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禮

1

早晨的陽光明媚，讓人頭昏沉沉地抬不起來。

王大光坐在公車上，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被速度拋得越來越遠，溫暖的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斜灑在他身上。臉上掛著微弱的喜悅，頓時在心底綻放出來。目光掠過的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面目各異的臉龐，看起來是那么熟悉，卻又陌生。

前世的印痕，從他們的臉上隱隱約約地閃爍跳動。車廂的空氣有了一些混濁，他將窗戶拉開一條縫，風立刻就鉆了進來，風其實很冷。下車王大光就準備穿過馬路，走向一個約定的十字路口，老同學的學校就在拐角過去的一條柏油路上。他忽然有些不安，一股奇異的感覺，瞬間穿越了全身，搞得他不停地左右望過去，馬路的對面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依偎在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身旁正朝遠處走去，屈辱猛然涌滿了他的胸。

他臉色變得出奇的蒼白，多日來的懷疑終于變為現實，他張口想喊住他們，又改了主意，他握著拳頭向他們跑過去。但是他太過急躁，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地擊中了他，身體皮球一樣彈起，王大光聽見自己的身體里發出骨骼碎裂的聲音，然后，一切景物如同快鏡頭一樣在自己眼前朝右面飛快地掠過去。與此同時，過往的行人里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他摔在了地上，刺耳的緊急剎車聲，一輛中巴停在俯臥的王大光身前。

醒過來的時候，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架很舊的日光燈，雪白花紋的天花板。很安靜，他覺得頭，胸口，手，腳好幾處都很痛，不自覺地想動一動身體，剛抬了抬手臂。一個女子溫和的臉觸摸到了他的肌膚，她欣喜地笑著說，醒了，醒了，終于醒了。她的皮膚很白，瓜子臉，珠圓玉潤，笑容陽光燦爛。王大光看著她，有些迷惑，卻也說不出話來。

她開始自我介紹：我叫姜麗梅，中學老師，教英語。早晨有樣東西忘在家里了，回家去取的時候，恰好看見你被車撞倒，因為我覺得你很面熟，大概在哪兒見過你，我和撞倒你的司機一起送你到醫院來了……他心不在焉，聽了幾句思緒又飄遠了，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女人居然舍去自己和他依偎在一起走了。怪不得他這幾次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一肚子的不耐煩，最近和自己見面的時候，也是素面朝天，毫不打扮，匆匆說幾句就走了。

現在他明白了，自己什么都不是，自己算個什么東西。回想起來她其實從沒有愛過他，她只是和他在一起相處了一段日子，一直他主動，她一直在委婉地逃避，就是只差沒有當面拒絕。他知道這個事實可是卻始終是不甘心，總以為自己還有機會。他是這么的愛她，不愿面對現實，總想有那么一天，她或者愛上自己。不愛他就是不愛他，從前不愛，今后也絕對不愛。

他臉色不住變化，越來越難看，他看上去憤怒、屈辱而又傷心。姜麗梅不知為什么忽然住口不說了，她看著他，臉上滿是擔心的神色，她問他，你很痛嗎？要不要叫醫生來。王大光苦笑了一下，說不用，沒事的……謝謝。

他告訴她姓名，家里的電話號碼，請她待會兒幫忙通知家人。她就出去打電話，回來回復他。他父親馬上就過來。她坐下陪他說話，他得知他斷了兩根肋骨，臂骨骨折。保住了命不算太嚴重。他告訴她有個老同學李春在西關中學教語文，他常去看他，所以她會覺得他面熟，大概是見過的云云。等到父親過來的時候，兩人正談得投機。姜麗梅就反身和父親談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并將手續款項及肇事司機的姓名、車號等等事情向父親交接。

王大光看著她口齒伶俐，干練利索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娃娃臉的老師煞有介事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是很有趣。她得知他的消息，過來看他。進來的時候，他正迷迷糊糊的樣子。看見床前立了一個人，頓時醒了過來。她很美，肌膚如玉，隱隱透出光澤來，明眸皓齒紅唇，可是她不愛他。

他嘆口氣，她的眼睛里只有客套和憐憫。他心里又酸又澀，這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對她所有的付出都歸于流水。即使相見，也如同不見，這樣的她來了又有何用。寒暄了一陣，兩個人都無話可說，她向他道別，虛偽客氣如陌生人。他鼓起勇氣叫住她，問她，那天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是不是她的男友。

她一震，牢牢地看著他的眼睛說：是。并沒有羞澀和不安的神情，一直是他一面倒的追她，她從未騙過他，她也從沒有答應他什么，連個曖昧的眼神都不曾有過。他對她好，所以她一直不忍傷他，她冷落他，只盼他知難而退。她問心無愧。再見！她說，不等他回答，轉身走了出去。

王大光坐在病床上，忽然心疼得要命，不住地咳嗽。

姜麗梅和老同學李春一起來看他了，拎一籃水果。王大光心境陰郁，賠著笑，并不很高興。聊了一會兒，姜麗梅很熱情地給他削了一個蘋果，李春便開玩笑說，自己和姜麗梅在一起工作幾年了，也沒享受過這個待遇。平時，姜麗梅這一朵西關中學老師之花，只有男老師削蘋果給她的份，哪里要她動手。還強調說，王大光你小子，艷福不淺。

李春朝著王大光擠眼睛，然后裝做可憐兮兮地討蘋果吃，小心翼翼地問姜麗梅，是不是可以也幫他削一個，讓他也享受享受。姜麗梅笑著啐他一口，大光是病人，不能動手，你好手好腳自己不會削，如果你和他一樣，我就削給你吃。王大光看著他們在那里調笑，也不言語，只微笑。李春見他在看熱鬧，不肯放過他，來惹他。他問王大光，從前英雄救美人，美人都是以身相許，現在是美女救英雄，你這個英雄是不是也來個以身相許啊。

姜麗梅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視著他，看王大光怎么回答，王大光感到姜麗梅目光的灼熱。心里一動，挺了挺胸說，我這條爛命，既然是姜麗梅撿回來的，就是姜麗梅的了，也不知道有用沒用，給姜麗梅只怕人家姜麗梅不要。如果人家不嫌棄，就算做不了姜麗梅的枕邊人，我也要給姜麗梅做牛馬。以后，誰敢欺負姜麗梅，就是和我王大光過不去，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這些平常只出現在電視劇里的話出口，王大光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自己怎么可以對姜麗梅一副調笑勾引的口吻。

話講出來，逗得姜麗梅露出了一臉春花燦爛，忙著說，不用你以身相許，也沒人欺負我呀。等你出了醫院，請頓飯就可以。李春一本正經地說，吃飯也要帶上我，我得看著你們。不瞞你說，我暗戀姜麗梅可是好多年了，人家一直不給機會。我可不能看著她就這樣和你勾搭跑了吧？梅，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看電影去。來，就讓王大光一個人待著吧，我們走。李春很自然地把手伸到姜麗梅面前，而她看看李春古怪地笑笑，然后伸出手，輕輕地打了下去。

李春咬牙切齒地罵她，大光，你看見了女人表里不一的現場表演，除我世上誰敢娶你。走吧，下午有課上，李春背著姜麗梅朝王大光做了一個鬼臉。姜麗梅說，那好吧，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如此，姜麗梅和李春幾乎每個星期都一起來看他。陪他說笑聊天。王大光每天都很悶，只是坐在病床上讀書看報聊以消遣，到了他們來的日子就特地將母親買來的一些零嘴與他們一起分享。說說笑笑，算是陰暗時光里小小的快樂。兩人每次來都帶一件出人意外的小東西，有次是一個風車，一次是個護身符，一次居然是一套卡夫卡的小說。收到這件禮物時王大光驚喜萬分，李春知道他大學時期成天不談戀愛，用那寶貴的時間來讀的就是卡夫卡的小說，到現在收集了好幾套不同的版本，這套1995年的版本說是他特地從舊書市，淘回來給他的，王大光不由得抬起頭對李春說謝謝了。

他哪知道李春說這套禮物，其實并不是他送的，是姜麗梅的表哥去旅行時帶回來特地送到學校給姜麗梅的禮物，他看到了就隨口說了一句王大光最喜歡這個，還收集了幾套不同版本，姜麗梅就決定拿出來了。摩挲著泛黃的封面，王大光看著姜麗梅，想說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姜麗梅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你自己說的你的命是我的，我一想，既然連你的命都是我的，你的東西也就是我的東西了，那么這套書在你手里也就是和在我手里差不多。別想歪了。我就當是養了個小狗，給一塊肉骨頭哄哄而已。

王大光啼笑皆非，對人好還有這么牽強的理由。

就這理由？他看了看李春，他正在看著他，奇怪的是他還能神色自若地那么站在那里。

2

這一天，李春沒與姜麗梅一起離開，說是什么和哥兒們有少女不宜的話題要談論。讓姜麗梅先回學校，他留了下來，她走后，李春經過短暫的沉默，很久才開口說話：姜麗梅不是他女朋友，只是個相處得很好的同事。每次，來看他其實都是姜麗梅，她禮物也是買得多。

王大光“嗯”了一聲。他一直很奇怪姜麗梅總來看他，而且和他很自來熟的樣子，原來如此。我在街上看見李玉玲和一個很英俊的男人在一起，很親密。李春閑閑地說。王大光的熱血一下子都沖到了頭頂，知道那天我為什么出車禍嗎，我親眼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街上走，剛想過馬路去見見那是個怎樣的男人，到底比我強多少。哪知道卻被車撞了。

他不甘心地冷笑起來，李玉玲來醫院看過我一次。我問她那人是不是她的男友，她回答我說是。李春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道別，我要說的都說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李玉玲這個女人沒再來過醫院，姜麗梅和李春也不再一起來看他了，都是獨來獨往。王大光和姜麗梅刻意或不刻意地保持著距離。在他出院的那一日，李春來接他，兩人去了一家小飯館。隨意點了幾個菜，叫了一瓶白酒。兩人邊談邊吃。李春給王大光斟滿了一杯二鍋頭，李春就問他：以后，你小子有何打算呢？王大光則笑了起來，哪有什么狗屁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靠現在，輪到你來問我了？你覺得姜麗梅怎么樣？李春說話猛飲下一杯酒。

很好，確實對我很好，沒別的了。看見李玉玲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屈辱得恨不得自殺。他還在重復著傷心的事情，他沒有忘記那個女人。至少是到目前為止，李春看得出來。王大光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在病床上的時候，每天花很長的時間來想，該怎么辦？李玉玲會不會回心轉意，我是否繼續？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憤怒。你猜怎么著？我他媽終于明白，那女人是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怎么都沒用你信嗎？

李春安慰了他一會兒說，沒關系，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是老道理。去了個李玉玲，來了一個姜麗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到時總覺得姜麗梅是上天特地掉下來救你的。不但救了你的命，還拯救了你的愛情。李春苦笑著，再來看看我，一表人才，除了窮一點之外也沒什么缺點。可是到現在還是一個人，本來以為姜麗梅可以發展一下，卻發現幾年的同事及不上她救你一命來得親密。背地里還找我打聽你的情況。真不知她到底看中你什么。除了長得有點不一樣，你我兩人其實樣樣兒都差不多，我他媽真想打死你。不是沒有怨恨，李春也是不能幸免于難，王大光不禁笑了起來，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喝。

王大光這人到底是不死心，過了幾日下午，他在李玉玲家附近的小飯館里找了位子坐下來，等著李玉玲下班，隨便叫了一碗餛飩，就慢條斯理吃。李玉玲遠遠走過飯館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李玉玲走路的姿勢極美。可是，他卻越來越難受，她不在乎他。這么美麗的一個女子卻不愛他。他忽然沮喪得要命，用雙手支著自己的額頭，再也吃不下去。

回家的時候沒有乘車，沿著人聲鼎沸的大街一路黯然往回走。無數人，一路歡欣從他面前走過去。他緩緩而行，滿目燈紅酒綠，姹紫嫣紅，世界距離他是如此的遠，與他決無關聯。

王大光自此日日去那家小飯館去吃晚飯，一坐便是很久。李玉玲日日自遠處走過，總是他眼里的風華絕代。他日日心境慘淡，茶飯不思。明知是飲鴆止渴，卻也如此心甘情愿。

忽一日，李玉玲依偎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遠處慢慢走近了這個飯館，王大光的心亂跳起來，正是車禍那天那個男子，那身形他化成灰兒，他也認得，他就急忙躲進廚房，飯館老板疑惑地看他，他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李玉玲和那男子坐下來，點了幾個菜。這時，王大光才看清那男子的臉，相貌堂堂而有陽剛之氣，一身筆挺的打扮，硬朗而氣派。

不知是什么，觸碰了王大光。弄得他陡然生出了幾分自卑。這個人并不比自己差，和這樣的人作對手無疑是自討苦吃。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向下沉。李玉玲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那個男子，臉上神情溫柔，眼睛發亮。男子也一樣滿目愛憐地看著李玉玲，兩人神態親密，旁若無人。

王大光扶著墻，全身都失去了氣力。他就是再笨，也應該明白自己沒有機會了，李玉玲對他從來是冷淡兼客氣，哪里有這種親密兼愛憐。他無聲地笑了起來，自己這么放不開？瞬間，他只覺心如死灰所有幻想全成夢幻泡影，這人世之間再也沒有可值得珍視的感情了。

他微笑著從廚房走出來，看也不看那兩個人走了出去。李玉玲掃了他一眼，想開口和他打個招呼。呆呆地，王大光卻已走出去了。男子見她神情不對，問她，怎么，什么事？李玉玲回過神來，沒事、沒事，剛才我們說到哪兒？

王大光覺得多日以來的郁悶這一刻全都塞滿胸膛，想大聲呼喊，卻喊不出聲。因為對李玉玲徹頭徹尾的絕望，知道自己的心事終于成空。又有一種喪失目標放下包袱的空蕩。他獨行于路人之中，不知自己到底是無望的輕松，抑或是傷心的沉重。

3

在一家酒店門口，他忽然想起了姜麗梅。自己出院之后，還要謝她，還欠一頓飯。就拿出手機，撥通她的電話，“嘀”了幾聲，姜麗梅的聲音響了起來，喂，誰？姜麗梅的聲音的確在這時候聽到，是很溫和的安慰。

我，王大光。他說，現在有空嗎？一起出來吃頓晚飯吧。

現在？可以，哪兒？

君豪酒店，你住哪兒，我來接你嗎？

不用，七點我過來。你在大堂等我。

王大光又在公園里發了一會兒呆，感嘆人與人到底是不一樣的。李玉玲從來都是猶猶豫豫，勉為其難。姜麗梅卻幾乎不用自己費口舌工夫。六點四十的時候，他晃到酒店大堂里坐下來。等來的姜麗梅，今天漂亮異常。王大光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兩人坐到一個幽靜的位子上。

小姐拿菜單過來。王大光讓姜麗梅點菜。姜麗梅就點了幾個菜。又叫了一瓶張裕葡萄酒。王大光看了看姜麗梅點的菜，鹽水蝦、水晶雞、翡翠菜心、香菜銀魚羹、時鮮水果拼盆，淮揚菜清淡可口。姜麗梅笑了笑：都是我愛吃的，我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反正你請客的嘛，你自己點罷。王大光就又點了幾個冷菜，一個排骨，一個時鮮蔬菜。

小姐給他們斟酒，陸續上菜。姜麗梅大方自然。她舉起酒杯，亮晶晶的眼睛看著王大光：來，為你的康復干一杯。

王大光也看著她說：為了你的救命之恩，干杯。

兩人邊吃邊談。姜麗梅健談，王大光雖心中郁悶，卻與姜麗梅談得十分投機。他屬于不喝正合適的那種人，喝一點兒酒，酒意就漸漸上來，心中難受。一邊與姜麗梅說話，一邊拼命喝酒，一瓶酒很快就沒了。

當天的他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又叫了一瓶，心底隱隱有借酒銷愁的味道。喝到半醉的時候，姜麗梅有意無意地問他，你有女友嗎？

他哈哈笑了起來，女友？天下有哪個女的看上我呀？我問你愿意嗎？

姜麗梅的眼睛溫柔地看著他，目光中卻滿是憐憫。王大光看著她的溫和的神情，忽然覺得姜麗梅無比親切。再也忍不住宣泄之意，借著酒意，結結巴巴地將自己追求李玉玲的前前后后都說了出來。說到郁悶處，便大口地喝酒，姜麗梅這時很少說話，只是默默聽著。

不時問上一兩句，并不安慰他。王大光說完的時候，第三瓶酒也要見底了。王大光只覺眼皮沉重，睡意逐漸濃重。堅持著將自己的情事說完后，趁著心里還有些清醒，昏昏沉沉地說道：我醉了，我們以后再說，小姐！買單！

王大光搖搖晃晃拉著姜麗梅出了酒店，攔了輛出租車，他拉開車門，用手遮住車門，并作了一個請的姿勢。這時王大光居然還有這種殷勤小心。姜麗梅不禁有些詫異。可是，王大光一上車，姜麗梅便莞爾一笑，他靠在座椅上，連目的地也不及說便即時呼呼大睡起來。

王大光剛睡下就被搖醒，有人問他，你家住哪里？

迷迷糊糊之中他不禁有些生氣。只是閉著眼睛不理她。那人搖了幾下見他不愿醒來也只得罷了。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地架起他的身體拖著他走路。漸漸來到一個門前，那人掏出鑰匙來開門。

他進了一個房間，還沒來得及開燈，忽然腳下絆著什么東西，整個人倒了下去。王大光恰好作了個墊背。他一跌之下，昏昏地有一些醒意。感到身上壓了個什么東西，便伸出手去，觸手之處一團溫軟暖和，她臉上有一縷長發遮蓋在自己的左臉。因為，手感相當之好，便忍不住上下其手。那人用手擋了幾下。王大光卻只覺心跳加速，腹下一股熱氣突地爆發出來。借著酒意，他一翻身，將那人壓在身下，那人感到他身上的變化，甩手用力地打了他一個嘴巴。

他呆了，突然清醒上來，卻又被身上的原始本能所指引著動作起來。那人又推了幾下，終于全身癱軟，不再抵抗。王大光便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

黑暗之中，他覺得再沒時間，沒痛苦與歡樂、再沒什么親情友情愛情，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身下溫軟的軀體是實實在在的永恒，至少在這黑暗里是永恒。在驚天動地沒心沒肺的快樂之后，他在她體內、臉上流下眼淚來。順著他的臉頰經過下顎一滴眼淚滴在她的嘴邊。她的雙手圍著他。兩個人在整個夜晚都悄無聲息的。

4

又是一個陽光晴好的早晨，王大光蘇醒過來，而姜麗梅早就已經醒了。睜開眼，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轉個身面對她說聲：對不起，我負責。她不說話，起床穿衣。

走出門的時候，他聽見她輕輕說：不必在意，什么事都沒發生。

他停了一下，我會負責的。他說。

以后的日子，他開始像所有的戀人一樣，約她出來看電影吃飯跳舞逛公園。其他人都是從最初的拉手做起。他卻是倒了過來，漸漸和姜麗梅熟悉起來。

姜麗梅的父母是知青，下鄉之后留在山東一個小地方再也沒回來過。姜麗梅出生后，父母將她的戶口通過關系轉到了奶奶的家里。七歲時回到本埠和奶奶兩人相依為命。二十三歲的時候奶奶就過世了。雖然，還有些親戚在這里，但現在她一個人住。知道姜麗梅的身世之后，王大光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但兩人之間卻客氣得異乎尋常。不管干什么，遞一雙筷子都要說聲謝謝。

王大光每到星期天，什么地方也不去，準時出現在姜麗梅家里，與她待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看電視，聊天，也偶爾親自下廚房做頓飯。他這個家伙有些古時的文人習氣，簡直是個美食家，知道哪個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就跑去嘗嘗，琢磨琢磨味道。

這么慢慢吃得多了，漸漸成了半個廚子，未必是特別的好，但做兩個家常菜是比起一般的人來就要鮮美可口的多。姜麗梅吃了連聲叫好，脫口說看不出你這人還有這一手。以后，就天天給我做飯吧。他一愣，隨即答道：可以，不過我們倆得輪流來，你一、三、五，我二、四、六，星期天誰做都可以。

姜麗梅忽覺不妥，把話題岔開，你覺得上次看得那部《戈雅》怎樣，我覺得還可以……漸漸地王大光到姜麗梅家越去越勤，不為什么，只是覺得舒服。也越來越覺得姜麗梅的家比自己的家還要親切。

除了不留夜，其實在姜麗梅家的時間比呆在自己家的時間要長很多很多。兩人之間開始如同老夫老妻一樣一起買菜做飯洗衣做家務。可是客氣得像朋友，互相之間最常用的詞是——請，對不起，不好意思，麻煩你一下，可不可以，所以他們從不吵架，日子過得拘謹而舒服。

一天，兩人喝過一點酒，王大光半有意半無意地說，不如我們結婚吧。姜麗梅睜大眼睛看他，好久才說，過一段時間再說。王大光有些詫異，為什么，都已經這樣了還要過一段時間。

你說為什么。姜麗梅如是問他。而王大光忽地心虛起來，不敢看她的臉，自己能說的話都突然間消失了。

晚上，王大光回家放了音樂來聽。音量調低，急促的節奏做底子，主題蒼涼。他就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聽著。沒有，沒有結束。從頭到底他都沒有放下的意思。不是不愿意，而是根本就無法放下。他們都明白這是為什么。陰影就在那里牢牢地生了根，總也抹之不去。姜麗梅決不肯這么不明不白地和他在一起。她是要他，可是她不要他報恩，不要他負責任，她要的是他全心全意。

李春現在很少和王大光聯系。不比從前，總要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來問好或是拉了一起聚一聚。

王大光知道是因為姜麗梅的緣故。兩人之間慢慢地淡了。當然也還是老同學加好友，但在他們之間隔了一個姜麗梅，到底越來越疏遠了。王大光有時在姜麗梅面前提起李春。姜麗梅總是神情自在地夸李春是個大大的好人。他這時心底就替李春叫委屈，姜麗梅顯然從來就沒把李春當回事——李春只是一個好人，僅此而已。

5

一天，李春打亂他們簡單的生活，那是他打來電話說，他要去北京一個廣告公司做什么文案策劃，收入不是很高，卻也清閑。機票都已經買好，明天就走。

王大光電話里說，我送你去吧！

李春卻堅持說不用。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還是別送的好，省得看見了難受。

王大光又說，姜麗梅也在這兒呢，要不要同她說兩句。

李春一陣子沉默不語，終于開了口，也沒什么好說的，不必說了。到那邊穩定下來后，會與你們聯系。

再見。李春掛了電話。

王大光看著姜麗梅的臉說，李春走了，明天。

姜麗梅笑了一下，知道。

這事整個學校的老師都知道。他都辭職快一個月了，早該有個新工作。怎么了？不舍得？他認真地看她，李春很喜歡你的，可我卻對不起他。他走，可能有一半是為了你。

她大聲笑了起來，真的嗎？我真不知道我有這么大的能力。原來這年頭的世上也有人為了一個人這樣兒！她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我表哥結婚，陪我一塊兒去吧。他只能苦笑，心想：李春、李春，人家可是真沒把你放心上。

忽然，又想起自己，自己在李玉玲心里算什么，說不定她早已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了，李玉玲從前看見自己，一向是能躲則躲，自己也不去找她，對她而言也許是求之不得的。李玉玲早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包袱。還不及李春，沒有愛也沒有厭煩。好半天，他才回姜麗梅說，什么時候？

酒店門口，王大光看見新娘的那一刻，不禁全身發冷。

李玉玲，居然是這個女人。

他后悔沒有問一問姜麗梅新娘是誰。此刻，她親熱地和新娘新郎打招呼，她拉過王大光介紹說，這是我男朋友。

王大光客氣地和新郎握手，說著潦草的恭喜、恭喜，他看著新娘和和氣氣地微笑，兩位白頭到老喲。他能看得出來李玉玲的臉上，此時此刻擠出的是尷尬的微笑，她整個婚禮都沒跟他講話。

他把紅包遞給新郎，同一時間也認出新郎就是那天他在小飯館里，見過的那個人。他在這個時候，真的不得不承認李玉玲選擇新郎，而不選擇他也許是明智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做的。如姜麗梅選擇他，而不選擇李春一樣，也許有理由當然也許什么理由也沒有。

新郎跟他說謝了，他拉著姜麗梅往里走。我們先進去坐了。姜麗梅說。王大光故意攬著姜麗梅的腰，顯出很親熱的樣子來。姜麗梅的臉有些紅，嘟噥了一聲干嘛呀，這么多人。她沒有拒絕。王大光心里有些悲壯的意味，他這一舉動要證明什么，證明他已經不愛李玉玲？

他要讓李玉玲看著他王某人，其實也是有人要的？證明李玉玲在他心里已經什么也不是了？巨大的挫折感與痛苦充斥著他。姜麗梅，還好有姜麗梅，姜麗梅是一心一意愛他的。他擁著姜麗梅，一股溫暖自身上散發出來，他感覺著她的體溫、氣息、衣服底下的肌膚。

瞬間，王大光覺得姜麗梅無可比擬的親切和重要，他絕對不能失去她。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們結婚吧。我不能沒有你。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姜麗梅抬起頭看他，看見他悲傷的眼睛，她感覺到他內心的誠摯，不管王大光是否愛她，王大光對她的依賴無可懷疑，她肯定王大光在這一刻是全心全意的。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心軟下來。終于妥協：好，我就嫁給你。

兩個月后，王大光和姜麗梅在酒店也舉行了婚禮，很多親友都來了，李春特地從北京回來。帶了女友：瓜子臉，肌膚白皙，身材也不錯，在王大光的眼里，竟然和老婆姜麗梅有幾分相似。她沒有理任何人，就是與李春有說有笑的。李玉玲沒來，說是什么患了熱傷風。等到鬧過洞房，賓客散去，王大光和姜麗梅疲勞地躺在一張鋪著厚厚床墊的大床上喘氣。

王大光歪著頭沖老婆說，有件事兒我必須要告訴你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我跟你說的事兒嗎？那個拒絕我的女人……

姜麗梅突然伸手堵住了他的嘴，低聲說，我們的表嫂李玉玲，對不對？這一切我知道，那天雖然你沒說那個女人是誰，你忘了喝醉時嘴里一直叫著這個名字。可能是你已經記不起來你叫過這個名字了。我記得清楚。知道嗎？那天，帶你去參加表哥婚禮，我是故意的，否則你不會就那么死心。

這以后是長長的沉默，兩個人看著對方眼神里不知出現的是什么。白頭到老，王大光想起了這個在婚禮上說出去的詞兒啞笑起來，也許真是那樣的吧！

她詫異地問，你笑什么？

他將手伸向了她漂亮的脖子，停頓了一會兒，溫柔地說：沒什么。娘子我們來行周公禮吧。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