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乏人必不永久被忘,困苦人的指望,必不永遠落空。
——《舊約全書·詩篇第九章》
第一部分
傍晚十分,李進、周語接到一條新聞線索,說是牛巷街一座八層樓的樓頂上有一個中年男人要跳樓,要他們電視臺《新聞直擊》欄目的記者趕快去拍攝。
當時,李進、周語已經把當天拍攝的新聞帶以及文字稿交給后期編輯制作人員,準備下班回家了。電話直接打在李進的手機上,手機號碼每天公布在電視屏幕下方,許多電視觀眾都能背下來,遇見新聞線索打電話很容易。李進手機一響,里邊一個稚聲稚氣的童生喊叫,有線索了,快接電話!有線索了,快接電話!這首奇怪的彩鈴,是周語幫李進設置的。周語一聽,先是忍俊不禁,手捂著嘴巴格格地笑起來。繼而漸漸皺起眉頭來說,今天不會又下不了班吧?做《新聞直擊》欄目的記者該下班的時候下不掉班是常事。不過今日不同于往日,周語有個同學過生日。答應人家晚上早早趕過去。李進急忙按下手機的接聽鍵。打電話的是位年歲不小的老太太,大概門牙已豁掉幾顆,口音不清,舌頭在嘴里亂扇乎,說你們快、快、快一點呀,要不他就從八層樓上跳下來了,怕是你們只能看到一具血糊了拉的死尸了!李進回答說,我現在正在外面拍片子,爭取盡早一點趕過去。李進說“正在外面拍片子”是一種迂回策略。一是看一看這條線索有沒有拍攝價值;二是看一看有沒時間去拍攝:更主要的還要看周語能不能把同學的生日宴會推辭掉。他們這個新聞節目所強調的就是時效感、現場感與觀眾互動的參與感。李進負責肩扛攝像機攝像,周語負責手拿話筒采訪。李進、周語搭配成一組。誰離開誰都不行。兩人是臺里有名的一對“黃金搭檔”。一來是說他倆拍攝的好新聞多(個人工資獎金與優秀稿件直接掛鉤),經常受到電視臺領導表揚;二來是說他倆不僅是一對工作搭檔,同時也是一雙情侶,要是他倆明天向同事宣布說“我倆下周結婚”,也沒誰聽見會驚訝。
李進一邊歪著脖子接聽老太太的電話,一邊斜眼看著周語,一副心里沒底的樣子。李進手上的手機是欄目組統一配備的,是工作手機,上班拿在手上,下班交給值班人員。李進耳朵聽著電話,心里埋怨老太太——干嗎不晚幾分鐘等我把手機交出去你再打呢?兩人相比較,李進做事穩重,有耐心,顯得性格粘糊一點;周語做事干練,快人快語,顯得性格急躁一點。接聽熱線電話這種事周語從來不摸手。一句話,嫌羅嗦。羅里羅嗦一大堆,別人跟她說不清楚,她跟別人也說不清楚。周語是本地人,卻不在本地長大,電話里說一些方言土語她聽不懂,電話里說一些偏僻地名她也不知道。李進真的有著一副好耐心。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老太太嘮叨大半天。
老太太說,這是俺家的電話號碼,你們可得記住了!
李進說,好!好!好!我記下了。
老太太猛然一驚一乍又想起一件什么大事似地說,孩子呀你莫急著掛電話,大娘忘記跟你說一件更重要的事了。
李進說,大娘,我不急,您慢慢地說吧。
老太太說。俺的大名叫茍菜花。你們要是給錢就打這個電話找俺,別的人你們莫給。
《新聞直擊》設立的有最佳新聞線索獎,一次評選出一條線索,獎勵兩百塊錢。因此,有好多人愿意把他們遇見的新聞線索打進電視臺。其中十有八九是老太太。
李進說。大娘,您的名字我記住了。
老太太說。這俺就放心了。
李進問,大娘,您沒別的事情了吧?
老太太說,你們莫肉遲了。
李進說,好!
老太太說,你們耍掛一點啊。
李進說,好!不肉遲,耍掛一點。
肉遲、耍掛都是本地方言。肉遲是慢的意思,耍掛是快的意思。
老太太總算把要說的話說完了。
李進合攏手機就把一雙不大的眼睛使勁往大里睜,一動不動地看著周語。周語兩腳往后倒退著說,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往常也這樣,一有線索,李進就把一雙眼睛嚇人地瞪著周語,讓她拿主意,做決定。李進問,你說去還是不去?周語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跳樓新聞我倆已經拍過兩次了,沒有一次拍成過。李進說,上兩次沒拍成,不代表這一次拍不成,說不定這次我倆就拍成了,還是一條優秀新聞呢。周語說,好好好,我不跟你抬杠,我也沒時間跟你抬杠,要拍你自己去拍吧,我可要參加同學的生日宴會去了。
李進聲調緩慢、低沉地說,周語同志。你難道就一點新聞工作者的責任感都沒有了嗎?人家可是站在樓頂上,生命岌岌可危、危在旦夕地等候咱們哪!
李進經常使用這樣的語氣跟周語說話:“周語同志,你難道就一點新聞工作者的責任感都沒有了嗎?人家市領導可是坐在主席臺上等候著咱們哪!”李進一這樣說話,周語就知道非去不可了。人家市領導都坐在主席臺上等候著了,你能不去嗎?你不去,攝像機不架起來,人家就是不開會,你的新聞記者還能干得下去嗎?周語的態度軟下來。提起裝著話筒的小黑箱子說,莫肉遲,耍掛一點吧。李進嘿嘿嘿地笑起來,彎腰去拿攝像機。說,本地土話你比我說的還地道嘛。周語就是這么一條好,只耍一耍小性子,從來不耍大性子,李進真的要堅持什么她也會服從。這便是周語可愛的一面,也是兩人配合默契的條件,更是兩人黃金搭檔的基礎。
一輛白色奇瑞車快速地駛出電視大樓。李進開車,周語單獨坐在后排,讓副駕駛的位子空著。周語一耍小脾氣,就不跟李進坐一起。這輛奇瑞車也是電視臺統一配備的,排量小,耗油少,倒是適合他們這些整天東奔西跑的電視人。周語坐在后排給同學打電話,說自己臨時有新聞采訪任務,怕是生日聚會去不成了。周語說?,F在做個新聞記者還不就是一個奴隸,哪里有自己的時間空間,哪里有自己的人生自由呀?周語說出的這些抱怨話,李進聽見心里很受用。要說周語是奴隸,那么誰是奴隸主呢?是電視臺。還是自己呢?
老太太電話里說的牛巷街靠近東郊,李進加大油門一溜煙地朝著市東跑過去,朝著那個要跳樓的中年男人跑過去。
正如周語所說,跳樓的新聞,他倆已經拍過兩次都沒拍成。
頭一次,打熱線電話的人說光明街有個女人在一座三十層樓頂上準備跳樓。李進、周語火速趕過去。半路上,李進還在想,光明街是條老街,什么時辰蓋起一座三十層的大樓?我怎么會不知道?周語說,你都不知道哪天蓋起來的,我就更不知道了。到了那里,李進才知道自己在電話里聽錯了,只是一棟私人蓋的三層小樓。周語揶揄說,其余的二十七層在地下。三層小樓怎么會岔聽成三十層大樓呢?李進顧不得去追究聽錯的原因,扛著攝像機趕忙跑過去現場拍攝。像往常我們在電影、電視劇里看見的跳樓畫面一樣,女人先是堵實通上樓頂的樓道口,而后站在樓頂的最拐角,再往前邁動半步遠就能跳下來。周語手持話筒負責同步錄音,負責把事件的原由向圍觀人群問清楚。男人是個賭鬼,女人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上樓去尋短見。女人的神志是清醒的,跟樓下圍觀的人群說,你們誰也不許上來,誰上我就往下跳。男人就站在樓下,面黃肌瘦,胡子拉碴,看樣子不止是個賭鬼,還是個煙鬼、酒鬼。
男人并不把女人跳樓當作一回事,沖著樓頂喊,有種你就跳下來吧,一下子摔死算你命好,算你走運,要是一下子摔個半死不活的,摔個腿瘸胳膊斷,看誰伺候你。看誰養活你?
女人回答男人說。要是一下子摔不死我還上樓接著往下跳,我看摔得死摔不死?
男人快活地大笑起來說,要是你的兩條腿一起斷,我看你還怎么能上樓?
女人說,我爬著上樓,我爬、我爬一座更高的大樓。
樓頂上風很大,女人衣服“嘩啦、嘩啦”旗子一般往身后抖動著,頭發凌亂地一飄一散的。女人居高臨下一眼看見樓下有人扛著一架攝像機正在攝像,大聲質問說,我們兩口子吵架管你們電視臺什么屁事?樓下圍觀的人群原本都把注意力放在樓頂女人的身上,有人看見李進拍電視也沒當一回大事情。經樓頂女人這么一喊叫,人群“嘩”一聲把眼神從樓頂撤下來,看著李進、周語兩個拍電視。樓頂的女人突然轉換角色,指揮樓下的觀眾說,你們拿磚塊、拿石頭、拿棍子把這兩個拍電視的打跑,把他們的機子砸碎……樓頂女人的喊話,別人不聽從,她的男人卻聽從,從旁邊摸起一根棍子,朝著李進撲過來。圍觀的人群七手八腳扯拉住他,說最當緊的還是想辦法把你老婆救下來。這個男人說,我老婆要是跳樓摔死,我就找他們電視臺。李進是個工作起來很投入的人,樓頂女人的喊話沒聽見,樓下男人的舉動也沒看見。周語害怕場面失控,扯拉一下李進的胳膊說,不要拍攝了,我倆趕快走吧!李進不愿意撤退,說,走什么走。還沒拍著結果!?樓頂上的女人倒是很冷靜,說樓下圍觀的人群,你們不要攔著俺男人,讓他去打電視臺的記者,讓他去砸電視臺的機子,他真要有這么一份出息倒好了。這個男人真的很沒出息,沒人攔著,手里的棍子也只是遠遠地揮舞著做一做樣子罷了。樓頂的女人說他男人,你個孬熊害怕電視臺的,我不怕。樓下的男人說。你不是孬熊你下來我把棍子遞給你,你下來打電視臺的記者,砸電視臺的機子!樓上的女人找著一個下樓的臺階說,我下樓砸就我下樓砸,你要兩個拍電視的等著,看我不砸爛他們的機子,看我不砸爛他們的話筒,看我不砸爛他們的人頭!女人真的一步一步從樓頂下來了。樓下圍觀的人群“轟”一聲都笑開了。在這個事件的進程中,李進、周語倒成了別人的話把子,倒成了別人的出氣筒,還拍誰家的電視新聞呢?最終李進扛著攝像機逃跑得比周語還要快。
兩人第二次去拍攝跳樓的,說起來要簡單得多。
這次是個中年男人,站在中央大道證券公司二十八層大樓上面。說是上百萬資金投入期貨生意轉眼間血本不歸。李進、周語趕到現場的時候,這人已經從樓上跳下來,血糊淋拉的像一張奇形怪狀的紙緊緊地貼在大理石地面上。面對這種場面,周語嗓子惡心直想吐,李進也是攝像機沒打開。兩人離開現場的時候,聽見圍觀的人群抱怨說,電視臺記者都來了,110警察怎么沒有來?消防隊云梯車怎么沒有來?
……眼見牛巷街快到了,李進想起來一件事,不知道豁牙老太太報沒報110警察?消防隊云梯車來不來倒在其次,最起碼110警察應該到現場吧?要是在電視上110警察缺席了。新聞播出去,觀眾也會意見大得很。李進想把手機遞給周語,讓她問一問老太太是否報了警,一勾頭,瞥見周語閉著眼,噘著嘴,依舊一副生氣的樣子,只好一手開車一手按鍵,自己把電話打過去:
——您是茍菜花大娘嗎?
——是俺,你是個哪家的討債孩子?
——我是電視臺李記者,我想問你打電話報110沒有?
——哪里還用得著報1107
——怎么。人已經跳樓摔死了?
——俺這一雙老眼看錯了。上樓的男人是個修樓頂漏水的。
李進往路邊一打方向,腳尖一踩剎車,車子“嘎吱”一聲停下來。周語雖說聽不清楚手機里茍老太太說的什么話,卻從李進說話的語氣里聽出來,這是一條謊線索。周語的一雙眼睛依舊緊閉著,噘著的嘴上一下子掛滿幸災樂禍的笑容。
李進小心地問。我送你去參加同學的生日宴會?
周語說,我已打電話推辭了。
李進問,那你說去哪里?
周語說,隔鍋香。
隔鍋香是一家土菜館的名字。就在這附近不遠處。兩人在工作中,李進要是犯點什么錯誤,或被周語抓住一點什么把柄,她就宰他來這里請客吃一頓。兩人已經來這里不少次。這里的土菜樣數不少,口味地道。
周語重新下車、上車,笑瞇瞇地一屁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說,走吧!
李進發動起車子說,看這個茍老太太倒騰的。走!今天去吃茍(狗)肉。
周語說,要是一個姓呂的人報了一條謊線索,就該去吃呂(驢)肉了?
周語的一副心情就像西天落日的余暉,一下子燦爛了。
就是在開車去隔鍋香的路上,李進、周語卻意外地抓拍到一條新聞。這條新聞直接牽涉三個人——蘇二妹、王國軍、張根柱。簡單地說,蘇二妹走在路上遭遇王國軍的騷擾,張根柱上前制止……一條“見義勇為”的新聞就這么輕易碰上了。
牛巷街公交車站旁邊,蘇二妹走在最前面,王國軍走在中間,張根柱走在最后。走著走著,王國軍伸手拉住蘇二妹的胳膊,蘇二妹氣憤地甩掉王國軍的手,回頭警告王國軍說,你再拉我,我就報警了。
王國軍說,我這不是想跟你說說話嗎?
蘇二妹說,我不認識你,我倆沒有什么話好說。
王國軍說,我掏錢給你兒子的生活費。
王國軍說掏錢。兩只手并不下口袋。
蘇二妹說,你的錢比你的命重要,我不要你的錢。你沒有這個兒子,兒子也沒有你這個老子。
張根柱走上前去,插在蘇二妹、王國軍兩人中間,反過頭來去攔王國軍。
張根柱說王國軍,人家不想搭理你,你就不要騷擾人家了。
王國軍說,她是我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蘇二妹說,誰是你老婆?
王國軍說,現在不是,過去是。
張根柱說,過去是,現在不是就不是。
王國軍一把推開攔路的張根柱。王國軍手上的力氣很大,張根柱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在路上。
王國軍說,你滾一邊去,我沒時間跟你打嘴仗。
張根柱問,怎么你想打架嗎?
王國軍說,我打架也不打你這種模樣的。
王國軍個頭大,身子壯;張根柱個頭小,身子薄。真要憑力氣打架,怕是三個兩個張根柱都不是王國軍一個人的對手。可王國軍忽略去一件事。張根柱在隔鍋香土菜館喝一下午悶酒,這一會子半醉半醒著,心里搖搖晃晃地有點站不穩當。
張根柱出其不意地一把抱住王國軍的后腰,大聲地喊蘇二妹說,我抱著他。你快點跑!
蘇二妹沿著大路往前跑起來,離車站越來越遠了。蘇二妹原來打算坐公交車回隔鍋香土菜館,她在那里打工。蘇二妹一邊跑一邊問自己,我跑什么呀?蘇二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跑,就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很奇怪地看著兩個扭打在一起的男人。蘇二妹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回頭去拉開這兩個撕打的男人。
王國軍氣憤地掰著張根柱緊緊抱著的兩手說,你給我松手,你這個神經病!
王國軍見過張根柱一面,晌午后張根柱摸到他干活的地方,還幫著他干一小會兒活,而后不聲不響地走開了。那一刻,王國軍就懷疑張根柱不正常。
張根柱兩手緊緊地抱著王國軍的后腰說,我就是不松手。
王國軍怒吼著說,你再不松手我就動手了!
張根柱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說,我不怕,你動手吧!
李進開著的一輛白色奇瑞車就是這種時候被周語叫停的。周語說,停車,路邊上有一塊狗頭金。狗頭金就是他們所要抓拍的新聞線索。李進經常說新聞記者是個淘金者,就是要在看似平常的事件中找出可拍攝的新聞。李進說,我們不是淘金是什么?我們天天在淘金。能在路邊不經意地遇見一條新聞線索,無異于淘金者碰見一塊狗頭金?!案轮ā币宦曂O萝?。周語拿著話筒,李進扛著攝像機,朝著最前面的蘇二妹跑過去。
第二部分
下午半天,蘇二妹一直坐在王國軍的家中等候著王國軍回家。
王國軍原先是蘇二妹的男人,半年前兩人離婚了。蘇二妹等候著王國軍是想要孩子的撫養費。離婚后孩子歸蘇二妹撫養,王國軍每月要付孩子150塊錢撫養費。半年過去,王國軍一分錢沒給,蘇二妹也就一分錢沒得著。兩人離婚后,王國軍就搬出原先住著的地方,去了哪里,蘇二妹不知道。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王國軍沒找過一次蘇二妹,孩子的撫養費沒給過一分錢。蘇二妹就明白王國軍這是有意要躲開,更是連孩子一眼都不想見。從這時候起蘇二妹的一顆心疼起來,一塊沒好的傷疤復發了,一揪一揪的,白天吃不好飯,晚上睡不好覺。也就從這時候起蘇二妹開始尋找王國軍,要從他那里把孩子的撫養費一分不少地要回來。蘇二妹在心里罵王國軍。你個狠心的男人,說一聲扔下我們娘倆,你連一分錢都不給,你連一次面都不見。蘇二妹發狠地說。你就是鉆進老鼠窟窿里我也要把你扒拉出來。
蘇二妹、王國軍都不是本地人。蘇二妹的老家在淮陽地區,王國軍老家也在淮陽地區。聽起來同是一個地方。一南一北卻相差上百里路?;搓柕貐^離這座城市二百多里路,是省內最窮的一處地方。在這座城市里,蘇二妹認識的人很少,她認識的人中能認識王國軍的人更少。蘇二妹東查聽、西查聽,查聽好長一段時間也沒能查聽出王國軍的下落,像是他早已離開這座城市,又像是他從這個人世間蒸發了,消失了。直到前兩天,蘇二妹在其打工的隔鍋香土菜館里遇見一個不怎么太熟的王國軍老鄉,才知道王國軍的新住址?,F在王國軍住在市郊牛巷街,大約有五里路的路程,蘇二妹午后二點多鐘從隔鍋香土菜館一下班就坐上一輛公交車趕過去。蘇二妹心想不好找,不想一找就找著了。
確切地說。是一股破爛的氣味牽扯著蘇二妹找到王國軍家門口的。
蘇二妹對這種氣味太熟悉了,與王國軍共同生活的六年中。幾乎每天都與破爛打交道。兩人在城鄉結合部租一片空地場,專門設點收破爛。王國軍是個聰明的男人,一直想找一件適合自己而又掙錢的活。他下過小煤礦,修過公路,干過瓦工,后來才設點收破爛。這活看著又臟又亂不起眼。掙起錢來不比別的差。這座城市每天都產生大量的垃圾,養活大批指靠撿拾垃圾、收購垃圾生存的外鄉人。撿拾垃圾的叫撿破爛,收購垃圾的叫收破爛。設置收購點的目的,就是把這些分散開的破爛集中起來。分類后再賣出去。這一買一賣就賺出不少差價錢。王國軍、蘇二妹就是指靠賺差價過日子。收購點的活就是把收購來的破爛分門別類地分開。鋼鐵與鋼鐵堆一起,賣給煉鋼廠:酒瓶與酒瓶堆一起,賣給釀酒廠;紙盒與紙盒堆一起,賣給造紙廠;塑料與塑料堆一起,賣給塑料廠……破爛五花八門,分類也就五花八門。從表面上來看,破爛分類是一件簡單的事,其實復雜得很,門道多得很。比如說廢鋼鐵有大塊的。有零碎的。大塊的賣大塊的錢,小塊的賣小塊的錢。廢鋼鐵里有一些能直接當作成品賣,像鋼筋、三角鐵什么的。一樣的東西一樣的斤兩,當作成品賣與當作廢品賣,價格懸殊就大了。再比如說廢塑料,零散開賣與粉碎成顆粒賣,價錢相差也不少。王國軍就花錢買一臺粉碎機,把收購的廢塑料都粉碎成顆粒。再賣給塑料廠。這種工作就由蘇二妹去負責。
相對搬運廢鋼鐵、歸攏廢酒瓶之類的粗活、重活,粉碎廢塑料的活算是最輕快。
破爛有一股破爛的氣味。霉味?酸味?腐味?腥昧?臭味?是,又不全是。這是一種奇怪的氣味,沒人能夠說清楚。這股怪味沒人喜歡,鉆進人的頭腦里出不來,鉆進人的衣服里出不來,鉆進人的皮膚里出不來。蘇二妹說不上喜歡聞這種奇怪的味道,也不能說討厭這種奇怪的味道。畢竟一家人的生活是由這種奇怪的味道支撐著,自己將來的幸福也要靠這種奇怪的味道支撐著……
蘇二妹順著破爛的氣味找過去,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看見一個女人正在倒騰一堆廢塑料。一堆廢塑料旁邊正是一臺廢塑料的粉碎機。這臺粉碎機蘇二妹看著眼熟,怎么都覺得像是自己從前用過的那一臺。蘇二妹與王國軍離婚前,兩人就不再做收破爛的事了。這臺粉碎機王國軍說是賣掉了??磥硪恢睕]有賣。王國軍干嗎要留著這臺粉碎機?難道那時候就謀劃好要與自己離婚?難道那時候就謀劃好今后還是要靠收破爛吃飯?憑借多年收購破爛的經驗,蘇二妹知道這是一家剛剛起步的破爛收購點,冷清得很,不成氣候。做任何一門生意都一樣,沒個一年兩年的形成不了規模,掙不著錢?,F在蘇二妹很厭惡這種破爛的氣味,聞見這種破爛的氣味就頭昏腦脹,就惡心,就想吐。
這種破爛的氣味里融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記憶。
蘇二妹繞過上風頭問這個女人,這是王國軍家嗎?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看一眼蘇二妹,憑女人的直覺像是輕易地就知道來者是個什么人。蘇二妹顯得很鎮靜,像是一個隨便串門的閑人。女人倒是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
女人說,他出門干活去了,不在家。
王國軍在家守著這么樣的一個破爛收購點肯定是吃不上飯。
蘇二妹問。那他去干什么活?
蘇二妹一邊問話一邊把自己與這個女人做比較。說不上這個女人是否比自己年輕,也說不上這個女人是否比自己漂亮。這個女人身上穿著不知道什么顏色的臟衣服。手上、臉上都是灰塵,都是黑道子。
女人說,他能有個什么本事呀,還不是去粉碎煤矸石。
蘇二妹心里“咯噔”又一響。蘇二妹跟王國軍停下收破爛。就是轉行粉碎煤矸石。粉碎廢塑料靠著一臺粉碎機,粉碎煤矸石同樣靠著一臺粉碎機,好像他們的生活就是離不開粉碎機。結果兩臺粉碎機一起把他們的生活粉碎了。
蘇二妹問。他幫人家干?
在人家的機器上幫工。叫“幫人家干”。
女人說,他自己干。
兩人離婚時,王國軍說是賣掉煤矸石的粉碎機,看來也是瞎胡說。所有這些瞎胡說的目的,就是蒙騙蘇二妹。
蘇二妹壓住氣憤問。他單獨一個人沒有幫手怎么干活呢?
女人說,下午他往家打電話說雇了一個小工子。
這里是一座煤城,每天從地下扒出好多噸煤炭,每天往外地賣出好多噸煤炭。有人專門粉碎煤矸石,大塊的煤矸石粉碎了就能賣,賣給煤販子摻進煤炭里。做這種活,灰塵大,噪音大,掙不到多少錢,不過畢竟是一條生活的路子。
女人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進屋搬出一個板凳說,你坐這歇一歇,我去倒茶。
蘇二妹說,我不坐,也不渴,你打電話把王國軍喊回來。
王國軍身上有一個破手機,號碼變了,蘇二妹打不通。
女人遲疑地說,家里沒有安電話。
蘇二妹知道這個女人說謊話,家里沒有電話,“下午他往家打電話說雇了一個小工子”怎么打?
蘇二妹說,我看見前面小店里有公用電話,你要是不愿意打。把他的手機號碼給我。我過去打。
女人說,這兩個月他一直在家守著收破爛攤子,生意差,夠不上吃喝,大前天才去粉碎煤矸石。
女人說這話的意思是他們手頭窮,就算把王國軍喊回家也沒錢。
破爛是有毒的,毒性就暗藏在破爛的氣味里,誰接觸得多,誰聞見得多,誰得到的毒性就多。這一點,蘇二妹沒想到,更是沒想到會影響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的名字叫大官。大官一生下來不少鼻子,不少眼睛,跟別的孩子沒什么區別。換句話說,看不出他長大會是個傻孩子。大官是個男孩,是蘇二妹、王國軍將來的希望所在。兩人有過大官,于活更加起早貪黑。蘇二妹說,我倆累死累活也要供養兒子將來上大學,要兒子留在城市里當一個真正的城市人。王國軍說,兒子將來當不成一個大官,也要在城市里當一個小官。別人家的孩子一歲多一點就會走路,大官一歲半走路不穩當。蘇二妹跟別人說,我們兩口忙,兒子少經管,走路就遲。王國軍說,我家兒子隨我,小時候我走路就晚。一種能早期察覺的病灶,兩口子遮遮掩掩地馬虎過去。別人家的孩子一歲左右會說話,大官兩歲才把爸爸、媽媽喊出來,還是含含糊糊的。有一天,蘇二妹看電視,一檔科技節目,說的是一座城市堆放垃圾的地方,住著不少戶撿拾破爛的人家。這些人家先后生下好多個弱智兒童。經醫學專家鑒定。說是母親在懷孕期間,吸入大量垃圾里的毒性氣體導致的。另外,這群孩子天生地喜歡聞垃圾的味道,有的甚至喜歡吞食塊狀垃圾。
一場災難真的降臨了。
這一天,蘇二妹看見大官手里拿著一塊塑料,餅干似地“咯吱、咯吱”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地吞食著,一副貪吃的神態跟拱進她懷里吃奶差不多。大官兩周歲還吃著她的奶水,戒幾次戒不掉。這時候,蘇二妹才明白,大官貪戀的不是她的奶水,而是她身上的破爛味道。蘇二妹帶著孩子去一家正規的大醫院,醫生一照大官臉面就判斷說,這是一個傻孩子嗎?蘇二妹問,你不做檢查,看一眼怎么知道他是一個傻孩子呢?醫生說,你看一看他的兩只眼距,你看一看他的眼神。大官長得像王國軍,王國軍的兩眼不寬,眼神也不呆??山涐t生這么一說,蘇二妹看出來,大官的兩只眼睛真的愈長離鼻梁骨愈遠,一副眼神真的是呆呆的、愣愣的。醫生說,大官的傻是娘胎里帶的,天生的,根本治療不好。蘇二妹帶著大官去找江湖上的野醫生,吃偏方藥,花冤枉錢。一種花錢治不好的病,王國軍一分錢都不愿意花。為這事,兩個人開始頻繁地吵架。
王國軍說,正規醫生看不好,烏七八糟的醫生能看好?
蘇二妹說,人們說偏方治大病,偏方治好的大病多著呢。
王國軍說,你這是拿錢往水里打水漂漂。
蘇二妹說,打水漂漂我也打。
蘇二妹也知道找江湖醫生肯定是花冤枉錢,可不花一花冤枉錢心不安呀。家里積攢的那么一點錢漸漸地花干,蘇二妹的一顆心也漸漸地平靜下來。這時候,王國軍說出一件蘇二妹意想不到的事——扔掉大官。王國軍說,拖著大官過日子,就累贅,就不會有好日子過。蘇二妹舍不得,說,大官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呀,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呀。王國軍說,扔掉大官,我倆不是不能再生孩子。往后的日子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蘇二妹眼睛往里看著也害怕。
結果把大官扔在了火車站。
蘇二妹、王國軍一塊去扔的,一個人怕是下不去手?;疖囌救硕嚯s亂,把大官往這里一丟,就像一粒石子丟進河水里,一眨眼就不見了。蘇二妹先是兩眼直直地盯著,后來眼睛就被眼淚糊住了。蘇二妹是被王國軍硬從火車站拽出來的?;氐郊?,蘇二妹頭蒙被子猛哭一陣子。王國軍是個硬心腸的男人,沒流一滴眼淚,一雙眼睛充滿血,像是剛剛殺死一個人。
第二天。兩人就把收購破爛的場地轉手租給別人,買一臺煤矸石的粉碎機去粉碎煤矸石。這是事先計劃好的,一切從頭開始,一切重新開始。離開破爛遠遠的,要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哪知道過去大半年,大官還能夠摸回家來。不說這大半年他吃什么喝什么,不說經過一個冬天穿什么住哪里,單說火車站離家十里路,莫說一個四歲的傻孩子,就算一個四歲的好孩子,丟棄這么遠哪還能認得家?大官回到家,孤單地坐在門檻上。傍晚時收工回來家,蘇二妹走在前面,王國軍落在后面。蘇二妹遠遠地見著門檻上有一大團黑影,像是半袋煤,或是一截木樁。這團黑影晃動一下子,蘇二妹站住腳步,不敢上前,害怕是一條臥在門檻上的野狗?!耙肮贰闭f話了,露出一嘴白牙,喊一句“媽媽”,接著又喊一句“媽媽”。
蘇二妹的一聲尖叫就是這種時候猛然爆發出來的。
蘇二妹猛然一下嚇壞了,拼命地往后退,拼命地喊叫王國軍。
——王國軍,你快來!
——王國軍,大官回來了!
大官黑瘦黑瘦,一身灰,一身臟,光著身子,一件衣服沒有穿,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一塊塑料,塞進嘴里“嘎嘎吱吱”吞食著。大官見著王國軍,不喊“爸爸”,咧嘴沖著他一直笑,像是清楚扔在火車站的主意是他想出來的。王國軍不讓大官進門,也不讓蘇二妹給大官洗澡,穿衣服。王國軍要接著把大官帶到一處更遠的地方扔掉,說我就不信離個二三百里的還能認得家。蘇二妹緊緊地抱著大官,大官的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王國軍,大官的一副身子“瑟瑟”一陣一陣地顫抖著。蘇二妹說。要扔你就連著我一塊扔掉吧!蘇二妹實在不忍心再做這種事。主國軍說,你真要是這樣的話,你就莫怪我狠心。蘇二妹說,我愿意帶著傻孩子一起過,不愿意拖累你。
蘇二妹、王國軍就離婚了。蘇二妹不怨王國軍,怨自己命不好,生出一個傻兒子。
他倆原先住在這座城市的西邊。蘇二妹離婚后搬來這座城市的東邊,沒想到王國軍也搬來這座城市的東邊。現在兩人住的地方相隔不算遠,只有五里路。
女人出去打過電話回頭說,他說他正忙著,回不來家。這種回答是蘇二妹預料到的。蘇二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說,我等著,不急。女人說,他說你不用等他,今早明晚他去找你,把錢送過去。這種說法也是蘇二妹預料到的。蘇二妹說,王國軍忙他的,我等一等省他的事。蘇二妹這么一說話。女人就不好說其他的了。蘇二妹知道王國軍不會很早回來家。蘇二妹知道王國軍會這樣還在這里等,是想跟女人說說話。
蘇二妹問,你怎么不跟著王國軍去干活?
女人說,他心疼我,不讓我干。
蘇二妹問,他沒跟你說過我倆有個傻兒子嗎?
女人搖搖頭。
蘇二妹問,他沒跟你說過我倆從前也開場子收過破爛嗎?
女人搖搖頭。
突然地,女人跑旁邊嘔吐起來。
蘇二妹心里一驚問,你懷孩子了?
女人幸福地笑一笑說,三個多月了。
蘇二妹控制不住大聲吼叫起來說,你懷孩子,王國軍還讓你在家收破爛?
女人呆愣愣地看著蘇二妹。
蘇二妹說,破爛的氣味里有毒你知道不知道?
女人說,收破爛,又不吃破爛,哪里來的什么毒呀?
蘇二妹說,破爛的氣味對你肚子里的孩子影響不好你知道不知道?
女人說,我沒你那么嬌貴。
蘇二妹知道跟這么一個女人說不出一個道理。
蘇二妹起身往回走。
這時候,蘇二妹感到心里一陣陣發冷。在蘇二妹的心里,要說王國軍從前還活著的話,從今天起、從這一時刻起算是徹底死掉了。就像烈日下一棵離開泥土的莊稼。蘇二妹能看見王國軍在自己的心里一點一點地發蔫,一點一點地枯死。
哪想到王國軍就在他家前面的岔路口等候著蘇二妹。
王國軍躲藏在這里正好能看清他家的院子,正好能看清蘇二妹一步一步走過來。王國軍聲音很輕地“唉、唉”兩聲算是打招呼。蘇二妹一抬眼看見路旁里站著一個灰頭灰腦的人,像王國軍又不像王國軍?;胰瞬桓掖舐曊f話,害怕院子里的女人聽見了?;胰苏f,你認不出我了,我是王國軍呀!王國軍接到女人電話就慌忙趕回來,沒顧得上洗臉,沒顧得上洗手,一頭一臉一身灰塵像是從煤炭堆里滾出來。
岔路口的前面是一條筆直的大路。蘇二妹從大路坐上公交車。兩站路就能到隔鍋香?,F在快到土菜館上班時間,蘇二妹沒有時間往家回,要直接去上班。蘇二妹低著頭急匆匆地往前走,眼睛裝作沒看見,耳朵裝作沒聽見。蘇二妹前面走著,王國軍后面跟著,一點一點離院子遠起來。王國軍膽子大起來,聲音大起來。
王國軍說,我問你,你怎么摸著我家門的?
蘇二妹說,你藏在老鼠窟窿里我想找都能找得見!
王國軍說,你想怎么樣?
蘇二妹說。我只想要兒子的撫養費!
王國軍說,我現在手頭緊,候我有錢的時候我會把錢送過去。
蘇二妹說,從今往后我不會問你要一分錢!
王國軍愣一愣神,判斷蘇二妹說話的真假。
蘇二妹說,從今往后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我倆什么關系都沒有。
王國軍放下心,蘇二妹真不像來找碴子的。王國軍心一軟,覺得蘇二妹是個不錯的女人,心里有好多話想跟蘇二妹說一說。
王國軍說,我倆離婚后我去下小煤窯,哪里想到出事故砸傷一只腳,我在家開場子收破爛也是一件沒辦法的事。
蘇二妹說,你開不開場子、收不收破爛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王國軍說,我在家開場子收破爛沒生意,大前天我才去粉碎煤矸石。
蘇二妹說,我倆現在離婚了。你干什么不干什么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前面就是公交汽車站,一輛公交汽車開過來。蘇二妹跑過去,王國軍伸開兩只胳膊攔住去路。
蘇二妹說,我坐車你攔著我于什么?
王國軍說,我想跟你說說話,我想跟你說我倆離婚后我日子過得并不好。
蘇二妹說,我不認識你是誰,你莫攔著我的路。
王國軍說,我想跟你說說話,我想跟你說我倆離婚后我日子過得一直很背運。
蘇二妹沒時間跟王國軍羅嗦,也不想跟王國軍羅嗦。
蘇二妹說,你再這么攔著我,我就喊人了。
蘇二妹說喊人,對面真的走過一個人。要不是這個人半路里橫插一杠子,也不會發生其后的打人傷人事件,也就不會有李進、周語的“見義勇為”新聞。
這個人就是張根柱。
第三部分
一下午,張根柱都在隔鍋香土菜館里喝著悶酒,像是揣滿一肚子心事。
今天早上,張根柱才從淮陽老家來這座城市里。他不是來打工的,而是想把一個名叫孫艷梅的女孩子帶回家。孫艷梅算是他的女朋友,兩人先是同學,有了那么一點意思,經媒人撮合,大人同意,算是訂過婚。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打上結婚證,舉辦一個儀式,請幾桌客的話,孫艷梅就會順理成章地做他的老婆。兩人小,都二十歲。張根柱說,我倆結婚吧?孫艷梅說,過兩年二十二歲結婚不算晚。事情就是這種時候分開權子的,像是一棵獨頭苗,一夜間長出兩個頭。簡單地說,孫艷梅想進城里先打兩年工,而后回頭再結婚。張根柱不同意,害怕孫艷梅像一只煮熟的鴨子飛掉了。孫艷梅態度堅決地說,那我倆就吹吧。張根柱說,你莫忘了,我倆可是訂過婚的。孫艷梅說,訂婚不是簽賣身契,花你家多少錢,我賠償。張根柱像一頭掉進稀泥坑里的老水牛,一身的力氣使不上。張根柱說,我倆現在就結婚,結過婚你想去哪里去哪里。孫艷梅沖著張根柱輕松地笑一笑,像是識破他的陰謀詭計似地說,我倆結婚后,我哪里都不會去一步。
說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張根柱總覺得自己比孫艷梅矮半個頭。一站在孫艷梅面前就缺乏一份自信,就多出一份自卑。
張根柱退一步說,要不我倆先打結婚證?
孫艷梅說,你就是這么想拴住我呀?
張根柱、孫艷梅兩家住在淮陽的一個集鎮上,常年做生意,兩家人都過得很富足,是這里人家攀比的對象。門當戶對的兩戶人家,兒女談婚論嫁是理所當然的。說起來,張根柱與孫艷梅還是初中同學呢。不同的是孫艷梅初中畢業去縣城念高中,張根柱回來家幫著父母做生意。可惜的是孫艷梅高考沒考上,高中畢業回家了。一個集鎮有大多,孫艷梅回家沒多久,就被張根柱盯上了。孫艷梅高考失利,情緒低落,張根柱跟前跟后。好聽話說出一大堆。
張根柱說,沒有上大學的命,上高中有個什么用,不如像我早早地幫助家人做生意。
孫艷梅說,你不上高中,是你那年初中畢業沒考上。
張根柱說,一個女孩子家千好萬好不如嫁得好。你要是嫁給我一輩子不用你操心,一輩子不用你發愁。
孫艷梅說,你說這話跟我媽說出來的一個口氣。
這里屬中原地帶,許多傳統的東西都或多或少地保留著。比如說,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相互之間有好感,就要通過媒人,征求雙方父母同意才能算作談對象。雙方父母親都是鎮子上有臉面的人,在兒女婚姻方面的禮節更是很講究。媒人跟兩家大人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兒女私定終身算什么?你們不是這樣的人家。
張根柱早兩年回鎮子做生意,在某些方面就顯得比孫艷梅成熟。最初孫艷梅不同意訂婚,說我倆才好大一點呀?張根柱說,我倆已經二十歲,十八歲就是成年了。張根柱向孫艷梅說出一大堆訂婚的好處,說我倆訂過婚鎮上人就不說閑話了;我倆訂過婚我帶著你一塊去縣城就便當了;我倆訂過婚你需要買什么東西我給你買……孫艷梅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一顆真誠的心。
從雙方家長來說,孫艷梅長得排場(漂亮),父母親通情達理,這是張根柱家求之不得的;反過頭來說,張根柱家就這么一個兒子,一大攤子家業遲早是張根柱的,這樣殷實的人家當然是閨女找婆家首選的。
媒人一說合,兩人婚事定下來。
接觸時間一長,彼此性格方面的差異就漸漸地暴露出來,在對待一些問題的看法上也不盡相同。比如說,兩人經常談論外出打工的話題。孫艷梅在縣城讀過三年高中,跟著父親聯系買賣也去過好多地方,算是見過一些世面,心眼也算很活絡,心里向往著大城市,卻不敢輕易去打工。從報紙上、電視上經常能看到。一個女孩子家外出打工不易,出過好多稀奇古怪的壞事情。張根柱也是一個不愿輕易外出打工的人。張根柱的“不輕易”與孫艷梅的“不輕易”不是一個“不輕易”。張根柱是個滿足現狀的人,現在在家幫著父母打理生意,將來父母老了。一攤生意就會轉交他的手上。莫說去大城市累死累活打工掙不著錢。就是去那里撿鈔票也一點興趣都沒有。
孫艷梅想讓張根柱去大城市多走一走,多看一看。
孫艷梅說,一個男人家怎么在外面闖蕩都不為過。
張根柱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說,我去外面干什么?我不去。
張根柱的一副神態像是一個小孩子,生怕一出家門就丟失掉。
這一天。孫艷梅的一個高中女同學從縣城打來電話,說她爸爸在城里開一家很大的超市,問她愿不愿意去那里打工。這位女同學的爸爸這些年一直在這座煤城里做販煤生意,做得很大,發一筆大財。前兩年轉行回縣城做房地產?,F在又殺回煤城開超市。孫艷梅的高中同學沒幾個考上大學的,這位女同學很熱心地想幫助一批家住農村的男同學、女同學去她爸爸那里工作。孫艷梅首先想到的就是張根柱,兩人一塊去,要是名額有限,就讓他一個人去。張根柱不愿意去。說我家做生意還耍雇人呢,要我去給人家打工?虧你想得出來這件事。孫艷梅說,你去不止是打一打工,你是去長見識,你是去開眼界。你這一輩子還能就滿足在集鎮上做一做小生意?張根柱說,你說話的口氣倒不小,我家一年生意能賺幾萬塊錢,你說是小生意?孫艷梅說,真要是哪一天你家的生意做不下去,我問你怎么辦?張根柱說,除非人不用吃飯了,農民就不用種地了。
張根柱家賣農用物資。孫艷梅家做當地產的干貨。農用物資產在外地,店里缺少什么貨物,打一個電話說一聲。人家就從縣城把貨發過來。要是張根柱家自己去進貨。頂多到縣城里。干貨產在當地,買家好多外地人,有的在遠方的大城市。應該說,張根柱家做生意是守生意,是向內的,很少走出去,很少與外界聯系;孫艷梅家做生意是向外的,經常要與外面聯系,經常要走出去摸一摸行情。
孫艷梅說,你不去我去!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張根柱沒給在城里的孫艷梅打電話;孫艷梅從城里打電話過來,張根柱也不接。張根柱想把孫艷梅忘記,哪里又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呢?
這一天,張根柱打電話跟孫艷梅說;我明天去城里看你。張根柱嘴上說是去看一看孫艷梅,心里卻想著趕快把孫艷梅勸說回家。孫艷梅在電話里說。我在城里新處了一個男朋友。張根柱在電話里頓一頓,嗓子哽咽地說,我就知道你會看不上我。孫艷梅說,我新處的男朋友也姓張。張根柱不說話。抽抽泣泣的哭聲從電話里傳過去。孫艷梅說,他的名字也叫張根柱。張根柱停止抽泣笑起來。
火車站在這座城市的西邊,孫艷梅所在的超市在這座城市的東邊,“哐里哐當”下火車,轉兩趟公交汽車,穿過整整一座城市才找到這家超市。張根柱見到孫艷梅的頭一句話就說,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孫艷梅說,我在這工作好好的,回家干什么?張根柱說,這座城市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那里的集鎮才是你的家。孫艷梅說,我喜歡在超市上班,在這里才算真正地做生意,我想你也該留下來。張根柱說,這里生意好,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孫艷梅說,我倆將來不能開超市?張根柱冷笑一聲說,候到哪一年城里都是城里,農村都是農村,這種超市都不能開在集鎮上。孫艷梅說,誰說非得在集鎮上做生意?誰說非得開超市?張根柱說,我不跟你說,你這是在縣城上高中上傻了。
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一見面就鬧個不愉快。張根柱認為孫艷梅不務實,心眼活;孫艷梅認為張根柱太死板,身子懶。
張根柱說孫艷梅,我算把你看透了,家在集鎮上,人在集鎮上,一顆心撲棱著想往城里飛,非得在城里碰個頭破血流的才死心。
孫艷梅說張根柱,我算把你看透了,在集鎮上呆懶了,怕進城里,怕動腦筋,照這樣下去有你在集鎮上喝稀飯都喝不上的那一天。
張根柱不甘心。做著最后的努力。
晌午兩人就在隔鍋香土菜館吃的飯。孫艷梅沒喝酒,張根柱喝一瓶啤酒。一走進小旅館的房間門,張根柱一把抱住孫艷梅,一張嘴臭烘烘地想往孫艷梅的嘴上親。
孫艷梅極力躲閃著說。你怎么這么不要臉呀?
張根柱說,我怎么不要臉了?你是我女朋友就得跟我親嘴!
孫艷梅問,哪個說女朋友就得親嘴?
張根柱說,全天下人都這么說的。
張根柱帶著一股蠻橫無理的勁頭,容不得孫艷梅去說理。
孫艷梅笑起來說,沒見過你這么胡攪蠻纏的男人。
孫艷梅一松勁,張根柱一趁勢就把舌頭伸進孫。艷梅的嘴里邊,吸起來,吮起來,攪起來。
張根柱與孫艷梅交往半年多來,只拉過她的手,只摸過她的手。好多次張根柱不能自己地想親她的嘴,都被拒絕了。孫艷梅頭腦冷靜得很,一點不激動。孫艷梅說,哪有相處這么短時間就想親人家女孩子嘴的?張根柱說,我倆談對象都快半年了,還算短呀?要是人家的話早就那個上了。孫艷梅很天真地問,早就哪個上了?張根柱泄氣地說,你是知道的。孫艷梅說,我知道什么呀?我看你是想學壞了。張根柱說。跟你這種人談對象想學壞也壞不了。孫艷梅生氣地說。那你去找別的女孩子學壞去吧。張根柱就沒有言辭了。按道理說,兩人訂婚后,在某一種特定的場合里。親一親嘴,應該是許可的。孫艷梅依舊不愿意,還是說你等一等吧。孫艷梅要張根柱等什么呢?孫艷梅說。你等哪一天我親你。孫艷梅覺得從情感上接受張根柱還有那么一段距離。
這次孫艷梅算是破例允許了。
孫艷梅猛力推開張根柱說,這下好了吧?親也親過了,我該回去上班了。
張根柱一副無賴的樣子說,我還沒摸你的奶子呢。
孫艷梅紅起一張臉說,你再這樣胡鬧我就跟你翻臉了。
孫艷梅走向門邊,想開門走出去。張根柱不死心,一把緊緊地抱住孫艷梅。這次張根柱的兩只胳膊是從身后抱著孫艷梅,正好騰出一雙手,隔著褂子一把攥住孫艷梅的兩只奶子。孫艷梅沒有反抗,一張嘴喘不過來氣,像是窒息一般。
孫艷梅呻吟著說,不要,不要,不要。
張根柱覺得從背后抱著孫艷梅做事不方便,一反手,一擰勁,孫艷梅身子一旋轉,張根柱臉對臉重新抱住孫艷梅,牢牢地把孫艷梅擁擠在門上。親嘴不是目的,摸奶不是目的,張根柱有更進一步的企圖——睡上孫艷梅。一件沒想到的事就是這種時候發生了。孫艷梅慢慢地彎起右腿膝蓋,猛然一下照著張根柱的小肚子頂上去。張根柱“媽呀”一聲就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了。
孫艷梅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做。
孫艷梅連聲問,你沒事吧?
張根柱一臉痛苦地看著孫艷梅。
孫艷梅說,我不是故意的。
張根柱說。我知道你不會真心喜歡我。
孫艷梅說,給你親,給你摸,給你睡,就是真心喜歡你?
孫艷梅一步一步退坐在床上說,你要是真那樣認為的話,現在我就跟你睡。
張根柱看見孫艷梅兩眼淚水汪汪的,看見孫艷梅的兩只手一顆一顆地解開上衣的扣子。
孫艷梅說,你快點過來吧。
一束太陽光斜斜地從窗戶照射進來,正好照射在孫艷梅漸漸裸露出來的脖子上,漸漸露出來的胸脯上,漸漸露出來的脊背上。孫艷梅的身子顯得比太陽光還要白,還要亮,還要刺眼。張根柱一點一點站起身。沒有走向孫艷梅,反過頭打開門,走出去。
孫艷梅喊一聲,張根柱!
張根柱沒吭聲。
張根柱跑出小旅館,在一片塌陷區里遇見王國軍。
所謂塌陷區。就是煤礦扒煤毀壞的土地。先是建一座大型煤礦,經過十年八年的開采,一片上千畝、上萬畝的土地就漸漸地下沉塌陷,淪為一片塌陷區。在這么一片塌陷區里,稀稀疏疏地長幾棵雜樹,稀稀疏疏地開幾座小煤窯,一條坑洼不平的煤矸石路上,跑著幾輛拉煤的卡車,跑著幾輛拉煤的拖拉機,走著幾個有目的或無目的的閑人。張根柱就是其中的一個。張根柱沒見過塌陷區,不知道什么是小煤窯,什么是煤矸石,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到處亂糟糟的,到處黑乎乎的。不遠處有一處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根很高的煙囪。張根柱猜測這里應該是一座磚廠吧。
張根柱猜對一半。
這是一座廢棄的磚廠。前幾年建起來燒煤矸石磚,技術不過關,燒幾窯就廢棄了?,F在這里是一處堆放煤炭的大場子,也是一處堆放煤矸石的大場子。小煤窯扒出來的煤炭堆放在這里,粉碎機粉碎出來的煤矸石堆放在這里。一個煤販子走過來,買過煤炭,買過煤矸石,兩樣一摻合裝車運出去。王國軍就在這里干活,每天的工作量是粉碎四噸煤矸石。煤矸石坯料十五塊錢一噸,把它們粉碎開。一噸能賣三十五塊錢,一噸賺二十塊錢,四噸賺八十塊,除去電費、場地費,一天落六十塊錢穩穩當當的。
粉碎煤矸石是一件體力活,一锨一锨從粉碎機的嘴里要把煤矸石喂進去,一锨一锨要從粉碎機的屁股后面把煤矸石鏟出來,一正一反,一天的工作量其實是八噸。粉碎煤矸石同樣是一件嘈人的活,臟人的活,整天粉碎機“嗡嗡嗡”震得耳朵疼,煤矸石粉塵卷揚起來彌漫得到處都是的。說起來,王國軍不是一個能吃苦受累的人,累死累活一天掙六十塊錢,早想甩手不干了。缺乏其它生活門路,不干這個干什么呢?王國軍想找一個小工子,兩人輪流著干,哪怕一天少掙一點錢。這筆賬王國軍早算過,找一個小工子一天少說要付三十塊錢工資,一天能粉碎六噸矸石,多賺四十塊錢,場地費不變,多出五塊錢電費,能盡落五塊錢,關鍵是兩人輪流干活松快多了。
王國軍心里這么算計著,眼睛看見一個人垂頭喪氣地走過來。
是張根柱。
王國軍主動打招呼說,這個大兄弟是想找工作吧?
張根柱順水推舟說,這不是沒找著嗎。
王國軍心里“撲通撲通”猛然一陣亂跳,像是一個獵人看見一只獵物似的。
王國軍套近乎地說,聽口音我倆肯定是老鄉。
張根柱說,我是淮陽人,你呢?
王國軍說,我也是。
張根柱說,我家在大土堆。
王國軍說。我家在六里橋。
張根柱說,不算遠。
王國軍說,隔著一個鄉。
張根柱沒說實話,他家不在大土堆。大土堆離他家五十里,是淮陽最窮的一個地方。王國軍抽出一支煙遞上前,張根柱搖手沒接。王國軍把煙塞自己嘴里,露出兩排大黃牙,露出一絲竊喜。
王國軍說,大土堆比六里橋窮。
張根柱說,有一口活氣的都跑出來了。
王國軍說,大兄弟要是不嫌棄,跟著我干怎么樣?
張根柱問,你一天能給我多少錢?
王國軍說,二十塊錢。
張根柱看見王國軍一顆跳動著的黑心。
張根柱反話說,你給這么多?
王國軍嘴里徐徐地吐出一團煙霧,冷眼細細地打量著張根柱,有點看不透眼前這個人。 王國軍釣魚似地松一松線繩說,加五塊。 張根柱說,加十塊我就干。 王國軍心里一陣暗笑說,那我要看你能不能干動這種活。
張根柱說,我細胳膊細腿的就是有力氣。
王國軍說,有力氣沒力氣一干活就看出來。
兩人說話的時候,王國軍休息著,停下粉碎機。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茶。張根柱莫名其妙地想干活,像是憋著一肚子委屈正想找一個地方出一出。
王國軍遞給張根柱一把大鐵锨說,你只管把煤矸石坯料往粉碎機的嘴里喂,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把粉碎機憋壞了,我不怪你。
推上電閘,“轟隆”一聲,粉碎機怪聲怪氣地叫起來。
張根柱“吐、吐”往左右手吐兩口唾沫膏一膏。就開始揮動大鐵锨干活。張根柱一鐵锨接著一鐵锨。沒有停頓,沒有遲鈍,一副玩命的樣子。王國軍沒看出眼前這個人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快活地使勁把嘴丫往兩邊咧。粉碎機像是一頭不知名的怪獸,喂進去的多,就吃進去的多,叫聲就高漲,就刺耳。粉碎機是個直腸子家伙,從嘴里吃進去好多,“消化”過的碎渣就從屁股后面屙出來好多。一吃一屙,煤矸石沒有變成臭烘烘的屎,而是變成香噴噴的一大沓鈔票。 王國軍坐一旁愜意地看著張根柱干活。愜意地抽著煙喝著茶,一副模樣提前進入一個小工頭的角色,提前進入一個小監工的角色。
王國軍滿意地掏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喂、喂。你是謝春花嗎?你猜一猜我是誰?哈、哈、哈,你聽出是我的聲音就說明你心里有我。你問我什么事呀?我跟你說?,F在我當老板了,我雇一個小工子已經給我干活了。你不相信?我跟你說這一會子他就像一頭驢正拼命地干活呢。你還是不信?你個豬腦子,我問你我總不能長四只手吧,一邊打電話。一邊還能往粉碎機里喂料子。哈、哈、哈,這下你該相信了吧。還是當老板好呀。你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茶,別人就把你要干的活干掉了,別人就把你要掙的錢掙來了。
王國軍一邊給老婆打電話,一邊斜眼監視著張根柱干活。王國軍看見張根柱車起滿滿一鐵锨煤矸石,猛然一下煤矸石連著鐵锨一起塞進粉碎機里,粉碎機發出一聲特別刺耳的怪叫,吃掉大半個鐵锨頭,覺得鐵锨的滋味有點不對,趕忙吐出來,锨把連著殘剩下來的半個锨頭一下飛進半空里。
張根柱一句話沒說,不回頭地走開了。
王國軍呆愣愣地看著張根柱一點一點走離開,也是一句話沒有說。
王國軍判斷這不是一個神經正常的人,心里想要是這個家伙照著我的腦袋來這么一下子,后果真是不敢設想呀。王國軍的后背上一陣陣發涼,愜意感、滿足感都一下消失殆盡了。
王國軍惡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說,今天真他媽的晦氣。
張根柱的背影晃里晃蕩的越走越小,越走越遠。
這天下午剩余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張根柱一直坐在隔鍋香土萊館里吃菜喝酒想問題。第六瓶啤酒喝個差不多的時候,張根柱把問題想出一點眉目,那就是他跟孫艷梅不是一路人,就像老話里說的,豆腐渣貼門對怎么都是兩不粘。豆腐渣只能是豆腐渣,門對子只能是門對子。晚上有一趟火車回淮陽,張根柱想趕這趟火車回去,隔天一大早就能回到集鎮上。現在張根柱連一夜也不愿在這里果。
張根柱“咕咚”一聲喝盡杯子里的啤酒,走出隔鍋香。
張根柱自言自語地說,這一趟我不該來。
從隔鍋香公交車站上車,坐兩站路到牛巷街,下車往里走三十米是小旅館,提上包就能去火車站。就是張根柱下車的一瞬間,看見馬路對面的王國軍與蘇二妹。可以說從這一瞬間起,張根柱改變了自己行程的目的,也改變了自己今后的命運。
……張根柱緊緊地抱住王國軍后腰不松手。那一時刻,張根柱搖搖晃晃的像是抱住一棵樹,或者說一根電線桿子,有了一種依靠感,有了一種穩妥感。
李進扛著攝像機開始拍攝,周語手拿話筒開始采訪。
周語問蘇二妹,你們三個人是怎么一回事?
蘇二妹不說話,不知道電視臺的人怎么會橫插一杠子。 周語問蘇二妹,你們三個人認識認不識? 蘇二妹依舊不回答,不知道該跟電視臺的人怎樣說。 王國軍看見攝像機往這邊拍攝,威脅張根柱說,你再不松手我就不客氣了!
張根柱堅定地說,我就不松手,你能把我怎么樣?
張根柱的頭臉緊緊地貼在王國軍的后背上,暫時沒看見電視臺的人。
王國軍用自己的兩手去掰張根柱的兩手,怎么掰都掰不開:王國軍用自己的拳頭去捶張根柱的兩手,怎么捶都捶不開。張根柱的兩眼通紅,是喝酒過后的通紅;王國軍的兩眼通紅,是氣憤的通紅。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奇怪地看著兩個拍電視的人——李進、周語,奇怪地看著兩個扭打著的男人——王國軍、張根柱。奇怪地看著一個呆愣著的女人,——蘇二妹。一對青年男女走過來。
小伙子說,這個女主角長得不怎么樣嘛。
小姑娘說??礃幼舆@是一個反映農民進城打工的電視劇。
前些天,牛巷街來過一個劇組拍攝電視劇,一連拍攝兩三天。
周語跟圍觀人群解釋說,我們是《新聞直擊》欄目的記者,不是拍攝電視劇的。
有人昕明白后說,噢,我怎么說看著眼熟呢。
周語經常在《新聞直擊》欄目上露面。
李進說周語,你快點采訪你的,問一問他們倆為什么扭打在一起。
周語問,你們倆為什么撕打在一起?
王國軍說,他是一個神經病人。
張根柱說,他攔路搶劫前面的那個女人。
蘇二妹跑過來跟圍觀的人群說,你們快點拉開他們倆呀!
蘇二妹看出張根柱不正常,也看出王國軍不正常。
周語也跟圍觀的人群說。你們快點拉開他們倆呀!
圍觀的人群紛紛地后退兩步,沒人上前拉架。
小伙子說,我看還是在拍電視劇。
小姑娘說,演得跟真的一樣。
突然地,王國軍身子往下一蹲,反手抓住張根柱肩膀上的衣服,一個倒背把張根柱摔在眼面前的地上。
——好!圍觀的人群猛然爆發出稱贊聲。
張根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王國軍擺脫開張根柱的糾纏,就想快速地離開圍觀的人群。應該說。王國軍離開的速度還是慢了那么一步。張根柱爬起身子,順手抓住一塊磚頭向前攆幾步,照著王國軍的頭腦“啪”一聲拍下去。第四部分
《新聞直擊》每天晚上九點鐘準點播出,耗時一個小時。這檔新聞節目是市電視臺兩個月前新推出來的。口號是關注民生話題,貼近百姓生活。旨在打造一檔老百姓喜愛的電視節目。東家旁邊的一條巷子里垃圾成堆,打個電話在電視上曝光一下;西家旁邊的一條路上少一個下水口蓋子。打一個電話在電視上呼吁一下;南家院子里長一株奇特的植物,開幾朵奇特的花,打個電話在電視上宣傳一下;北家喂一頭寵物豬會看圖認字,打個電話在電視上炫耀一下。這么跟你說吧,只要你覺得值得關注的事情,你就能往電視臺打電話,只要你覺得好奇的事情,你就能往電視臺打電話。說不定一個電話打過去。被評為優秀新聞線索獎,還有兩百塊錢獎勵呢。
李進、周語拍攝的這條新聞在當天晚上《新聞直擊》欄目播出。作為一條由觀眾參與互動的新聞,標題一般都使用疑問句。這條新聞的題目是——《是打人傷人的歹徒,還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電視上出現下午拍攝到的這么幾組畫面。第一組畫面:一個女人神色慌張地往前面趕路。其后不遠處一個矮個頭男人從身后摟抱住另一個高個頭男人;第二組畫面:這個女人折轉頭往回跑,高個頭男人一個倒背摔下身后的矮個頭男人;第三組畫面:女人無聲地高聲喊叫著。矮個頭男人抓起一塊磚頭照著高個頭男人的頭腦拍下去;第四組畫面:122救護車趕過來,把高個頭男人拉走。110警察趕過來,帶著矮個頭男人、這個女人一起拉走……
電視解說詞說,今天下午五點多鐘,記者開車路過牛巷街,遇見路邊發生的這件事情,我們拍攝了這場驚心動魄的一幕。事后,記者從警方了解到,這三個人,女的名叫蘇二妹,高個頭的男人名叫王國軍。矮個頭男人名叫張根柱。蘇二妹行走路上,遭到王的騷擾,張過來制止,王不聽勸阻對張大打出手。張抓起磚塊砸王的頭部。王受傷住進醫院,蘇、張二人被警方暫時扣留。張是打人傷人的歹徒,還是見義勇為的英雄?警方還要進一步審理之后才能做出定性。觀眾您有什么看法,可撥打屏幕下方的電話參與今天的話題討論。我們將密切關注事件的下一步進展情況,及時向您做跟蹤報道。
這條新聞編輯前后,周語一直覺得什么地方不對頭,就像一碗剛剛有點餿味的面條,吃進嘴里有那么一點奇怪的味道,要想說出是一種什么味道真的說不清楚。自從電視臺開辦《新聞直擊》欄目后,什么是新聞,什么不是新聞,這個感念越來越模糊了。老百姓關心什么,愛看什么,你就去拍什么,你就去反映什么,這沒有錯。為著提高收視率,為著吸引觀眾眼球,一味地去迎合觀眾。一味地求奇求怪就不應該了。編輯這條新聞的時候,周語一直與李進發生著分歧。
周語說,以我看這件事與見義勇為一點邊沾不上,就是街頭普通的打架斗毆。
李進說,王國軍與蘇二妹離過婚,還在馬路上騷擾蘇二妹,就有可能對她的生命構成一定的威脅,張根柱去制止就是正義的,就是我們應該肯定的宣揚的。
周語說,張根柱喝多酒,當不得自己的家,去摟抱人家,去砸傷人家,你能說這種行為是正義的,是見義勇為嗎?
李進說。我倆不要爭論這件事,最終結果要由派出所去定性,現在我倆的任務是把這條新聞編輯出來播出去,交給電視觀眾去評判。
周語說,你這么播出去實際上就是一種導向。甚至就是一種誤導。
李進說,我倆總歸要吃飯吧,你說這條新聞不能播出、那條新聞不能播出,我倆的工作還怎么去干?我倆的任務還怎么去完成?
一個月上多少條新聞,有多少條優秀新聞,是直接跟工資獎金掛鉤的。周語與李進一組,兩人就是一根繩子上拴著的兩只螞蚱。
周語讓步說,我終歸有保留意見的權利吧?
李進說,看一看這條新聞播出后的實際效果再說吧。
李進冷眼看著周語,總覺得她慢慢地變化著。《新聞直擊》欄目開播,兩人分一組搭檔,周語做事的一份干練與潑辣,把握新聞事件的一份敏銳與透徹,往往是在李進之上的。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兩人所要拍攝的新聞線索都是由周語定奪下來的,李進扛著一臺攝像機整天只有跟著周語顛顛跑的份子了。慢慢地。周語的一分敏銳變得遲鈍了,一分熱情變得麻木了。在許多問題的看法上與李進的分歧越來越大。比如有那么一段時間里,《新聞直擊》欄目播出不少條“雪上加霜”的新聞事件。簡單地說,原本就十分困難的家庭又遇見各種各樣的不幸。什么家庭遭賊竊了,什么房屋遭火災了,更要命的是大人遭車禍,或孩子得絕癥。經過電視臺一宣揚,社會各界紛紛捐款相助,市民參與有熱情、有行動,收視率非常高??纱祟愂录患又患コ鋈ィ惠喚柚鷽]收尾,新一輪捐助又開始,好心市民的好心漸漸地顯示出疲憊。慈善企業家的慈善漸漸地顯示出遲鈍?!缎侣勚睋簟烽_播初期,周語最熱心報道這種“雪上加霜”事件,白天黑夜帶著李進一起跑、一起拍,李進遲疑一點都不照(行)。周語說,我倆多辛苦辛苦,能幫助一個家庭免于破碎,能挽救一個生命免于死亡,不就是新聞的價值嗎?不就是我倆的價值嗎?周語的父母親在這座城市的一個煤礦勘探隊工作,爺爺奶奶卻在淮陽鄉下。小時候,父母常年野外工作,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周語就被送到鄉下去,一直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相比較,李進的父母親都是這座城市一所高校里的教授,家庭出生不同,成長環境不同,可能就缺少周語身上的那么一點“平民意識”??芍苷Z身上的一份“平民意識”、一股熱情卻時時感染著李進、感動著李進。李進跟周語說,我聽從你的調配,你說去拍什么我就去拍什么,你說什么時間去拍就什么時間去拍。李進、周語“黃金搭檔”的名氣就是這段時間闖出來的,這段時間的優秀新聞最多。有一天,周語猛然醒悟這么一個道理。那就是天天不睡覺也報道不盡這樣的“雪上加霜”事件,那就是天天忙募捐也解決不了這么多“雪上加霜”人家的問題。作為一名記者,利用新聞輿論工具去監督、去督促各種社會保障制度的早日建立與完善,似乎更重要。這就是唯物辯證法里所說的,一個是治表,一個是治本。此后周語一條這樣的新聞都不愿報道了。像吃多了某種食物似的,一見電視上播出這種“雪上加霜”事件就惡性、就嘔吐。周語說,這不成災難電視了嗎?
這條新聞播出后,很快熱線電話鈴聲不斷。
頭一個打進熱線電話的是一位老同志,他很激動地說我代表部分老同志說兩條意見,一條是趕快與市見義勇為辦公室聯系,替這位張同志辦理申報見義勇為的相關事宜;二條是趕快與派出所聯系,快一點放出這位張同志。最后這位老同志態度堅決地說,誰要說這位張同志是歹徒,我們老同志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第二位打進熱線電話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她很氣憤地說你們電視臺有沒有搞清楚,蘇二妹跟王國軍我認得,人家是兩口子鬧家務事,你說那個男人憑什么多管閑事?他拿磚頭砸傷王國軍不是歹徒是什么?
第三位打進熱線電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同志,他很冷靜地質問說。你們記者看見這兩個男人撕打一起,為什么不停止拍攝去制止,而是聽之任之發生后來的流血事件?我倒想問一問你們電視記者的職責與良心是什么?假設是在水塘遇見一位落水兒童,難道你們還不停下拍攝而無動于衷嗎?
王國軍在醫院昏迷一夜,搶救一夜,依舊沒有蘇醒過來。他像一個超然物外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對這個人世間發生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管不問了。什么時候王國軍能夠醒過來,醫生不知道,別人更是不知道。王國軍現在的老婆謝春花又哭又鬧的,像是一個瘋女人。謝春花認為是蘇二妹謀害的王國軍。謝春花指著蘇二妹鼻子說,就是她勾搭野男人對王國軍下的毒手。啊、啊、啊,派出所放出這個小婊子天理不容呀!
蘇二妹在醫院呆不住,去看守所看望張根柱。
看守所是一個單間黑屋子,一個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邊。張根柱呆在黑屋子里一夜沒睡,想一夜心事,反反復復問自己這么三個大問題,我為什么要來這座城市?我為什么要喝這么多啤酒?我為什么要拿磚頭去砸別人的腦袋?三個看似互不相干的問題,最終指向出來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都是孫艷梅惹得禍。我不該跟孫艷梅是同學,我不該跟孫艷梅訂婚。我不該來這里看孫艷梅。一盞昏暗的燈光下,張根柱暗自流下兩行明亮亮的淚水。
張根柱最不想見孫艷梅的時候,她走過來。
緊閉著的鐵門上留著一個小鐵窗,來人就是從這個小鐵窗望進去。張根柱坐在一張小床上,勾著頭不說話。孫艷梅說,王國軍的住院費,我已交過五千多塊錢。你看要不要打電話跟你家人說一聲,需要錢的話我替你回去拿。王國軍的醫藥費暫時由張根柱支付。這是派出所定下來的。負責這件事的警察說,最后怎樣處理這件事,候王國軍清醒過來再說吧。
孫艷梅問,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去買送過來。
張根柱慢慢地抬起兩眼,眼里露出兩道兇狠的光。
孫艷梅說,你不會有事的,電視上都說你這是見義勇為。
張根柱猛然吼出一句話說,滾!你給我滾遠一點。
孫艷梅委屈地走開來,思來想去不知道自己哪個地方有錯誤。
第二個來看望張根柱的是蘇二妹。
蘇二妹從隔鍋香土菜館燒兩樣菜帶過來,一樣是白芋粉的粉皮燒土雞,一樣是醬豬蹄。白芋粉的粉皮是淮陽地區的土特產,這種粉皮燒土雞是淮陽地區的土菜;醬豬蹄算是隔鍋香的看家菜,去那里就餐的人都喜歡這道菜。
張根柱看著這么兩樣菜生氣地問,是孫艷梅讓你送過來的吧。
蘇二妹搖頭說,我沒見過你說的孫艷梅,可我知道你說的就是昨天晌午跟你一起去隔鍋香土菜館吃飯的那個女孩子。
張根柱問,這么說你昨天晌午也在隔鍋香吃飯嘍?
蘇二妹說,我是那里的服務員。
蘇二妹是個好記性女人。昨天晌午張根柱跟著孫艷梅一起去隔鍋香吃飯,就是蘇二妹端菜拿酒服務的。那時候,張根柱的眼睛一直盯著孫艷梅,哪有余光去注意隔鍋香的服務員?蘇二妹記住了張根柱、孫艷梅兩人的模樣,記住了兩人喜歡吃的這兩樣土菜。其實蘇二妹昨天傍晚在馬路上認出了張根柱,只是沒有說出來。說出來也跟這件事的結果沒關系。
蘇二妹說,你是為我遭受的這份罪
張根柱問,那個人真是你原來的男人?
蘇二妹點頭說,他是一個黑心男人。
張根柱說,我要不是多喝酒,也不會砸他一磚頭。
蘇二妹說,昨天晌午我看見你只喝一瓶啤酒呀?
張根柱說,下午我又去隔鍋香接著喝,一下喝六瓶。
蘇二妹問,遇見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了?
張根柱說,一句話兩句話說不盡,不說了。
兩樣菜包裹在兩只飯盒里,張根柱一樣樣打開來,故意做出一副貪吃的樣子。張根柱吃一塊雞肉,說好吃!張根柱啃一口醬豬蹄,說好吃!
蘇二妹的心里卻一陣陣疼痛。像是見著在這座城市蹲班房的三弟。蘇二妹兄妹三個,前些年大哥帶著她跟三弟一起來這里打工。沒有其他好干的,大哥拉著一輛架子車走街串巷收破爛,三弟也拉著一輛架子車走街串巷收破爛。蘇二妹在一間臨時租來的房屋里負責燒鍋做飯,整理收回來的破爛。后來大哥娶老婆單開住,蘇二妹嫁王國軍單開住,兄妹三人分散開。去年寒冬的一個夜晚里,三弟跟人合伙偷盜下水道里的電纜被逮住,判兩年徒刑,今年年底才能釋放出來。
蘇二妹說,醫藥費我來付,我現在沒錢,趕明有錢我慢慢還給你。
張根柱說,這錢該我付的,聽說你帶著一個傻孩子過日子也不容易。
蘇二妹說,過些天我就帶著孩子回老家去,哪里的土養哪里的人。
張根柱說,我們兩家住得不遠。你有什么難心事來找我。
蘇二妹流淚說一聲“唉”。
隔一天,李進、周語準備去拍這件事的后續新聞,上萬名觀眾急于想了解這件事的下一步進展情況,等候著這件事的最終結局——這個人是兇手、是歹徒?是好人、是英雄?這時候電視臺領導一個電話打過來,讓他倆去一趟他的辦公室。臺領導說。從今天起放你們倆一個禮拜假。放假,就是暫停工作,就是工作中出了錯誤需要停下來反思反思、警醒警醒。周語如釋重負地松一口氣。李進心里卻一下緊起來。
李進問臺領導,能給我一個說法嗎?
臺領導說,你自己去新聞網上看一看吧。
李進天天忙得顧不得上網。
李進轉臉問周語,你在網上看到什么了嗎?
周語說,還是你自己親自去看吧。
臺領導說的新聞網,就是電視臺的新聞網站,一夜間有上萬市民在網站上發帖子,發表自己的看法。最激烈的一種看法是——要說張根柱是壞人,是歹徒。也是記者袖手旁觀不去制止一手造成的;要說張根柱是見義勇為,是英雄。同樣也是記者拍攝的這條新聞一手造成的。針對《新聞直擊》播出的新聞,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激烈言詞。新聞網就是一處觀眾暢所欲言的地方。臺領導并不多去過問。這一次不一樣,不一樣之處在于市里的某領導打電話過問這件事,說他們疏于審查,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市領導打電話這件事,臺領導是不會向李進、周語說出來的。
李進問臺領導。需要我倆寫情況匯報嗎?
周語說,要寫我寫。
周語覺得在這件事上應該多承攬一些責任。
以往報道出現問題都是記者先寫一份情況匯報之類的材料遞給臺領導,爾后等候處理與發落。
臺領導說,目前還不需要寫。
李進說。那我倆先回去?
臺領導說,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個禮拜過后你倆去革命老區。
或許情況轉變得過于突然。李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眼睛睜多大地不相信。
周語平靜地問臺領導,你不會搞錯吧,這種活動我倆有資格去?
臺領導說,名單還沒開會最后定,你倆先不要說出去。
省里組織一個新聞記者團赴革命老區采訪,臺里要派兩名記者。按說這是一項政治性很強的大型采訪活動,應該從《新聞聯播》欄目組選派記者去。這種節骨眼上派他倆去,說明臺領導對他倆的保護與肯定。
一個禮拜過后去革命老區,從革命老區回來調《新聞聯播》欄目組,這是一條兩人誰都清楚的結果。從表面上看是離開《新聞直擊》欄目組,像是受到處理。實際上是重用與提拔。
兩人一起進臺領導辦公室。兩人一起出臺領導辦公室。一進一出,人生境況發生很大變化。
李進樂滋滋地問,你這幾天打算怎么過?
周語說,我想回鄉下老家看一看我爺爺奶奶。
李進說。我開車帶你一起去一趟九華山怎么樣?
周語問,是去感謝佛主保佑我倆化兇為吉祥呢,還是去求佛主保佑我倆人生順暢呢?
李進說,你不是一直想去嗎?
周語說。我現在不想去。
李進呆愣愣地看著周語,像是經過這件事,此周語更不是彼周語了。
周語心里確實有一個新打算,一個禮拜回來就去電視臺遞交一份工作辭職報告。周語大學學的是工科,大學畢業趕上市電視臺招聘進來了,現在想繼續報考工科研究生,將來重新選擇一份別的更加適合自己的工作。她覺得自己與新聞缺少那么一點緣分,就像她與李進缺乏那么一點緣分一樣。
深夜十分,王國軍依舊昏迷在醫院的病床上,頭上纏滿紗布,鼻子里插著輸氧管子,一雙眼睛半睜著,直直地盯著病床前面的大窗戶,像是凝視著遙遠的天空,又像凝思著不可琢磨的人生。其實他的兩眼僵硬硬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在相隔幾里路遠的看守所里,張根柱一直張望著鐵門上的小鐵窗。鐵門緊閉著,小鐵窗緊閉著。小鐵窗的四周有一圈沒有遮蓋嚴實的亮光透進來。微微弱弱的,忽明忽暗的?,F在這柬微弱的光亮就是張根柱的希望,他時時刻刻地盯視著,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假若眼光要是能在空中彎折的話。張根柱一定能夠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王國軍,一定能夠看見他那一雙漸漸泯滅的眼神。
天啊,這座城市的深夜怎么這樣黯淡呀。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