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監獄大門緩緩關上,門鎖低沉厚重的哐嘡聲讓肖土屋失望極了,他知道一切都不會再有可能。
關上之前,李管教把包袱放到他肩上。李管教說:“出去好好過!有什么困難來找我們。”肖土屋使勁點頭,又使勁搖頭,他說:“報告政府,我有一個小請求!”幾天前,李管教在跟肖土屋進行釋前談話的時候,肖土屋就向他提過,當時他就給了肖土屋否定回答。不過李管教還是說:“講吧。”他說:“我,想留在這里幫你們干活,你看行不行?”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天天跟你上街買菜,我三輪兒蹬得可好了,我還可以打掃廁所。只要有口飯吃就行!”李管教交給他一張紙說:“這是釋放證明。”又塞給他二十元說:“路上用。你親眼看到的,我們就只有這么寬的地兒,有進就有出。再說,到點了,我們再留你,那叫知法犯法。出去好歹找份工作,有了工作就餓不到肚子,只要不餓肚子,你還愁什么呀?再說一遍,有什么困難,來找我們。”
肖土屋失望地把肩頭翹了一下,使肩頭上的包袱帶子更加靠近脖子。五年前,當走進這所監獄的時候,他絕對一無所有,他既沒有親人,也沒有包裹,身上只有薄薄的囚服,寒風讓他退化成秋風中打卷的樹葉。別人都以為他對即將開始的監獄生活產生恐懼,其實才不呢!他是自己把自己爭取進來的:他放了一把山火,燒毀了一片已經成材的薪炭林。
有什么辦法呢?他沒有其它能把自己送到這里來的辦法。他本來想做強奸犯,可這輩子從來沒有動過女人的他,還不懂成為強奸犯的必要手段;他還想做搶劫犯,可一想到偷雞摸狗、三只手這些字眼兒,就放棄這個念頭,何況他已經快六十歲了,說不定打劫不成,反被別人劫了老本。想來想去,他只有放火燒山。
那天,老天不幫忙,天陰得像借出光洋收回米糠,潮得抓一把空氣都擰得出水來,林子燒到一半,竟然下起瓢潑大雨,把火給澆滅了。要是天氣好,他也許還能在李管教那里多吃多住幾年,甚至這輩子都會在里面。
他沒有數的感念,也不認識任何一個字,他壓根兒不知道什么是數,什么是字。十年前,他躲在深山老林里,總以為外面還在打仗,他這是在逃荒,他住山洞,喝山泉,采野果。當年,他可能六歲,也可能七歲,有兩支軍隊在他們村打仗,一支軍隊給了他爹一個銀元,請他爹帶路,后來他們一家人被另一支軍隊全部殺掉了,他站在他爹后面,他當時也倒地了,可他沒真正吃槍子兒,他被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后,他趁黑夜逃到山里。
直到山花爛漫了四十次,他被一批科學考察隊發現,交到派出所。面對詢問,他模模糊糊,似懂非懂,他已經不會說話,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村莊叫肖家村,初五生的,警察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肖初五,后來李管教說這名字太難聽了,就給他改成了肖土屋,李管教說,這樣名字就有詩意。他也不曉得什么叫“尸意”,反正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在監獄里,就是剛才要他離開的李管教。
剛來那天,李管教見他抖得厲害,就問:“268,你還有衣服嗎?”他在監獄里的代號是268,他說:“都在身上。”李管教就給他一件舊毛衣,過了幾天又給了他一條舊毛褲。他跟李管教的友誼就從那會兒開始的。別人見了管教都做出怕得要死的熊樣兒,他卻一副會老朋友的模樣。也許就因為這副模樣,李管教也開始對他有好感,后來竟然信任他。監獄坐落在一個城市的郊區,在這個遍地黃金的城市,除非有某種信念,獄警服役期滿,一天也不想多待,下海當老板去了,人手總是不夠。他就跟李管教一起上街買菜,他騎三輪車,李管教挎錢包,或者到食堂里燒火,或者掃廁所。到后來,李管教甚至放心讓他幫他去給二十里地以外的媽媽捎帶治療類風濕的藥物。
有一天,李管教問他:“268,你咋想起要放火燒山呢?”他說:“我要不燒山,我能到這兒跟你會上嗎?”李管教就嚴肅起來了說:“268,如實交代:你咋想起要放火燒山呢?”他雖然已經能說話,可他還不會控制語速,更不會斷句,他回答:“報告政府,我本來想做強奸犯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想做搶劫犯看我這么大一把年紀也干不了燒山最方便只要選一個地方哧——劃一根火柴……”李管教真火了:“268,站到水缸那邊去,面缸思過,就琢磨一個問題:你咋想起要放火燒山呢?啥時候想清楚了,啥時候來向我匯報!”
據說有的管教最拿手的功夫,是亂棒打人,把人打得五內俱焚,表面上卻毫發無損,而且還不致于死掉。李管教最拿手的處罰手段是讓被管教人員面缸思過。缸里的水滿滿的,讓你盯著自己的人影兒看。這缸水活像照妖鏡,再精明復雜的人,兩個時辰下來,也單純老實成了聽話的孩子。
水缸里,一個剃得只剩兩道眉毛的干癟瘦削的老頭,溝壑縱橫的面部沒有一絲表情,兩個出奇機警的眼珠子盛滿迷惘。他想:我沒說錯呀,我說的是實話。哦,對了,李管教也許問我為什么要上這兒來,這就方便回答了:那時候,因為科考隊的緣故,他在派出所待了半個月,有了暖和的衣服穿,有了可口的飯菜吃,出來后,他就不想再回山林,根據派出所小王的建議,他打算找個工作來換飯吃,可他不識字,幾乎還不會說話,誰見誰嫌,別說找工作,連討飯,人家都不愿意打發。尤其要命的是,他是個“黑人”,動不動就給人家當盲流關起來。有好心人指點他到公安局去辦身份證,有了身份證他就不再是盲流。他就去了,工作人員翻遍所有的資料,也找不到關于他的戶口記錄,沒有戶口記錄,就確定不了他的身份,確定不了他的身份,他就辦不到身份證。肖土屋問:“像我,你看還有什么辦法?其它的!”工作人員想了想,就叫他到民政局查資料,民政局叫他到檔案館,檔案館查遍所有的資料說:你在歷史上沒有任何記錄。他疑惑:難道紙上沒有我,我就不存在了?!
身份證他見過,不大的一個長方形卡片,要是放到他手上,他一合手指頭,整個身份證就淹沒在他手心里。可就這么一個小小的東西,使得他動不動就被“遣返”,他被莫名其妙地從一個城市“遣返”到另一個城市;要是誰丟了東西,他就是第一嫌疑人,遇到火頭大的家伙,吃幾警棍事小,連續三四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那就事大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的眼光是綠的,眼前出現重影,一個協管員變成四五個,一根電樁變成四五根,看得眼睛花,看著看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撲通倒地,好一會兒才醒過來。
放火燒山不是他肖土屋發明,是一個在垃圾堆上一起撿食物的朋友小三做的示范。一天早上,小三把人家一個蔬菜大棚燒掉,警察來抓小三,小三笑著跟他告別說:“我得去享福去了,吃不要錢的飯,住不要錢的房子!”他之所以沒跟著去燒人家的蔬菜大棚,是因為他覺得小三缺德:沒見你小子被抓走了,大棚的主人還在嚎啕大哭?畢竟大棚是要本錢的!
2
他一步一步遠離既關著囚犯也關著李管教的大門,走一段,他回頭向那道大門望一下,再走一段,再望一下,他希望大門突然打開,李管教向他招手,喊他:“268,你回來。”可直到他看不見那道大門,奇跡也沒有發生。他耍起性子來,怒氣沖沖地把李管教交給他的那張紙揉成一團,扔了。嘴里念叨:李管教,你假惺惺!什么“有什么困難來找我們”,現在我不就有困難嗎:我老了,誰還找我干活兒?你不留我,我就走得遠遠的,從此再也不來找你!有什么麻煩,那是我的事,跟你什么相干呢?
拿定主意,有李管教給他的二十元錢墊底,他上了一輛大巴。他是在路邊一招手,車就停的,他不知道車要到什么地方,他也不想關心車要開到什么地方,他認為這不值得他這樣的人關心。車開了很久,卻沒人要他買票,那二十元錢沒用出去。車上都是跟他年紀差不多的老頭老太。一路上,老頭老太你一曲我一曲地唱歌,他在歌聲中,隨著車子搖搖晃晃的節奏睡著了。
大巴在一個很大的體育場停下來,體育場靠近主席臺的地方圍著許多人。坐在肖土屋旁邊的老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紀,見他半天不下車,對他說:“你參加哪項運動?下車了!”肖土屋愣在那兒。老太太見他沒反應,說:“你不是搭錯車了吧?看來你是搭錯車了。跟我來吧,先吃中午飯。”肖土屋畏畏縮縮地說:“我看,還是,不必了吧。”老太太看出他的心事說:“都是老頭老太,你怕什么。”
肖土屋跟著這一車人去了,排隊吃了免費盒飯,老太太說:“你到哪里去?”肖土屋說:“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老太太說:“你家在哪兒?”肖土屋說:“我沒家,沒父母沒孩子就我一個。”老太太笑了說:“看來你是獨行大俠。這樣吧,要是你沒什么地方去,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哎,你會不會什么體育運動?比如跳高擲鐵餅什么的?還有跑步?”肖土屋本來想說自己啥也沒玩過,不會玩,一聽說“跑步”,他感覺跑步不就是跑步么,就說:“我跑步。”“跑多少?”“你說多少就多少,要不,跑最長的。”“那就5000米嘍?”“好,就5000米。”老太太說:“你這身體跑得下來嗎?”肖土屋不知道5000米有多長,可面對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他沒有選擇余地,他說:“到時候你看我的。”老太太很高興,帶他到靠近主席臺的地方報名。工作人員替他填好表,遞過來,說:“請在這兒簽個字。”肖土屋立即感覺自己被壓迫得跟黃豆一樣小,他尷尬地說:“我摁手印,行嗎?”工作人員奇怪地看著他說:“我們這里沒印泥。”一旁的老太太說:“你叫什么我幫你簽!”
肖土屋立即感覺到來自老太太的溫暖,這是繼李管教之后,第二個讓他感到溫暖的人。
簽了字,從人群中鉆出來,老太太問:“你有運動裝嗎?”見肖土屋發愣,又補充說,“就是比賽的時候穿的背心短褲運動鞋?”肖土屋搖頭,晃了一下肩頭上簡單的包袱說:“還有那么多講究?”老太太說:“你跟我來。”
肖土屋跟老太太出了體育場。肖土屋知道老太太叫趙松蕙,老太太也知道他叫肖土屋,除了他那“尸意”的名字、身上破舊的衣服、肩膀上李管教給他的包袱屬于他,這世界他能擁有的就只有不要錢的空氣。肖土屋的流浪生活經驗比較豐富,一旦跟正常人在一起,他就感覺自己像一條很乖的狗,永遠都是主人走在前面,他乖乖地跟在后面,主人叫干什么,他才敢跟著干什么。這會兒,那個叫趙松蕙的老太太帶著他走進超市。在這之前,肖土屋從來沒有進過超市,他像被丟進魔幻世界一樣,瞧什么都新鮮。趙老太太帶他到運動服裝專銷部,不斷拿起運動服裝在他面前比劃,花了一個小時,終于為他武裝全面。翻了一下他破舊的包裹,老太太又為他挑選了一套運動外套。當收銀臺小姐說總共268元,他立即想起他在里面的代號,心想怎么繞來繞去,就繞不出這幾個數字呢;他還想起李管教,想起李管教只給他20元錢。20元離268元到底還差多少,肖土屋算不出來,但他知道靠這20元錢無論如何也取不走這一堆東西。老太太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很自然地從挎包里拿出錢包,從錢包里抽出三張紅色的鈔票。
出了超市,肖土屋像有很多話要說,可不知該把哪一句當第一句,沒頭沒腦地說:“你會很虧的!”
趙老太太露出笑容說:“虧就虧吧。你要得了第一名,獎金3000元,足夠你還我了。”又說,“哎,你懂不懂跑步?跑步就是聽到槍響了以后,你就往前跑,要沿著跑道跑,別跑到別的地方去了。你要一直往前跑,別被別人追上了,你要是第一個到達終點,你就是第一。什么是終點你知道嗎?這么說吧,你只要跑出去了就別管,跑完全程人家會告訴你的。懂了嗎?”
肖土屋趕緊點頭,老太太的話不難懂,就是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讓他聽起來有點犯暈。
老太太又帶他到體育場的跑道上,連比劃帶解說了一番,才放心。
有個老年男人氣喘吁吁跑過來說:“趙松蕙,你咋在這兒?怎么不來住宿登記?我們到處找你。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想露宿街頭呀!”
趙老太太說:“喲,領隊呀,我給咱們的代表隊招募了人才,喏,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的人才,肖土屋,5000米長跑,填補咱們隊的空白,看,不謝我?這是我們的領隊,你叫他老高。”
肖土屋喊了聲“老高”。老高挺高興,抹下一把汗說:“嘿,這倒巧,說不上你得冠軍呢!行,跟我住一宿舍。”說著就帶他們向旅館走去。
3
比賽在三天以后進行。在這三天里,肖土屋有吃有喝還有得住,沒誰問他有沒有那張小小的卡片,也沒誰嫌棄他食量太大、吃相太丑,也沒誰問他要錢。趙松蕙總樂呵呵地喊他吃慢點,嚼細點,別撐著。嘴上這么說,筷子卻在碗里替他挑揀。吃飽喝足,他突然想起:這趙松蕙參加什么比賽?
遇到趙松蕙,肖土屋說:“哎,你參加什么比賽?”趙松蕙說:“本來有比賽的,現在沒有了。我本來參加交誼舞比賽,我那舞伴今年春上走了,撂下我一個人,忙完他的后事,再找舞伴就難了,本來沒我的比賽我可以不來,又心不甘,畢竟年紀大了,老年運動會三年才舉行一次,就來了。來了還能碰上一些老朋友。嗨,我這些老朋友吧,冷不丁就少一個,冷不丁又少一個。你要愿意,就做我的舞伴兒,學不會?你怕什么呢!我教你。你這人還行,能吃,證明腸胃不壞,腸胃不壞,身體想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趙老太太要不開口,一開口,就像有潮水排山倒海向他打來,肖土屋準犯暈。要不是領隊喊吃早飯,他感覺自己一準兒被淹死。肖土屋越是存心躲著趙松蕙,趙松蕙越是一刻不離地跟著他,使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狗,像主人。趙老太太冷不丁兒給他一雙襪子,冷不丁又給他一把剃須刀,把他樂得犯糊涂:要沒有吧,大半輩子都沒有,要有吧,就像老鼠突然掉進米缸!糊涂之余他有點擔心:這不都欠著的嗎?我要爭不到第一拿不到3000塊,我拿啥還人家?他決心拼了老命也要跑個第一。
長跑開賽前,肖土屋一會兒看跳遠,一會兒看跳高,一會兒看體操,邊看邊撇嘴:想當初在山林的時候,這些都是他騰挪跳越的基本功夫,他后悔自己沒報這幾樣。輪到5000米長跑比賽,肖土屋心跳得非常厲害,他嘴巴里念念叨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這回趙老太太沒嘮叨,打著小旗在起跑線外喊:“肖土屋,加油!肖土屋,加油!”喊得他心里不舒服:犯得著喊這么大聲么?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得掙下這個錢還欠你的錢!我要不使勁兒,你加黑材料(核燃料)都沒用!
啪——發令槍響,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胡思亂想,他撒開兩腿噌噌噌跑起來,趙老太太的喊聲落到耳朵后面,過了一會兒就聽不見了,轉了一圈兒這聲音又漸漸大起來,他想起趙老太太曾經的話:“你要一直往前跑,別被別人追上了,你要是第一個到達終點,你就是第一。什么是終點你知道嗎?這么說吧,你只要跑出去了就別管,跑完全程人家會告訴你的。”他心想:甭管了,跑吧,直到跑不動為止。
其實,參加5000米長跑的只有7個人。老年運動會,能湊出7個人來參加,在地方體育史上,已算破天荒了。有經驗的長跑運動員都知道,開初的時候不能沖得太猛,最好是勻速前進,肖土屋哪懂這些,第一圈就超了將近100米,后面幾個本來想:這傻B,算你狠,看你狠得到幾時!沒想到肖土屋始終就這速度,而且越跑越歡。場外的啦啦隊開初還各為各的運動員喊加油,后來一片聲兒地喊:“肖土屋,加油!肖土屋,加油!”肖土屋開始得意起來,跑到第11圈半的時候,終點裁判喊了一聲“還剩一圈”,他沒聽見。跑完第13圈,全場轟動,有幾個年輕人在跑道外面引跑,沖他喝彩,肖土屋想:我一定不能辜負啦啦隊的熱情,再跑快點。他跑得更快了,全場的歡呼更加熱烈。跑完第15圈,裁判上來跟他說話,他大吼一聲:“別擋住我,第一是我的!”裁判其實說的是:“你可以停下來了,你已經完成競賽。”他又跑了兩圈,跑道外引跑的人越來越多,起先只有老年人,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許多年輕人,小伙子們不時打著口哨,漂亮的姑娘快樂地尖叫,還有拿照相機的記者。
場外的趙松蕙突然意識到不妙,這樣跑下去,肖土屋不到累死,也許不會停下來。她嘶啞地喊著:“肖土屋,停下!肖土屋,停下!”可她的聲音淹沒到“肖土屋,加油!”的吶喊聲中,就像一滴水落進大海,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趙老太太急了,他找到領隊老高,老高也覺得不妙,也喊:“肖土屋,停下!”他倆的聲音同樣是一滴水。趙老太太急得淚水都出來了,直跺腳。突然,她跑到跑道中央,迎著肖土屋跑來的方向跪了下去。
遠遠地,肖土屋就看見趙松蕙,看見她在哭,他心想:她哭什么呢?難道我沒得第一,她心疼花掉的錢?肖土屋放慢腳步,跑近趙松蕙。趙松蕙哭著說:“肖土屋,你應該停下來了,你是第一名。”肖土屋喘著粗氣,樂了:“真的,我第一?”趙松蕙哭得忘記自己的年齡,仿佛回到十八歲,點著頭,撲到肖土屋懷里。全場再次歡聲雷動。事后,肖土屋回憶,當時趙松蕙撲向他的時候,好像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4
比賽進行了三天。結束那天下午,老高和他的隊友在收拾東西,明天一早領了獎金就可以返回了。肖土屋沒啥收拾的,就一個李管教給他的包袱,快樂的日子就要結束了,他不知道明天他將去向何方。趙老太太慢吞吞地,像有心事。趙老太太把老高喊出去。過了一會兒老高進來對肖土屋說:“老肖,你看趙老太太怎么樣?”
肖土屋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就說:“好人,就是嘴巴碎得讓人頭暈。”
老高說:“這就對了,上了年紀的女人都這樣,只要人好,我給你們……”老高笑著,伸出雙手,比了個大拇指對碰的動作說,“撮合撮合,啊,哈哈哈!”
這下肖土屋懂了。肖土屋對趙松蕙除了感激,暫時還沒有好感,他實在怕她開口說話,但倆人在一起又不能不說話。轉念又想:就我這破樣兒,有人看得起,是天大的福分!哪有我挑三挑四的資格。就說:“人家愿不愿意?”
老高說:“剛才就是她讓我來問你的。”
老高告訴肖土屋,趙松蕙的丈夫早些年就走掉了,三年前參加“舞林大會”認識了老吳,說好要一起參加今年運動會的,今年春上一場大病說沒就沒了,目前是孤單一人,子女都在外地開公司,她身體沒什么毛病,就血壓高,不能受強刺激,她特別希望找一個身體強壯的人做伴兒。
老高把肖土屋帶到趙松蕙的宿舍,自己走了。
開初兩人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趙松蕙很快就好了,只肖土屋一人緊張得找不到話說。
趙松蕙說:“老高都跟你說了?”
“說,說了。”
“你說我這人咋樣?”
“還行,就是……”
趙老太太笑了,接過嘴說:“就是嘴太碎是吧?!我真的嘴太碎,以后我爭取不要太碎。以前我沒辦法,走出去,我是一個人,回到家,我還一個人,我就開始自己跟自己說話,就像兩個人交談,自己問‘早上好!’自己答‘早上好,見到你很高興!’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趙老太太哭了。說得肖土屋心里酸酸的,他也有好多辛酸想向人傾訴。
那天下午,他倆各自傾訴了自己的過去。后來……后來怎么樣別人都不知道,反正那天晚上他們是呆在一起的。根據肖土屋回憶,他們只不過擁抱在了一起,別的好像都沒有發生,說到底,有的活兒肖土屋還不會。談到晚上,他們的關系就算確定了。趙松蕙說:“我要讓你用最隆重的儀式娶我。你別擔心錢,我女兒女婿在廣州開公司,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我只用得了一小半。我還要叫我的女兒女婿回來見證我們的婚姻,這輩子不想再有下一次了,就這一次。我們有小花園,我們一起種花,一起散步,你要是喜歡到門前那條小河釣魚的話,我就幫你提簍子……”肖土屋籠罩在這美好的描述中,他無法拒絕這種美好,同時這美好又讓他暈得有點兒呼吸不勻。后來趙老太太終于睡著了,他也勉強睡著,可睡得非常不舒坦,他對趙老太太說話有恐懼。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飯,領隊老高對肖土屋說:“帶上身份證,我們去領獎金!”
肖土屋沒有想到領獎金還這么麻煩。不等肖土屋說話,趙松蕙說:“一個大活人,他自己不就是一張身份證嗎?我陪你們去。”
運動會的主辦方解釋說:“沒有身份證這獎金你領不了,喏,公證處的同志要求登記身份證號碼。”
同屋子公證處的兩個公證員說:“是這樣,我們這是按照規定辦。”
趙老太太生氣了,說:“啥規定不規定的,啥規定不是人制訂的?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也親眼見兩天前跑道上的肖土屋就是你眼前的肖土屋?就是你沒親見,昨天晚上的電視和報紙不都報道了么?還配了大照片呢!一個大活人,他自己就是一張身份證。”
公證處的倆同志堅持說他們不能違反規定,要不然他們要受到相關處罰。
趙松蕙氣得臉都紫了,說:“你們的意思也就是說只要他肖土屋沒有身份證,就肯定拿不到獎金,是不是?那好,我跟你們說,這獎肖土屋永遠也不領了。不就3000元錢嗎?又不是多大的錢。”
老高勸道:“老趙,你別激動。你叫肖土屋把身份證拿出來不就得了?”
趙松蕙說:“要拿得出,不早拿了。他是解放前躲戰火躲進深山的,躲了將近50年才出來,不要說紙上沒有記錄,就連當年的村落都改變模樣,公安局、民政局、檔案館都去過了,都沒轍……”
屋子里的公證員和運動會主辦方的幾個工作人員眼睛都聽大了。其中一個腦子靈光的撥打了新聞110,向新聞記者報了個猛料。趙松蕙一見,拽著肖土屋的手奪門而逃。
出了大門,他們與一輛飛馳而來的采訪車擦肩而過。
在回程路上,趙松蕙對肖土屋說:“你跟著我,要是整個世界都不收留你,我收留你。”
肖土屋這時候隱隱感覺,李管教給他的那張紙也許派得上用場,可是他已經不能再提那張紙了。
5
陽光下,小城的一切都讓肖土屋感到新鮮,屋前的小河,小河邊的垂柳,竹籬笆,小花園,干凈整潔的門窗,一切都似乎為他的人生翻開新的一頁。肖土屋在屋前的小河邊扭著腰肢,很得意很賣弄地扭著。昨天晚上,他發現做一個男人是那樣美妙,雖然起初并不得法,可在趙松蕙的引導下,他很快把握要領,短暫是短暫了點,可做得有力而到位。歇下來的時候,趙松蕙說:“死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沒想到你還真有力呀你!”笑著鉆到他懷里。
屋子里傳出趙老太太的喊聲:“吃飯啦。”
早餐是玉米粥、炒花生。趙老太太給肖土屋專門準備了兩只雞蛋,她說:“你要沒意見,咱們先把屋子收拾一下,該粉刷的粉刷,該擦洗的擦洗,再添幾樣家具,也添不了多少。咱們的事一定要隆重,我要把我的朋友都請來,把兩個孩子和外孫也叫回來……”
趙太太的話有點兒繞,肖土屋還是聽得非常認真,非常開心。他心里樂滋滋的:我就要有家了,我就要有老婆了,我要把李管教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家、我有老婆。
接下來三個月,肖土屋無師自通地干起了粉刷活兒,屋子經過粉刷煥然一新,又亮又敞。肖土屋還跟趙松蕙到家電超市買了些家用電器,他再次感覺自己像跟尾巴狗,忠實地跟在趙松蕙后面。這次他好好地當了回搬運工。歇下的時候,趙松蕙就教肖土屋跳舞,肖土屋天生靈性,沒多久,每天晚飯后,趙松蕙就能帶他到濱河廣場跳舞,趙松蕙的朋友都喜歡跟他跳舞,說他動作麻利、干脆、力度適中。
結婚的日子挑在12月18日,趙松蕙說,這日子的意思是:永遠都有愛。趙松蕙的女兒女婿從廣州打電話說他們會提前一天到達。在趙松蕙家里,肖土屋學會使用電話,在趙松蕙的幫助下,肖土屋給李管教打了電話,邀請他來參加婚禮。李管教說:“恭喜你!幾個月前一家文摘報紙報道,一個老頭參加比賽得了第一名卻因為身份證問題不得不放棄領取獎金,這是不是你呀?真是你呀!我想也是你,你成了傳奇人物了!只能電話祝賀,我們這兒你知道的,人手少,走一個就斷一檔。我衷心祝賀你!你把喜糖給我寄過來?這就不必了,替我多吃幾個喜糖!對新娘子要好點呀!”
他們一起去買回非常好看的請柬,趙松蕙負責書寫請柬,肖土屋一個字也不認識,就會干一件事:裝信封,貼封口。日子臨近了,他們開始整理孩子們回來住的屋子,一起去買喜糖、計算來賓數量、考慮桌位、訂飯店。肖土屋沒想到結個婚有那么麻煩,不過他越來越喜歡趙老太太了:他發現趙松蕙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嘮叨就沒完,這使得他跟趙松蕙再也沒有什么障礙。連續操勞,趙老太太這幾天的臉色難看了些。肖土屋說:“要不,咱歇歇?”趙松蕙說:“我們自己的事兒,我們都歇了,誰做呀?我這幾天就血壓有點不正常,沒事,在吃藥片呢。”
到12月17日上午,趙松蕙突然對肖土屋說:“肖土屋,不好!”
肖土屋嚇了一跳:“啥不好?”
“我們還沒有證兒呢。”
“啥證兒?”
“結婚證兒!”
肖土屋又一次想:結婚哪就這么多事兒!他說:“買一個不就得了。”
“你當是買小菜?有錢就能買?得上民政局領,‘領’你知道嗎?就是咱倆一起去辦。這證兒證明咱們關系合法。”
“那就去唄。”
風風火火趕到民政局,經辦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趙松蕙遞了喜糖,他們都向他倆表示祝賀。具體經辦人員打開一個本說:“請出示你們的證件!”他倆一時沒反應過來。尤其是肖土屋,頓時傻得跟呆瓜一個級別。他心想:是不是又要該死的身份證!工作人員說:“不管身份證、戶口本還是居委會出示的證明,只要能證明你們的合法身份,都行。”
肖土屋轉身要走,被趙松蕙一把抓過來。趙松蕙把肖土屋的情況向工作人員說了一遍,工作人員一聽也覺得奇了,可最后還是表示,沒有合法的身份證明,他們不能受理,“法律條文就這么規定的,要是違反了,我們要受到處罰。還有,現在全部辦證過程都是在電腦上完成,缺少證明材料,流程做不下去,同樣拿不到結婚證。哪怕合理通融一下,你也得有公安局的證明。要不這樣,你們先到公安局去,請他們打個證明來也行。”
路上,他倆心事重重。肖土屋心想:換了個城市,說不定這里的公安會有一點辦法。趙松蕙走得沒有早上快,臉色也很難看。肖土屋攙扶著她。肖土屋說:“要不我們歇歇?”趙松蕙說:“歇什么,歇到人家下班,我們找誰去?”肖土屋在路邊打了個出租車。
公安局戶政科的同志聽了肖土屋的故事,表情像是民政局工作人員的翻版,她花了一個上午,替他們查遍所有的資料,最后說:“我看這事難了,沒有任何記錄,對不起,這證明開不了。你們的居委會對你們的情況熟悉嗎?建議你們到居委會去試試。”
他倆已經沒有心情吃飯,空著肚子趕到居委會。居委會大媽表情有點兒僵硬,不過很快她的表情就開始搞起了翻版。她話可就不少了,她問肖土屋:“你什么時候到這兒的?三個月了。你以前也沒任何身份證明?那你不是盲流嗎?哦,你還曾經因為縱火進過局子?”她警惕地回頭對趙松蕙說:“這還了得?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的情況?他都告訴過你的?你咋不向我們報告呢?萬一……”
趙老太太生氣了,她聲音大起來:“什么萬一不萬一?我要放心不了他,我也不跟他。他一個大活人,自己還證明不了自己?”
居委會大媽也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她說:“小區就住你一家人?你一個人說了就能算數?再說了,自己如何證明自己?靠長相?還是靠名字?再退一步說,向居委會報告,這也是規定。”
趙松蕙顯然已經沒有跟她開嘴巴運動會的氣力,趙松蕙說:“我請教你,像他這種情況,你看怎么辦?”
居委會大媽說:“我是法律條文呀你問我!說得不好聽,你這事歸公安管;說得好聽一點,你要給我哪怕一張暫住證,我都可以給你開證明。可你有暫住證嗎?哪兒去辦?還不是在公安局派出所。”
趙老太太生氣得不行,哆嗦著嘴唇說:“你當我們是皮球呢?民政局踢公安局,公安局踢居委會,居委會又踢回公安局,你們的制度到底是人制訂的還是機器制訂的?制訂了是管人還是管機器?說到底,我們還是守法公民。這問題,我看是哪一家都解決不了了。既然解決不了,咱也管不了這么多了,有證無證都要……”趙老太太的聲音突然小了,她感覺全身有什么東西像潮水一樣向腦部集中,整個感覺鼓脹得不行,鼓脹得把她的一切意識都擠出體外,就在那一瞬,從頭部倏忽裂開一條縫,像輪胎爆裂了一樣,潮水從縫兒洶涌而出。
6
從涵洞出來,肖土屋揣了一盒火柴。肖土屋抬頭看看晴朗的天,臉上露出了勝算一半的微笑。
一年來,他像在做夢,又像在煉獄。他天天問自己:幸福怎么就那么淺呢?趙老太太的生命結束在婚禮前夜,她歡歡喜喜歸來的孩子,悲悲戚戚地抱走了骨灰盒。趙老太太的孩子要給他錢,他不要。不僅如此,他覺得再住在這里都是罪過,他要離開這里,到很遠的地方。他本來想拿走他跟趙老太太的婚紗合影,為了減少麻煩,他最后什么也沒有拿。很快他再次流落街頭。被警察從一個城市“遣返”到另一個城市,每一個城市都似乎是他的“家”,真正被“遣返”到了,他發現,那里根本不是。
后來,經高人指點:與其被人家遣返來遣返去,不如自己主動上救助站,好歹能在救助站混個溫飽。每一個城市都有救助站,每一個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對他說的話雖然不盡相同,但主要意思只有一個:你沒身份證,沒身份證就是“黑人”,你的事我們不能受理。于是,他空著肚皮進去,又空著肚皮出來。他到孤老院,結果只比救助站多一兩頓飯,吃了走人。
這時候他就特別想那個叫趙松蕙的老太太。當他曉得男人與女人的那點事以后,他對趙老太太更加懷念,他佩服她就那么幾天,就能大膽地選擇他,并且給他溫暖,給他愛。他還懷念那張掛在門前有小河的屋子里的婚紗照,雖然多飽經滄桑,卻也算得上幸福滿足,那是他這輩子惟一喜慶的照片,如今是不是堆積了灰塵。可惜那門前的小河,趙松蕙說要跟他一起去釣魚的……現在,他不知道那間小屋在哪個城市,離他有多遠。他不識字,他被一次次遣返弄得暈頭轉向,他不知道他在人間的哪個方位。他還想起李管教跟他說的“有什么困難來找我們”,李管教說的也許真是實話,要是他不胡亂登上那輛大巴,留在監獄附近,也許不會有那場突如其來的幸福,要是真的三天兩頭“有什么困難”就去找李管教,李管教萬一嫌麻煩或者出于其它原因留他蹬蹬三輪也說不定。可惜現在他也不知道李管教、那個監獄在哪個城市,再說,他身上只有八枚從垃圾堆上揀來的大小不等的硬幣,他只有這點兒家當。
他每天最大的需求和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找到足夠的食物,飽飽地吃一頓。可是,垃圾堆上的流浪狗老是成群結隊跟他搶奪地盤和食物。要是返回去二十年,就是成群結隊的狼,他也有辦法對付,可現在……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安身的涵洞冷風亂竄。
為了這盒火柴,他整整在垃圾堆上搜尋了五天。本來他還揀到幾個打火機,他卻覺得用火柴更踏實。在他記憶里,那兩支軍隊沒有打到他們村的時候,他們就用火柴。不同的是,那時候的火柴梗更長,而且隨便在什么干燥的物件上都可以劃得燃。
肖土屋想,這一次要是再遇上李管教,哪怕下跪,他也要求李管教把他留下來。
在通向郊外的路上,肖土屋盤算著:所選的地方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比上次大一點就行了;最好向陽,容易點著;有壕溝跟其它山梁子隔開,就不至于燒毀更多的山林;林間最好有松樹,只要樹底下有足夠多的枯草或者落葉,活的松樹也能點著;只要火柴足夠,可以同時從不同部位引燃,可防萬一……
肖土屋就這樣盤算著一路向前,他臉上帶著勝算的微笑。身邊馬路上車流滾滾,人流如潮,誰也沒在意這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這“黑人”。
肖土屋就這樣走著。他現在身處平原深部,要走多少路才找得到一座他需要的山,天知道。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