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與美國社會生活的變遷史

摘要：厄普代克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小說大師之一。“兔子四部曲”是他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在這一系列小說中，作者成功塑造了主人公哈利(外號為兔子)這一形象。通過對兔子不同時期生活的描述，給讀者展示了一個普通小人物如何在動蕩變遷的社會大背景下尋找自我而最終又失去自我的曲折生活歷程。激發了讀者更深刻地理解美國社會中人們的迷惘以及個人理想和社會現實之間無法協調的強烈沖突。

關鍵詞：厄普代克；社會生活：兔子四部曲；背景

約翰·厄普代克是美國當代著名的現實主義文學大師，自1958年發表第一部小說以來，已經有五十多部作品問世，其中包括長、短篇小說，文學評論，詩歌等。他的作品曾經兩次榮獲普利策獎、兩次國家圖書獎及一次全國述評家協會獎。可以說，他是當今世界文壇中作品最為豐厚、著作最為突出的作家之一。

使厄普代克蜚聲海內外的是“兔子四部曲”。這一系列小說是作者歷經30多年才創作完成的，代表了作者的最高成就。全套書緊密貫通，一氣呵成，每一部又可單獨成篇。“兔子四部曲”的主人公是綽號為“兔子”的哈利·安斯特龍姆。在這一系列小說中，作者將主人公的個人及家庭生活置于包羅萬象的社會背景之中，客觀冷靜地描繪了美國中產階級社會的生活圖景，展示了靈與肉、個人與社會以及兩代人之間的沖突，在不同程度上探討了婚姻、家庭、性道德、宗教、種族意識、時間、死亡、吸毒等諸多問題。兔子系列在一定程度上是美國社會自50年代以來的各個時期社會文化的縮影，是關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小說，有著比歷史書更多的歷史。

主人公哈利被冠以“兔子”的綽號具有多種象征意義。一是因為哈利在中學曾經是籃球明星，身手敏捷，像兔子般善于奔跑。此外，這個綽號也暗示了他的弱小無助。哈利在生活中進行了孜孜不倦的追求，卻都以失敗告終，在他不堪忍受壓抑和挫折時，便想逃離平庸、混亂、令人窒息的生活環境。從更廣泛的角度來講，兔子象征著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的人們，他們面對的是兩次世界大戰的后遺癥，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異化的甚至敵對的世界。作為個人，他們感到被孤零零地拋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生活失去了意義，生存失去了價值，自我意識被忽略，他們苦悶、迷惘、掙扎，是一群苦苦尋找靈魂的現代畸零人。

一

“兔子四部曲”的第一部是《兔子，跑吧》。書中的故事發生在19世紀50年代。主人公哈利上中學時是一位籃球名將。高中畢業時應征入伍，退役后在一家廚具公司做推銷員，向家庭主婦兜售廚房用的小玩意兒。現實世界讓他萬分沮喪：生活平庸，工作無聊，也找不到中意的女人。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和已經懷孕的簡妮斯結了婚。婚后的兔子卷入了生活的漩渦中，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在“擠兌”他、窒息他的內心沖動和愿望。當這種壓抑令他不堪忍受時。他便開始“跑”。這部小說是以兔子的四次出逃為線索的。第一次是在春天，兔子在下班的路上和一群孩子玩籃球，重現了昔日的風采，找回了當年的自信。但是一回到家，看到妻子行動笨拙、喝得醉醺醺的，屋子里一片狼藉。現實生活和球場上的感覺真是天壤之別，令他無法忍受，于是他像逃犯一樣駕車離家出走。第二次出逃是在妻子簡妮斯剛生過孩子不久。兔子迫切要和妻子做愛，但是妻子因身體虛弱拒絕了他，兔子覺得自我意識受挫，因而第二次出逃。妻子因此悲痛欲絕，借酒澆愁，變得神情恍惚，在給剛出生的嬰兒洗澡時不慎將孩子給淹死了。兔子聽到這個消息后，感到萬分震驚和內疚，于是再次回到妻子身邊。在孩子的葬禮上，兔子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委屈。他第三次逃跑。他跑到情人露絲的住處，覺得在這里至少可以享受到性的自由。然而當露絲告訴他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時，兔子不知道如何應付這一突如其來的重任，只好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評論家RichardGilman稱《兔子，跑吧》為“一部關于美國生活的奇異的寓言”、“一部小型史詩”。它既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線索，也沒有絢麗多彩的故事內容，但是作者以其極端靈敏的感官和詩人的想象力，以簡潔明快而又極其含蓄的手法，表現了豐富而又局促的社會內容。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正值艾森豪威爾總統執政時期，物質生產發展很快，人們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中產階級人數激增。表面看來，當時的美國是“和平盛世”。但是，物質的豐富和生產的極度繁榮并不能掩蓋人們內心的焦慮和困惑。當時的西方社會出現了狂熱信仰存在主義哲學的思潮，許多人，特別是年青人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孤立無助、空虛迷惑，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們像兔子一樣，徘徊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平庸的生活就像一張無法掙脫的網，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正因為如此，主人公哈利強烈的自我意識催促他一次次地出逃，去尋找自我，尋找心中的理想。只有在這種反抗與掙扎中，才會感到作為個體的存在，才感受到自己內心的憧憬。

二

兔子系列的第二部是《兔子歸來》。小說敘述的故事發生在1969年，當時的哈利已經36歲了，在一家小印刷廠當工人。他的妻子也走出了家門，到她父親的車行就職并且在“性解放”的大潮中與車行的推銷員查理私奔。哈利把在酒吧里認識的嬉皮士吉爾帶回家里住。這位代表著新文化的白人少女給死氣沉沉的哈利家帶來了安寧、快樂和幸福，她不僅幫助哈利恢復了對生命的信念，對良知的追求，也使哈利的兒子納爾遜體會到了家庭的樂趣。但是不久，吉爾把黑人逃犯斯基特帶到哈利的家中。兔子的行為引起了周圍鄰居的不滿。尤其是吉爾和斯基特的所作所為更是讓鄰居忍無可忍。最終兔子的家被憤怒的鄰居燒毀，吉爾被燒死在屋中。后來兔子的妹妹米姆從西海岸做妓回來，故意勾引查理，迫使簡妮斯又回到了兔子身邊，使兔子的家庭免遭解體。

厄普代克認為《兔子歸來》是“兔子四部曲”中“最出奇、最激烈”的一部。這部小說就像是一個大容器，他把自己對在那個時代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些社會事件和現象的看法和產生的困惑以及不安、焦慮和憤怒的情緒一古腦兒全擱到了里面。主人公哈利“被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革命’整個兒弄亂了腦子，不知所措”。《兔子歸來》表現了在60年代急劇的社會動蕩中，美國社會中傳統價值觀受到的強烈沖擊。這時的美國，各種政治運動風起云涌，女權運動就是其中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女權運動目的在于提高婦女自身對自我地位和潛力的認識，提高對自身和現實的認識，從父權制中解放出來，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婦女的性解放。在這部小說中，哈利的妻子一改過去酗酒、邋遢的形象，到父親的車行就職，而且勇敢地和男人私奔。她的女性獨立意識日漸覺醒，認識到自己不能做男人的附屬品。

另一股在年青人中盛行的、與傳統價值觀抗爭的反叛思想則表現在吉爾身上。她出身子富裕家庭，在上層社會長大、接受教育，但是卻走向了與她家庭代表的傳統文化相反的一面：被迫吸毒——輟學離家——成為少女嬉皮士。盡管吉爾極力表現自己是徹底的新思想文化代表，但是仍然無法擺脫其家庭背景的思想意識。從吉爾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一種二元分裂的生活和信仰方式，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的分裂，其結果是表面上看似嚴肅的政治抱負與實際上的自我沉溺間的結合，這正體現了60年代青年反文化運動的一個顯著特征。

在《兔子歸來》中，哈利做出了種種反抗舉動，他跑到黑人的俱樂部去抽大麻，讓吉爾和黑人逃犯斯基特住在自己家里。他的反抗行動并沒有思想上的理論支撐，只是不自覺地進入了與正統相對立的非正統、非主流的生活圈子，下意識地擺出了反抗的姿態。哈利的這種反抗，帶著情緒上的無奈和精神上的軟弱，而這種反抗者的形象更好地體現了60年代美國社會的顯著特點：對大多現代人來說，這并不是一個產生英雄主義激情的時代。正如美國學者英里斯·迪克斯坦指出的：“對于美國青年一代來說，世界顯得‘荒誕’而毫無意義：它未能提供令人滿意的任務和楷模。因此，青年人不是單純地逃避現世；毋寧說，‘他們是在以實際行動對一個有組織的體制進行批判”’。

三

“兔子四部曲”的第三部是《兔子富了》，故事發生在1979年到1980年初，正值世界石油危機，國內經濟受到重創，物價飛漲，美元貶值。此時的兔子繼承了岳父的車行，當上了老板，代銷日本汽車，因為日本車經濟省油，兔子成了這場石油危機的受益者。他的錢包一天天鼓起來了，財富的積累使他終于步入了中產階級的行列，過上了舒適的生活，每天打高爾夫球、游泳、閑聊、盡情享樂。但是生活的富裕和機械的性愛無法彌補他心靈上的空虛。于是他想方設法找到了以前的情人露絲。但是露絲卻拒絕承認哈利是她大女兒的父親。哈利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被撲滅了。此時他遭受著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打擊：兒子在生意上的無能暗示了未來的失敗，露絲的冷淡使他失去了二十年來唯一的心理寄托。

20世紀70年代爆發的石油危機導致了美國自1930年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人們對政治的熱情開始降低，對宗教信仰已經不感興趣，變得越來越務實了。哈利搖身一變，成了中產階級的一分子。二十年間社會地位的巨大變遷盡顯歷史對人的嘲弄。盡管物質生活無可挑剔，但是哈利的內心卻十分空虛'令他傷心失落的往日青春已經不存在了，金錢財富堆積起來的信仰在接二連三的挫折中不斷地崩潰，物質財富聚集以后卻失去了曾經支持過去一代又一代美國人的精神支柱，哈利此時感受到“繁榮年代”的內心空虛和苦悶，面臨的是一個“精神荒原”。他強烈渴望追求自我，但又感到信仰的匱乏、人生的荒誕和生活的毫無意義，因而在浮萍般的社會中感到無所適從。他朦朧地認識到即是遭到剝奪，變富即是變窮。兔子的這一感悟是對美國70年代末經濟生活變化的一種深刻評判。他的思維并非具有自覺的理性批判意識，即使有所感悟，也只是發乎“朦朧”之中，這“朦朧”便是橫隔于他的直覺與理性思維之間的一團混沌。

四

《兔子安息》是兔子系列的最后一部。在這部小說中，兔子的各種家庭危機已經發展到了難以“醫治”的地步。汽車行的生意被兒子打理得一塌糊涂，日本的業務主管幾乎要取消他的代理權，這就意味著要切斷兔子全家的主要經濟來源。而納爾遜的頹廢像一把利劍直戳兔子的心口。在心力交瘁的情況下，時年56歲的兔子帶著深深的感悟和懺悔，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他昔日風光過的球場上，終于從那張纏繞了他一生的羅網中脫身了。

衰敗乖死亡是這部終曲的主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特別是里根當選總統以后，美國經濟一度出現了自越南戰爭以來少有的繁榮景象。所以像哈利那樣的中產階級在經濟、金融和商業活動中獲得了物質上的成功。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普遍感受到了美國社會出現的腐敗、墮落等混亂局面。許多中產階級感到精神緊張、情緒壓抑、充滿煩惱，擔心自己的“美國夢”會隨時破滅。五十多歲的兔子身體開始發福，心臟不堪負荷，死亡仿佛只有咫尺之遙。而1988年洛克比上空的泛美103航班的爆炸事件一直縈繞著兔子，使得他沉思生命與死亡這永恒的話題。在《兔子安息》中，困擾兔子生活的不僅有共產黨、阿拉伯人、伊朗人和日本人，還有艾滋病和毒品。另外幾個反常人物的出現也讓讀者感受到了美國社會瘡痍滿目，死亡的幽靈在人們頭頂上盤桓：哈利以前的情婦因患狼瘡病而死去；一個艾滋病人的出現也會讓人聯想到他的未來：而更嚴重的是哈利的兒子納爾遜竟因吸食可卡因，最終導致精神崩潰。死亡的威脅使他意識到自身存在的短暫，也使他最終明白了死亡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歸宿。

五

“兔子四部曲”成功地描繪了美國小鎮中產階級的生活，并且每過十年對主人公的故事進行更新，不斷納入新的素材，展開新的探討。作品的廣闊社會背景與主人公的典型性使得兔子比任何角色都能代表美國社會。從第一本兔子作品開始，厄普代克就企圖描述一種美國人普遍感受到的困境，而后的每一部都緊緊圍繞美國社會生活的主要問題展開故事情節。使人物和特定的背景結合起來，水乳交融，給讀者以強烈的時代感。小說本身也具有了與生活同步的共時性，在作品和讀者之間建立了一種認同。兔子被置身子時代環境中，他的個人困惑與時代危機的巧妙結合也能系統而全面地展現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的分崩離析和精神頹廢的現實，折射出了美國從50年代的保守，60年代的動蕩，70年代的平庸到80年代的價值消亡的歷史變遷。園此，厄普代克被評論家稱為“社會歷史變化的準確記錄者”。

“兔子四部曲”被譽為具體描繪美國20世紀下半葉社會文化現象的歷史文獻。戰后的美國在物質財富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但是人的精神狀況并沒有太大改善。人人追求個性自由的過程，原有的道德規范和傳統的價值觀念對人的約束力有所減小。但是還沒能尋找到新的價值觀，這樣整個社會出現了普遍的信仰危機。小說中的哈利與許多美國人一樣在中年時獲得了物質財富。但是物質財富不僅沒有給他帶來他曾經追求的精神上的解放與自由，反而逐漸擠壓他的精神空間，造成他精神世界的日益貧乏，心靈世界的逐漸荒蕪。厄普代克看透了當代美國社會表面虛假的繁榮，抓住了它精神空虛的實質。表現了性愛、恐懼和死亡的主題。他通過兔子哈利這個代表美國普遍意義的人物形象'揭示他們追尋自我，以縱欲來填補精神空虛的過程，最后造成人性扭曲。通過這些描述，作者對現實的批判和諷刺顯露筆端。厄普代克塑造的兔子是個“非英雄人物”，他在現實與理想中掙扎卻找不到彌補豁裂的方法，然而他的命運確實能引起人們對自身和社會的深深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