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株奇葩 爭奇斗艷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蕭紅和沈從文是兩個非常特別的作家。他們都是30年代文壇上耀眼的新星，兩人有許多相同和不同之處：一個生于北方的哈爾濱。一個生于南方的偏遠之地湘西，兩人初涉文壇都非常引人注目，都曾在經歷了一段不被理解和接納的時期后成為人們研究和評論的焦點，兩人各以不同的方式走出了自己的家鄉，都對家鄉懷著深深的眷戀，家鄉也因他們的文學成就而揚名海內外。

一、生年有別，代表作同年發表

1902年12月，沈從文出生于風景秀美的湘西鳳凰古城。他14歲投身行伍，隨當地土著部隊流徙于湘川黔邊境與沅水一帶，后正式參軍，當過上土司書。1923年受五四思潮吸引來到北京，升學未成，在郁達夫、徐志摩等人鼓勵下自學寫作。1924年開始在《晨報副刊》、《現代評論》、《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1923年至1928年在北京以寫作謀生，1928年與胡也頻、丁玲相繼來到上海，共同創辦《紅黑》雜志。1929年以后，他一邊教書一邊創作。1934年發表了以寫家鄉山水表現湘西風情的著名中篇小說《邊城》，標志著他小說創作的成熟。

1911年6月，蕭紅出生于東北黑龍江省的呼蘭縣城。1942年1月，年僅31歲的蕭紅病逝于淪陷的香港，給我國現代文學留下了深深的遺憾。蕭紅的一生是短暫的，其創作生涯更為短暫。1933年5月21日瀟紅在蕭軍等人的鼓勵下，完成了她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小說獲得了社會的廣泛好評，并得到了《國際協報》的征文獎金。1934年9月，蕭紅完成了她的中篇小說《生死場》——這部后來由胡風先生最終定名、得到過魯迅先生和茅盾先生高度評價的中篇小說，一發表就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評價。

沈從文和蕭紐是我國少數幾個擁有世界性聲譽的現代作家。兩人雖然年齡相差10歲，但兩人走上文壇均在20歲左右。更為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年——1934年，兩人均發表了一生的標志性作品《邊城》和《生死場》，《邊城》發表于當時的北京，《生死場》最終完成于青島。這兩部作品都以作者自己的家鄉為背景。表現的是家鄉人的風土人情和生存狀態，雖作品取材和表現風格迥然不同，但都表現得極其深刻和凝重。

二、南轅北轍。對家鄉情有獨鐘

沈從文是湖南風凰縣人，20歲之前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直到1923年，21歲的他為尋求一種全新的生活來到了北京。而蕭紅是黑龍江省呼蘭人，典型的北方人。1930年，19歲的蕭紅為反抗封建婚姻離家來到北京，第二年回家，但又一次離家出走，從此再未回過家鄉。20歲之前的蕭紅基本上是在家鄉長大的。兩人對家鄉都有著執著的愛和永久的牽念，家鄉是他們的血脈所系，是他們創作的源泉。家鄉長養了他們的身體，更長養了他們的思想和靈魂。他們以寫家鄉來回報家鄉的厚恩。蕭紅的《生死場》反映的是東北抗日戰爭前后的農村生活。前半部主要描寫了東北農民原始的生活方式和農村日常生活圖景，透著北方自山黑水的蒼茫、凝重與悲涼，這是蕭紅對故鄉生活刻骨銘心的體驗。后七章表現的是異族入侵、農民覺醒的抗日題材。這是蕭紅亡國之痛情緒的宣泄，也是民族與時代的需要。《呼蘭河傳》正是為家鄉作傳，它由一個個生活場景、生活故事串接而成。小說沒有一個中心和主要人物-沒有一條清晰的貫穿始終的情節線索，沒有故事的發生發展高潮和結局。她似乎只是在介紹和述說記憶中故鄉的一切：街道、店鋪、學校、老胡一家、馮歪嘴子、有二伯。還有“我”的一家。沈從文在《邊城》里動情地講述了家鄉的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故事所表現的外公對翠翠仁厚的愛、翠翠對儺送純真的愛、天寶兄弟對翠翠真摯的愛以及兄弟間誠摯的手足之愛，歷來為閱讀者和研究者所稱道。沈從文曾說，他要表現的是家鄉美好而自然的人性和生存狀態。《長河》是沈從文另一表現家鄉生活的力作，它像一幅風俗畫，為世人展示了家鄉獨特的地理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沈從文的湘西系列，構成了一個展示湘西風貌的風俗長卷，獨特而優美。

家鄉的養育使他們才情勃發，他們都以豐碩的文學成就和卓越的文學聲望回報了家鄉。他們是家鄉人的驕傲，而家鄉也因他們名揚中外。

三、性格迥異，創作風格有別

沈從文和蕭紅，兩人性別不同，性格迥異。沈從文男人女性化，性格溫柔而平和，卻有一股做事做到底、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蕭紅女人男性化，性格剛強而倔強，思想深刻而敏銳。兩人都有著獨特而鮮明的個性。

小時候的沈從文好奇心很強，《從文自傳》對此有很多描寫。他去上學，從家里到學校，不走那條最近的街道，總是繞道而行，走很遠的路，甚至走到城外的沙灘上，走到殺人的地方。脫鞋走進沒膝的河水中……他對什么都好奇，都要看個究竟，弄個明白。長大后的沈從文性情靦腆而木訥，性格溫柔而平和?！断嫘猩⒂洝穼懰剜l途中的所見所聞，他是那么平和而寬容地接納他所熟悉的湘西風物。一路上他就象一個忠實的觀眾和聽眾，看不盡的山水風光。聽不盡的鄉音俚語。所看到的是17年前那些熟悉的青山、溪水、水碼頭、街道、店鋪和湘西人所固有的原始生存狀態，所聽到的也是17年前早已熟悉的粗野的、質樸的、溫馨的、熱情的話語。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我們讀到的是一種平和心態下的娓娓述說，一種超自然的純美理趣。我們難以想象，這樣木訥而平和的沈從文，性格中竟有那樣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強和韌性。

與此相反，蕭紅卻以另一種姿態而遺世獨立。蕭紅是一位女性作家，她的性格剛強而倔強，做事極有主見。這也許與她的身世和成長經歷有關。蕭紅從小缺乏父母之愛，許多事情需要自己做主，封建家長的父親，更培養了她叛逆的心理和性格。蕭紅曾為抗婚而離家，其叛逆倔強可見一斑。她固執而倔強地挖掘民族的劣根性，表現鄉人們對于生命悲劇的感悟。蕭紅是一個懷著理想追求生命價值和尊嚴的人，她的一生幾乎總為苦難所纏繞。一生都在與命運抗爭。

就這樣，我們從沈從文的作品中讀出柔弱，讀出每一個女孩子出乎自然的青春和清純，讀出每一個鄉民的質樸和憨厚，讀出每一個老年人的寬厚和慈愛，讀出湘西水鄉所特有的自然風情。我們從蕭紅的作品中讀出的卻是生活在黑土地上的東北人生活的苦難、不幸、壓抑。以及他們與悲慘命運的不屈不撓的抗爭。蕭紅的作品具有一種男性的陽剛的氣質，沈從文的作品卻表現出一種平和溫柔的美。

四、風格獨特，讓人解讀不盡

蕭紅以一個女性作家細膩的觀察和富有特色的表述而為世人所稱道。她對語言的超常規的運用，使她的語言獨具特色，魅力無窮。魯迅先生為《生死場》作的序中說：“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弊阋婔斞赶壬鷮κ捈t文筆獨特性的肯定。閱讀蕭紅作品，時時讓人感受到這種清新與獨特。例如《生死場》開頭：

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著榆樹的根端?！?/p>

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象是一棵大形的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蕭紅創造了一種介于小說、散文、詩歌之間的獨特文體，人們稱之為“蕭紅體”。這種獨特文體，使蕭紅的小說具有一種清新自然、稚拙渾樸的審美情趣。細膩而自然的描寫，自由而無拘束的敘述，特殊的表達方式和句式的運用。皆出于自然的情感和文意的流溢，毫無刻意雕琢之意。不僅如此，在蕭紅的小說中，其語言常常有一種自然的天性和童趣在內，如《呼蘭河傳》的這段文字，可謂水乳交融。渾然天成：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象鳥上天了似的?！凉显敢馀郎霞芫团郎霞埽敢馀郎戏烤团郎戏俊｜S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S意的飛，一會從墻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從墻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沈從文作品的獨特魅力。主要表現在細致的刻畫和淋漓盡致的敘說。如《邊城》第二部分，作者如數家珍，一口氣便將茶峒地方山山水水、周邊環境、河流港灣、碼頭船只、纖夫戍兵、河街店鋪、各色人等，洋洋灑灑，作了一個全方位的介紹，看似漫不經心，隨意為之，實則飽含著作者的獨具匠心和對生活的極端熟悉。作者依匯集在此處的各種事物內在聯系將它們一環套一環、一線連一線地一一寫來，看似多而散亂，實則聯系緊密，讀者讀第一遍就會心里清清楚楚。

在刻畫人物方面，作者善于將人物置于特定的自然環境之中，使人物與環境相輔相承，相得益彰，人美景也美，景美人更美?！哆叧恰?一)中對翠翠有這樣的描寫：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

《邊城》(十三)開頭寫道：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威桃花色的薄云?！浯淇粗焐系募t云。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翠翠從小沒有父母，她和祖父相依為命，生活在遠離人家的野外渡口。她是自然的女兒，“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使她富有自然之子的一切天性：美麗、乖巧、天真、活潑、健康。現在翠翠16歲了，有了自己的小小心事，而她自己又為這心事所困擾。當黃昏來臨時，盡管天空有“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這樣的美景，盡管渡口飄來“生意人的雜亂聲音”，但在翠翠的心中是寂寞的，所謂無端的煩惱，“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鄙驈奈那逍滦忝赖恼Z言，在現代文學史上也是一個純美的存在。

沈從文和蕭紅是現代文學史上的兩個特異現象，南轅北轍的兩個作家，為歷來以中原為中心的中國文化帶來了邊地稚拙樸實的新鮮空氣。他們獨特的文學個性使中國現當代文學呈現出多姿多彩的瑰麗景色。

(作者單位：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