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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平時,三次哨聲后,河谷的一切都會非常肅靜,除了那兩個點炮人飛快地往遠處那個棚子里跑去之外,絕不會再有誰在巖炮附近出現;而今天,當點炮人剛點燃導火索,轉身飛跑時,突然從松林里出現一個女人往正在冒青煙的炮眼跑去,還邊跑邊喊著。我要死給你們看!我要死給你們看!巖炮立刻就要炸響了。
青翠的松山腳下,斜斜的山坡上被鋤頭和挖掘機切開了高陡的剖面。新修的公路坯子已經彎彎曲曲地呈現,石頭和樹根像分布在大山肌肉里的骨頭和血管,在嶄新的切面上赤裸了出來。于是,那些高出紅黃土層里的灰石頭就不得不用放炮炸碎。工地上安全工作抓得規范,每次放巖炮都要吹三次哨子:第一次是預備哨,如有過路人,就得停下不再前行;第二次是告訴周圍人,已開始裝炮了;第三次就是已經點燃了巖炮的導火索,馬上就會隨著一聲巨響而土石橫飛。當然是第三次哨子吹得最為急切和果決。
工地對面就是柏樹村,一大片向陽木樓有規律而又沒有規律地排列在山坡上那些祖傳下來的屋場地基上。樓廊上都晾掛著這里生活必須的農具和衣被。這種即將發生人命的場面,為站在這些木樓外的人所看見,他們的神筋立刻都短了一截,全身都一下子繃緊!他們站在這邊的屋門口跺著腳喊起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兩個點炮人被對面屋檐下這些男男女女的驚呼喊明白了。他們極其勇敢,勇敢到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平時顯得有些僵硬的腳手,這時刻像機器一樣的快速,他們飛速返回身去。一個把坐在炮眼邊那女人推開,一個把正在冒煙的導火索拔掉。這場本該即刻發生的人命大禍變成了一場虛驚!虛驚啊!村子里擔驚受怕的人,這才把憋著的一股氣泄掉,全身都軟了下來。心都像是從半空中一下子掉到了地上,雖然不好受。但到底踏實了許多。
雖為虛驚,畢竟是大驚!村里人于是全都聚到了村口小商店門前一地雜物的土坪里,人人都在粗著頸脖子說話,但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些什么具體內容,不過,意思誰都明白:這條新修的公路修到現在,已經欠了村里很多人的錢,有血汗味的工錢,也有青綠綠的莊稼補償費,行話叫青苗補償費。村里人自然都清楚,要和巖炮一起爆炸的麻姑是為什么下了這么大決心,連命都不要了。修這條公路的負責人欠著她家的工錢,也欠著她家的莊稼補償費,她去要過多少次都沒能兌現。她當然用過很多討錢的辦法,笑的、哭的、軟的、硬的。但是,她有她的難處,負責這段公路的是村里的謝村長,她不好在謝村長家放死,只好不讓公路施工隊施工。大家一見謝村長沒在現場。女人就用最毒辣的語言咒罵:那不得好死的!吃冤枉的吃多了,明天養孫兒孫女不長屁眼!站在人群里的方一成就代表男人說話了:你們這些破屁股咒這些毒話沒用!看牛娃兒咒不死牛!
聽方一成這么說話,村民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方一成身上。方一成比謝村長大幾歲,剛滿六十,現如今吃好穿好,分文稅錢不要交。加之他兒子又在省交通廳做官,人人都說根本就看不出他是花甲老人。他和謝村長的關系歷來很好,歷來都是兄弟相稱。在外做官的人不愿得罪地頭蛇,謝村長也知道和方家處理好關系,遲早總會有用處。有這種關系,照說,方一成如果跟謝村長說說現在這種情況的嚴重性。謝村長應該是聽得進的。村民就跟方一成說,你去跟謝村長說,再不付我們的錢,就會鬧出大事兒的。方一成也有這個自信,就說,等我打個電話去問問我兒子,先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總不能冤枉人家。
方一成本是不愿多事的人,他也知道勢不可全用,自己兒子在省里做官,他在村里不可以動不動就逞強好勝。但他看到麻姑要坐炮眼上放死。村民這樣憤激了,再這么鬧下去,鬧出些人命來,那如何得了?他不出面恐怕不行了。方一成還沒有手機,兒子曾經要送他手機,被他謝絕了,說,沒有那個必要。電話沒打幾個,老背著這么個沉家伙干什么!但他家里座機是有一部的。每到周末,兒子都要打電話回來問候他。方一成到家里座機上打了個電話,再回到村民中說話的口氣就不一樣了。他跟村民說,我兒子說了,幾百萬公路款已經全都撥下來了。
村民原還以為是上面把公路款沒有撥足,現在知道全都撥下來了,就絕望了,就更加怒不可遏,就要鬧到謝村長家去捉豬擔谷。方一成說,那不行,一來,他和我是兄弟;二來呢,做任何事情總得先禮后兵吧。村民自然擔心方一成是在包庇謝村長,就堅決不依。方一成只得說,請大家相信我,還是容我去先跟謝村長說說。我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跟他好好說說。如果他以為他當村長了,聽不進我老兄的話了。把大家的工錢和莊稼補償費都弄得沒有地方要了,那他也就別怪我老兄要到縣里、省里去告,要把他告進牢里吃缽子飯去!
村民見方一成說話的口氣這樣硬,加之正在修的這條公路就是方一成的兒子通過扶貧渠道弄過來的指標,要不,哪輪到柏樹村修這條公路呢!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是一位開農用車跑運輸的年輕村民說,方叔,我們怕他謝村長,是在他手心里討吃,以后還有事兒要求他。現在國家又想方設法給農民補錢,種糧補貼啦,母豬補貼啦,造林補貼啦,真要鬧鬧翻了,下次怎么好跟他見面領這些錢呢?你兒子在省里做官,難道你也怕他不成?你先去上面告了再說。
方一成說,我怕他干什么?莫說他只是個村長。就是鄉長、縣長他們,也還要到省里去求我兒子辦事呢!
大家就起哄了,說,是嘛!我們怕他,你用不著怕他,你怕他個球兒!我們大家就推選你到上面去告狀,告他謝村長侵吞這條公路款,不給大家發工錢和青苗補償費!要上面來人算賬,把謝村長弄到牢里去!萬一弄不進牢里,把他“雙規”一下也行!太不像話了!
方一成又蹲下來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著別人這么腦子發熱,他想了想,又說,一個村兒里住著,我呢,兒子又在省里做官,我總不能讓人說我是仗勢欺人吧!我說了,我得先跟他談談,徹底地談談!推心置腹地談談!他如是個好鼓。必定不要重錘來敲。
開農用車的年輕村民說,如今這些當官的啊,吃冤枉的拿冤枉的都麻木了,一個個都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哪!
方一成說,年輕人啊,你一定是天天開車和鋼鐵打交道,說話都是鋼鐵的硬味了!人哪,總不能把人一棍打死,是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文化大革命時,有些人鬧得好兇啊,最后呢,水一清,龍還是龍,蛇還是蛇!
開農用車的村民說,方叔,我看你心這么軟,你就別惹謝村長了。要是把他惹翻臉,怕就沒有你的好下場。
方一成說,年輕人哪,你懂什么呀!有理不在聲高,有理走遍天下!謝村長也是聰明人,我不相信一個當村長的就不知趣,只要我把話說到位,他就自然會明白,自然會著急!我兒子在省里做官,我還怕扳不倒他一個村長嗎?我是想,一個村兒里的人,做出來的事總要仁至義盡才好!何況我們過去是兄弟呢!
村民說,那你就趁早去跟他談吧,要不然,村里只怕還有好多麻姑要坐到炮眼邊去放死呢!
方一成說,事情到了這地步,他當村長的難道還不知道嚴重性嗎?我這就去跟他說!
村民說,你要是讓他把欠大家的錢都發了,誰還要去告狀呢?我們就真叫你萬歲!
方一成就信心百倍地往謝村長家走了。
謝村長正在自己家門日小河邊的碼頭上洗豬草。小河從很遠很遠的山里擠出來,被左右的山腳拗得非常地彎,好不容易在謝村長門前才留下一彎碧水,然后又從謝村長的家門口彎下去,彎到很遠很遠的山外邊去了。河谷是滿目的嫩翠,豬草是謝村長的女人從那無邊無際的嫩翠中一把一把扯起來背到這兒的,一大堆。像座小山堆在碼頭上。他在小河邊用石頭圍成一個小水塘,然后,用四齒搭耙把豬草拖到水塘里,用腳一踩,就見一陣渾水和一些豬草碎葉順著河水零零散散地流下去。再用搭耙把豬草拖上岸,就算洗好了,只要提干一下水分,就可以擔回家去煮給豬吃。柏樹村的其他村民是從不洗豬草的,給豬吃的東西還用這么洗嗎?還要這么講衛生嗎?但謝村長一直堅持這樣洗。于是,村民就咒他:村長家的人講究,豬也講究了!怎么不見把豬刷刷牙呢?哪個豬不是從豬糞里長大的?怕臟?我看你不吃豬肉嘍!
謝村長現在越來越讓村里很多人不服氣了。以前他不當村長時。村民都說他會治家,會致富,都是服他氣的,是大家投票把他從一般村民選上來的。這兩年他當了村長。村民就覺得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比如電視上說,國家給農民種田的補貼錢是多少多少,而到村里發給村民手里就不是那個數了,扣了這個扣那個,村民罵娘,謝村長解釋說,是鄉政府要扣。又比如,電視上說國家給養母豬的有補貼,而到村里就不見了,村民罵娘,謝村長也說是縣里、鄉里要扣。村民當然想找縣、鄉干部罵娘,但現在不收農業稅了,村民一年到頭見不到縣、鄉干部。尤其是現在這條新修的公路。明明電視說了國家投資多少萬元,但是,到了村民頭上,修路的工錢兌不了現,青苗補償費也兌不了現。這些錢,不是謝村長吃了才怪呢!村民越來越不服他的氣了,但謝村長不把這些當回事,認定自己沒有變,還是原來那個人!依然是我行我素:該開的會他去開,該回來傳達的會議精神他照本宣科,該完成的任務他想方設法地完成,該求村民的事,他不厭其煩地求,該給村民解釋的事,他反反復地解釋,該自己家致富的事,他也一項不減,因此,也就有人叫他“軟螞蝗”。螞蝗是吸血的,所以,就想得出村民的確是開始恨他了。
小河的水有一種似有似無的潺潺聲,風又吹著門前河岸的一大片竹樹,嗦嗦有聲,竹林里一天到晚總是禽鳥同食同歌,熱鬧不斷。謝村長就在這些聲音里全神貫注地洗豬草,方一成從碼頭上走下來時故意做出咳嗽聲,但謝村長聽不見。方一成蹲在竹林間的碼頭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謝村長忙碌的樣子,才順手拾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投擲到謝村長面前水花里。謝村長被水花驚了一下。直起腰來,順著小石頭飛來方向看上去,就看見了方一成。方一成笑了一下。謝村長看到方一成的笑是那種親熱的笑,是那種和藹的笑,是那種友好的笑,心里溫暖了一下,還給一個同樣的笑。方一成往下走了幾步。還是蹲在碼頭上說,老弟,來啊,歇歇嘛。
謝村長說,你有閑工,我沒有閑工。
方一成說,你吃得許多?穿得許多?那么天天拼命做,還了得?
謝村長說,你有當官的兒子供你,我沒有,我得靠自己這雙手!
方一成也知道謝村長心里想的是什么,就真有幾分得意地說,來,歇歇。我跟你說個事兒。
謝村長說,你說吧,我耳朵又沒有做事。
方一成說,你總得停下手來,我才好說嘛。
謝村長說,我聽著。
方一成說,這竹林里雞鴨鳥兒叫,這小河里流水又響,你不停手蹲到一起來。我說給這竹樹聽?
謝村長雖是這么說。手還是停了下來,一雙紅紅的腳掌從水里抽了出來,踩著碼頭上來了。看樣子,這早春的河水還有些冷腳。謝村長把四齒搭耙放在屁股底下坐了,說,有什么事?
方一成說,剛才麻姑坐在點燃的巖炮上放死,你沒看見啊?嚇死人哪!
謝村長驚癡了一刻,問什么時候出了這事?
方一成說,剛才。
謝村長說,她也真是不要命了!
方一成說,要真是把她炸了,你怎么交差?
謝村長說,這村長也真不是人當的!
方一成說,你明白她為什么跑到那兒去放死嗎?
謝村長說,還不是為錢?
方一成說,你既然明白,那我就直說了:欠村民的錢,你該付了。
謝村長說。誰不知道該付了?
方一成說,那你還拖什么呢?
謝村長說。我拿什么付?
方一成說,拿錢付啊!
謝村長說,錢在哪兒?
方一成說,我兒子說,這條公路的錢都撥下來了呀!
謝村長說,到我手里沒有這么多錢!
方一成說,人啊,做了官,就不要把錢看得太重。我跟我兒子也是經常這么說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要盡快把工錢和青苗補償費付給村民。
謝村長說,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做人從來就犁是犁路,耙是耙路。我不扯公家一分錢,也不為公家貼一分錢。
謝村長也有很多的怨憤。這條公路是為大家修的,是公益事業,是他老兄方一成的兒子特別弄來的指標,他不能馬虎,他得盡最大努力把這條路修好,但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到上級部門要錢的困難,大大超乎他的想象。兒看見娘屙尿—說不出口啊!他害怕得罪上面的人而壞了修這條公路的好事。村民又不知真正的內幕,方一成當然也不知道,總是對他有誤解。
方一成聲情并茂地說,如果你把公路款扯下去用了。你就要趕快退出來。
謝村長詛咒發誓說,我扯公路款我自己打藥吃!
方一成見自己的話撥不動謝村長的心,就稍稍變了些臉說,好話丑話我就算都說到了,你真是聽不進,如果村里人要往上告狀,把蓋子一揭開,只怕就不好辦了。
謝村長沉思一會說,老兄,你最好叫他們不要告。
方一成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說,是啊,誰愿意告呢!村民那邊我是壓著的,所以,我要先來找你談談,徹底地談一談,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謝村長也變了臉說,你跟我談什么?有什么好談的?
方一成說,那么,如果還有很多像麻姑那樣的人坐在炮眼邊放死呢? 謝村長說,那我也沒有辦法。
方一成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給人家付錢,又不管人家的死活,還不讓人家到上面去告狀,那你叫別人怎么辦?你總得給人家路走啊!
謝村長說,你叫我一個當村長的怎么辦呢?謝村長說完這么一句。就起身拿起搭耙要去接著洗他的豬草了。
方一成見自己的談話這么沒有結果,他感到失望,感到傷了自尊。他是省官之父,在這個小村里,只要他說句話,誰敢不聽?你當村長的好大一個官?竟然話還沒有談完就去洗豬草了。方一成站起來,十分嚴肅地告訴謝村長說,你既然這樣頑固不化,知錯不改,執迷不悟,那你就要做好準備,只怕別人就真要告你!
謝村長說,你跟他們說說,叫他們不要告。
方一成說,不告就要付錢,不付錢就肯定要告!
謝村長說,告什么呢?告告告!
方一成說,看你今天這種態度,就是別人不告你,我也要告你!
謝村長說,你不要告!你更不要告!
方一成說,你怕我告,你今天就不應該是這態度!
謝村長又顯得語重心長地說,老兄,你不要告!
方一成偏不信,說,就憑你今天這態度,我就想告你!
2
謝村長的女人是顆草莓,矮胖而且白嫩,年紀不小了,卻還一臉嫩嫩的紅,但腳短,行動起來總不很快,說她不忙不慢也好,說她從從容容也好,反正一年到頭從不見她忙碌過,也從不見停閑。這種均速行動,常常在你不經意時,一件工作量不小的事情就被她完成了。至于掃帚。那是一有空就握在手里,屋里屋外,總是不停地掃,擺在門口的磨刀石轉角處都掃得發著油油的光亮了。別說家里弄得真正的富裕。僅是這整潔衛生就討人喜歡。生活在鄉下,家里卻像城里一樣的干凈,在柏樹村少見。多年來,她是連雞鴨都不讓它們到壁腳來拉屎的,每天都把料盆端到竹林里去喊她的雞鴨們來進食。
這天,謝村長的女人正在竹林里喊著雞鴨喂料時,方一成就從她身邊路過。兩人沒打招呼。一則是謝村長的女人本來就語貴如金;二則是謝村長跟她說過,方一成可能要到上面去告謝村長。謝村長和方一成還是能夠有事說事,他們是男人。肚子裝不下兒子,卻撐得下船;女人就不一樣了,裝世事的肚量自然就小了許多,尤其喜歡護著自己的男人,就不愿和方一成說話。但是,兩人的眼睛還是碰上了,碰出很多意思了。方一成的眼睛說,你們家不是不怕別人告狀嗎?我要看看你到底怕不怡!謝村長女人的眼睛說,他這要去哪兒呢?穿得比平時講究了許多。
謝村長女人把眼神壓得低低的’,就看見方一成穿了黑皮鞋,還刷過油,亮得有很多太陽在鞋頭上跳躍。女人不再守在那盆雞鴨料旁邊,’趕跑那些前來偷食的鳥兒。就從從容容地走回家,跟謝村長說,方一成像是去城里了。
謝村長說。你管他去哪兒呢!
女人說。真像是到上面找人去了呢。
謝村長說,你管他找人也好找豬找狗也好!
女人說,他真像是找人告狀去了呢。
謝村長聯想起那天兩人在小河碼頭上爭過那幾旬,記起方一成說過,他要去上面告狀。但謝村長仍顯得若無其事地說,他告就是!他有閑工他去告就是!
女人說,他要是把你告出什么麻煩來了呢?
謝村長說,我私人不扯公家一分錢,我能有什么麻煩?他是在給自己家里惹麻煩!
果然,過不幾天,一輛吉普車開到謝村長門前的竹林邊停下。司機倒不是覺得這竹林邊順道,而是覺得那兒很陰涼,大家去干工作后,就很有利于他一個人在車里打瞌睡。從車上下來四五個人,在村長家門口的桂花樹下坐了下來,又賓至如歸地把放在壁腳的一張四方飯桌搬到他們中間。然后把算賬的工具放在桌子上。即使這樣的地方,算盤也已經退役了,全是用的電子計算器。又要謝村長把一大堆發票拿出來堆在四方飯桌上。時間抓得很緊,就有人念,有人按計算器,有人做記錄,只聽得電鍵嘀嘀嘀地被按得不停地叫。
這個時候。方一成就在竹林下蹲著,他當然心里明白是自己把狀告響了。
是不是方一成在村里說過什么話,或者做過什么工作發動過村民?反正村民是來了不少,都聚在清賬小組的周圍,哭的哭,罵的罵,說自己還有多少錢沒有要到手。但因為是在謝村長家里,還是沒有人點謝村長的名。翻耕土地,靠種莊稼過日子的人,再傷心也還不忘記給人家留面子。
方一成當然不哭,也不罵,胸有成竹,非常冷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算賬的結果出來。清算結果一出來,他就好說話了。該說什么,下一步該怎么著手,他心里已有好幾個招術。反正這事兒,他得進行到底。在這個村里,除非他為村民伸張正義,別的人就沒有這個能耐了。即使是謝村長怪他不認兄弟之情,那也沒有辦法,因為此前,他已做得仁至義盡。
謝村長家門前熱鬧了大半天,等到夕陽從竹林里斜過來。被竹葉切成碎片撒在四方飯桌上的賬目憑證里時,清賬結束了。于是,大家不再吵鬧。
清賬小組的頭兒說,請村民注意了啊,現在公布一下公路上的支收賬目。賬目其實一點也不復雜。收入多少萬元,開支多少萬元;從賬目上看。一分錢沒有虧,也一分錢沒有余。謝村長一分錢沒有貼進去,也一分錢沒有拿走。這樣的清算結果弄得村民目瞪口呆,無縫可鉆,也摸不著頭腦。賬目一念完,村民代表就都把目光投到了方一成身上。方一成果然不負眾望,他走到四方飯桌邊坐下來跟清賬小組的人說,你們把開支的明細賬念念。
清賬小組的人有點為難地說。這就用不著念了。
方一成說。怎么用不著呢?
清算小組的人說,都有正式發票在這兒。
方一成說,有正式發票就行了?現在,嫖婊子都有人可以給你開正式發票!
經方一成這么一說,村民代表又覺醒起來,又鬧哄起來,說,是啊,現在做什么開不到正式發票?要是在外面賭了嫖了也拿發票來報賬呢?
清算小組的人說,你們謝村長是那種人嗎?
方一成說,做什么事都得先小人,后君子。我們要把開支的每張發票都弄清楚,然后再說別的。
清算小組的人說。這個就沒有必要了。
不僅方一成聽出清算小組的人說話有問題,連村民代表也聽出這話里有含糊。方一成就進一步代表村民意見說,收入和支出是平衡的,那為什么還有這么多村民的錢沒有拿到呢?
清算小組的人說,那只能說是還有錢在上面沒有要回來。
方一成說,這話哄別人可以,哄我不行!我問我兒子了,公路款已全部撥下來了。如果還有錢沒有撥下來,那當然還有希望,現在公路工程已經撥下來了,再沒有錢付大家的欠款了,那么,虧空這些錢由誰來負責呢?
來到這里的村民,都是公路上欠著他們的錢,于是。他們越聽越明白,明白自己的錢將沒有地方要了,將成為霧,成為風,成為空數字,他們就跳起來罵娘了,雖然不點謝村長的名,但謝村長還能聽不出是罵給誰聽!而謝村長默不作聲地蹲在竹林下打瞌睡。他每天要做的公事私事很多,總是很累;今天如果不是清賬小組來清賬,他早就在田地里累得腰酸背痛了。這會兒對于他來說,不需要和村民爭爭吵吵,而最佳辦法是好好休息一會兒。
方一成還是不忘兄弟之情,不讓大家罵娘,說,你們不能罵娘,人家老娘又沒有惹著你們。村民代表又把目光集中在方一成臉上,聽他的高見。方一成叫大家都坐下來,說,這樣吧,我們還是要看一看開支的明細賬。看看每一張發票都是什么內容,都買了些什么。這樣,我們才好說話,才好決定哪些是能報銷的,哪些是不能報銷的。
村民代表說。那不能報銷的怎么辦呢?
方一成說,不能報銷的,當然就該辦事的人自己出了。
清賬小組的人還是說,算了,不要看每一張發票了。
這話讓方一成一聽,就覺得是謝村長和清賬小組串通一氣了。方一成堅持說,不行,一定要看!
清賬小組的頭兒一看擋不過去,就對著謝村長叫道,謝村長,他們一定要翻看每一張發票啊!
謝村長被大聲叫喊驚醒過來,幸福的涎水流得長長的連在嘴巴和他的手臂上,似乎是抬頭太快,又打了個趔趄,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說,看什么呢?不看不行嗎?
方一成代表村民說,不行!不看不行!
謝村長說,未必,未必我謝村長還真吃了大家的冤枉?
方一成說,不吃冤枉就好!不吃冤枉還怕別人看發票?
謝村長說,我叫你們不要看,你們就不要看。
方一成說,現在什么地方,什么事兒都越來越講民主。越來越講透明度,難道我們村就一點兒民主也沒有?你叫我們不要看,我們就不要看了?告訴你,你在別人面前這么嚇唬人可以,在我方一成面前,你老弟不要搞這個愚民政策,我什么世面沒有見過?省里的大機關,有拿槍的人站崗我都大模大樣地出出進進!
謝村長說,你們想想,我長到這個歲數,什么時候占過公家的便宜?
方一成說,俗話說,天變一時,人變無止日·!你不占便宜,那錢是鬼吃了!
謝村長說,鬼吃了也好,人吃了也好。你們如果是聰明人,就聽我一言,不要看這些發票。
方一成說,不看你的發票那才是不聰明!那才是糊涂人!還聰明人呢! 謝村長說,你們不聽我的話,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方一成說。你這話嚇唬誰呢?
村民見方一成這么認真起來,也就支持方一成,異口同聲地說,你這話嚇唬誰呢?你不讓我們看,我們偏就要看!
有村民就撲過來搶發票了。清賬小組的頭目一掌壓了桌上的發票說,謝村長,到底給不給他們看。你說句話。
謝村長沒有一絲兒激動,正用手掌拍打著來他腳上叮咬傷口的綠頭蒼蠅,等到蒼蠅打成肉糊了。掉在地上,他才懶心懶意地說,實在要看,就給他們看,未必我還怕他們看不成?
清賬頭兒將手一松,方一成就把那一疊開支發票拿走了。一翻發票,大吃一驚,而且越看越吃驚,每張發票都是幾千,上萬,甚至幾萬,而名目又寫得非常模糊不清,什么“土特產”啦,什么“煙酒”啦,什么“食品”啦,“飯菜”啦,等等。
如果說,方一成此前還不想真正和謝村長撕爛兄弟面子的話,那么,此刻他就真是忍無可忍了。他捶著桌子說,這種發票也能報銷?誰知道是賭博了還是嫖娼了?
謝村長自然也就接話說,既不賭,也不是嫖。你要相信我。
方一成說,這年頭,誰也難說相信誰。我只相信事實。事實在這兒,你這些發票你自己看看。這么多土特產,這么多煙酒,這么多食品,那該用多少車子拉啊!這么多飯菜錢,該多少人吃多少日子啊!
謝村長不僅不著急,反而笑了一下。這就讓方一成更加心里冒血,他在心里罵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厚顏無恥的東西!還真是變了!方一成血氣沖臉地對著謝村長說,你今天,必須把這些發票說出個來龍去脈!
謝村長說。那不可能!
方一成說,不可能也要說!
謝村長說。你們今天就是把我吊在這竹樹上打,扯燕子撲水。我也不會說!我不能害人!
方一成說,不說?不說也可以。不說你就自己出這些錢!我們不認這個賬!
謝村長說,我也絕不會出一分錢塞進這個無底洞! 方一成說,你耍賴!
謝村長說,耍賴就耍賴!
方一成說,你這個當村長的也要想想,你欠大家的這些錢都是血汗錢!
謝村長說,說到底,所有的錢都是血汗錢。
方一成說。你不要當了三天村長就不認識蕎麥了。在你家,也許千兒八百元算不了大事,但是,在有些人家里,一年下來,也就那么千把元收入。
謝村長說,這還要你說嗎?我還沒有你清楚嗎?我當村長的,村里人每年多少收入,我心里還沒數嗎?我們到上面開會,哪次不是說要幫助村民致富?
方一成氣得沒有更好的話說,就說,你今天不把這些發票說個清楚。我們就不走!
謝村長說,你們不走能嚇倒誰呢?
方一成說,我們不走,要你寢食不安!
謝村長說,你們不走就在這里好好坐吧。謝村長說著說著就屁股一拾去雜屋那邊提了一擔糞桶出來。
方一成逼上去堵住他說,你要去哪里?
謝村長說,我要去地里澆糞。
方一成說,你想腳板底下抹油?
謝村長說。我能溜到哪兒去?我還有房子在這兒呢!
方一成說。那不行。你不能去地里澆糞。你必須把這些發票一張一張說清了,才能走。
村民也就圍上來幫方一成助威,把謝村長圍在了中間。讓他走不出去。謝村長只好順著村民的意思,走到清賬隊伍的人里面,在四方飯桌前的長條板凳上坐下來。
方一成又把那一疊發票推到謝村長面前,讓他看,還說,你開支的這些發票,你心里還有數嗎?
謝村長說,有——數。
方一成說,那你就一張一張地交待清楚。
謝村長說,你們要斗地主了?要斗當權派了?要我老實交待了?坦迫從寬,抗拒從嚴了?
方一成說。你不要豬八戒倒打一釘耙。我們只要你說清白這些發票的錢用哪兒去了。是你負責這條公路工程,你還欠著大家的血汗錢!如果你不欠大家的血汗錢,這些錢誰拿走了都不管我們的事。現在,現在。我們有這個權力要你說明這些發票的用途。因為公路要大家修,我們有知情權!難道我們連這個權力都沒有了嗎?
謝村長說,誰說你們沒有這個權力了?我剛才說過?我是說,現在上面天天要求我們講和諧。大家要和諧。不要動不動就像當年開斗爭會。
方一成說,講和諧,難道是把我們大家的血汗錢吃了。還要我們一聲不吭地跟你們講和諧?難道講和諧只要老百姓講。當官的不要講?講和諧有這個講法?
謝村長說,那你說是怎么個講法?
開農用車的年輕村民又搶話說。你吃了我們頭上的錢,你還要我們跟你講和諧?
謝村長詭譎地笑笑,說,那要是都沒有問題,本來不就是和諧的嗎?還要這么強調和諧干什么?
方一成說,你要這么歪嘴巴和尚念歪經,那你就別怪我還要告你!
謝村長說,你不是已經告了嗎?你不是已經告響了嗎?今天不是已經來人清我的賬了嗎?
方一成說,你以為賬清出來了,你不說這些發票的來龍去脈,我們就拿你沒有辦法是嗎?那你就打錯算盤了!
謝村長說,我還是那句話,老兄,你不要告。
方一成說,你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偏就要告!
謝村長說。你不要告。
方一成說,我一定要告!
謝村長就笑一下,又去雜屋里取那擔糞桶,要去地里澆糞了。
方一成感到無法可施,就跟村民說,好,讓他去吧!他去澆他的糞,我們把這些發票都編成號,把錢數抄下來。我明天就去縣里、市里、省里告!
3
河谷是一片嫩綠,高的樹,矮的草全都嫩綠了,就使得河灘上的那一群群牛顯得特別金黃,一群群羊顯得特別地銀白。河水在牛羊面前流得有一些匆忙,就在空中留下些細碎音響,只要靜下來一聽,那聲音就拖得很長,也很散漫,給人的感覺是無邊無際。稻子脹胎抽穗了,顯得有些重腳重手,有風從河谷吹過來,吹過村外那一大片稻子,于是,風也變得有些笨手笨腳,吹動四方飯桌上的發票時,也就有些不昕招呼。方一成只得把那些發票用手壓著,一張一張地編號,一張一張地抄錢數。有從外面打工回來的村民說,難得抄嘛。還不如拿到縣城里去復印一下好了。方一成罵人了,說,你們啊,真是天真!這些發票也是你能拿出去復印的?別說弄掉了一張要我們賠款。就是原樣退回發票,人家要說你在這發票上弄了手腳。你長十張嘴巴也是說不清的!村民這才又責怪起自己的幼稚來了,還是方一成想得深遠。
天不早了,雞鴨按照常日的生物鐘,都趕到竹林里等著喂食了,鳥兒們本不是喂養的對象,但它們也按時趕來等著搶食了。這已是鳥兒們的習慣。但今天的主人似乎因為別的什么事情把它們忘了,于是,雞鴨伸長頸脖子叫了起來,鳥兒們也在竹林里飛上飛下地把翅膀拍得嘭嘭發響。
方一成不愧是個能干人,六十歲了,做起事來仍還是眼明手快,又讀過初中,寫字抄數字也不慢。等到清賬小組要上車走人時,他也把發票的錢數抄完了。
清賬小組的車子從竹林下面一開走,方一成也就帶著村民離開了謝村長家。從厚厚的灰塵里走下來。到村口那家小商店門前一地雜物的土坪里商量對策。一來到這里,村民就又想起巖炮點燃時麻姑坐在炮眼上去放死的危急時刻。心頭的恨就又升溫加熱了。
一位上了年紀的村民說,唉,這成什么體統了!吃了村民那么多的錢,人家找上門來算賬,他還要愛理不理,要去地里澆糞!才當幾天村官呢!
方一成說,留著大路不走,他偏要朝懸崖峭壁上行,你拿他有什么法呢!
有村民說,看謝村長那樣子,只怕他真是沒有吃我們的錢。
方一成說,沒有吃我們的錢?沒吃我們的錢他早該說出每張發票的來龍去脈了。再說,就算他沒有吃我們的錢,他送給別人吃了,那也是他的責任,也得由他去要回來退給我們。我們誰同意他送了?
村民就異口同聲地說,那是!那是!
方一成說,我這個人,大家知道,要么,我就不管這些事,現在既然管了,那我就要一管到底!
村民說,是的,我們已經把謝村長的屁股戳了這么幾下,你不管到底,那就是割卵兒敬菩薩,人割死了,菩薩也得罪了!
方一成說,他當村長的,要是態度好一點,要是知錯就改,那我也不是不愿意饒人的人。現在,現在他吃我們村民的錢,還這么趾高氣昂,還這么目中無人,我就實在容不得了!盡管我們有過兄弟之情。
那位上了年紀的村民說,是啊。如果你都扳不倒他,那村里還有誰能扳倒他呢?誰還敢驚動他呢?你兒子在省里做官啊!
這句話讓方一成更加受了鼓舞,他摟了摟衣袖,表示自己有足夠的信心。他說,老子陽春不做了,也要把這事兒告到底!
村民說,好!一定要告到底!我們大家給你湊路費伙食錢都行!
方一成覺得這話有點小看了他,說。這是什么話?我兒子在省里工作,我還缺這幾個錢了?樹爭一張皮。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嘛!我就要為麻姑她們這些人打這個抱不平!
村民說,當初,我們為什么不長眼睛,不選你當村長呢?
方一成說,村長?村長好大的官?你們以為我想當村長?鄉長我都嫌官小了!
方一成把大家說得笑了一陣。
村民說,是啊,兒子都當了省官,你還當個鄉長、村長,讓兒子管老子哪?
大家又一時忘了傷心,樂呵呵地又笑了一陣。
笑過后,方一成說,你們,你們都回去好好做陽春。田禾脹胎抽穗了,要注意防病治蟲,不要讓快進口的糧食給蟲吃了;還有地里的包谷、黃豆要管理。現在,現在你們看見電視里說了嗎?全世界糧食又面臨危機了。在中國,現在餓死人是不可能,但漲價是肯定的,到時候要買糧食吃可就沒有那么多錢啊!
方一成說過這么一通,就叫村民回家去,到上面告狀的情況,一有好消息,他會及時通報。
方一成回到家里,什么事兒不管,就搬了凳子坐在自己家門口的柚樹下,將那些從發票上抄下來的數字反反復復地看,反反復復地想,越想越覺得問題很大。這么大的錢數,肯定是送了現金出去的,肯定是向誰行了賄。方一成又想起謝村長的兒子正在市里考公務員。這么一想,方一成就覺得謝村長很可能給別人送了很多錢,好讓別人把他兒子弄進公務員隊伍里去。現在的公務員是那么好考的?肯定是把這些公路款假公濟私了。在柏樹村能把問題想到這一步的人。當然就只有他方一成了。
方一成雖然以前沒有告過狀,但他見的世面多,又喜歡聽聽電視上法制頻道講的打官司的故事。如今這年月,好像誰也不怕誰,民工告老板,下級告上級,農民告政府,父母告兒子,兒子告父母,你告我,我告你。這樣的故事聽多了,他對告狀這一套似乎也熟悉。他不像別人那樣按部就班,他要弄就弄個雙管齊下,一方面,他要把寫好的狀紙遞到縣、市、和省里紀檢會;另一面,他要把材料寄給電視臺和報紙編輯部。他想,如果紀檢會不受理,或者行動遲緩,或者有意包庇,新聞部門就會把這個蓋子揭開,就會逼著紀檢不得不下手。在他看來,他下的是一著絕棋,沒人能救。
這些方案在方一成腦子里越來越成熟,于是,這晚上他看過新聞就看天氣預報,見近幾天天氣特好,就決定去縣城里把事情辦了。夜長夢多,拖一天就有一天不同的情況,說不定謝村長把那些發票的錢又退賠了一些呢,到那時。上面來人一核查,還不說他方一成擴大事實?正好。稻子抽穗揚花時,地里的莊稼也都管理好了,可以去縣城里辦這個事了,何況村民也還天天催他,問他向上面告了沒有,讓他不好回答。
方一成雖然心里不怕誰,但辦事情還是十分地謹慎。他到了縣城,首先得把材料打印多份,把證據復印出多份。這就不得不找個可靠的地方。什么地方最為可靠呢?首先是要想想哪些地方最不可靠,只要把不可靠的地方排除了,其他地方也就算是可靠了。最不可靠的地方是哪里呢?那就是和政府機關挨近的地方。所以,凡是挨近政府機關的打字店,方一成一律不走進去。然而,幾乎每一個打字店都挨近政府機關,這讓方一成想起:如今到底是打字店離不開政府機關。還是政府機關離不開打字店呢?
好不容易才在中心市場轉角處找到一個很不像樣的打字店,不僅門面破舊,大約是打字生意不好,老板又還兼做南雜生意。什么糖酒檳榔衛生紙花花綠綠地把門口堆得滿滿的,方一成側著身才能走進店里去。打字老板大著聲問,打印還是復印?方一成輕輕地說,又打印又復印。
打字老板說,拿來。
方一成遲疑了一下,說,你這里——來人不會很多吧?不會有政府機關的人來吧?
打字老板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就罵他,你真是鄉下佬,你管他來人多不多?
方一成心里想,兒子在省里做官,還挨你這老幾罵?但還是忍了,不把自己的兒子亮出來。他說,我這個材料是保密的。
打字老板急不可耐地從方一成手里拿過材料一看,蔑笑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什么材料呢,告一個狗雞巴村長還這么鬼鬼祟祟的。我這兒打出去的告狀材料,告縣長、市長的都不知多少了。
方一成心里一喜,看來,自己還是很有眼光,這個打字的地方是找對了。方一成說,照你這么說,你打印這些材料很內行嘍?
打字老板看完材料說,有幾個地方要修改一下。方一成馬上討教說,你看是哪兒要修改?我也是認真寫的。
打字老板指著材料說,看,這一段說開支“這么多萬元的發票名目不清”,應該改為“向上行賄這么多萬元,還開假發票報銷”。
方一成先是吃了一驚,說,現在還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行賄了。
打字店老板說,這哪是你能弄清的?要照你這么寫,就是上面來人清他的賬,也會只看看發票就算了,因為你反映的只是發票名目不清。
方一成一想前幾天來清賬的人那行為,簡直就和這打字老板說的一模一樣,心里折服這打字老板有見識。方一成還是不放心,說,那要是最后查出來的結果不是用于行賄呢?不就成了我告冤枉狀了?
打字店老板說,像你這種人本就不該去告狀。你心這么軟。還告什么狀嘍!
方一成說,我也是看他們弄得不成體統了,吃了村民修公路的工錢和青苗補償費,弄得村里有人在坐炮眼放死了!
打字員說,那你就放開膽子告!首先,我相信,這么多錢開發票報銷,一定是用于行賄的;其次,就是上面來人查出結果,這些錢不完全是用行賄。也不會把你辦個什么罪。現在腐敗分子狡猾得很。執紀執法部門都難弄得出他們的真相,對揭露他們罪行的人,是保護的,是寬容的。
方一成聽這么說,心底也寬了許多,跟打字老板說,那你幫我修改吧,怎么寫好就怎么寫。我呢,也只念過初中,又從沒有寫過這個東西。有時候在家里動動筆,也只是記個什么賬,或者抄個什么藥單子。
打字老板就拿起柜臺上的筆,一會兒改動幾個字,一會兒添上一句話,又把格式進行調整,完全按照訴訟要求來寫。然后,就坐下來打字。這老板雖是三十多歲的男人,手腳顯得粗大,打字時的幾個指頭那才跳得快哪!像孩子們在小河里過巖墩橋怕打濕鞋子,起落得飛快。只一會兒,材料就打完了,又一陣嗡嗡的機子叫聲,就整整齊齊地輸出來了。方一成把自己的手稿和這打印材料一對比,手稿簡直不像個材料了,于是,就很滿意地笑了。打字老板說,你看看內容。行不?
方一成認真地坐下來,逐字逐句看過,滿意自然是滿意,只是有些話比他的原稿說得嚴重多了。方一成說,寫這么嚴重行嗎?
打字老板說,你是寫這個材料好玩還是要把狀告響?如果是好玩,那就用不著寫這個,如今好玩的東西多哪,賭博、釣魚、睡女人,哪樣不好玩?還寫這么個鬼東西玩?
方一成說,那當然是要告響嘍。
打字老板說。要告響,那就必須這樣寫。這年頭,行賄受賄的重大案子都辦不完,你寫得不痛不癢的材料。誰理你?
方一成想想,感到還真是這么回事兒。于是,把材料一份一份地疊好,裝進信封里封好。然后就非常高興地和打字老板結賬付款。打字老板見他是鄉下來的,就每張多收了他幾毛錢。方一成并不知道打印的行市,還非常高興地說謝謝。
寄信的郵局,方一成是去過的,于是,他直奔郵局。他在郵局寄信的地方一看,有兩種方法。一是把信交給柜臺內的營業員,由她貼郵票:二是買好郵票自己貼。貼好后自己放進郵箱里。方一成想了想,把信交給營業員是方便多了,但還是不好;如果是寫給兒子的,那當然是交給營業員貼郵票最好,而現在他是寄給電視臺、報社和紀檢會的,別人一看不就知道這是告狀信了?這倒其次,特別是如今的人流動性大,要是突然來了個和謝村長有點瓜葛的人看到這情況,還能不早早透露出去?當然,死人不怕響鑼,既然要告狀,還怕誰知道嗎?何況他本來就跟謝村長說過多次,這事情不處理好,他要去上面告狀。但告狀的事兒說出去,到底不是好事,說到告狀的人,總還是讓別人有幾分防備。
把信往大信桶里塞進去之后。方一成又怕還沒塞到底,又握了拳頭使勁地敲信桶的四周。弄得營業員嚇唬他說,敲敲敲,敲什么?敲壞了你賠啊!方一成朝營業員賠個笑臉,趕緊從門口溜跑了。跑出門還往后看,其實營業員根本就沒有追他。
從縣城回到村里,看見自己家的屋尖尖時。天已經疲倦了,河灘上牛羊已經成群成隊地被放牧人往回家的路上趕。牛羊最喜歡在河灘上吃那些馬鞭草。肚子飽了,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叫,不知是娘喊兒女,還是兒女喊娘,叫聲就像屋頂上炊煙那樣飄飄蕩蕩,也像那條小河彎彎曲曲。回家的路一直順著小河邊的田塍向前伸去,月牙兒淡淡地貼在天邊,也浸在水里,方一成往前走,月牙兒跟著他走,他走到哪兒,月牙兒也走到哪兒。方一成就覺得這月牙兒好像是謝村長家放出來跟蹤他的,他不愿意看到它。就從田塍上拾起一塊石頭扎進小河里,小河的水面上不再平靜,月牙兒就被他砸碎變形了……
方一成回到家里,女人已經把飯菜弄好擺在飯桌上等他。
女人把飯裝好放在他面前說,這時候才回來。
方一成說,事多呢,不辦完明天又得去。
在柏樹村,告狀是真正屬于男人的事,屬于男人的事常常嚇著膽小的女人,男人就不愿意跟女人說。男人不愿說的事,女人也就不多問,村里沒有這規矩,但幾乎每個家庭都是這么過來的。
夫妻坐下來吃飯,燈光有些暗黃,女人斜著眼看了看男人,發現他手有些顫,就放下碗摸了摸男人的額頭,正常啊。女人瞧著方一成說話了,你冷?
方一成說,這天氣,誰還冷!
女人說,不冷你為什么雙手老打顫?
方一成明白自己到底還是沒有做過大事的人,僅僅辦了這么一樁事,直到這時候心里都還平靜不下來。和謝村長當面較勁他倒是不怕,現在弄這么個狀紙寄出去,他倒心虛了。方一成說。可能是我坐車時人太擠。一直抓著貨架往手上使勁的原因。
女人說。聽村里人說,你要到上面去告謝村長?
方一成的手就顫得更厲害了,說,我就是要告他!
女人說,你不當這出頭瘌子不行嗎?
方一成說,現在公路都快完工了,還欠這么多村民的錢不兌現,兒子又說,公路款已撥得差不多了。你想想。我不出面為村民說句話,誰還能成這個頭?村民都是蟲兒一般哪!再說,這條公路是兒子從省里劃來的特別指標,弄得這么不清不白,對我們兒子的名聲也不好!
女人說,你莫讓人家說我們有個兒子在省里做官就老欺負他。
方一成說,我是先禮后兵,跟他好心好意談過幾次,要他把那些發票說清楚,他不干,還耍賴,說著說著,就擔糞桶去地里澆糞了。太目中無人啊!
女人說。謝村長家女人今天在碼頭上修雞呢。
方一成說。他家來客了?
女人說,也沒有見誰進他的家門。
方一成說,那就怪了,平時除了家里來領導或者客人。從不見他自己兩口子舍得殺只雞吃。難道是我告狀還讓他高興了不成?
4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謝村長家就殺了這么一只雞,別人不好問,謝村長也沒跟別人說,沒必要說。謝村長大約還喝了二兩酒。夜里就去找方一成。天完全黑下來后,月牙兒就使勁地發亮,簡直亮透了,把它身邊的碎云也照得羊脂玉一般。但從天上到地下,路程太遠,還是照不亮路面。謝村長沿著屋弄間那些砌得高低不平的石級路往上走,方一成住在他家的上面。自然沒有路燈,只有一些從窗欞或屋壁縫里滲出來的零碎光斑毫無規則地灑在路面上。那樣的光斑不僅不能幫助他照路,反而把他的視線給攪亂了,讓他看不清哪兒是高處,哪兒是坑洼,于是,他不得不拿著手電。手電是他用十塊錢買來的自動發電手電,燈泡不亮時,只要用力握幾下握桿,就又亮起來,不用電池,非常環保。這在村里也是個新鮮事,別人不知道這東西便宜,以為是個什么高檔貨,所以,在恨謝村長時,也就連那自動發電手電一起恨了。
外出打工的青壯年走了之后,夜里的村子自然有些冷清。就連路邊的草也放肆地長了起來,似乎是要和村里人較個什么勁兒,那些結響泡子的樹,簡直有人多高了。村里的狗是很警惕的,看見路上有人花花地照著手電,就對著目標叫了起來。近處一只狗叫了,遠處的狗也都盲目地跟著叫,一村里的狗們白天都在一起玩,感情很好,到了晚上雖已各歸其家,但只要誰那兒發現有情況,還是同心協力,互相支持,一呼百應的。謝村長用一種復雜的情感跟狗們說,叫什么呢,連我也不認得了?謝村長不是對哪一只具體的狗說話,而是邊走路邊這么說,更像自言自語。狗就不叫了。
走到方一成屋下的碼頭邊了,照說,這個時候方家是應該亮著燈泡的,為什么屋里屋外就一片漆黑呢?謝村長咳嗽了一聲,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屋里有動靜。方一成家的狗不知道這兩家人正較勁,它還趕緊跑過來給謝村長擺尾巴舔手背。謝村長摸摸了狗背,感到這狗真是親熱,可惜不會說話,不能問它家里有沒有人。
謝村長只得走上碼頭,站在方一成家的壁腳里敲了敲壁板說,睡了?
哪個?方一成在房里應話了。
謝村長說,我呢。
睡了。方一成一聽是謝村長,就把聲音拉長得有些不耐煩。
噢——謝村長說,那就明天再說。
有事?方一成又問了句。
謝村長說,有事。
什么事?方一成問。
謝村長說,還不是你告狀的事?
方一成一聽是為這事兒,就有幾分得意,心想,一定是告響了,一定是上面有人找他麻煩了,一定是弄得他當村長的下不了臺了,不然,他肯這么低頭到門上來說這事兒?這日子,只怕是八抬大轎都抬不來他姓謝的。他一定是害怕了。自從為公路款兩人爭吵以來,謝村長那副要理不理的樣子,實在讓他難以忍受,現在,現在他也該踩踩他謝村長了。方一成說,我睡了,明天說吧。
謝村長說,好,那就明天吧。
謝村長走了。
方一成有些得意地跟他女人說,他認輸來了。
他女人睡在床那頭,沒有回他。他用腳頂了頂女人的腰說,他總算是怕我了。
女人這才回他說,你曉得他要說什么?
方一成說,他除了求我別告他的狀,他還能跟我說什么?你沒聽他剛才說話的口氣?都有氣無力了。
女人說。他哪天不是這樣?軟螞蝗!
方一成說。軟螞蝗也怕煙灰呢!我是煙灰呢!毒死它!方一成說著就笑了起來。
女人說,你莫高興太早。明天就明白了。
方一成又笑笑說,明天?明天我一早就到遠處的田里去做事,他來找我時,你就告訴他,我在哪兒做事。我要讓他費點兒工夫找我,讓他也委屈委屈。
方一成第二天果然起得特早,村里人還沒有起床,他就開門走了。
如照平時的作息,謝村長來到方一成家門口時也是很早的,但方一成女人說,方一成已經去牛角田老半天了。
謝村長說,我們昨晚說好的,今天有事跟他說呢。
女人說,他呢,又沒有工資領,靠兩只手討吃,不勤快些怎么辦呢?
謝村長明白。女人是在說他領著村長的工資。說實話。他雖然每月都按時去鄉政府領那份村長的工資,但他不在乎這點收入,他算過賬,把耽誤的工日用在別的致富項目上,遠不止這些。何況鄉干部還常來他家里吃喝!是村民投票把他選上來當這個村長,他不能誤了村里的事情,所以,受氣是受氣,工作還得照樣干。謝村長說,那我去牛角田找他。
方一成女人說,那么遠的路呢。你等他回來吃飯時跟他說不行?
謝村長說,事急呢。
女人說,那就太辛苦你村長了。
謝村長聽出這話里有酸味,但他裝著糊涂說。生兩只腳就是用來走路的。
謝村長就朝牛角田的方向走。
稻田是種得很好的,方一成在田間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爾碰了幾根稗子或雜草,就將它們扯起來,洗掉肥泥,然后遠遠地甩到田坎上的刺蓬上,讓其曬死。這事兒完全可以不做,因為稻穗已經開始灌漿散籽了。不扯掉這些稗子和雜草也影響不了收成,謝村長就明白方一成的用意。但是,謝村長不說穿方一成的用意,來到田塍上站著說,今年,稻子好啊!
方一成把頭從禾葉里抬起來說,一般般。
謝村長說,昨晚找你,你又睡了。
方一成說,累了。
謝村長說,找你說個事。
方一成說,你真是好找手,找這兒來了。說吧。
謝村長說。來田塍上坐會兒吧。
方一成說,你說,我聽見。我一早晨要把這丘田的稗子扯完呢。
謝村長說。那我到你田里來說。
方一成在心里罵道。真是軟螞蝗!
謝村長就把涼鞋脫在田塍上,嘩嘩地從稻田里走過去,走到方一成面前。
方一成只得停住手得意地說,有什么重要事兒?
謝村長說。你還是不要向上面告狀了。
方一成說。我還以為你有什么新鮮事兒呢。老事兒!我當時就跟你說明白了,你不見棺材不流淚。現在啊,現在我有什么辦法呢?材料都寄出去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啊!你要服輸也得早一點嘛!你要是早這么一低頭,把那些發票的事說明白,哪會弄得我去告狀呢!你現在求我饒你就遲了,遲了啊!
謝村長說。不是我要向你求饒。我怕什么呢?我是怕你這么一告,村里這條公路就修不成了。
方一成心里不服,說,你還要這么嘴硬,那我們就沒有說的。
謝村長說,我勸你不要告了。
方一成說,這句老話不要說了,說過千百遍了。我現在的信都已寄到縣里市里省里甚至北京的報紙那兒去了,我哪還能一封一封地收回來?
謝村長說,你把材料都寄到這些地方去了?
方一成說。我嚇你干什么?哄你飯吃不成?
謝村長說。我還以為你就在縣里告告呢。
方一成說,現在,現在你到縣里告有屁用!
謝村長說,那就不好辦了。
方一成說,有什么不好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好辦得很。
兩人的話說不下去了,謝村長只好從田里走出來,洗洗腳。穿上涼鞋往回走。
既然方一成把材料寄了那么多地方,那就總有一天事情會鬧大。事情一鬧大,別的不說,他就擔心這公路修不完。于是,他得想辦法,盡快把公路修好,其他事都暫且放在一邊不說。
因為麻姑坐炮眼放死。又因為方一成當眾宣布要到上面去告狀。公路已處于停工狀態。公路不僅要恢復施工,還要加快進度,當然首先還是錢的問題;如果有錢把欠款都付給村民,那自然好辦。現在公路款用得沒有了分文。他也知道很多先進典型人物自己拿錢辦公家的事,他家里要拿出幾萬元也拿得出,但他一分不拿,不愿意拿!修公路本來就有錢,他為什么要自己拿錢呢?別人連公家的錢都要吃,他為什么還要把自己的錢拿出去當這個蠢卵呢?他才不呢!他那點存款又不是牛屁眼里屙出來的!
謝村長把情況一分析。認定作為工程隊的包工頭來說,還是希望盡早把工程搞完成,即使現在沒有錢付,把工程先完成,然后討賬總比現在窩著這么多人要吃要住還要工錢開強得多,討賬畢竟是以后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
目前,工程隊不敢施工的主要原因就是麻姑要坐炮眼放死。謝村長就著手想法治服麻姑。麻姑這人,說她脾氣好,有時候特難說服;說她脾氣不好,有時候她又特開通。這一次她坐炮眼放死,應該說她是有理的,欠她家修公路的工錢,又欠她家的青苗費,兩項加起來一千多元。她家里的確才剛過上溫飽生活,今年的年豬還沒有養起來,就等著這筆錢去買個豬來喂。說起來也不好再怪麻姑,她已經無數次來要過錢,都是笑著來,笑著走,因為拖得太久了還是沒錢付給她,她才反了水。麻姑一反水,就誰也說不回來她了。當然,跟麻姑一樣來討過錢的還有不少人,但還沒有像麻姑這樣站出來坐炮眼放死的。如果麻姑不治服,肯定還會有人跟著麻姑學;如果麻姑治服了,其他人當然也就不會去坐炮眼放死。
想個強制手段來治服麻姑肯定不行,謝村長也不愿意那樣做,麻姑本來就可憐。他得想個既不傷害麻姑。又不妨礙工程進度的兩全之法。謝村長找到工程隊。叫他們照常動工,只是規定每天放一次炮,一次多放些炮,把那些需要炸掉的石頭抓緊在三天內全部炸完。放炮前不準吹哨子,什么時候放炮必須在半小時前通過他。
工程隊不敢不按謝村長的意見辦,完成這樣的工程,怎么也離不開當地的支持,放炮時就提前通知謝村長。謝村長就找到麻姑家里找她談話,跟她說欠款的事。說什么時候、想什么辦法給她付清。說著說著,對面公路上的巖炮就突然響了,而且接二連三地響了一長串,比任何時候都響得多。麻姑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就坐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往上跳。炮一響完,她就兩手拍著大腿跑出門,對著遠處的工程隊罵起來,你們趁村長找我談話就放炮?你們趁村長找我談話就放炮?她一邊嚷罵著。一邊就朝對面的工地上跑過去。但是,巖炮已經放過了,她嚷到工地上去一沒有危險,二沒有妨礙,她愿去就去,謝村長沒有攔阻。工程隊的人也不在乎她,有時候還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故意逗她受氣。
第二天,謝村長又去找麻姑談話,談欠款如何付清的問題。談著談著,對面的巖炮又響了。麻姑又嚷罵著往工地上趕過去和工程隊相罵。
第三天還是這樣。麻姑突然明白過來,說,村長,你當真是軟螞蝗嗎?你是和工程隊打同伙了吧?他們要放炮,你就找我談話。
謝村長說,麻姑,我哪能這樣呢。我們談話是我們的事,他們放炮是他們的事。
麻姑說。那每回都這么湊巧?
謝村長說,這個嘛,肯定是他們趁我找你談話的機會就放炮。
麻姑說,一定是你們的計謀。你找我談話三天,又沒有把欠款的事談個定局,就這么天天哄我談話,天天哄我談話。
謝村長說,哪里會是計謀呢,什么計謀還能瞞過麻姑呢?
麻姑說,那是啊!你們肚子里那幾根腸子,我還不明白?明白得很!你以后再也不要找我談話,你找我,我也不來。我堅決不來!
麻姑說著就又朝工地上走過去,顯然,她是要找工程隊的人扯皮。
謝村長心里明白,所有的巖炮今天已經放完了,只要巖炮一放完。其他土方工程就好辦。麻姑就是去扯皮。也妨礙不了進度。他盡管騙著麻姑把事情做成了。但又不無一些愧疚,畢竟麻姑在村里是個好人,只要你不虧欠她的,她就從來不做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果然。麻姑找到工地上和工程隊放死了。她還是想坐炮眼放死。但已經沒有炮眼讓她坐,她就只有坐在挖土的地方。然而,挖土的事好辦,麻姑坐這兒,大家就到別的地方去挖,人是活的。這倒讓麻姑顯得無計可施。
但麻姑有麻姑的智慧,過幾天,她不在人工挖土的地方坐了,她坐在挖土機前面了。她想讓挖土機挖不成土。她這樣做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巨大的挖土機比老虎豹子還可怕許多,屋大的石頭輕輕抓起來就拿走了,她要在這龐然大物面前坐下來放死,她實在有些害怕,不知道會是什么后果。但是,這些錢不要回來,她家連年豬都沒有,她看著別人過熱鬧年?政府就是到了過春節時給她幾斤豬肉,她哪好意思吃?一分錢稅都不給政府交了,還吃政府的?
第二天,她下了決心,坐在挖土機爪子下面,挖土機往哪兒挖。她就往哪兒坐。到底她比挖土機靈活很多,挖土機換個地方要轟隆隆地開半天機器,而麻姑很快就可以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工程隊的人勸過她,她不昕。機手被弄得無法,也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跟她說好話,要她別這樣,還說,耽誤一天,要上萬元工錢。麻姑一聽這話,越是來勁了,堅決要這樣。工程隊越是顯得拿她無法,她就越是高興。
有人就跟機手出主意說,你干脆把她一鏟子鏟起來,鏟到半空中去,讓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嚇死她,看她怕不怕。
機手果然就朝著麻姑鏟過去。麻姑看見那巨大的鏟子對著她鏟過來,實在有些害怕,她趕緊扯起衣擺把兩眼捂了,捂得什么都看不見。
麻姑以為這樣就會什么問題都不會出,哪里知道屁股下的土開始劇烈的顫抖,她覺得自己被移動了,被提升了。她睜開眼一看,自己已經坐在挖土機巨大的鐵鏟里,周圍都是亮得刺眼的鋼齒,鐵鏟正把她往高處升,她嚇得直哭著大喊。這時候謝村長來了,說,你們快放下她,你們快放下她!你們別嚇了她!
挖土機的鏟子慢慢地放低起來,剛接觸地面,麻姑就從鐵鏟里慌忙跳下來跑了。工地上一片笑聲,直說。這下她該不會坐這兒來放死了。
5
麻姑一天到晚就在村里跟婦女們說起自己當時坐在挖土機鐵鏟里升到半空的可怕情景,說至今夜里還做惡夢。不過,她是用歌頌英雄的口氣說她那次特殊經歷的。她的確是不再來工地上坐著放死了。但是,越來越多的村民不讓工程隊動自己的土地,說,既然沒有付錢,土地就還是我們農民自己的。正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天,幾輛小車開到謝村長門前停下了。這種陣勢是柏樹村人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連謝村長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謝村長和平時一樣,見領導來了就準備飯菜。而今天,這些領導不讓他準備飯菜,一下車就往工地走,看了半天回來,就把謝村長叫來問這問那。謝村長見有鄉長、縣長在,就照好的說。一位領導把臉一黑,說,既然這么好,為什么遲遲不完成工程?
謝村長知道自己說話只顧考慮當地領導面子。而沒有給自己留后路。他想再說幾句,把自己的話糾正過來,可是,縣長說,謝村長,按照我們掌握的實際情況,可不是你說的這樣啊!
謝村長想,既然你們掌握了實際情況,那還叫我來匯什么報呢?但是,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不敢。
村民聽說來了這么多的官。又都來看熱鬧,遠遠地站在竹林下面議論著,為謝村長挨罵幸災樂禍。
接下來就有人叫謝村長把公路款的賬目拿出來。謝村長有些猶豫,因為今天這氣勢遠非上次來查賬的樣子,他有些擔心。但他迫于這種局面。還是把原始發票都拿出來給了他們。拿發票的人寫了個收條給謝村長,就把發票往袋子里裝了。
謝村長問,發票你要帶走?
那人說,對!
謝村長說,我這里要原始憑證做賬呢。
那人說,會退你的,放心!
幾輛小車陸續調頭,列隊走了。謝村長的女人悄悄地問謝村長,罵你的那人是哪里來的什么官?說話好嚇人啊!
謝村長說,不像交通局的,他們到工地上看得很粗,倒像紀檢委的人。
女人說,他們把發票帶走了,是什么意思呢?
謝村長說,你管他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肚子里有數!
女人說,說不定哪天還把你本人也叫去對質呢。
謝村長說,去就去,我又不怕!
女人的直覺是對的,第三天來了輛小車就把謝村長帶走了。但是,謝村長的女人把這事兒瞞得鐵緊。村里有人借故有事要見見謝村長。這才讓女人不得不實話實說,謝村長被紀檢會的人帶走了。也許這個要見謝村長的人是來打探底細的,是方一成派來臥底的。
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方一成高興極了,但他并不張揚,他得再接再厲。知道這個準確消息的上午,他蹲在村口那滿地雜物的土坪里等待著村民來朝見他,等待村民來夸獎他,等待村民來研究下一步該怎么進行。
村民果然不約而至,陸陸續續地在他身邊蹲的蹲:坐的坐,站的站,說話全都揚眉吐氣的樣子。方一成更加有一種勝利之后的自豪。村民就問下一步怎么辦,方一成說,下一步嘛,還是要見子下棋,如果上面抓得緊,我們等待結果就可以了;如果過一段時間沒有了響動,那就說明情況有變化,我又得去上面告!總之。我一定要把欠你們的工錢和青苗補償費拿到手為止。
村民十分感激地說,要不是你這出力,我們這些錢就都泡湯了。有你在前面沖,我們就有信心了。
方一成說,等到大家的工錢和青苗費都要到手之后,我們湊錢唱一臺大戲慶賀一下好不好?也好讓我們大家出口氣!村民說,只要這些錢要到手,我們湊錢唱十天大戲都行!到那時,我們要好好慶賀勝利!
方一成說,湊錢唱戲時,我還是來當這個頭人。
村民說,那當然。你不當這個頭人,誰湊得齊這個錢?大家的錢都是你要回來的,只要你發話,一時三刻保證唱戲的錢就湊齊了。
謝村長只去一天一晚就回村了。大家都想看看謝村長回村后有什么變化,是瘦了還是黑了?不是說現在紀檢會整貪官很有一套嗎?村民就有事無事地要繞到謝村長家門口過路,又還喊一聲謝村長,問吃飯了沒有?倒顯得比平時親熱了幾分。出來見面的謝村長沒有什么變化,一點變化都沒有!還理了發,刮了胡須,反而顯得年輕了許多,精神了許多,像是遇什么大喜事兒一般。別人叫他,他跟別人說話,還是從前那樣,特別有耐心。
有村民問,聽說紀檢會把你傳喚去了?
謝村長說,接我到他們那里核對了一下賬目。
村民問,這賬目對出什么問題了?
謝村長說,這個嘛,我也不能跟你們說。
村民就覺得這個蓋子可能還是沒有真正地揭開,還是捂著,謝村長還沒有挨整治;不然,他不會還是這種老口氣說話。
這樣的信息反饋到方一成那里,方一成自然有些為難,說沒有告響嘛,上面來過兩趟人了,又把謝村長帶走過;說告響了嘛,謝村長又沒有什么變化。要去再告也是可以的,但事實沒有新的,那就只有把原來的告狀材料又給那些部門寄一份。這又會是個什么結果呢?誰也料不定。
方一成就一直在等待中籌劃,在籌劃中等待,又正是收過稻子的時節,日子一晃,就到了深秋,山上到處布滿了黃楓葉、紅楓葉;田野上稻草垛被秋雨淋濕后,顯得非常的疲憊;河谷里的人和牛羊也仿佛腳腕變硬了,在風雨里走得非常的緩慢……
這個時候。謝村長就在村口貼了紅紅的一張“好消息”,將各家的欠款數都張榜公布了,在下面還寫上:“請村民盡快來結清。”
村民蜂擁來到謝村長家里,爭先恐后,就怕到遲了錢就發完了。家門口到處站滿了人。起初大家還有點不大相信這個“好消息”,不知真假,直到前面的人把錢拿在手里笑著走出來,大家才消除了疑慮。
村民果真分文不少地領到了自己的工錢和青苗補償費。那種高興心情只要在他們臉上看一眼就明白。大家不忘方一成說過的話,心情實在是好,就要方一成成頭湊錢唱大戲。
方一成高興,想彰顯彰顯自己告狀的成果,踩踩謝村長威風,還是按照自己原來的承諾,樂意成了這個頭。
因為是村民自己愿意出的錢,而且唱戲也是給大家看的,方一成沒怎么費勁就把錢湊齊了,把戲班子也用農用車拉到村里來了。
請來的是辰河高腔地方戲班子。方一成正忙著指揮演員和村民把車上的行頭往下搬時,他的女人跑來叫他去接一個緊急電話。
方一成一走就再也不見回到村口來。演員們坐在那里先是相互說話,后來坐久了,就開始舞刀耍槍練嗓子挨時間,再后來就和村民說話,實在等煩了就問方頭人怎么還不回來,晚上到哪兒吃,到哪兒住,到哪兒演呢?村民說方頭人不來,他們什么也弄不清楚。
還算好,方一成終于來了。方一成還在老遠處,村民就把他指給演員看,說,來了來了,你們看,他來了,從那兒來了。
演員就抖擻起精神,站起來準備做事。
方一成的臉上像突然涂了一層炭。變得又黑又木訥。領班的跟方一成說,方頭人,我們在哪兒吃住?你帶我們去先安頓下來吧。
方一成一下像泄了氣的皮球,說,哎呀,各位師傅,對不起,你們回去吧,今天的工錢由我付你們。
戲班子的人莫名其妙,說,那怎么行呢?拿我們當什么玩了?
方一成簡直是要下跪的樣子,抱了拳說,各位師傅,實在對不起,我家里有急事兒了,照顧不了你們了。
領班的說。你家有急事兒,還有這么多村民呢。
方一成就問村民,大家誰愿意成這個頭?
站在前面的村民全都往后退縮了,沒有一個人愿站出來成這個頭,不知道這么多人怎么安頓下來。戲班子的人又是那么講究的樣子。
領班的見這種局勢。也不好勉強,就問演員們說,你們說,現在怎么辦?
演員們說,走就走,他開我們這一天工錢我們走人。這么說話不算數,就是開演了也沒勁!演不好!
領班的想想,也對,就依了方一成的話,接了一天的工錢,又把行頭往農用車上搬。
這個時候謝村長來了,說,既然請來了,為什么不唱戲又回去呢?
領班的說,沒人成頭,你成了這個頭吧!
謝村長說,不是有人成頭才把戲班子請來嗎?
領班的說,方頭人說他家出什么急事了。
謝村長瞧了瞧了蹲在一邊死沉著臉的方一成,說,噢,既然來了就還是唱吧,我來成這個頭。
方一成的心像挨一刀,深深割痛了一下。他想,現在真正內心高興的是他謝村長了!
有村民就問方一成家到底出了什么急事,要不要他們幫忙,方一成說,不要幫忙,這事兒不是你們能幫忙的。村民問他到底是什么事,方一成又死不肯說出來。
只有謝村長好像胸有成竹,他不露聲色地又把那些行頭從車上搬下來,然后,安排演員在哪兒吃,在哪兒住,在哪兒演出。謝村長安排這些事,一下子變得非常有勁頭。方一成就在心里罵,狗日的!這下你高興了!
晚上開演前,謝村長還拿話筒講了話。說這回大家拿到工錢和青苗補償費,一定要好好感謝我的老兄方一成,如果不是他代表村民告狀,那恐怕真的就要欠大家的錢了。村民看不出謝村長對方一成有任何意見,只看見方一成把謝村長視如仇敵。
謝村長講完話就開演,演的是《諸葛亮吊孝》。
麻姑沒有文化,看這種戲只是看看熱鬧的場面。花花綠綠的穿戴,看不進情節里去,更談不上看進人物的內心世界,就在臺下跟一個村民說,今天怎么沒看見方一成家來人看戲?
村民回他說,謝村長成頭的事,他肯定不會來。
麻姑說,既然欠款都付清了,事情不也就了結了?
村民回說,事情哪像你說的那么簡單啊!聽說他兒子在省里出什么事了。
麻姑說,他兒子出事又關謝村長什么事?
村民說,聽說和這條公路有關。
麻姑說,修公路是做好事嘛,難道還犯法了?
村民說,是公路上的錢出了問題。
麻姑說,公路上的錢都付我們了,還有什么問題?
村民說,我們領到的錢聽說是政府為了不失信于民。后面追撥的,以前的錢怕是他們搞走了。
麻姑說,你都不往好處想。
麻姑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村民就罵起人來了,說,吵吵吵什么?看戲都看不安寧。
麻姑他們就不再說話,默默地看戲了。
第二天,演員們走后,村民就又聚在村口滿是雜物的土坪里說昨晚的戲真是好看,說諸葛亮真是足智多謀,氣死了周瑜又還去吊孝,還哭得那么傷心。像是真舍不得周瑜。說到這里,就有人說昨夜里好像聽到方一成家有老老少少的哭聲。又有人說,方一成家昨天半夜里好像來過一輛車和好幾個人。昨天聽方一成說,家里出了急事,現在又聽到這么些說法,方一成今天又沒有到村口來,沒有辦法問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就猜測起來。方一成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張一句,李一句,說好說壞的都有。
村民就叫麻姑去方家問問,麻姑不愿去,說,我又不是村長,不是書記,連男人都不是,我干嗎去充這個角色?
村民說,他最初可是看見你坐炮眼放死才去告狀的啊!
麻姑心就軟了,說,照你們這么說,是該我去看看他。
麻姑走到方一成家,家里沒有別的人在,只有方一成躺在床上,他女人在喂豬喂雞。麻姑問女人說,一成哥昨夜怎么沒見去看戲呀?
方一成女人說,他哪還有心思看戲!
麻姑說。你們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村里大家都擔心哪。
方一成女人說,沒有出什么事啊。
麻姑說,那一成哥呢?
方一成女人說,在床上躺著呢。
正說著,方一成昕到麻姑在外面說話,就起床從門口走了出來,說,啊啊,麻姑,你有事嗎?
麻姑說,沒事。我是看看你。
方一成說,謝謝你啊。
麻姑說,我得謝謝你哩。是你把我們的錢都討回來了。
方一成說,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麻姑說,怎么呢?
方一成說,我兒子也吃了這公路的錢。
麻姑傻乎乎地笑起來說。照這么說,你當爹的把自己的兒子給告了?
方一成說,是啊,謝村長做事好陰毒啊!肯定是他為了辦事,把這些錢往上面送,開了那么多發票回來,又不肯把真相告訴我。我這么一告,就把兒子牽扯進去了。
麻姑說,那一定不要緊的,領導批評幾句就批評幾句。
方一成說,麻姑,要是只批評幾句,那就好了,錢數大了,撤職了。
麻姑說,那他不做官了?
方一成說,不做了。
麻姑說,那以后上面有好事就輪不到我柏樹村了。
方一成說,麻姑啊,難得你還說這么一句公道話。我代表兒子感謝你!
麻姑說,不要緊的,你兒子還那么年輕,過幾年又會上來的。
方一成說。現在對貪官越來越嚴了,只怕今后難得再上去。
麻姑說,那也不要緊,干什么事沒有飯吃呢!想寬點。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方一成說,我什么人都不怪,我只怪謝村長一人!他做事太毒了!我要跟他拼個死活!
麻姑說,你千萬別做這蠢事。
方一成說,事情既然鬧到這一步,我是堅決要和他拼了!
6
謝村長早早起來就擔了筲箕扛了鋤頭,和他女人一起去地里挖紅薯,女人背了一個肥肥的竹背簍。紅薯是一種最好侍弄的農作物,栽在這塊紅紅的土地上,只在蔸兒上施了些地灰,就長得非常好,不僅苗子好,挖開土層,一個個大紅薯都圓圓地蹦出來。且一根藤下面長著好幾個,提起來沉沉的一大把。晝夜溫差已經很大了,水霜也打過了,是得抓緊時間收紅薯的時候了。這些日子跑公家的事不少。又是開會,又是算公路上的賬,耽誤的工日多,自己栽的紅薯又多,再不抓緊收,就要爛在地下了。
謝村長在前面把紅薯挖出來,他女人就在后面把紅薯一個個地剪下來,將泥剝掉,然后放在地里,等太陽出來稍稍曬干一些就可以擔回家了。
女人一邊抹紅薯泥,一邊就跟他說,聽村里人說,前兩天方一成他兒子回家過一趟。
謝村長說,就是村里唱戲那夜吧?我前天也聽村里人說過。有人還說親眼看見過方一成的兒子帶著他兒媳婦和他孫子一起回來過,不過,連夜又走了。
女人說,就那么忙嗎?回家來一個晚上都不能住?就要連夜走了?
謝村長說,忙什么?人嘛,走出去了就想衣錦還鄉。唉,肯定不是好事兒!
女人說,村里人都在說他兒子出事了。
謝村長說,這個話別人可以說,你不能在外面說,我也不能在外面說,別讓他以為我們幸災樂禍。
女人說,我是跟你說說,在外面我哪能說呢。
謝村長壓低了聲音說。他兒子已被撤職了。這是準確消息。 女人說,他是犯了什么錯誤?
謝村長說,這年頭還能犯什么錯誤,就是搞錢搞多了,碰對頭了。
女人說,他兒子也是個好角色,怎么就碰了這么個厲害對頭呢?
謝村長說,你以為這對頭是誰啊!
女人說,是誰?
謝村長說。他自己父親!
女人真是大吃一驚,問道,他自己父親?
謝村長說,是他自己父親這些日子天天到上面告,把告狀材料寄給縣里、市里、省里有關部門。因為我們這里的公路款,把他兒子扯了出來。
女人說,你那些發票的錢都是給他兒子的?
謝村長說,我也搞不清楚,那些發票都是縣交通局的有關領導給我的,叫我只按數字記賬就是。作什么用,用哪兒了都別問,說問明白了就會出事,一出事。公路就修不成了。所以,你看我,第一次清賬小組來問我,我什么都不說;后來紀檢委的人找我,傳喚我,我也都不說。就是打死我也不說!古人說,與朋友交要講信用。要供出去也是縣交通局的人供出去的。
女人說。那發票錢都給方一成兒子了?那不可能,那么多哪!
謝村長說。這算什么?現在隨便挖一個腐敗分子出來就是幾百萬!
女人說,他從我們這小地方走出去,總不會那么黑心吧?
謝村長說。人一到大地方心就會變大,一到黑地方心就會變黑!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頭頂上起了濃霧,很大,太陽就老半天出不來,謝村長看看天,紅黃的太陽已被濃霧弄得像打在碗里的雞蛋,那太陽就像個掙不出蛋白的蛋黃。太陽出不來。天氣就有些冷。謝村長說,回去吃飯吧,飯吃了天氣就會暖和些。
女人用被冷得僵硬的手背揩了一下鼻涕,說,好,我都冷得流清鼻涕了呢。
謝村長擔了紅薯,女人背了紅薯藤,兩人就回家吃飯。
飯后。謝村長就在自家門前小河邊的碼頭上洗紅薯。一條雞頭蛇追著一只老鼠從他身邊的草叢里跑過,還像雞一樣地叫,謝村長簡直看癡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頭上長著雞冠的怪蛇。這個世界真是什么怪事都有了!
太陽終于掙出厚厚的云霧,金色的光芒從竹林里篩下來。貼在小河流水上跳躍,有些刺眼,謝村長就把兩眼瞇起來做事,并不注意自己周圍有什么變化。紅薯洗完后,得撈出水面,放在籮筐里將水提干。當他彎下腰去撿紅薯時,突然發現小河對面的草叢里動了一下,他以為是那雞頭蛇追到了老鼠,在咬它,在吃它,仔細一看,才發現像是有個人蹲在那草叢里面。再換個角度仔細一看,草叢又動了一下,而且就看見一個人頭浮在草叢里面。
謝村長說,這就怪了。謝村長叫了一聲,誰呢?誰蹲那兒不動?謝村長見還沒有動靜,就撿了塊石頭朝那兒打過去。石頭剛一出手,對面的火槍轟隆一聲巨響,一股紅火朝謝村長燒過來,他嚇得一屁股坐在水里頭,和紅薯滾在了一起。掙扎時一手抓住一個紅薯。抓得緊緊的!
河那邊的人終于從草叢里站起來,哈哈大笑地說,死了!你終于死了!
謝村長這才看清那人是方一成。是方一成蹲在那里,在他來這兒洗紅薯之前,方一成就蹲在了草叢里?那么,他蹲得很久了。謝村長非常清楚,這種火槍里面裝的是火藥和一寸長的鐵子彈,別說是人,就是野豬中了這火槍的子彈也是要當場倒地而死的。謝村長從紅薯里面用力站起來,摸摸身上,沒有哪兒痛;又看了看全身,也沒哪兒流血,就明白自己沒有中火槍的子彈,精神一下好了起來。既然這樣,他就以為方一成不是在瞄準他打他。而是在對著竹林里打什么鳥兒。他對著小河對面的方一成說,我還以為你是要打死我呢!
方一成的火槍劃過一道弧線,遠遠地落到小河中間,顯然,方一成是在恨自己的火槍不長眼,然后,他像一截樹樁站在那里對謝村長招招手說,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謝村長說,好,我就來。
謝村長因為那一聲槍響被嚇倒在洗紅薯的水里頭。靠背后的半邊衣服已經濕透了,這個季節的水有些冷,他本想回家換衣服,但聽方一成這么對他招手叫他,他不得不立刻就去。他想,方一成因為兒子的事情,心情一定很不好,肯定是要和他好好交流一下想法,或許,多說些寬慰方一成的話,方一成就會好受許多。他要跟方一成說說,兒子還那樣年輕,不要緊的,過幾年又會上來的。現如今,因為經濟問題下去的何止他兒子一人呢,多得很!現如今因為經濟問題下去的人也不怎么丑了,當官的誰不在撈錢?好像反而是不會撈錢的人被人瞧不起了……謝村長想過這些,就走到了方一成面前說,老兄,你一定是心情不好,想跟我說說話吧?
方一成一個餓狼撲食,迎面就將謝村長的頸脖子掐住,按倒在草叢里。謝村長這才明白,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樣。為了自己的生命,謝村長使盡一身力氣。終于把方一成那雙鐵手解開,死死捏住他的兩手,不讓他再有傷害人的能力。方一成畢竟年長謝村長將近十歲,沒有謝村長的力氣大。但是。他喘著粗氣拼命地要把謝村長按住。謝村長明白自己躺在下面就處于劣勢,不利于安全,他使勁一翻,就把方一成壓在了下面,不過,謝村長不想對方一成怎樣。他只想問明白方一成今天為什么要對他這樣。謝村長問,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們無冤無仇啊!
方一成說,元冤無仇?我們是深仇大恨!
謝村長說,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方一成說。你有本事你和我刀對刀槍對槍。我輸了我服你,你為什么要害我兒子?
謝村長說,你這話從哪兒說起?我什么時候害過你兒子?
方一成說,就是你害了我兒子!
謝村長說,你說出來,我是如何害了你兒子?果真是我害了你兒子。我今天就躺在這河灘上的草叢里讓你用光子巖把我砸死,我一動不動,連眼睛不眨一下!
方一成說,這條公路是你負責嗎?
謝村長說,是啊!負責修公路難道不是好事嗎?
方一成說。你為什么不把公路款管好?
謝村長說,我哪兒不管好?省里、市里、縣里、鄉里都來人查過賬了,公家的賬目清楚,我自己一分錢都沒有貪污挪用。
方一成說,你那些發票都是些什么鬼發票?
謝村長說,都是縣交通局領導給我的正式發票啊!
方一成說,我兒子就是害在你那些發票上。
謝村長說,發票在我這手上,怎么害得了你兒子呢?
方一成說,你們拿錢行賄,然后巧立名目開發票,你當時為什么不跟我說明白?
謝村長說,你是說這個啊?我怎么跟你說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縣交通局的領導把發票抵撥款給了我,交待不要說不要問,還說問明白了,這公路恐怕就修不成了。你要我怎么跟你說明白?
方一成哭著說。我兒子好心好意給家鄉劃過來這么個工程。反倒被你們把我兒子弄倒了。
謝村長徹底明白過來了,說,你要是說這個原因,那就完全是你自己把你兒子弄倒了。
方一成說,我操你三代祖宗!我自己把自己兒子弄倒!我操你三代祖宗!
謝村長說,老兄,你別這樣罵,我老祖宗又沒有惹你。我對天發誓,我沒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難道不是你自己把兒子弄倒的嗎?一開始,我在小河碼頭上洗豬草時,我就叫你不要到上面去告,你聽我的話了嗎?
方一成說,那是你沒有跟我說明白。
謝村長說,我怎么跟你說明白?我自己本來就不明白。
方一成說,如果你說我兒子也卷在里面,我還能不聽你的話嗎?
謝村長說,我怎么會知道你兒子卷在這里面?我能憑空說你兒子卷在里面?那時候。我要是隨口亂說,把你兒子說成是貪官,你還不把我腦殼砍了喂狗啊!
方一成的臉氣成了豬肝色,一言不出。
謝村長說,我當時叫你不要到上面去告狀,我真是在為你好啊!
方一成說,為我好?
謝村長說,不為你好,我為什么叫你不要告狀呢?
方一成說,你為什么不叫我去告呢?
謝村長說,我叫你去告?我叫你告,你兒子倒臺了,不就真成我的責任了?
方一成癡了半天沒有話說。最后他顫著嘴唇指著謝村長的鼻子說,你真狠!你是在借刀殺人吧?你是在借父殺子吧?你做事比腳下這條河還彎!
謝村長情感復雜地苦苦地求著方一成說,老兄啊,你可要多怪世情少怪人!我是問心無愧的,你兒子倒臺的確與我無關!
方一成突然松了謝村長的手,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就跟謝村長說,你看我翻空心跟斗讓你看。說著,他在草叢里翻了一個空心跟斗,又翻了個空心跟斗,一個跟斗一丈多遠,顯得身輕如飛,把藏在草叢里的那條雞頭蛇又嚇得跑了出來……
方一成一邊翻跟斗又一邊大笑起來說,我還年輕得很!我還年輕得很!……
謝村長看著方一成本來已是精疲力竭了,但還在繼續往下翻跟斗,表現得很不正常了,鼻子、臉,頸脖上,尤其是一雙手脖子已被荊棘劃起了很多血道,鮮血直往外流。也像沒有知覺。這么大年紀的老人還落得這樣的下場,謝村長知道事情不好了,他把修公路以來前前后后的事情一回想,鼻腔里忍不住一熱,酸酸的淚水就情不自禁地出來了。他一抱摟住方一成的雙腳,跪在他面前求著方一成說,老兄,你想開點,你想開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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