前是陌生的故鄉，現在，它還沒有完全長大就要離開，阿花有些張惶，它在記憶里極力搜索，想記住點什么，可是，沒有。于是，阿花絕望地閉上眼睛，而就在它完全放棄閉上眼睛的剎那，一股清涼的風闖進它的鼻息間，不是單純的清涼，這清涼里有植物和動物，是油菜的衣服，是魚兒的鎧甲。阿花屏住呼吸，把這個瞬間儲存進大腦，然后，睜開了眼睛。阿花心里踏實下來。它想：以后，無論走到哪里，它會憑著這種氣息找到自己的媽媽，它，還會回來的。車窗想把城市的樹也帶走，樹變成了綠風，逃走了。阿花不是樹，阿花的腳比樹要多很多，阿花還會回來的。車窗想把城市高樓的上半截帶走，讓這個城市支離破碎，高樓也全部后退了，變成畫布貼在天上。阿花不是笨重的高樓，阿花有著靈活的身體，阿花還會回來的。阿花決定不再看外面，它只看杰杰，從此時此刻起，他是它的主人。

“阿花，等會進學校的時候，你就乖乖呆著車上，別出來，等辦完手續我帶你去我的宿舍?！毕萝嚽埃≈魅私芙芏诎⒒ā！敖馨。⒒ㄎ覀冞€是帶回去吧，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杰杰的媽媽說。“不行，那我多孤單哪！一個人也不認識！”杰杰皺著眉。

“行了行了，隨他吧！”檢察長用腳踩滅煙頭，皺著眉說，“一條狗而已?！?/p>

在學校停車場呆了三個小時后，阿花被杰杰的媽媽放在一個大紙箱里帶進杰杰的宿舍。杰杰媽媽走的時候，杰杰沒有哭，他已經是男子漢了，雖然他像小女生一樣地抱著阿花。阿花用手爪撫摸他，討好他安慰他。阿花發覺自己依戀杰杰了，一刻也不愿意他離開。

沒過幾天，杰杰穿上了和他爸爸相似的衣服，每天早出晚歸，臉也曬得發紅。阿花蜷縮在紙箱里，聽著杰杰宿舍里的軍訓趣事。雖然它已經餓了快兩天，但是，它知道不能給它的主人添麻煩，他每天也很忙很累。窗外隱約傳來軍訓的口令，阿花想象著它的小主人杰杰在陽光下如何齊步走如何正步走。他的T恤塞在枕頭下，像腌菜一樣皺巴巴的，杰杰喜歡高枕無憂。雖然餓，雖然孤單，但是，現在想來，阿花覺得那一段時光是幸福的。

杰杰宿舍里有六個男孩子，獨生子女大概都這樣吧，不太喜歡做衛生，把自己的床鋪弄得亂亂的，并且還美其名曰：“這才是樸素的生活。”

有一天，回宿舍的杰杰突然發現了紙箱里面空空的，他這才想起阿花，阿花不見了。門鎖得好好的，窗子也關得好好的，阿花從哪里跑出去的呢？

阿花沒有跑，他是被人從宿舍帶走的。每周，學工處有一次清潔衛生大檢查，杰杰的宿舍在那個下午被抽查到了。當宿管科的阿姨打開杰杰宿舍門把學工處以及學生會的干部帶進去時，阿花正在衛生間里用舌頭舔地面的水?！鞍。抗罚　卑⒒ǘ厒鱽硪宦暭饨?。阿花覺得聲音陌生，就在眼前，它抬起頭，看見了一群戴紅袖章的人，有個女孩子小聲說小狗真可愛，旁邊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嚴肅地說：“注意思想覺悟，把它帶走?！卑⒒ㄖ匦禄氐搅思埾淅?。下樓時，它一次次從紙箱的一角滑落到另一角，不知道是因為饑餓還是恐懼，它身子發抖，它驚恐的眼神告訴別人：飄搖動蕩的生活降臨了。

晚飯前，阿花和主人杰杰在學工處辦公室相見了。阿花從紙箱的上方發現了杰杰，他頭發是濕的，不知道是剛洗了頭還是因為打籃球而汗濕，阿花的兩只前爪支撐著整個身體的重量，它眼巴巴地看這它的小主人，希望他能把它帶走。杰杰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紙箱上方只剩下辦公室的天花板，阿花聽見學工處劉科長和杰杰的對話。

“陳睿杰，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

“認識到了?！?/p>

“錯在哪里呢？你說說看?！?/p>

“錯在不該隨便喂養寵物。”

“不是不能隨便喂養寵物，而是不應該在宿舍喂養寵物，那是同學們共同生活的地方。”

“嗯，明白了?！?/p>

“這樣吧，你的寵物我們學工處來處理，你寫一份檢討，要深刻一點，寫完后交輔導員，我們看你的態度來處理這件事情?！?/p>

寵物。它現在又換了名字，寵物。紙箱里的阿花心里難受，它用右腳趾抓左腳趾，無聲撕扯著自己，它和放在學工處墻角的紙箱一起等待處置。

因為喂養寵物，杰杰違反了學校紀律，被罰寫檢討。而阿花，被學工處的劉科長帶到學校后勤集團，準備送給家住農村的正需要狗看家的做豆皮的龍師傅。

阿花目睹了這場交易的全過程，穿著白大褂的龍師傅笑的時候嘴特別大，嘴角快到耳根了。他許諾劉科長隨時去食堂吃他做的豆皮，不要錢。劉科長笑著說：“過年吃狗肉吧，那才香?！边@句話，阿花是懂得的，它心里生長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恐懼又激發了它內心的力量，就在龍師傅把它趕進倉庫準備鎖上門的剎那，阿花箭一樣地沖了出來，而且是從龍師傅兩腿之間沖出來。

這種感覺與它從紙箱里被捉出來的感覺完全不同。那是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而現在，是與命運抗爭。阿花聽到了耳邊的風聲，原來，風也是會唱歌，風也是有力量的，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團跳躍的火花，它把自己的心掏了出來，讓心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包裹住。

6 就這樣，阿花成了大學校園里的一條流浪狗。

最初，阿花想逃離校園，特別是下課學生們出出進進的時候，那是最好的機會。但是，阿花害怕離開這里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畢竟，這里還有一個杰杰，說不定哪一天能在校園里再次見到他，它要讓自己的身影出現在校園里，要讓杰杰知道自己沒有去龍師傅家看門。

校園里男孩女孩子很多，但是，阿花卻是被遺忘的。因為它太臟。有天上午，在學校的公告欄上阿花發現了一張小狗的照片，從看告示人的嘴里，阿花知道是學校有老師的寵物狗弄丟了，所以，貼了一張尋狗啟事，聽說酬金是一千元。阿花盯著那張照片，并沒有看出那狗有些什么特別，只是自己心里平添了一些失落。

環境決定了人的品味。在校園里，帥男靚女阿花見得太多了，對于美，它還真有點麻木了。阿花曾看見一個穿著吊帶裙涂著黑色口紅的女孩子，起初它并沒有在意，后來，竟發現它旁邊的男孩是杰杰，他們很親昵，大白天在校園里走，也是十指相扣。原來杰杰談戀愛了。后來有天在圖書館背面的花壇邊，阿花親眼看見杰杰在那兒痛哭流涕。女孩坐在地上，頭發從臉頰兩邊包抄下來，讓她變成了一個瓜子臉。

杰杰站在旁邊，說：“你倒是說話呀！說呀！我怎么對你不好？我天天把早點買了站在樓下等你，我每天買了飯送到你跟前，你說要喝綠豆沙我頂在大太陽從新校區跑到舊校區，我怎么了我？我就差把飯喂到你嘴里了！不，我給你喂的飯還少嗎？你竟然說我不好，說我不是個好老公，你有沒有良心??！”……聽了杰杰一番肺腑之言，阿花感動了。它可知道杰杰，他在家的時候，是個多嬌氣的孩子，從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里人看他眼色行事，可現在，為了這個黑嘴唇，簡直變成了一個小奴隸，可還得不到人家女孩的一句夸獎，這是什么世道！所以，當阿花再次抬起頭，從黑暗中看到燈光下的杰杰和他臉上傷心的淚水時，它真想哇哇大哭一場。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我愛你，而是面對面卻心隔千萬里。好幾次阿花都有一種沖動，它想走上前去擁抱杰杰，在這異鄉，他是它唯一的親人，可是，想到他的難處，阿花忍住了，只好默默把淚流進心里。

阿花有點兒不太理解杰杰為何那么痛苦，它撓著頭，蹲在樹下冥思苦想的間隙，女孩像一陣風突然從阿花眼前消失了。

杰杰坐在了女孩剛坐過的那個位置。夜深了，阿花見杰杰縮成一團坐在那里，他抱著頭，一動不動，也沒哭，坐了一夜。阿花的心在流血，它只能遠遠地看著它的小主人，只能呆呆守著。

籃球場上也看不到杰杰了。阿花也變得和杰杰一樣悲傷，它耷拉著尾巴，落寞地從校園里走過。它甚至沒有興趣看那些男孩女孩的臉。它甚至后來發現一身酒氣的杰杰從自己身邊走過，它都沒有吃驚。

阿花太不明白這個世界了。為什么，好好的男孩子，在家里非常幸福的男孩子，就因為一個女孩子，就變得那么沉默了呢？再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阿花沒有發現杰杰，它仍然沒有吃驚。

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對于阿花來說，最清楚不過了，那就是：每天在這個校園里走過。陽光下、寒風中、細雨里……阿花那一身漂亮的毛發陳舊了，行走中，它的腿骨慢慢粗和壯，生命有了一些底氣。

7 猶疑的剎那，阿花突然發現：女人消失了。

不遠處天空傳來炸響，五彩繽紛的煙花讓阿花陡然想起這個夜晚竟然還是中秋之夜。阿花環顧四周，除了眼前這還亮著幾扇窗的辦公大樓，不遠黑黢黢的圖書館，再沒有其他什么建筑，看來，女人進了辦公大樓。

阿花在樹下面蹲了下來。它決定在辦公大樓外面等這個女人。瞥一眼辦公大樓的側門，阿花發現保安站著打呵欠，一張椅子在門口沉睡著。

這個夜晚，阿花了無睡意。

阿花感謝命運，讓它的生活里有了一個阿斑。

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受傷的阿斑被阿花帶回了家。為了尋找食物，它為它起得很早。偶然在食堂附近發現一塊骨頭，阿花會警覺地銜在嘴里小跑回來，放在阿斑跟前。阿花甚至還找到一把別人丟棄的傘布，它拖了回來讓阿斑躺在上面?？粗斓陌撸⒒偸遣聹y阿斑的來歷，難道它也是被它的小主人從很遠的地方帶到學校里來的嗎？不像，阿斑的眼睛里有一絲堅強的東西，它沒有主人，它也許從出生就是流浪的。

阿斑恢復得很快，冬天到來的時候，它的傷口已經痊愈了。每天，它都能為阿花找來好吃的，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它們會相約一起去花園玩耍，這樣會安全一些?？臻e的時候，阿斑還銜來了好多小盒子，它們把吃完的骨頭放在里面。

慘劇發生在一個雪后的下午。那天，好多學生在花園里打雪仗。雪仗是許多人兒時的記憶，用雙手從地上裹起一大團雪，捏成一個雪球，然后，遠遠地扔出去，別提有多愜意。阿花和阿斑高興了，它們忘記了一個游戲規則，這個世界并不是它們的。所以，它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去花園玩耍。哪里知道，可愛的阿花被打雪仗的學生當作了攻擊的靶子。其實，純粹的雪團也沒什么，就像潑水節往人身上潑泉水一樣，可是，有幾個學生在雪團里裹上了石頭。無數的雪團向阿花飛去，阿花一次次倒在雪地上，再爬起，再倒下……笑浪一陣又一陣，把雪都快融化了。阿斑正好離開了一會，在回來時看到了這一幕，它的眼里燃起一團火苗，只見它后臀一縮，箭一般地向人堆里射去。那個最魁梧扔得最起勁的戴著紅圍巾的男生四腳朝天地躺在了阿斑身下。接著，一聲慘叫。地上有一塊雪被染紅，阿斑咬了那個男孩扔石頭的右手。

校園里有條瘋狗的消息不脛而走。

阿斑身上打下了瘋狗的烙印。它高大威猛，但因為體積龐大，校園里已沒有它的藏身之地。阿斑是第二天被保安殺死的。

阿斑哥哥的離去一樣叫人猝不及防。阿花瑟瑟發抖，它在收發室后面的紙箱里昏睡了兩天兩夜。醒來后，它來到校園西北角的那塊荒地上，那里空曠極了，只有風肆無忌憚地在樓房和樹林間穿行著盤旋著。阿花原指望夜會像黑色墨汁一樣濃稠，可是，它錯了，后半夜，月亮出奇地亮，照得它心慌。阿花不停地用腳刨著腳下的泥土，阿斑在里面，就在里面。但是，它不會回來了。

阿花又是形單影只。

8 辦公大樓亮燈的窗越來越少，阿花打了個呵欠，女人還沒有從里面出來。

保安大概聽到了動靜，他轉過身，阿花連忙縮進樹叢。

突然，傳來喧嘩聲、吼聲、腳步聲、粗重的呼吸在風里逐漸壯大的聲音。一前一后從校門方向的路上跑來兩個人，一個打著赤膊跑在前面，后面穿著制服的，就是保安了，就像一場驚心動魄的警察抓小偷的電影正在上演。打著赤膊的是個男孩，他風一樣呼嘯而來，路燈下，他的肌肉飽滿而充滿彈性，而后面的保安腳步卻像人猿泰山，雖然比前面的緩慢，但那種一錘定音的踏響使人膽寒。

阿花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救命?。　蹦泻⒋蠛爸?。在保安接近男孩時，阿花看到一件黑色的器具將他們連接起來，男孩慘叫一聲，回過頭滿臉驚愕，應聲倒地直著倒下了。

阿花認識那玩意兒，是警棍。從一端能發出強大的電流將人擊倒。這樣真槍實彈的警匪片阿花還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還沒等阿花反應過來，又來了一群人，他們聚在一起吵吵嚷嚷。阿花擺擺頭，讓自己的大腦在風中清醒。很快，它腦子里出現兩個字：杰杰！這兩個字一聲炸響，難怪它覺得不對勁兒，這個倒在地上的男孩剛才回頭時它看見了，是杰杰！

現在，阿花明白剛才它為什么想嘔吐了。是杰杰身上的，是他的酒味兒，他喝了酒。此時，阿花的周圍又聚集了一股酒味兒，它朝杰杰挪動了腳步，酒味濃了一些，阿花又試著挪了一小步，酒味又濃了一些。接著，阿花聽到地上傳來一聲哀號：“你們為什么要打我？為什么要打我？我的胳膊斷了！”

此時，阿花完全斷定他就是杰杰了。

辦公樓前很快聚集了一群人，保安，還有學工處的，杰杰躺著，光著上身。阿花無聲地看著杰杰，把兩只前爪放在他的身上，他的胸肌一起一伏，但已說不出話來。

恍惚中，阿花把杰杰當作了受傷的阿斑，當年，那個晚上，它也是這么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躺在路邊。

耳邊有保安的聲音傳來：“喝醉了酒，狗日的還要打我！不打死你！”

阿花不明白這個保安為什么還要罵狗日的，它靠近杰杰，把嘴湊近他的心臟嗅了嗅，他的心跳極度紊亂，一股亂七八糟的氣息包圍著他。阿花搖著頭，極力想撕裂這氣場使它的主人安靜下來，它想杰杰能認出它，一定，只要他睜開眼睛，就會認得它。還沒等阿花得到這個即將降臨的結果，它的耳邊傳來一聲吼叫：“你們這還是人嗎？學生躺在這里還不送醫院！你們有沒有養兒育女？你們的心真狠哪！”

阿花吃了一驚，它抬起頭，一看，竟然是那個女人，它跟蹤的女人。她已經在阿花對面蹲下了，手放在杰杰的額頭上，然后，手指滑過心臟、胳膊，說：“你怎么啦怎么啦？”

“他們——把我的胳膊打斷了！”杰杰哭喊著。

“太不像話了！有這么往死里打學生的嗎？”女人站起來，說：“趕快叫車送醫院，其他問題回來再處理?！?/p>

阿花退在了黑暗中，路燈照不到的地方。

它看見杰杰被抬上了救護車，車的尾燈在夜里紅得滴血。

9 阿花是從石榴樹下散落一地的碎葉知道冬天正邁著蹣跚的步子向它走來。

它感覺自己有些老了。行走在校園里，腿，沉重而緩慢，它總覺得自己的腿

不能到達心里想要達到的地方。這種力不從心使它生命的熱情在一點點消耗。對于這種驚人的消耗，阿花異?？謶?。它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才能阻擋這種消耗及恐懼。阿花有自己的想法了。它想離開這里，回到家鄉去。而對于回到家鄉方式，它也冥思苦想了好長時間，它苦苦回憶自己到底是怎么來到這個地方的，只要它想出了以前來的方式，那么，就能找到回去的方式。

阿花睡在紙箱子里。每天晚上，它很晚很晚才睡著。它一點點回憶，一絲絲的細節都不放過。然而，它的腦子里往往在它一開始進入回憶時就變成了廢墟，那些斷壁殘垣，那些秦磚漢瓦，結滿蛛絲。它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進口。

阿花嗚嗚地哭了。

寒假到了。

杰杰圍著長圍巾從宿舍樓里出來，他媽媽拖著行李箱，司機背著包。又一學年結束了。杰杰又大了一歲，他還在這所大學讀書。

宿舍樓前是一排矮冬青，阿花像一條老狗一樣，趴著這里曬太陽。想看的時候，阿花會掃上一眼，不想看的時候，它會閉著眼睛。此時，它什么也沒有想，因為它已經好久不再想任何問題了，想了也是白想，它的腦子里一團糟。杰杰爸爸單位的車停在距離它二十米左右的地方，一輛小車，起初，阿花掃了一眼沒往心里去?？墒?，那車身上的綠卻突然喚醒了它。是的，很久以前，它坐過車，它坐過，這一輩子它只坐過唯一的一次車，它現在想起來了。這么說，它曾經就是坐這輛車來到這里，這么說，它也能坐上這車回家。阿花興奮得臉都紅了，它趕緊站起來，把身上的泥土抖落干凈，它的視線纏在面前這輛車的車輪上，然后是它曾看過高樓和大樹的窗，是的，它完全想起來了，它就是坐這輛車來的。

阿花的腿有些軟。它看見杰杰、他媽媽，還有司機已經過來了，阿花現在所要做的，他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它的腿上，然后，沖上車去。它豁出去了，必須這么做，否則，它又會忘記掉自己該如何回家。阿花咬著嘴唇，把自己積攢的力量趕到大腿、小腿、腳后跟，它仿佛等待了很長的時間，就是為了這一天。當司機掀開后備箱轉身拿行李的時候，阿花想，不能再猶豫了，一秒也不能！它倏地一躍，跳進了后備箱。

門關了。阿花躺了下來。也真是奇怪，當它安靜下來一閉上眼的時候，鼻息處就有了它記憶中儲存的味道，是清涼的風，不是單純的清涼，這清涼里有植物和動物，不，是油菜的衣服，是魚兒的鎧甲。阿花心里踏實下來。它想美美地睡一覺。

車開動起來，飄搖中，阿花如在夢里，它突然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不僅如此，還有另外一種氣息在不停地干擾著它，襲擊著它。它問自己：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會有著肚皮貼著石榴樹下水泥地的溫暖，粗糙的，實在的，而且，還聽到了即將遠離的，這座城市的，心跳，和在城市間奔流的江水的涌動？

阿花心里的恐懼比黑夜還要黑，它改變了姿勢，讓自己站起來，它想用自己的身子把后備箱車蓋頂起來，哪怕露出一條縫也好，然后，像一條魚一樣地飛出去。

一定還有什么遺忘在校園里了，一定是的。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