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及的記述文創作藝術風格探析

獨孤及，唐代政治家，文學家。在唐代有“詞宗”、“文伯”“作為文章，律度當世”-之譽，其文論思想和散文創作都是韓愈和柳宗元古文運動的先驅，是一個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家。獨孤及的散文創作文體很豐富。包括論說文、傳記文、記述文、銘文和贈序文等。本文僅對他的記述文、銘文和贈序文之類具有抒情感懷意義的散文藝術風格予以分析。

一、前期的雄奇之美

皇甫湜的《諭業》一文中對獨孤及文章的評價表述說：“獨孤尚書之文，如危峰絕壁，穿倚霄漢，長松怪石，傾倒溪壑，然而略無和暢，雅德者避之?！贝_實如此，獨孤的文章，尤其是早期的文章無論從立意上到表現風格上都有此特征。獨孤及的《仙掌銘》在唐代就為時人所矚目，梁肅的《祭獨孤常州文》說：“銘仙掌與函谷，馳休聲於天下?！贝揿锔Φ摹丢毠鹿竦辣肥鋈眨骸爸豆藕汝P》、《仙掌》二銘，格高理精，當代詞人，無不畏服。王士禎《香祖筆記》認為“(獨孤及)其序記尚沿唐習碑版，敘事稍見情實，《仙掌》、《函谷》二銘，是其杰作?！薄断烧沏憽反_實是最能代表獨孤及文章風格的作品。

這篇銘文并序，作于天寶十四載(755)獨孤及任華陰尉時，仙掌，指西岳華山頂的東峰。獨孤及這篇《仙掌銘》主要圍繞巨靈擘山的傳說是否可信這一點來做文章，開合擒縱，抑揚頓挫，以構思奇特見長。而其境界之壯闊、氣度之恢宏則又可以與李白詩相媲美。首段先從正面用大筆濡染，從陰陽開合、元氣變化而形成高山百川，說到“真宰”(即造物者)的存在及作用。一個“疑”字，于迷離惝恍中更見其神功妙用。緊接著以壯闊飛動之筆渲染想像中巨靈開山的聲景，以實證幻。“留此巨跡”四字伏下對有跡無跡的議論。然后筆鋒一轉，指出后世探求古跡者卻認為其“詼詭不經”，為下文進一步開拓發揮提供一個批評的靶子。一揚一抑，一開一合，文勢頓挫有致。次段緊承“詼詭不經”之論，予以批評。指出世俗不駭于造物者創宇宙，作萬象，而駭于巨靈擘山之事，蓋因一無邇、一有跡之故，從而嘲笑了世俗之拘守于形跡。然后想像造物者如何“取元精之和，合而散之，財(裁)而成之”，作成萬象的情景，說明巨靈之作于自然，不過是“萬化之一工”。石上之跡乃是一種無跡之跡，是“神行無方，妙用不測”的表現。這一段圍繞跡之有無立論，而統歸于天道變化無窮，說明巨靈之事殊不足怪，先分后合，先縱后擒，文勢較上段更多曲折變化，而境界更為恢宏開闊，想像更為冥遠超忽。接下來一段。又回到巨靈之神力上來。先從虛處生發，想像巨靈神“手執大象，力持化權，指揮太極，蹴顥氣，立乎無間，行乎無窮”的先天地、超時空的偉岸形象和他“捩長河”、“擘太華”的輕而易舉。無足驚駭。接著又由實返虛，從“峨峨靈掌，仙指如畫”的情景證實“非至神曷以至此”。一是將本屬子虛烏有的巨靈神描繪得活靈活現，一是將實有的仙掌峰化為虛緲幽玄的仙跡。兩種手法，都“證實”了巨靈神的真有?！安蝗ゲ粊恚麸w若動”的形容。滲入了虛渺的想像。可謂對“仙掌”的傳神之筆，筆意極為空靈超妙。在淋漓盡致地發揮奇幻想像之后。第四段落到作銘上來，由前兩段之大開而大合。將銘仙掌與“紀崦嵫”等四事并提。正見“玄圣巨跡”之神異。末段銘文，概括全篇。但并非簡單的重復，而是著意渲染，寫得氣勢壯偉，文采斐然。特別是“砉如剖竹”四句寫巨靈開山的巨聲勢，“霞艴煙噴”四句寫仙掌峰的壯美奇偉，更是有聲有色，氣勢非凡。這篇銘文，文筆縱恣恢詭，風格近似李白《蜀道難》，可見盛唐文人宏闊的胸襟氣度和崇尚奇瑰壯偉的審美情趣。他們作品中的那種巨大的空間感，和比這種空間感更巨大的主體空間感即“宏闊的胸襟氣度”才是盛唐之所以為盛唐的魅力所在，獨孤及論辯巨靈之有無，實不過借以抒寫胸中一段奇情壯采而已。再欣賞獨孤及《洪州大云寺銅鐘銘》對銅鐘聲音的描摩：

“越五日辛丑，新鐘成。于是此邦民，大和會，膜拜縱觀，川塞衢溢，億兆諦聽，鯨魚乃發。訇然如扶搖號而萬竅怒，霹靂作而崇山破。在坑滿坑，在谷滿谷，金界岌峇，若震若蕩。既而拗怒散渙，與迥飆俱激。度越大千。周流六虛。經于禁城，入于梵宮，徘徊乎霜天，凌厲乎清夜。千門徹，萬戶警，魚龍皆奮，蟲豸不蟄。于是聆其音者，貪駿遷善。聾盲知方，識浪安流，地獄清涼，吒王解刑，刀輪摧藏。嚴乎心者，聞聲以知受，觀受以悟法，若露清耳根，鏡照身業。彼金鼓聲氣，木鐸徇路，整眾孚號。方斯陋矣?！?/p>

唐人通過詩歌來描寫聲音有李頎、白居易、韓愈的琴聲和李賀箜篌之鳴，或優美，或細膩，但是和獨孤及的洪州大云寺銅鐘相比，簡直是天地懸隔。銅鐘之音的力度是“訇然如扶搖號而萬竅怒，霹靂作而崇山破。在坑滿坑，在谷滿谷，金界岌峇，若震若蕩”。銅鐘之音的廣度是“既而拗怒散渙，與迥飆俱激，度越大千，周流六虛。經于禁城，入于梵官，徘徊乎霜天，凌厲乎清夜?！便~鐘之音的效果是“于是聆其音者，貪騃遷善，聾盲知方，識浪安流，地獄清涼，吒王解刑，刀輪摧藏。嚴乎心者，聞聲以知受，觀受以悟法，若露清耳根，鏡照身業。彼金鼓聲氣，木鐸徇路，整眾孚號，方斯陋矣?！贝硕挝淖诸H能表達獨孤那種雄奇闊大，汪洋恣肆的文風和氣宇，實在是盛唐時代的洪鐘巨響。

二、中后期的雍容和緩

獨孤及從大歷三年出守濠州，歷舒州、常州十年之整，隨著閱歷的增長，其次是江南人文風物的環境的影響，早期那種雄奇的文風略有消歇，忠義之氣交得藹然，無論其詩風文風都變得雍容和緩。清人王士禎的《香祖筆記》和《四庫全書總日》于此都有評論，其中王士禎的《香祖筆記》說：“唐獨孤及……予按皇甫浞《諭業》一篇歷評唐人文章，稱獨孤之文‘如危峰絕壁，穿倚霄漢，長松怪石，顛倒溪壑’今讀其文，殊不盡然。大抵序記猶沿唐習碑版。敘事稍見情實，《仙掌》、《函谷》二銘《瑯邪溪述》《馬退山茅亭記》《風后八陣圖記》是其杰作。”“王士禎《香祖筆記》則謂‘其序記尚沿唐習碑版，敘事稍見情實，《仙掌》、《函谷》二銘《瑯邪溪述》、《馬退山茅亭記》、《風后八陣圖記》是其杰作，《文粹》略已載之’。頗不以浞言為然?！贝颂幍耐跏康潯笆獠槐M然”和《提要》的“頗不以浞言為然”都指出了獨孤及記述文風格的另一個特征，獨孤及中后期雍容和緩散文藝術轉向。我們可以通過《東山記》來看一下他在江南的生活狀態。

他在該文中寫道：“獨孤公之蒞是邦也，……，得崇邱浚壑之地，密林修竹，森蔚其閑，白云丹霞，照曜其上，使登臨者能賞，游覽者忘歸……出云木之高標，視湖山如屏障，城市非遠，幽闡鳥聲，軒車每來。靜見水色。復有南池西館，宛如方丈瀛洲，秋發芰荷，春生蘋藻，晨光炯曜，夕月澄虛，信可以曠商士之襟懷，發詩人之詠歌也?！睎|山之美因獨孤及而彰，當他離去之后，東山便是另一種景色了，“自公之往，清風寂寥，野獸恒游，山禽成萃，不轉之石斯固，勿伐之木惟喬。”正可見“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之意，而其他的人雖然也來到東山但并沒有彰出東山之美，“而繼守數公，實皆朝顏，雖下車心理，或周月而遷，志在葺修，時則未暇?！泵缹W家葉朗此處強調的人對美的發現，人對美的開掘，強調的是人和美景之間的依存關系，如獨孤及在《盧郎中尋陽竹亭記》提出了：“夫物不感則性不動，故景對而心馳也；欲不足則患不至，故意愜而神完也?！?，強調的是二者關系。正如馬克思說過：“對于不懂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薄＊毠录霸谶@里更重要的是贊美人，贊美那個“懂音樂的耳朵”，贊美那個有“慧心”開掘美的儒者，這里的儒者和美麗的景色之間構成了一種依存關系，這里開掘美的人才是獨孤及立意的主旨。宋洪邁撰《容齋隨筆》記載：“故書中有《唐賢啟狀》一冊，皆(氵凡)(氵凡)緘題，其問標為獨孤常州及、劉信州太真、陸中丞長源、呂衡州溫者各數十篇，亦無可傳誦，時人以其名士故流行至今，獨孤有《與第五相公書》云：垂示《送邱郎》中兩詩，詞清興深，常情所不及?！幪炻剶嘌?，夜浦送歸人’。醴麗閑遠之外，文句窈窕悽惻，比頃來所示者才又加等，但吟誦嘆詠大談于吳中文入耳。又云：‘昨見《送粱侍御六韻》清麗妍雅，妙絕今時，掩映風騷，吟諷不足?！吹谖彗司蹟恐疾灰晕姆Q。而獨孤獎重之如此，觀表出十字，誠為佳句。乃知唐人工詩者多不必專門名家而后可稱也。”“第五琦是代宗時期的財政官員，獨孤及和他的交往應在獨孤及生命的后期代宗時期，獨孤及在信中特意表出“陰天聞斷雁，夜浦送歸人”等“醴麗閑遠”、“窈窕悽惻”、“清麗妍雅”等句子，由此可見，獨孤及后期對詩歌的審美發生了明顯的轉變。其文風亦如此。這一時期他的作品風格和他的生活狀態表現出一致性。優游山水生活使他的作品表現為雍容和緩的藝術追求。

余論

這里需要指出，獨孤及的沉雄勁健的文風部分的和他的北方血統有關。王錫昌在《唐代古文運動》一文中說：北方民族剛直成性，氣質天賦。故不適雕章琢句之虛飾，更難拘于韻律聲病之束縛，……，故古文運動得始盛于北方，蓋亦由于其民族性之關系歟?這種民族性之于獨孤及這個具有匈奴血統的盛唐作家的創作極有影響。其次，孟二冬認為“大歷時期在江南地區以劉長卿、李嘉祜為代表的一群詩人詩歌新變的趨勢，而且還具體指出了其‘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己有’的共同特點。他們之間，不僅有密切的酬唱交往，而且生活經歷、思想傾向、文藝觀等方面都有相同之處。實際上形成一個流派。他們的基本風格，可以用清婉柔秀四字概括，一方面，寫景清麗，抒情深婉，在氣韻上顯示出清婉的風姿。另一方面，情調感傷，格律工秀，在格律上有柔秀的特點”。獨孤及后期就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獨孤及此時的詩風已經以“清麗妍雅”為主要審美風格了，而文風也變得雍容和緩，再沒有早期的雄渾和闊大的境界了。環境移人性情一至如此。當我們研究獨孤及的散文時就會發現，其記述文和他的詩歌表現出風格取向的一致性，即前期以雄奇勁健為審美特征，而后期則表現出雍容和緩藝術審美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