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蘇步青爺爺在一起

一個俏麗的午后，同父親漫步來到復旦九舍，看了看我兒時生活了九年的28號后，我們來到綠樹掩映下的一座小樓前，諦視良久，我喃喃對身旁的父親說了句：“蘇步青爺爺此刻也許還在教學科研之余，給蘿屋草地邊的花朵澆水呢。”父親眼中閃爍著沉思的目光，握了握我的手。

我同步青爺爺結緣是在一個俏麗的清晨，和他心愛的孫女蘇霖約好，共赴九舍拜望我從小景仰的復旦大學校長、名聞中外的大數學家蘇步青教授。我家離蘇霖的寓所僅一街之隔，抬眼望去，一個面帶微笑的身影已在路旁等候了。

“剛才爺爺又打來電話催了。”只見蘇霖美麗的眼睛透出明亮的笑意。

天很熱，步青爺爺的會客室卻很樸素涼爽。“你在上海大學念過書，那你一定是蘇霖的先輩了？”步青爺爺年過九旬，坐在沙發上慈愛地望著我。他說的“先輩”和今天普通意義上的先輩不同，意指學長之謂，也是步青爺爺早年沐受日本東北帝國大學學風的習慣稱呼。

當時我受一家雜志特約，采訪步青校長的健康養生之道，說明來意后，步青爺爺爽快地道了句：“我把我的整個經歷告訴你吧，當然，這里面也有我的健身之道。”

老人家矍鑠的眼睛一閃，一個矯健的身影仿佛活躍在二十世紀初日本東北帝國大學的足球場上，而那人，正是年輕時帝大的數學系高材生蘇步青。步青爺爺對運動的熱愛來自對祖國的熱愛，他告訴我那時外國人叫積貧積弱的中國人為“東亞病夫”，仿佛一個國家的無能應該導致這個國家國民靈魂的孱弱，而國民靈魂的孱弱，也一定導致國民體質的羸弱。步青爺爺是個不服輸的人，他不但用自己的體魄打破了“東亞病夫”的謬說，他也用自己的優秀學業擊碎了許多日本人薄薄鏡片背后的不屑眼神。“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才是真正的東亞病夫，因為他們的靈魂不健康！”步青爺爺說到這兒，自豪地笑了，仿佛他剛從東北帝大的講臺上執教歸來，仿佛他剛從東北帝大的綠蔭場上酣戰歸來。他說得從容不迫，我聽得滿心歡暢。

抗戰的爆發，中日兩國人民都陷入了悲哀的深淵，是時功成名就的步青爺爺毅然放棄了東北帝大的優厚生活，拜別自己的啟蒙恩師和岳父，帶著美麗溫厚的日本妻子松本米子及襁褓中的嬰兒，踏上了戰火紛飛中的回鄉路。在浙江大學，他用從日本尖端領域苦學來的數學知識和一腔熱血盡心盡力灌溉著莘莘學子求知的心田，也感動著每一個中國學子的靈魂。因為步青爺爺深知，沒有強大的國民教育素質，中國是強大不起來的。重慶大轟炸的炮彈聲，震破了多少中國人的悲哀之心，卻動搖不了步青爺爺在防空洞里堅持演算高端數學難題、求知求真求善的堅定信念。

同那些空喊愛國卻靈魂扭曲的人相比，步青爺爺把自己一生的愛國、報國心愿同自己強烈的振興中國教育的自覺行動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即使在那個昏暗的“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歲月中，步青爺爺同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一樣，在思索，在等待，在期盼。歷史新時期的第一縷春風吹向復旦大學美麗的校園時，步青校長的步履是那樣輕快，神情是那樣豪邁，仿佛過去的一些磨難就像自己當年在防空洞演習的數學難題一般，只是黎明前的一串串鴿哨，因為他堅信祖國的藍天會再次眷顧他這顆熾熱的報國赤子之心的。

我牽著同是復旦學子的父親那寬厚的手，口里輕輕念誦著步青爺爺在九十高齡為我父親寫的書法作品中反映他心聲的詩：“五十知非識所之，而今九十欲何為。丹心未泯創新愿，白發猶殘求是輝。偶愛名山輕遠屐，漫隨群彥拂征衣。戰天斗地萬民在，不信滄浪有釣磯！”蘿屋不滅的燈火漸行漸遠，我內心深處的靈魂卻漸漸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