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到功夫,往往會使人想到一個概念——中國功夫,這是國粹。我這里說的也是,但不是指的武功,只不過我下面要講的故事多少與武功有點關系。所謂閑功夫,重在一個修飾語“閑”字,人一旦閑了,就會生出許多功夫來。功夫要論境界,閑功夫也是。
沒有道理不認同閑功夫,也不得不認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任何的無奈、無聊、寂寞、空虛,都必須靠閑功夫消磨和融解。閑下了,約上幾個朋友,嗑著咸瓜子,泡壺香片茶,說說家里抑或單位上煩人鬧心的事……可這幾年,說著說著就總有人“偏了犁溝”,說著說著就開始“毀人”——拿自己的閑功夫去生發別人的無奈、無聊、寂寞、空虛。單一的毀人還只是一般的閑功夫,倘若能夠做到毀人——造人——再毀人……那就是閑功夫的高境界了。有閑功夫的人啥都能來上兩下,除了生私孩子不能,其他的啥都能“整”,啥都“整”得出來,報紙電臺通訊社茶館畫廊殯儀館全都有“帶功夫”的人。就給你說,我們那地界上有閑功夫的人已形成一種看不見的勢力,逮誰說誰,逮誰毀誰,讓你死你就得死,讓你活你想死都不行!
你若不信,我給你看看花園里這兩個練武的老人。這是兩個真正有武功的老人——老邴和老耿,他們的武功可是真功夫,他們也真算是不招誰也不惹誰的“世外高人”。但我要讓你看看,有閑功夫的人是怎樣把這兩個有真功夫的人給整來顛三倒四的。
二
老邴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還胖,還白。臉上沒有胡髭,沒有悒郁,好瞇著眼睛齜著牙笑。除此之外,老邴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了,走起路來不搖不晃不喘不顫,穿衣戴帽不土不洋不新不舊。雙手老是背在身后,好像他懶得甩手,還好像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是捏著個什么緊要的東西。
可最近,街坊鄰居忽然覺得這個老頭有點別致,都覺得這人挺夠味。老巷子的人們說什么事都愛用夠味和別致這兩個詞,說雞說狗說豬頭說新房子是這倆詞,說老邴也這倆詞。鄰居們覺得老邴最別致的地方就是他既普通又平常。簡言之,老邴平常、普通得有些別致和夠味了。
老邴見人總是齜牙一笑,再見,還是齜牙一笑。這一來二去的齜牙一笑就是老邴和人打招呼的標志性行為,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他這齜牙和一笑是否有道理。
有人就覺得,老邴這種通常是平白無故的齜牙一笑有點詭異,有點讓人受不了,他好像是在用笑臉賄賂你,又好像是在嘲諷你。總之,老邴的齜牙一笑開始讓人覺著不安。于是有人想去造訪他,想進入他生活的空間去打望打望。
有閑功夫的人也就真去拜訪老邴了。
老邴家就住在老巷子深處,單門獨戶。進了老巷子,只管低著腦袋往里面走,走到沒路的時候,就是老邴的家了。巷子老,老邴家更老:院子里坐南面北是三間豁亮軒敞的老式上房,兩邊分披著東西走向的低矮廂房,院墻是粉刷的四白落地的土甓,連鑲在房檐上的“眉毛沿”都是黝黑的老式瓦,瓦上有滑苔,苔上長著些或紫或粉的小喇叭花。院子里奇花異卉、騎樓、牌樓,好不齊楚。屋子里卻顯得空落、寒磣:沖門是一張楠木的八仙桌;里間屋里也就一張床——這床是蠻夠年代的一件老東西,不光能睡覺,還有個挺長挺別扭的名字——龍抱柱退半步雕花綴朵檀香大木床。這個床的樣子,就是這個床的名字使用的這一堆辭藻。
來人造訪了老邴的居所,就和老邴坐到屋前的院壩里。院里有樹,樹下有桌幾,桌幾上什么也沒有。不知是來人陪老邴,還是老邴陪來人,反正倆人圍坐空空的桌子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老邴言語稀少,但說出話來總有一點別致的味道。比如,他不抽煙,問他為啥,他說怕燒了“內里”的東西;他不喝茶,又問為啥,他齜一口白花花的大牙給你看……老邴惜言,到了金貴的程度。但老邴卻不愛惜他雪白的大牙,老是沖著人齜牙。這樣,來人也就覺得寡味,覺得老邴的齜牙也罷一笑也罷,都沒有多少道理。
于是來人告辭老邴往門外走,送到門邊上,老邴還會一齜牙來一句:“有閑功夫了再來。嘻——”老邴這一“嘻”既可以讓人覺得他對來訪很在意,很看重,也可以讓人感到不安,覺著他心里是不歡迎的,尤其是那句“有閑功夫”是一種對人的敷衍和輕蔑。誰有閑功夫呢?人都忙忙的……
走出了老邴家的門,這人肯定不會就此完事,如果那樣就成了一次純粹意義上的簡單造訪,沒勁。有了閑功夫,這人就會在人堆里說:嗨!那一天我去看了邴老漢,和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你見過他的院子嗎,猜猜看,都有些啥?這一“嗨”一猜,內容就豐富了……
老邴家的院子里有一些尋常人難得叫出名字的花草。這些花呀草呀的在老邴的院子里長得很瘋,有的還攀上了圍墻的墻頭。于是有閑功夫的人開始圍繞一個“花”字大展拳腳——城東有人說老邴是“種花的老漢”,很“愛花”,由“愛花”又引申為“花癡”;城南則說老邴“拈花惹草”,城東又說成“眠花宿柳”,城西……
話題和傳言就順著這個邏輯發展,直至驚動了警方。
老邴從一個平平常常的老頭,到被請進警局,完全是在一種無知無覺的情境中發生的。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一個循規蹈矩的老頭,居然會享受到去“局子”里走一遭的待遇。
于是老邴不再只是一個光會齜牙一笑的老頭了,他是有閑功夫的人們“磨牙”的磨刀石。在有閑功夫人的嘴上老邴可以被請進警局,也可以被請到精神病院,或其他什么別人想要他去的地方——這要看最近是哪一路閑功夫值星。
三
老邴無緣無故進了一趟“局子”,雖然說清白無事,但心頭憋氣,想告人一個誣陷罪都找不到被告是誰。好長時間他都只有把自己關在屋里,成天就沖著院子里盛開的閑花野草,瞇縫著眼睛齜牙咧嘴。
老巷子的人覺得蹊蹺:有些日子不見老邴在巷子里進出了。街坊鄰居不免生出一些疑竇:怕是屋里藏著個花姑娘吧?怕是……先是兩個老太太門對門、臉對臉一傳一遞地說話,不大一會,老巷子里就仨人一堆、倆人一伙的站在自家院門前拉呱上了。看著從大老遠背著一袋面粉呼哧拉喘地走過來的胡大娘,街坊們沖著胡大娘喊了:“嬸,你隔壁的老頭只怕都有半個月不見露臉了,可不要死到屋里了……他有沒有兒女?”
胡大娘來勁了,單手撐著腰眼,肩膀頭上扛著五十斤面粉,她說:“嗨!老頭有兒呢,可惜不在他身邊,在外國呢,在個啥啥啥國家的個啥啥啥島上種橡膠哩,是個小國家,嗨!咱可甭說人家去的是個小國家,票子蠻大——一張啥啥啥票子在銀行能兌出一書包人民幣……我聽誰誰誰說他有婆娘呢,可咱從來都沒有見過人家婆娘,不知道是個光臉還是個麻子……也該有婆娘,要不然誰給他縫縫綴綴呢,要不然他的兒子從啥處來的!”
胡大娘站在街面上嘀里嗒啦的講了半個多小時,硬是沒有覺出肩膀頭上還扛著五十斤面粉。胡大娘或許是信口胡謅的“啥啥啥”、“誰誰誰”,還硬是讓街坊鄰居給聽懂了。街坊好像恍然大悟,齊齊整整地伸著脖頸、瞪著眼睛長長的一聲唏噓:“喲——是這么回事!”很顯然,街坊四鄰也都或多或少有點閑功夫。
老邴在自己家里活自己的人,街坊鄰居在巷道里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聽罷,他嘿嘿直笑,暗罵道:“還都記惦著我呢,還都拿我磨牙呢,驢日下的還都孝順。”
胡大娘依依不舍地走了。街坊四鄰禁不住納悶:胡大娘是不是暗地里練氣功呢,肩扛一袋面粉,一站半小時還不停地說話,不搖、不喘、不顫,走起路來還輕飄飄的……
四
這天黃昏,一個干柴棒似的精瘦老頭瘋瘋癲癲地進了老巷子。這是一個相貌邋遢的干癟老漢,臉上看不出半點老年人的矍爍與和藹,只能看出是個吃過苦、下過力的粗人。
看老漢走路的架勢,好像是在找誰尋仇,又好像是喝了酒,還扯著脖頸擠眉攢眼地胡瞄亂瞅。站在巷子中間的老槐樹底下,老漢雙手倒剪,支棱著眉目,聳著瘦俏的小肩膀,像一只東張西望的鷂鷹。瞅著瞅著,老漢的眉目蹙出疙瘩,嘟噥道:“怪了,三十年前這地方不是這樣子呀?”
老漢的奇怪舉動惹起了街坊四鄰的注意。街坊鄰居沒有任何原由地直覺這個老頭臉上的神態挺磣人,有點猴氣,有點匪氣,還有點……腿腳麻溜的就不吭不響地去喊街道的治安委員了。
治安委員從家里一邊跟頭趔趄地往出走,一邊手忙腳亂地把紅袖箍往袖筒上套,套上去才發現錯了,不是這個,這個是管“八大匠”(小商小販)的。他要往回踅,可情況急迫已管不了那么多,大樹底下睜眉豁眼的倔老頭,明顯是奔著他的紅袖箍來的。
治安委員也不心虛,沖著倔老頭厲聲喝叱道:“賊眉鼠眼的亂瞅啥呢!”治安委員說起話就這味,人稱“治安綜合癥”。他說:“哎,哎哎!你倒是說話些,你是尋著我把你……”
老漢嘿嘿直笑,說了一句:“雙手掰尻子——你好大的口氣呀!”看他那神氣像是在跟治安委員耍笑,又好像是跟治安委員很熟悉的樣子。
老漢擠攢著兩只小老鼠眼,涎皮花臉地說:“嗨,我是來尋俺師兄,摸不著門了,年歲大了……嘿嘿。”
“你師兄是個弄球啥的嘛?”治安委員唇齒間依舊夾雜著臟字眼,沒治,這是病。
“嗨!當然是跟我敬的同一門行當老祖,拜的同一個師傅了!”說著,老漢不耐煩地朝著紅袖箍直翻眼珠子。
“你是弄球啥的嘛?啥老祖嘛?啥師傅嘛?”看著老漢盯紅袖箍的輕蔑眼神,治安委員心里騰地產生了一種神圣的“紅袖箍情結”,“治安綜合癥”又有些發作。
老漢收斂了笑臉,吼叫道:“哎,哎哎!你個碎崽娃子的牛牛子咋又硬了。我多大,你多大,你跟我說話‘球’長‘毛’短的,你是臊我老漢的皮哩,得是?”說著,老漢抬手就戳了治安委員一指頭。
治安委員沒料到這老漢這么牛,一下竟被鎮住了。老漢又歪著脖子冷笑,癟著嘴巴說了一句蠻俏皮的話:“我看你還真成了吳法憲的妹子——吳法治(無法制)了!”
尷尬的治安委員被老漢這句俏皮話說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圍觀的街坊也唏唏溜溜地笑個不止,有起哄、架秧子的,也有張開嘴直接“磨牙”的,一個說:“嗨!也難怪人家老漢冒火,人家老漢來尋個熟人,又沒有招誰、惹誰,咱動不動就先把人家當了壞人,咱太沒有道理了。”另一個說:“嗨!還不是看他紅脖子漲臉的像是要跟誰打架的樣子嗎?再說他的樣子先讓人看著心里打哆嗦。你都看……這老漢的嘴臉……你再看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個啥?你再看他這三棱子眉毛像誰的眉毛?你再看……”
街坊們認真仔細地跟著說話人的話音端詳老漢,他們在記憶里搜尋:這眉毛怪熟悉的,眼睛黑油黑油……但能不能說呢,敢不敢說呢,說了不犯法吧。大膽一點的就直接說了:“嗨!這老漢的眉毛像林彪的,一雙眼睛賊亮賊亮的!”
大家哈哈笑,老漢不氣不惱,也跟著哈哈地笑。
老漢笑著微微地抬起了頭,一雙賊亮的小眼睛細瞇成一道縫。他訕笑道:“我不是給你吹牛,著名導演張藝謀都說我演反面角色不用化裝。其實你都不知道,我這人蠻好,還自帶武功。不是我吹呢,你這些人都經不住我一個打!……你都來,你都一起動手,誰能把我鼻疙瘩摸一下,我就把你老巷子人挨個兒叫一聲爺!”老漢越說越熱鬧,有點“蹬鼻子上臉”的味道。
治安委員斜睨著老耿,哼哼笑道:“老先生,你吹牛也打個草稿,你是想讓俺老巷子的人給你賠出骨灰匣子呢。人都忙忙的……你趕緊啥地方熱鬧啥地方耍去!”治安委員嘴上雖然不緊不慢地叨叨,卻冷不丁地就真把手朝老漢的鼻子尖上伸去。
就在治安委員手指頭快摸到老漢鼻子尖的時候,老漢靈如貍貓般伸出了枯柴一樣的雙臂,拽住了治安委員的胳膊,只輕輕地一推、一搡,再順勢往旁邊一甩……
黑塔似的治安委員竟被如一張甩餅般輕飄飄地“貼”在了路邊的老槐樹上。老漢沖著人群嘿嘿直笑:“還有誰來,你都一齊來,只要誰能把我的鼻疙瘩摸一下,我把誰叫一聲爺!”
經見過世面的幾個老輩子心里清楚,遇到高手了。可巷子里的幾個精壯小伙子不答應了,他們嘴上罵罵咧咧的就沖著老漢一步步地逼了上去。
老漢扮著猴臉逗他們:“來,來來,你誰能摸著我的鼻疙瘩我這一輩子就把你誰叫爺!”
面對幾個小伙子的圍攻,老漢身不搖,腿不顫,只雙手舞動,呼呼生風……圍觀的街坊能夠看到的就只有老漢的手,仿佛到處都是他的手,而且每只手都像松緊帶一樣,一忽兒拉得很長,一忽兒又“騰”地一下收縮回來。
幾個精壯漢子都被老漢或“釘”在墻上,或“貼”在樹上,還有兩個被扔泥團似的扔出好遠。
圍觀的人群外面忽然響起了掌聲,大家扭頭一看,卻是老邴在人群后面鼓掌。他一邊鼓掌,一邊卻以輕蔑的口氣“贊揚”著老漢的武功:“好,好!你耿老漢耍大了,你都敢五馬長槍的在俺門口拉場子了,你厲害,你惡勢!”
老邴說完這話,又雙手抱拳,向眾鄰居賠罪道:“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個朋友,可能是喝了一點酒……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這一下人們又被搞蒙了:這個如此厲害的老漢,和如此說話的老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來,這老漢姓耿,他單位、家里人都喊他老耿。他要尋的“師兄”,居然就是大家除了用來打發閑功夫磨牙之外一直沒當回事的老邴!
五
老巷子里住著《老城晚報》娛樂版的一個編輯,街坊喊他阿誤。阿誤瞪大眼睛看著這個賊眉鼠眼的邋遢老漢發功,驚得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都險些掉在地上。更讓阿誤驚訝的是:往常見人低眉下眼的老邴,竟敢給這身懷絕技的老漢吊臉使性子,還敢用粗暴的口氣跟這個惡老漢說話。
老邴斜睨著老耿,臉吊得比鞋底子還長。老邴一只手指著巷口,對老耿吼道:“你給我爬!”
老耿腆著笑說:“師兄,嘿嘿,俺老家來了親戚,明天我想請你去喝杯酒。”
“我沒功夫去,你給我爬!”老邴吼叫著。
“師兄,反正我明天就不去練了,咱后天見。”老耿灰頭土臉地擠出人堆,走了。
老巷子的人從來沒有見過老邴發火,阿誤也沒有見過。人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兩個老漢各走各的路。街坊們覺得很不過癮,總覺得還該有點什么事發生。兩個老漢走出老巷子,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走出了人們滴溜圓睜的眼眶。兩個老漢都已經消失好大一會了,人們的眼眶還鼓鼓地睜著。
阿誤干咳了兩聲:“吭……吭吭。”人們才把呆怔眼神緩緩地從遠處收回來,重重地“落”在了阿誤的臉上,嘴上還似有不甘地嚷嚷道:“阿誤,你看這事就這樣算了?”
阿誤這個名字的來由挺可笑,連阿誤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在報社編“娛樂版”,老巷子有人把“娛樂”讀成“誤樂”,一個人這樣讀,大家也都這樣讀。由此及彼,見了他老巷子的人也都一本正經地喊“阿誤”,他也就只好一本正經地答應。老巷子的人文化不多,錯了也就錯了。還好,阿誤有涵養,沒和老巷子的人較真。別說一個阿誤,就連孔夫子的圣訓老巷子人也敢有自己的讀法。說起來,這就要牽出住在老巷子的另一位新聞工作者阿月——
一天,胡大娘在門口端個飯碗,一邊把飯菜往嘴里面扒,一邊說:“孔子日:吃好點,穿爛點,少說閑話走慢點!孟子也日過:早上尋你喝著呢,中午尋你醉著呢,晚上尋你睡著呢。”碰巧這時在電視臺工作的阿月(那時還不叫阿月)從她面前路過,“噗哧”笑出了聲,禁不住糾正道:“哎,哎哎!你都再不要糟踏圣人了,啥孔子日孟子日的,再說孔子孟子人家啥時候說過你講的這些順口溜。這再讓外面的人聽見了人還不得笑話咱老巷子的人。記住,那個字不念日,念曰(讀月)。”
胡大娘咧嘴嘿嘿地笑,不冷不熱地說:“喲,喲喲!俺都孔子日孟子日了這么些年了,你還洋相,來了個孔子月孟子月,只怕是你婆娘快坐月子了你想得慌了……從今往后咱就叫你阿月。”
這個阿月,剛才就躲在老槐樹后面看熱鬧。
老耿的武功阿誤和阿月都看得一清二楚。老耿對老邴點頭哈腰的樣子兩個人也都瞪圓眼睛看見了。
街坊四鄰不由得納悶:老邴莫非也有武功?難道比那個瘋瘋癲癲、賊眉鼠眼的干癟老漢還兇?為了探明老邴的底細,老巷子的人給老邴安排了一條“尾巴”:叫胡大娘盯他的梢。兩個年輕的新聞工作者責無旁貸地做了她的助手。
六
凌晨,老邴就開門出來,站在道沿邊上擤鼻涕:嗤!嗤!然后鎖門。
胡大娘聽了門口擤鼻涕的聲音,趕忙披衣下床,定神細聽……老邴的腳步“噗踏踏、噗踏踏”地在往遠處走。胡大娘抓起炕桌上的電話,撥通了阿誤和阿月……
三個人在黑暗里跟著前面的黑影,胡大娘在黑暗里雙目炯炯,一只手搭著眉毛沿,專注地盯著前方。阿誤和阿月不知不覺地在嘴上哼起了音樂,哼的是老電影《地道戰》里小日本進村那一段。
出了城,老邴閃身進了一座小花園。尾隨在后面的兩個新聞工作者撳亮小手電,看了看胳膊上的手表,在采訪本上寫上:凌晨三點十八分,采訪對象摸黑進了城外小花園。
花園里靜極了。尾隨在老邴后邊的三個人也閃身進了花園。他們用眼睛在黑暗里摸索,用耳朵傾聽著林子里“嘩嘩”的響動。胡大娘正要開口說話,阿誤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巴,小聲說:“注意,有情況!”
三個人貓著腰,蹲在稠密的草荊叢中,撥開掛著冷露的石榴樹枝丫,神情專注地注視著前方:在林子里有一塊磨盤大的空地,空地上面對面的站著兩個人影。人影一問一答地在說話,好像這兩人都有點火。一個說:“練了這么多年,你都練了些啥?師傅過世的時候是咋說的!”聽得出,這是老邴,聲音蠻狠,訓兒子一樣。
“師兄,話不能那樣說。但是……我有錯,我不該去你家尋你,更不該在你巷子里顯擺功夫。師傅死的時候,給咱倆的話我還記著呢,師傅說‘四兩撥千斤’在這世界上算不上最高境界的功夫,還有高功夫呢。唉!咱倆練了四十年了,連‘功夫’的門還沒有摸到哩,唉!”這是老耿,再不是前兩天在老巷子睜眉豁眼、死兇惡氣的樣子,聲音里透出些灰心喪氣。又聽他說道:“師兄,咱倆啥時候才能練出‘三兩撥千斤,二兩撥千斤、一兩撥千斤。”
“哎!師弟,你為啥老想著要去‘撥’呢?幾兩才是個‘頭’呢?”老邴說。
老耿呆呆地站在老邴面前,小聲嘟噥:“你老巷子的人都當你好欺侮呢,全城的人都當你好欺侮呢。我氣不順……”
老邴說:“我氣也不順……來,咱練功!”
兩人拉開架勢練功,練的是推掌,屬于“形意拳”門內的一種“搏技”,學名叫“五禽戲”。兩人手肘相攀,推、搡、揉、搓、摘、拶……
老邴和老耿騎馬蹲襠,推掌,邁步,閃肩,提臀,收腰,挪,摔,再挪,再摔……平靜若水,力量全在無形中。兩個人你借我的勢,我借你的力……兩個人全都把力量使上了,可誰也把誰搬不動,仿佛一切全都凝固了,就這樣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太陽從城樓上冒了個尖,提籠架鳥的老人進了花園,鳥兒在老人們的肩膀頭上啁啾,聲音蠻好聽:“嗦兒,嗦兒嗦兒。”
老邴和老耿兩個人散了架的木馬似的一尻子坐在了地上。老邴說:“師弟,遛鳥的來了,咱今天就回去歇,明天還是這時間。記住,功夫在心口上哩。再過些日子……我估摸你的力量也就能到‘心口’上了……明天見。”老邴拂袖走了,踩著清晨的薄露。
三個盯梢的人傻眼了。他們壓根就沒見老邴這么利索過,更沒見過“四兩撥千斤”。三個人走出花園就各自忙自己的了:兩個年輕人急著到報社、電視臺“發稿”;胡大娘急著去菜市場,她打算順腳在菜市場打上二斤豆腐。
當天早上,胡大娘單手舉著豆腐,站在老巷子的大槐樹底下,她給鄰居們說:“嘿!算我開眼——我看得清清白白,咱的老邴可以‘四兩撥千斤’!真的,就這樣……”胡大娘也翻手,也推,也揉,也搓。不曾想閃了腰,端在手上的豆腐也飛出老遠。
晚上,報紙上發了一條新聞:《本市兩位平常百姓,有‘四兩撥千斤’之罕世武功》。電視臺的新聞更邪乎,光標題就嚇人一跳,挺長:《四兩撥千斤猶嫌不足,本市二市民意欲三兩二兩撥……》播報新聞的節目主持人笑得很燦爛,聲調結實飽滿,語氣肯定。最后主持人說:“究竟幾兩能撥動千斤,我們拭目以待。謝謝各位收看。”
全城的人不等新聞看完,全傻了。
七
老耿剛剛走進單位傳達室,就被早在里面等他的工會主席當胸擂了幾拳。工會主席異常激動地說道:“好你個耿老漢吆!你不吭不響地在社會上鬧世事呢,都上了報紙啦,都上了電視啦!”
工會主席小頭小臉,拳頭卻不小,而且每說一句話就在老耿胸口擂一拳,說了四句,擂了四拳,砸得老耿臟兮兮的黑棉襖“撲撲”地響,棉襖里藏污納垢的陳年老土都砸了出來。四拳過后,轉達室里灰飛塵彰,像煙嵐,像軟霧,老耿卻像聳立云山霧海里一塊奇異的苔本斑石。老耿嘿嘿笑道:“嗨!咱不行,花拳繡腿。再說……咱只是‘四兩撥千斤’,師傅過世的時候留了話的,還有三兩二兩撥千斤的高人哩。咱不行,還得練。”老耿的口氣比電視臺節目主持人的口氣還要肯定,肯定自己是可以“四兩撥千斤”的。
工會主席興奮得拉著老耿的手,激動萬分地說:“老耿,有了閑功夫我把你領到咱‘練功大樓’里面去,跟山南海北來的那些拍電影的武打高手交上一回手——看誰的功夫是真的!”
老耿早些年從搬運社退休,托熟人介紹到市體委,在“練功大樓”守大門。老耿想借著這個機會,看一下城里幾個有名的“武星”的功夫。“練功大樓”在一個大院子里,大院的四周環繞著寧靜的林蔭路,大門里面光禿禿的,四堵紅墻四邊站,中間聳著一幢六層高的孤樓。老耿的工作是看大門,其實大門也不算太大,只能兩個人過,可里面全是名頭很大的“武術家”、“武術理論家”或“著名武打片表演藝術家”。近幾年老是拍不完——這個劇組走出去了,那個劇組又進來了。老耿曾扒在練功房的窗子上往里面看,他在找“功夫師”呢。練功房里搭著假山假水,來來往往穿梭的“英雄”“好漢”提著假刀、掄著假錘,從假窗子假門“飛”進“躥”出。練功房也改為攝影棚了,到處都是燈箱、燈架、假馬、假驢。老耿看不出里面哪個是“功夫師”,心里叫苦不迭;嗨,全是假的!就再也不扒窗臺了。看大門每月二百五十塊錢的工資,每次在財務科領工資的時候,老耿都忘不了要說一句:“嗨!啥是真的?二百五,二百五是真的!”老耿一邊說著,一邊就蘸著口水點錢,然后把手上的幾張鈔票摔出“嘩嘩嘩”的聲音走出財務科。
老耿上了電視,登了報紙,全城為之轟動,“練功大樓”也更加讓城里人覺得神秘了。就說吧,連看門的都是身懷絕技“四兩撥千斤”的高手。城里人得了閑功夫,就聚一堆說里面的事,誰也不清楚里面都是些啥人,都在忙啥。小商小販挨了工商人員的呵叱,嘴上不說,心里卻罵道:哼!光會欺負俺小商小販,有本事你到“練功大樓”里尋個人呵叱兩聲,人家不剝了你驢日的皮!街上的青皮混混說起大話來,也都拿個手指頭往“練功大樓”的方向一戳,說:走!要打架咱往那底下走,我進去把俺哥兒們叫出來,不超過三拳,保證把你重新打回娘胎!
老耿原本單純而平靜地守他的大門,從來沒遇到過麻煩,可如今城里人一陣風似的瞎嚷嚷終于給他找來了麻煩。“四兩撥千斤”的消息傳進了“練功大樓”,里面的人開始覺著渾身上下不自在了,他們沒來由地成天罵罵咧咧,罵罵咧咧地拍電影,罵罵咧咧地化裝,罵罵咧咧地對待影迷,連拍的片名也挺逗:《罵罵咧咧闖世界》。片子剛開鏡,“武星”們就罵罵咧咧地干起來了。“練功大樓”里不光有練“真”功夫的,也有一批有閑功夫的人,還有幾個既有“真”功夫又有閑功夫的人。一天,一邊化裝一邊說老耿,說老耿“四兩撥千斤”,說老耿是高手……這時,早已化好裝的一個“南拳高手”倚著門框說話了。南方人顴骨大,舌頭卻小,說出話來是這個味:“丟你個老毛!門崗成高袖(手)了……丟你個北腿高袖(手)……”
正在化裝的這個“北腿高手”不答應了。你想“北腿高手”能答應嗎?走南闖北拍了這么多年的武打片,哪兒的話聽不懂?這個“武星”是從天津請來的,說出話來是這味:“嘛話嘛話!你歇(說)界(這)話都不怕硌牙……嘛門崗嘛北腿高手!”
一個北方人“掛火”,整個北方就全“掛火”了。呼拉拉跑來一群短打扮的“北派高手”,吼上了:“嘛事嘛事?嘛南拳嘛高手……打丫的地上找牙!”
“南拳高手”不答應了,兩手指頭戳到嘴里,嘬出一聲尖厲的哨音:“嘰——嘰嘰。”
呼啦啦就跑來了一伙化裝成漁民的南派“武星”,水一色的廣東、福建人,大顴骨、大腳丫,有的還扛著漁叉(假的)。
南北兩派的高手們對恃而立,怒目相視,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導演拿著個電喇叭跑來了。這導演是個老太太,別說人家是個女的,好像還有點“真功夫”,“南拳北腿”全鎮得往。這老太太楔在掛上火的“南拳北腿”中間,拿著喇叭筒子吼道:“我還沒讓開機呢,你們打嘛……狀態挺好,就是早了點!進入狀態是表演藝術的靈魂……”接著老太太閉著眼睛,好像念咒一樣說了一段話,這話“南拳北腿”們保證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但全聽迷糊了,一個個大張著嘴巴,木頭了。老太太念念有詞地說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精神讓特瓦爾耶朵夫斯基和索爾仁尼琴和葉甫圖什科和岡查羅夫斯基……繼承了,所以說……”老太太是天津人,說的卻全是俄國人的名字。聽起來真像咒語。
“南拳北腿”們在“咒語”聲中把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齊聲吼道:“找‘四兩撥千斤’去,全是他鬧的!”
老耿正在睡覺,工會主席吆喝他,他趕忙從傳達室里走了出來,瞇細著眼睛問:“啥事?”
工會主席瞪了他一眼,蠻不高興地說:“啥事!全是你鬧的——戲拍不下去了,跟我走!”
工會主席前面走,老耿迷迷瞪瞪地跟在后面,像個俘虜。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了“練功大樓”,拐了個彎,走過了一座山(假的),又穿過了一片小樹林(還是假的)……老耿睡眼惺忪地跟著工會主席進了“練功房”。
好家伙呀!站在老耿面前的是一群橫眉豎目的“天橋把式”和“海上蛟龍”(漁民)。他們臉上涂著極厚的油彩,像廟堂過道里的“四大天王”。老耿看不出他們是真的假的,走上去叉開五個手指頭在一個個眼睛前面晃了晃,嘿嘿笑道:“嘿嘿,這個是假的……這個也是假的。”老耿摸了“天橋把式”手上的刀槍棍棒流星錘,再去摸“海上蛟龍”手上的漁叉,不屑一顧地咧嘴笑道:“全是假的!南拳北腿全是假的……只有這是真。”說著,老耿調皮地朝著天上舉起了一只胳膊,胳膊的頂端是他焦炭一樣的拳頭,緩緩地從拳頭里冒出一個東西來,是一根中指。老耿用中指指著“練功房”的上面,上面是天,天上有云,但“天”和“云”全是假的。
“南拳北腿”們全都怒目圓睜地保持著一個“群情激憤”的集體造型,老耿叉開臟手在他們眼前晃,他們一動不動。老耿說他們“假的”,他們依然一動不動。直至老耿朝著“天”上伸出中指,“南拳北腿”們終于忍無可忍,他們知道,中指的侮辱意義是全世界通用的。
木頭人一樣的“南拳北腿”說話了:“丟你個老毛,你把老子當‘模特’了。”
木頭人能說話,老耿冷不防嚇了一跳,口里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哎喲,這個是真的,還‘摸得’。”老耿錯把南拳高手說的“模特”,聽成了“摸得”。回了回神,老耿竟又天真地說了一句:“你說‘摸得’我就再摸你一把!”伸手就摸了一把“南拳高手”的絡腮胡子(假的)。
木頭人笑了,眾木頭人哈哈大笑……剛才還木頭一樣的“南北高手”,轉眼功夫復活了。老耿納悶道:“日怪了!剛才還是假的,一眨眼功夫咋就成真的了!”
老耿朝著眾高手,抱拳、作揖、鞠躬……
被“摸得”了的“南拳高手”冷冷地說道:“‘摸得’了就白‘摸得’了,你不是有功夫嗎?丟你個老毛……”說話間“南拳高手”的拳頭就沖老耿“掏”了過來,這叫黑虎掏心。
“騰”地一下,老耿騎馬蹲襠,拽著“南拳高手”的胳膊,輕輕地往旁邊的“小木橋”上一送,“南拳高手”踉蹌地撲著身子,醉漢似的往“橋”上去了……
橋是假的,牛皮紙糊的。不等“南拳高手”邁腿上去,木橋垮了。
“哎,哎哎哎哎哎哎……”南拳高手在“河”邊不停地掄圓雙臂,像一架聳立河邊的雙輪風車。他在尋找平衡,他怕掉到“河”里面去。
木橋是假的,“河”也只是一條0.25米深的人工壕溝,但“河”里的水卻是真的,真正的一溝臭水。雖然拍出電影來可以是“桃柳夾岸”,“水清幾許”,蠻像那么回事,但它確實是一溝臭水。“南拳高手”怕掉到“河”里,就風車似的掄圓了胳膊……
老耿騎馬蹲襠,扎勢、甩頭、雙手呈抱球狀亮相,一雙黑豆豆眼睛賊亮賊亮的逼視著蜂擁而上的“南拳北腿”。
“南拳北腿”圍定了老耿。老耿“唰”地一聲扯開了黝黑發亮的老棉襖,露出了腰間一拃寬的板帶。板帶是紫銅的,鑲著鈕扣大小的幾十枚藍色的明珠。
“南拳北腿”們傻了。他們縱是不相信老耿的“四兩撥千斤”,但是必須相信這根板帶是真的,是真真正正的一件稀世的“武門傳品”。“南拳北腿”們腰間也都系著一根做工精致的板帶,但他們的板帶跟他們的功夫一樣——全是假的。他們的板帶是硬紙板做的,上面的銅活也都是用廣告粉畫上去的,畫工很好,真事似的。
突然,一片掌聲從“天”上灑落下來的,像雨打芭蕉:“啪——啪——啪啪……”掌聲是導演老太太發出的,只見她老人家盤腿坐在一個可以滑動、伸縮的攝影天車上,用一只手款款地拍打著另一只手,嘴上喃喃有詞:“真事似的,賽真格的……拍電影就要像這位‘四兩撥’學習!”老太太給了老耿一個新名字——“四兩撥”,她把老耿幾十年的功夫簡化成了這三個字。可后面的一段“咒語”老太太一個字也沒有簡化,她閉著雙眼,念經似的囁嚅道:“大托爾斯泰給小托爾斯泰說過聶赫留朵夫在高加索碰到了芭芭拉的哥哥芭芭拉西蒙松,芭芭拉西蒙松是嘛?他是十二月黨人……”
“南拳北腿”只要聽了老太太的“咒語”立馬就乖了,腦袋里好像有一千只小蟲子在啃噬他們的腦漿子。老太太的“咒語”起到了我們在電影里常能夠聽到的一句話的作用——“我廢了你的武功!”
“南拳北腿”的武功全沒了,一個個蔫頭耷耳像剔了懶筋的癩皮狗;還有幾個干脆抱著腦袋、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活像突然發了大腦炎、絞腸痧。
老耿瞪著溜圓的小眼睛,看著盤腿坐在天車上的老太太,傻了。不等老耿開口,老太太坐著天車就“唰”地一下直直地飛到了老耿的眼前。老太太穩穩當當地坐在天車上,嘻嘻地笑道:“‘四兩撥’,來拍電影吧,我這有倆閑角,好演。就倆‘老幫子’,沒詞,見面就開打!”老太太操著字正腔圓的天津腔,說話就像演戲。
老耿又傻了。老太太這話,他把不準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老耿把不住稀稠。把不住了,老耿就想到去找老邴。走出練功房時,他沒有忘了給“南拳北腿”和“天”上的老太太打上一聲招呼;“嗨!嗨嗨!我再給你尋個‘老幫子’去。”
老耿的悟性挺好,他悟出了老太太說的“老幫子”就是老頭。
八
次日,報紙和電視上都發了消息:本城兩位能“四兩撥千斤”的奇人,將在故事片《罵罵咧咧闖世界》里出演重要角色。
城里有閑功夫的人開說了:“嗨!聽說那一天,幾個南拳北腿尋老耿去搏……結果你都猜咋?老耿三拳兩把就把南北高手扔到河里去了!老耿一怒之下,一貓腰,兩手一使勁,把一座橋都掀到河里去了,橋上還站著二三十個武林高手呢!連人帶橋一下子都讓老耿掀到河里去了,差一點點把兩個人淹死!從水里面爬上岸的南北高手‘呼里呼拉’都跪在了老耿腳底下……嗨!真不愧是‘四兩撥千斤’。”
“都發了!都發了大財洋財了!連報社的阿誤和電視臺的阿月都發了!省體委和老年人協會都給這兩個記者發了‘伯樂金獎’,光獎金每人就拿了好幾萬……報社和電視臺還給他倆一人長一級工資。狗日的,兩個記者都跟著沾光了!”
阿誤和阿月平白無故地活得不自在、不清靜了。他倆惹得城里有閑功夫的人再也坐不住了,開始眼羨兩位新聞工作者了,心里眼羨,可說出話卻是另一番滋味。有閑功夫的人嘀咕:“把人都當傻子呢!我就不信他能‘四兩撥千斤’!兩個記者只怕也是吃了兩個老痞的賄賂了,怕是炒作呢。這年頭會‘炒’的人連垢甲都能‘炒’出肉的味道。哼!哄傻子呢。”
“哼!三十來歲就成‘伯樂’了,還發現了兩匹七十多歲的 ‘千里馬’。咱這城就出了怪事了,發現了兩個七十多歲的‘武林天才’。”
有閑功夫的人嘴上不平,心里卻在想著有光大家沾。怎么個沾光?他們有的是辦法,最直接的就是去登門拜訪。去之前先順路在文具店里買上三張宣紙,夾著這宣紙上門就算有“禮”了;再請這兩位“搏技大師”給他們題字,寫對聯,寫匾額,寫條幅,寫橫幅……老城流行名人墨寶,“名人書畫展”都辦過八屆了,只要有名的人都靠譜。從第五屆開始連城里的著名精神病學專家都去了,病學家的身后還跟著兩個他的病人,仨人都是名人:一個“著名治瘋子的”,兩個“著名瘋子”。當然了,名人書畫展上,還有其他行業的許多名人,諸如“著名法官”和“著名被告”,“著名抓小偷的”和“著名小偷”,以及“名廚”、“名吃”等等等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應俱全。
這陣子有閑功夫的人趕場一樣地往老邴家走,他們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市井拜訪,而有著特殊的意義和價值。他們訪的是名人,求的是墨寶。這求名人墨寶也是老城一道特別的文化景觀,有那碰了壁一無所獲的,出了門就罵,跳著腳罵這不給面子的名人。奇了怪了的是,越罵這名人名氣越大。那如愿以償的人就更邪門了,不等走出名人的家門就開始在心里盼著名人死,名人死了他的字畫價格會立馬暴漲。
這些日子,老邴除了去“練功大樓”拍電影,就是在自家小院里忙得團團轉,瞇眼齜牙地笑著迎來送往。晚上還要忙著寫回憶錄,不寫不行哪,阿誤不等天亮就來拿連夜趕寫的稿子,報社每天連載呢;出版社也不失時機地和老邴簽了合同。都四十多年沒寫過毛筆字了,捏著毛筆桿的老邴像學繡花的大老爺們,筆桿在他的手上抖、扭、顫個不停。嗨!你還別說,這一抖、二扭、三顫的墨品,還硬在我們老城的書法領域博得了“一致好評”。專家們為他開了“研討會”,有人認為“搏技大師”的書法為“粗黑野怪體”,屬“失傳多年”的江湖書體;也有人說,“在書法家老邴的作品里,有一種對于傳統書藝的背叛,這是‘先鋒主義書法’和‘前衛書法’意識在我國的實踐……”
這回真是風向轉了,好運值星哩。老邴交了好運,門板都擋不住,他在家里就一天收了三個“聘書”,還有八個協會的“會員證”。
九
老邴家院子里開滿了各色的鮮花,連墻上的喇叭花都朝天上的太陽噘著粉嘟嘟的小嘴,好像花呀草呀都懂得人的心情,都在為老邴熱烈祝賀……
老邴的幸福來得太突然,突然得有點不講道理,也有點莫名其妙。在人生的風風雨雨中歷練了大半輩子的老邴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所陶醉,竟忘了想想,這種莫名其妙得到的幸福,往往一不小心也會莫名其妙地溜走。
這天早上,老邴走出家門,前往“練功大樓”拍電影。忽然他覺得一邊鼻孔發癢,就用大拇指摁住另一邊鼻孔,扭頭擤了個鼻涕。這鬼使神差的一扭頭,老邴硬就沒看見兩位幾乎已走到他家門前的新聞工作者——阿誤和阿月,轉過頭來就徑直朝巷子外走去。
阿誤和阿月大為不悅,以為這是老邴開始耍大牌,故意裝做沒看見。兩人甚感沒趣,也只好扭身怏怏而去,嘴上就罵罵咧咧了:“走,咱走,算咱倆瞎眼了,培養了這么個沒良心的‘名人’。狗日的背過河不叫爺——眨眼無情!”阿誤越說越氣憤。
阿月面善,說出話來卻更狠:“狗日的,忘了誰發現你的?忘了是誰向社會推薦你的?狗日的,俺倆都到你的家門口了還裝做看不見呢!拍電影?我靠,讓你們拍不成!”
這一幕讓胡大娘都看見了,她站在自家門口喊道:“喲,喲喲!心里不滋潤了……醋壇子倒了,爐火燒得慌了!給你倆說,人家兩個拍電影哪!拍武打片噢!”
阿誤轉過身來,沖胡大娘嚷道:“他倆拍電影?你看拍得成,咱打個賭,他倆驢日的再能拍電影我這二十年的記者就算白當了!”
阿月也在一旁幫腔道:“就是的,他倆也太不夠意思了。他倆的功夫是誰發現的?沒有咱仨,他倆可有個啥功夫呢?啥都沒有,就只是兩個老痞。”
卻說老邴和老耿進了劇組,那些南來北往的“武林高手”似乎都和他倆成了朋友,常常對他倆拍拍打打地說話開玩笑。導演老太太也挺喜歡這兩顆“武林新星”,把他們倆都喊成“四兩撥”。他倆出色表演的真功夫,也增加了片子武打的精彩程度,深得劇組的一致好評。
可忽然從某一天開始,城里有了傳言:兩個老痞的功夫是假的!他們拍電影是假的,拍出來的武打片也是假的!城里還有人傳說,打假辦公室已經注意到了這兩個“四兩撥”……
消息傳進了劇組,“南拳”嘿嘿笑,“北腿”嘿嘿笑,整個劇組全部嘿嘿笑。笑完了,再見到兩個“四兩撥”就忘不了要試一試他們的功夫。試的方法很簡單,也很文明,就是像見面禮一樣在他們胸口上重重地擂一拳或拍一掌,順嘴招呼一聲:“‘四兩撥’好功夫啊!”有那特別過分的:“老耿,你的武功真不錯,光今兒我就在你胸口砸了八拳了,不搖不顫不喘,真功夫!”說完又“咚”地在心口上擂上一拳。
其實,“南拳北腿”們早從心里恨死這兩個“四兩撥”了。同行嘛,冤家嘛。自從兩個“四兩撥”進了劇組,老太太對劇本作了大量的修改,許多原來是“南拳北腿”的重頭戲現在都改由兩個“四兩撥”出演。
終于,“南拳北腿”們結伙向導演老太太發難,一個個怒目圓睜,手上還拿著刀槍棍棒,不過——全是假的。
老太太亦橫眉豎目地盯著他們:“嘛事嘛事,你們翻天了?”見呵叱鎮不住“南拳北腿”,老太太改念“咒語”了。她閉上眼睛,仰著臉,喃喃地好像自言自語:“1969年在克里姆林宮博羅維察門前伊利英尋思著謀殺勃列日涅夫,這檔子事牽扯到了送伊利英入伍的斯莫爾尼斯還有列寧格勒第一書記托爾斯季科夫和兩個制造防彈玻璃的專家尼古拉托夫斯基和別列格依還有女宇航員捷列什科娃,另外伊利英曾問他的頂頭上司濟苗諾娃你知道李#8226;奧斯瓦爾德嗎,是他謀殺了肯尼迪……”
老太太嘀里嗒啦地在“念咒”,她念“咒語”有個特點:中間不停歇,一口氣念一長串蘇聯人的名字。這是她早年當電影演員時的基本功。老太太的“咒語”無不靈驗,“南拳北腿”只覺得腦袋里“嗡嗡”地響,他們只看見老太太的嘴在一張一翕地動,說的什么卻一句也聽不懂。
晚上,老邴和老耿踩著月色往家里走。老耿說:“師兄,這電影我不想拍了。”
老邴驚詫地問:“為啥?”
“我覺得‘南拳北腿’砸在我胸口上的拳頭一天比一天重,再拍下去……我怕性命都要交待出去了。”老耿說完就咳個不止。
老邴停下腳步,厲聲問道:“那你為啥不跟他們翻臉呢?”
“哎,咱不是有功夫嗎……我怕惹人笑話咱,說咱們小氣。”
第二天,老邴和老耿果真沒有去“練功大樓”,而且永遠也不打算再去。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