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三題
2008-12-31 00:00:00伍立楊
四川文學 2008年10期
突兀歧出的史論
近時看南明史料甚多，后世歷史學家評述此段史實的著作，以顧誠先生的《南明史》最厚重。但這厚重似乎只能指其篇幅而言。蓋其辨析結裹，頗有突兀歧出的走火之論，極關鍵處俱不中的，令其學術價值大打折扣。
顧誠先生說：
至于南明政權的腐朽、內(nèi)訌本書同樣作了如實的揭露。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不僅鞭笞了朱由崧、朱常淓、朱由榔等南明統(tǒng)治者的昏庸懦弱，對一些直到現(xiàn)在仍備受人們景仰的人物如史可法、何騰蛟、瞿式耜、鄭成功都頗有微詞。有的讀者可能會問：你對南明許多杰出人物是不是指責得過分了一點？我的回答很簡單，如果這些著名人物都像歷來的史籍描寫的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會滅亡，這些人也將作為明朝的中興將相名垂青史（《南明史#8226;序論》）。
這樣的論斷，真可說是醉漢打槍，隨意之至，以為中的，而偏離靶心不少。
世上本沒有在任何時、地都能手定乾坤處置任何危難的人。壞的制度，將好人變成壞人。國家強于社會，體制的力量淹沒個人，如海浮槎。好人難有大作為。史可法、瞿式耜、鄭成功他們的杰出品行，或曰完美度，并不能在任何時候任何環(huán)境滿足人群的預期，并獨力旋轉乾坤。他們即使達到作者想象中的完美標準，南明同樣會滅亡。
他們盡了最后的心力。不能把壞制度的弱點加在他們身上。反而他們的處境，數(shù)百年后仍令人一掬傷心之淚。晚明業(yè)已陷入專制朽壞周期率的死穴，他們所受的掣肘太多太多。干呢，干不起來，笑呢，決無此理，哭呢，不像話！
正因其優(yōu)異“完美”，其所受壓制越烈，所受邪惡勢力的聚焦打擊也越沉重。較之入侵者和腐朽當?shù)溃麄兦∏∈抢习傩瘴⑷蹩蓱z的希望。
如果說，制度對邪惡的壓制消弭可起到能動的作用，則“南明根本不會滅亡”倒還似乎可以成立；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專制實體的朽壞，無論內(nèi)外因，總不能維持其命運于永久。當時外族來侵略，令明帝國解體。后則混雜通婚融合之。但他們當時洶洶而來之際，無論明朝怎樣腐朽，他們前來，卻并不是推翻專制、打擊腐朽，不過是乘其危而遂其欲。城破之日，遷怒于老百姓，放肆殺戮，可百姓并未得罪他。今有人以當下眼光視往事，他們今天完全不能想象先人是怎樣從那場浩劫中活過來，煞有介事以為抵抗錯誤。難道應該引頸受戮嗎？須知，他們是殺戮來的，是竊掠來的，是鎮(zhèn)壓來的，是蹂躪來的，是持刀揮鞭來的……不是送壓縮餅干也不是送美國罐頭更不是送自由的生活方式而來的……他們所依賴為統(tǒng)治合法性的背景，乃是皮鞭大棒和刀槍炮。
左光斗在京擔任主考的時候，在郊區(qū)的廟宇里遇到復習應考的史可法。風雪嚴寒，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左公即解下貂皮袍子蓋在他身上。后來考試時又將他批為第一。他已看出文卷中的擔當，等到左公被魏忠賢構陷下獄，備受酷刑，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脫盡，史可法去探望他，嗚咽不止。而左公以糜爛之國事曉諭，力促其離開。史可法后來流涕告人：“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這是方苞的名文《左忠毅公逸事》所載。可窺史可法的精神資源之所由來，他的良知、以及作為民意代表的分量。
史、瞿、鄭這幾位梁柱，國難當頭，他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并非盡為一家一姓之天下，實在也是對深重民瘼、人間疾苦，念茲在茲，而作悲壯的一搏。制度決定人的命運，而非完美度。完美度，也不能替壞制度背黑鍋。
顧先生乃做學問的典范，他著《南明史》，看了一千余種相關資料，有的相當偏僻。端的是皓首窮經(jīng)，令犄角旮旯資料無遺類，即資深同行專家也極為贊佩。這本來是他所獨有別人略無的巨大優(yōu)長。但其問題在于，一者綜合辨別能力稍遜，不能以調(diào)和鼎鼐之力手定乾坤；一者運用資料闡明觀點時嚴重走偏，令其價值失色不少。所以他的強勢未能轉化為優(yōu)勢，徒呼奈何。
改編事宜待商量
長平文章《誰在糟蹋誰的經(jīng)典》（載《文學報》2008724）就新版電視劇《紅樓夢》對原著的改編發(fā)議，以為“經(jīng)典通常都是‘糟蹋經(jīng)典’的結果。如果以原著或者原本的事實及價值觀為標準，那么《三國演義》是對《三國志》的糟蹋，《西游記》是對玄奘取經(jīng)故事的糟蹋，《紅樓夢》更是對儒家經(jīng)典中主張的綱常倫理的糟蹋。 事實上，只要是改編，就幾乎不存在‘忠實原著’這回事兒。有人說過，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的自傳，導演亦是如此。李少紅只能拍出‘她的’電視劇，而不可能拍出曹雪芹的小說來。”因此他認為糟蹋經(jīng)典之事常有，對民族文化來說，糟蹋經(jīng)典是偽命題，云云。
此文讀之實在別扭。
蓋以糟蹋經(jīng)典為近年影視藝術斑斑之敗跡，它不是什么偽命題，而是觀之神傷的事實存在。
《三國志》在前四史中叨陪末座，寫史之筆簡古省凈，妙于剪裁，編排審慎，洵為良史之材；《三國演義》大筆恢宏，敘事從容不迫，可以說，羅貫中是另一意義上的陳壽。《三國演義》對《三國志》，前者是對后者的再創(chuàng)作，兩者各有其規(guī)格框架，《三國演義》千錘百煉，相對于前人史著，它是老樹春深更著花，其間自有神似的理路，絕非什么糟蹋可以形容。越是修養(yǎng)深厚的改編者，越懂得改編事宜要商量，這樣一種萬倍的小心翼翼。二者文采與思想的儲備滂沛深郁，誠為大師手筆，然今之《紅樓夢》的改編者墨水有多少，近幾十年改編成影視樣式的名著還少嗎？試問有哪一部上得了臺面？近年影視編、拍手法低下，干癟滑稽，面目可憎，通體粗賤，種種不合情理之處，令人啼笑皆非，正因為影視以糟蹋為得計，而智慧日錮，藝術創(chuàng)造力太過薄弱，抵消了名著的精髓，致令海量電視劇成為廢品囤積倉庫，其患不可謂不大。
如果又要和名著扯上關系，即名之曰改編，卻又要隨心所欲，天殼海蓋，胡亂發(fā)揮，又要討便宜成為經(jīng)典，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茍且心理，在不正常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之商人、企業(yè)則有之，但在藝術上，可以明確說，此路不通。
要么完全另起爐灶，自己原創(chuàng)，別說改編；如欲改編，那就脫不了干系，既發(fā)生聯(lián)系，就需負責，就要遵循對原著忠實這一原則。
《魯迅全集》第七卷十三頁嘗謂“書上的人物大抵比實物好一點，《紅樓夢》里面，像賈寶玉林黛玉這些人物，都使我有異樣的同情，后來，到北京后，看看梅蘭芳、姜妙香扮的賈寶玉、林黛玉，覺得并不怎么高明”。這實在是因為第一，書中人物比舞臺人物更遠，因而容易超然，脫離生活實用目的；第二，文字形象較舞臺形象更多想象空間，而這空間即是一種距離，它比舞臺形象更多一些隱蔽部分，也更具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地方——象外之象，有著更深的美的奧秘，更強的感染力與吸引力，這也是文學藝術永遠不可被舞臺藝術所替代之處。所以，影視藝術要想成功，尤須另辟蹊徑，而非以想當然來藏拙。電影《日瓦戈醫(yī)生》、《安娜卡列尼娜》、《羅密歐與朱麗葉》……何等忠于原著，精神構造得以吻合深化，此是其作為電影藝術樣式的成功內(nèi)蘊，也即其價值所在。
一般來說，“史必征實，詩可鑿空”。但歷史這個東西，也實有難言之處。尤其上古史籍，“號曰實錄，事多虛構，想當然耳，莫須有也。”（錢鐘書《談藝錄》）從根底上而言，史家做學問，必須探明歷史的知識狀況；可是其間又有人力所不能羈控的地方。此即潛藏發(fā)揮的極大空間，《三國演義》較之《三國志》，同樣是文字藝術，但發(fā)揮的空間還很大；《紅樓夢》則非然，神完氣足，窮形盡相，若非扛鼎之手，疏解其委婉曲折，貿(mào)然觸之非殘即傷。改編《紅樓夢》，更是一種藝術的冒險，不可以“她的”“我的”來搪塞。
天下事，可寫者正復不少，死活非拽住《紅樓夢》不可，而且不依不饒，并為其違反藝術規(guī)律的話頭橫說豎說，委實難以理喻。
一不小心就弄出一本當代《紅樓夢》的事，并不存在，將改編視為撿便宜，而欲有藝術地位，斷無可能。
因為，并不存在改編名著就是經(jīng)典這樣的公式；也不存在糟蹋經(jīng)典反成經(jīng)典這樣一種邏輯。
成功的改編敢于帶著腳鐐跳舞，那是一種高明的忠實于原著。在忠實原則的大框架下，才以影視聲光之所長，補文字敘述之所短。而非以自傳、糟蹋等等概念來作荒誕不經(jīng)之遁詞。
中國影視（改編自名著者），如欲上一臺階，吃透原著、忠于原著，乃為不二法門。
藝文翻譯：趣味及選擇
1
葉圣陶贊揚呂叔湘譯筆的純美，“一方面保持原作者的美質，一方面融化為我國的語言”。原著的意趣、質地，那是原作者的功勞，而本國文字即母語的感知，則是翻譯者的貢獻。
蘇東坡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文學翻譯，也應參透此間的深意。
自林紓以來，伍光建、戈寶權、韓侍桁、傅雷、曹靖華、朱生豪、汝龍、王平陵……他們的譯文是可以放心出門，又能坦然回家的高手，有的更臻于化境，就算有閱讀外文的能力，而讀他們的譯文，都是一種上佳的享受。
2
民國初年，出現(xiàn)很多有趣的譯名，在嚴復的學生周越然的筆下，夜鶯nightgale譯為耐聽哥兒，休閑約會處assignation譯為安息耐性，淫亂dissipate譯為的系敗德，Lavrille譯為懶無力。發(fā)音的音節(jié)套印語義，當時好多人有此習慣和興趣。周越然說他的老師嚴復的譯文“讀起來好像是創(chuàng)作，總覺得容易懂些”，實在很有他的道理。
英文天使一詞Angel，早期譯作安吉兒，后又作安琪兒，很有親切的畫面感。
Inspivation今譯靈感，原意是指風吹動帆船之帆，促船前行，有一種默示的意思在里頭，出乎自然，得來全不費力。靈感當然是最佳的翻譯，還有譯作“神泉”的，民國初年譯作“煙士披里純”，很有小眾化、象牙塔的意思。好像一幅煙霧圍繞的紳士在尋求神示的畫面。
煙草在明代傳入中國時，被當成治病的藥草看待。原文是西班牙語tobaco，在中國早期譯作淡巴菰，或淡巴姑。清代王士禛《香祖筆記》謂“呂宋國所產(chǎn)煙草，本名淡巴菰，又名金絲薰。”
3
外國人將中文譯為外文，頗多笑話，最著者，乃是將歇后語“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譯為：一個打著破傘云游四方的孤僧。本來原文是形容某種叛逆性格，是一句古傳的熟語，結果譯文仿佛很有詩意、很有哲學意趣，其實全不沾邊，真可謂離題萬里。譯筆支絀如此巨大，殊堪驚詫。
4
Men in the olden times used to say，早年看到這個短語，頗感興趣，寫以示人，那些號稱英文過多少級的人，翻譯出來真是五花八門，有謂舊時代的人們說的，有謂先前的男人總是說，甚至有譯為老男人曾經(jīng)這么說的……不一而足。丁亥年盛夏，在四川眉山開會，得遇德國波鴻魯爾大學中文系主任、漢學家馮鐵先生，會間閑聊，將此句寫以示之，他思索俄頃，脫口而出：“古人云”。這確是一字不易的妙譯。他的英文基礎雄厚，而中文修養(yǎng)亦甚到位，兩者合成他的優(yōu)勢，中西打通，絕無捉襟見肘的窘態(tài)。
5
意大利名城佛羅倫薩，當年在徐志摩筆下譯為翡冷翠，試快讀一過，音節(jié)都是相仿佛的，但徐譯卻有一種詩人特別的慧心和感悟在里頭。詩意兼具畫意，也是音義相協(xié)的佳譯。
英國大詩人艾略特，在錢鐘書先生《圍城》里頭譯作“愛利惡德”，快讀一過，音節(jié)極相似，但小說中是為了匹配人物性格的需要，半開玩笑的翻譯，音義重合巧不可階，收到特殊效果。
6
蘇曼殊以為，英吉利與華語音義并同者甚眾，他舉出不少例子。
其中也很見曼殊先生的妙趣和巧思，但如果說先天的不謀而合，則不免牽強。事實上是他竭力以音義相同的字匯去貼近原詞：fee—費，sue—訴，tow—拖，reason—理性，season—時辰，book—簿，mead—蜜，nod—諾，pay—賠，pee—皮（見1991年廣東影印版《蘇曼殊文集》）……其中既有名物，也有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詞匯，虧他慧心尋覓，一一對號入座，居然也頗說得過去。
7
日本人名字，因受中國古典文化熏染灌溉，像是詠物詩中的截句，畫意深處，仿佛一首濃縮的短詩，譬如松尾芭蕉、川端康成、井上紅梅、森鷗外、小林一茶、井原西鶴……至于其軍國打手如松井石根、梅津美治郎、重光葵……之輩，名字詩意盎然，讓人想起松間沙路凈無泥，古渡春深，重彩的油畫等等美妙的畫面境界，但他們辜負了這樣至美的漢字，走到相反的嗜殺的極端。
8
明清時期中國和外國交通往還漸頻，但直到清末民初，才將外國國名美化，所采用的都是氣象高華的字眼，譬如，英吉利、美利堅、瑞士、瑞典、意大利、法蘭西、德意志、芬蘭、挪威……語詞選擇寓意深遠、用意至誠。而在晚清時節(jié)，瑞典作綏林，挪威作那威，丹麥作領墨，芬蘭作分蘭，瑞士作綏沙蘭，德國作普魯社、熱爾瑪尼亞、日耳曼，意大利作意大里亞、又作伊大里，奧地利譯作奧地里加，都是不統(tǒng)一的音譯。
在林則徐時代英國已譯作英吉利，或英倫，智利已作智利，美國作育奈士迭國，或做彌利堅國，又作美里哥。
這些是在頭腦明敏的知識分子筆下，而在清朝廷，夷狄觀念深重，頭腦深度封閉，眼界嚴重模糊，晚清專制者對列強的態(tài)度是從疑忌自大轉向依賴畏恐，對外國國名翻譯也隨之而變。早期，列強的國名或加反犬旁，或加口字旁，如咪夷，口英夷。
9
國際漢學大家史景遷，他的中國研究系列，如《天國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追尋現(xiàn)代中國》……寫法上別具一格，寓判斷于敘事之中，以講故事的筆觸從容推進他的觀察和心得。仿佛將史事重現(xiàn)于紙上。此種特別的敘事方式將其與他人區(qū)分開來。關于歷史和文化的解釋，關于文化背后的歷史必然，都循循善誘的附著其中，成就斐然。國內(nèi)一家出版社將其研究系列十數(shù)部陸續(xù)翻譯推出，本來這是好事。然而可嘆的是這些譯本大多牽強支離，文氣斷裂；拼湊之痕，每不可掩。中文在這些譯者搬弄之下，就是不聽使喚。本來很有價值、敘述尤見創(chuàng)辟的歷史著作，因為譯本的關系，使其失色不少。這和《通往奴役之路》、《重申自由》那一套西方現(xiàn)代思想譯叢一樣，都是將上等好米，煮成了夾生干飯。一系列難以下咽的“成品”，留下無法彌補的遺憾。
史景遷的《王氏之死》系研究清代前期社會底層卑微小人物命運。引用不少縣志之類資料。這些資料在往回翻譯時，因縣志大多無標點，需譯者代勞，結果就出現(xiàn)不倫不類的斷句。“大兵破城，屠之官長。俱殺紳士、吏民，十去七八。城之內(nèi)外，共殺數(shù)萬余人。”實則就算斷句能力柔弱，也可根據(jù)邏輯關系判斷，顯然應是：“大兵破城屠之，官長俱殺。紳士、吏民，十去七八……”。
這部譯文，因譯者中文生硬支離，而沒有絲毫行家里手的圓融，尤其by、must等詞匯的照章翻譯，逐字逐詞的死譯，使得句子毫無彈性，疲弱不振，讀之頭脹不已。造成一種破壞性的被動語勢，和傳統(tǒng)中文的優(yōu)勢背道而馳。在審美一端，更是大打折扣。既難臻雅致高華，也遠離明白通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