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

S大學經管學院院長宣布，給經濟管理工程系一個副高級指標時，系里的老師們議論開了，系里有兩個可以有資格晉升副教授職稱的，一個是經濟管理教研室的王一寧，一個是財務管理教研室的劉瀟瀟。王一寧是那種做學問聰明，在別的地方遲鈍的人；而劉瀟瀟在如同論文發表這樣的硬件上不如王一寧，但她的講課卻比他生動多了，她充滿激情，語言有一種張力，能把干干巴巴的財務管理理論講得聲情并茂，所以她的聽課率很高。

老師們感興趣的是王一寧和劉瀟瀟的事，他們之間處了很長時間的情人關系，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一評職稱，人們都想看看系里這段有名的愛情故事會怎樣變化。

王一寧是個很清高的人，性格內向，不善言談。他出生在一個小縣城，父親是縣一中數學教師，母親在小學教語文，算是書香門第出身的他，就格外注重高雅的生活，厭惡世俗。他娶了現在的文心，也因為她是省城一中的一名教師，氣質高雅，端莊秀麗，可文心卻一直看不起他，已過40歲的男人了，還是個中級職稱，光有學問有什么用？不如官運亨通來得實際。王一寧的系主任倒是工農兵學員出身，可經過二十余年的摸爬滾打，現在是名校里的著名教授、學者，是幾個大企業里的獨立董事，每年有幾百萬元的科研經費，香車寶馬、高級別墅都有了，而王一寧仍然是個依靠工資生存的窮光蛋。比較起來，王一寧還不如文心，她是高級教師，再加上利用業余時間給學生辦個補習班，收入比王一寧高多了，所以她對他的學術成就從來就不屑一顧。說實在的，這種陰盛陽衰的家庭毫不平衡地過去了十幾年，他們的婚姻已經維持得夠長的了。

劉瀟瀟已經三十五歲了，雖說不上漂亮，但風韻猶存，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成熟女人的味道。她雖然有丈夫，可婚后不久他就去了美國，已經四個年頭了，雖然有書信和電話來往，無非是談談在國外的苦悶，談談最近取得的成績，再就是保證等他學業完成了，就把劉瀟瀟辦到國外去。對于這個婚姻，劉瀟瀟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可真甩了這位丈夫，又覺得不合算，有時候她就覺得，丈夫真像曹操所說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王一寧和劉瀟瀟原來在一個教研室，辦公桌對著，一抬頭就能看見對方。最初，王一寧對劉瀟瀟沒有太大好感，有些厭惡她對誰都是一副親近的樣子，很不自愛，再說，在學術上幾乎沒有長進，跟商界卻糾纏不清。有一次，他偶然參加了一次一家大企業老總做東的晚宴，系主任和幾位老師都參加了。王一寧認為，在那種請者與被請者以利益為紐帶的場合，因為人的不同需求，人的尊嚴幾乎每一分鐘都在承受著磨損，尤其是如同劉瀟瀟一樣被用作“公關”的漂亮女人，就像一個美麗的動物，供他們觀賞，任憑他們在心里對她隨便胡作非為，對于她以及這種浪費生命的活動，他不感興趣。在他眼里，像劉瀟瀟這樣的單身，在社會上屬于不穩定的因素，有第三者亂黨之嫌，是受秦香蓮批判、討伐的那類人。然而，在劉瀟瀟眼中，王一寧卻是個很有才華的男人，雖然人們認為他是個書呆子，但她看到他骨子里有一種男人氣，還有一種什么特別的東西吸引她。系里大多數男教師都和劉瀟瀟相處得很好，王一寧是惟一對她冷漠的人，也許這種冷漠吸引了她，她對王一寧竟然有一種特別的好感。有一天，她提前下了班，在外面公用電話亭給他打了個電話，柔聲說：“王老師，我是瀟瀟，下班后，我想請你吃飯，請你不要拒絕。”王一寧說：“我沒時間，再說，也沒什么意思。”說完便扣上了電話。第二天上班王一寧來到辦公室時，看到劉瀟瀟眼睛哭得紅紅的，便問她怎么回事，劉瀟瀟瞥了他一眼說：“我從昨晚就沒吃飯。”“怎么？”“還怎么，都是你氣的。”說完又抹起眼淚。王一寧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王一寧不是那種有風流天性的人，他也幾乎沒有什么業余愛好，不打麻將，不做生意，不求著企業做什么顧問，整天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讀書和寫論文。文心的高傲以及對他的鄙夷刺激著他也激勵著他，他渴望從夫妻之間的不平衡狀態中跳出來。他差不多整天埋在書堆里，先是啃管理研究法，后來覺得研究的人太多，又改攻功能研究法，他每發表一篇論文，都覺得和文心拉平了一些。實際上這種距離從來就沒有拉平過。在文心眼里，王一寧太書卷氣，一認上死理，就“機器”上了，遇事根本不會轉彎通融，一根筋到底，一點也不實際，而是活得窩囊。她常常心里想，自己是個俗人，不能免俗。功利永遠是擇夫的第一條件。既然這個丈夫不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幸福，那這個丈夫已經失去了他實際的意義。這話還有另外一層含意，她正值盛年，她實在厭惡他小男人男根的乏力和孱弱，她每次和他過夫妻生活，都像個食欲旺盛的人吃了大半口的肥肉，正欲饕餮時，忽然被狗叼走了一樣，使她意猶未盡，每當她鄙夷地望著他時，都使他狼狽不堪。她和他分開睡已經很久，因為她對他已不感興趣，不僅僅是他的身體，不和肉體接觸的丈夫，她也沒有興趣。有一次，王一寧在全國級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一篇論文，不免沾沾自喜，因為興奮，就想和夫人行行好事，文心冷冷地推開了他，說：“煩不煩？睡覺！”那篇論文增加了他的膽量，涎著臉說：“今天慰勞我一次吧。”說著就要往文心身上湊，沒想到文心飛快地從床上坐起來，一腳把他踹到了床下。

王一寧在地上躺了半天，希望文心把他拉起來，可是文心翻身就睡去了。他知趣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走出家門，凄楚地想，與這種天性高傲冷血的女人生活一輩子該是件多么毛骨悚然的事情。他來到教研室，看到空蕩蕩的屋子，心里凄涼。人在這個時候，心靈是最脆弱的，他想找人傾訴，他竟然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他突然想起劉瀟瀟，在這個需要關切、撫慰甚至疼惜的晚上，他撥通了劉瀟瀟的手機。她只說了一句話：“到我家里來吧。”

劉瀟瀟的家很是整潔，兩房兩廳，客廳的墻上掛著劉瀟瀟和丈夫的合影。她穿著睡衣笑瞇瞇地、關切地望著他，顯得性感和光彩照人。屋里放著音樂，他不知道這是勃拉姆斯的鋼琴曲，感到優雅、讓人回味無窮的節奏喚起了他心中某種宣泄郁悶的欲望，每個人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表現出自己的原始和本真，一個懦弱的人被逼急了也會生出膽量，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很想尋求些慰藉的感覺，以卸下心中全部擔子。劉瀟瀟嘆了口氣，柔柔地說：“你也太孤獨了，男人沒有女人的愛，會很難過的，我理解你。”他看見她的眼睛里揉過一絲真正的愛戀，那是對他的愛憐，他被感動了。她的眼睛充滿柔情地凝視著他，他覺得自己最后的意志被這雙眼睛摧毀了，他醉倒在她脈脈含情的眼波里。于是，當劉瀟瀟用一塊熱毛巾擦拭著他的臉頰時，由于貼得很近，他順勢擁抱住了她，她迎合著他，并且非常主動。這反讓他有點不知所措，就像一個小孩子劃了一根火柴，卻不知道自己點燃的是一堆干草。他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對愛充滿渴望卻又刻意壓抑的女人，他只能同她一起燃燒。他把她抱起來，徑直走向臥室，將她放在床上。她橫陳在床上的姿勢美極了，讓他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在勃拉姆斯綿長悠揚的鋼琴曲中，她把他帶入了一種奇妙的境界中，剎那間，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已久別的青春熱忱在一個暗淡的晚上奇跡般地復蘇了……高潮過后，劉瀟瀟依然緊緊地擁抱著他，這使得他在像夢境一樣的美妙深淵跌落的過程中，驚喜地體會到塵世的真實感，帶著類似幸福的喜悅，使他完全沉浸在一種無他的境地中。事后回想起來，王一寧覺得自己那天晚上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是劉瀟瀟收留了他。他依偎在劉瀟瀟的懷里，哭了。盡管他做了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他不后悔。

當王一寧明白，院里的安排意味著他和劉瀟瀟要爭一個副高級職稱時，他沉默了。劉瀟瀟是財務管理教研室惟一有條件晉升副教授職稱的。而在實力雄厚的經濟管理教研室，王一寧是公認的佼佼者，他近年來發表了相當數量的論文，在學術界已經引起重視，學院領導也認為，這樣的中青年人才，在經濟管理學院還為數不多。他認為，如果不是他和劉瀟瀟有這樣一層關系，領導這種安排就是把指標給他，現在他有了和劉瀟瀟這么回事，就成了擱給他的一道難題。一瞬間，他有點后悔那天晚上去了劉瀟瀟家里。散會后，劉瀟瀟示意他留下，他裝作沒看見。他知道劉瀟瀟要說什么，他覺得這種事還是別說得好。

回到家，文心已從別的途徑知道了開會的內容，她一邊往桌子上擺飯菜，一邊故意問：“你們開什么會呢？”王一寧毫不客氣地說：“你既然知道了，還問什么！”文心不言語了，只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齒。自從和劉瀟瀟有了那個夜晚，他就看透了文心高雅背后的虛偽和懦弱了，也自從有了那個夜晚，他每個周末都要到劉瀟瀟家里聚會。這一切，文心是知道的。當有人向她透漏王一寧和劉瀟瀟的事時，她一口咬定：“我們家老王不是那種人！”王一寧明白，文心這么做絕不是因為愛他，是因為好面子，她怕別人看她的笑話，寧可在外面維持一個好家庭的假相，他想，此時的文心，和一腳把他踹下床時的厭惡相比，確實有那么幾份貴族氣。有一次，趁文心到外地出發，兒子去了他姥姥家過夜，劉瀟瀟突發奇想要到王一寧家里去度周末，以尋求個新鮮和刺激。不想在他們纏綿之中，臥室的門悄悄地開了，文心的腦袋探了進來，接著門迅速地帶上了。劉瀟瀟在關門的瞬間看到的是一雙趿拉著粉紅色拖鞋的腳后跟。她悄悄地告訴了王一寧，他很憂郁地看了劉瀟瀟一眼，然后一言不發地穿衣服，劉瀟瀟更是急急忙忙地套她的連衣裙，套絲襪，攏頭發。王一寧愛憐地吻了一下劉瀟瀟，說：“不要怕。你就這樣從客廳一直走出去。”他倆悄悄地走進客廳，只見文心正堵著門站著，流著淚的眼睛幽怨地望著王一寧和劉瀟瀟。文心說：“我會讓她走，不過我問她一個問題。”她扭頭對王一寧說：“對不起，請你回避一下。”王一寧退入臥室，劉瀟瀟和文心面對面站著，兩個女人眼里都飽含淚水。文心壓低了聲音問：“你知不知道他患陽痿已經很久了，可是剛剛我看到你們似乎很高潮的，請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陽痿了？”劉瀟瀟原來聽王一寧說他和妻子過夫妻生活很尷尬，心里還不相信，她想這怎么可能哪，像王一寧這樣一個正值壯年性欲旺盛的男人怎么可能無法過性生活呢。今天聽他妻子問這個問題，劉瀟瀟才知道王一寧說的是實話。也只有劉瀟瀟知道，每次和王一寧在一起，感到他如同一個優秀歌手，能把每一個音符唱得準確到位，唱得悠悠揚揚余味無窮，唱得劉瀟瀟像孔子聽了韶樂一樣，三月不知肉味。她這時竟然替文心可惜起來，覺得文心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白白窮酸了半天，把個絕妙的男人酸跑了。然而，此時此刻的她看著文心卻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文心的眼睛緊緊盯著劉瀟瀟，她心里有些發慌，目光迷離地搖了搖頭，輕聲輕氣地說：“對不起。王一寧沒有陽痿的癥狀。”說完，閃身走了出來。下了樓走到大街上，劉瀟瀟心里痛得很，她百感交集地一個人竟在夜晚燈火閃爍地人流中放聲大哭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哭王一寧，還是哭他的妻子，或是哭自己……后來王一寧和文心卷入了曠日持久的離婚大戰，在雙方苦惱的糾纏中，文心從不哭鬧，甚至連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其實，文心早在心里恨透了王一寧，但她采取不合作的態度，從她嘴里只說兩個字：“不離！”王一寧想，文心這類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在某種心理定勢或奇怪借口的驅動下，竟然會忽然變得成熟而且寬容，甚至在自己名譽和權益受到侵害情況下，仍能保持極大韌性和毅力。吃著飯，文心低著眼說：“為了一個職稱，也用不著愁眉苦臉，讓給別人也沒啥。”王一寧冷冷地說：“讓不讓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瞎操心。”文心被噎了一口，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冷笑，眼睛里滿含輕蔑，用戲弄的語調說：“怕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吧？”王一寧生氣地說：“我愿意啞巴吃黃連，你管得著嗎？”說完把碗筷扔在桌上，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王一寧當然需要一個高級職稱。職稱是什么？職稱就是臉，職稱就是錢。他因為掙錢少，老婆才對他不屑一顧，他因為掙錢少，在情人面前才少了幾分自尊，有了副高職稱就會有項目，就會有專款科研經費。他和文心雖然只是維持名義上的夫妻，可孩子不能不管，文心讓他擔負孩子的一半費用，這要求并不過分，他只能遵守。兒子發現父母分居，對他明顯疏遠。王一寧不怕文心，卻怕兒子，變著法兒給孩子花錢。嚴重的是他自從和劉瀟瀟有了這層關系，已經意識到缺乏金錢是很受制約的一件事。酒吧、茶樓、咖啡廳、飯店，這些聽上去五彩繽紛實則是同一性質的地方，是劉瀟瀟領他經常光顧的去處，價錢貴得邪乎，他要維持做男人的自尊，每次結賬時，都搶在頭里，但每次結賬，都讓他脊梁骨冒汗肚子隱隱作疼，渾身涌過快要虛脫的感覺。再加上劉瀟瀟生日以及節日的費用，就覺得花錢如流水一樣。愛是需要能力的，包括能掙到大筆大筆金錢的能力。然而，他在個人收入方面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很少得到過外快，從來沒有款過，至于那點稿費更是少得難以啟齒，深感力不從心，他的經濟收入明顯入不敷出。于是，他做夢都想換一種活法，不是為了生存而生活，而是為了生活而生存。

劉瀟瀟一連幾天想找王一寧，職稱問題鬧得她心煩意亂，要說什么她也不知道。女人在行動之前想法總是模糊的，明確的是她要達到的目的。她知道王一寧正在給大三上課，就在經濟管理教學樓下等他。王一寧下了課看見她站在那里，愣住了，問：“你怎么在這兒站著？”“等你唄！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幾？”這一說王一寧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末，是他們歡聚的日子。兩年多以來，這難得的周末是他們企盼的日子，劉瀟瀟把自己打扮得香艷襲人，王一寧則抑制著激動，踩著自己的心爬到三樓。門一開，兩人便迫不及待地擁抱到一起。今天，面對劉瀟瀟期待的目光，王一寧皺著眉想了想說：“我有點急事，今晚就算了吧。”劉瀟瀟瞪大了眼睛說：“一個職稱就把你弄成這個樣？你別把它當回事好吧？我可以讓給你。我個人都是你的，還要職稱干什么，過幾年你離了婚，我嫁個副教授也一樣。”王一寧笑了笑，心里想，我還用得著你讓嗎？明擺著我各方面都比你優越，能公平競爭就行。嘴上卻說：“讓大伙兒評去吧，評上誰是誰。”劉瀟瀟沉著臉說：“要那樣兒可不一定能評上你。”王一寧說：“那更好，其實評上誰都一樣。”頓時，一頓恨意涌到劉瀟瀟心里，她慢慢挑了一下嘴角，沉下臉說：“這話可是你說的。拜拜！”說完扭身走了。

王一寧在家里正給一家出版社寫一本有關企業管理百題解答之類的通俗讀物。以前，王一寧看不起這類勾當，現在為了錢，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從事這類營生。書寫了一半，趕上了職稱評定，他的心思分到了評職稱上。雖然整天也伏在桌前，眼前閃出的卻是教研室里的一個個老師。不過，對于評上副高職稱他還是蠻有信心的，別說是在本系兩個教研室評，就是在全經管學院評，他的成績也是屈指可數的。問題是自己如果真評上了，劉瀟瀟會怎么樣，她是個心強氣盛的人，能接受這個挫折嗎？有時他會想，不如讓她評上，也省得心里別扭。可這想法是在沒有可能的情況下出現的，一旦真的有了這種可能，他就立刻警覺起來。最先告訴他的，還是文心。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他的房間，揶揄地說：“你還有心思寫書，人家劉瀟瀟可是到處活動了。”王一寧知道，劉瀟瀟是個活動能力極強的女人。以前王一寧看不起她，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王一寧出了身冷汗，但他故作鎮靜地說：“讓她活動去，我就不信能活動出個名堂來。”文心平靜地說：“你以為你那么有把握？成績是死的，人是活的。”王一寧長出了口氣，他知道文心說的是實話。該評的沒評上，不該評的卻評上了，這樣的事例很多。既然職稱評定先要群眾評選，他不得不到各家走走，和老師們聯絡感情。不過和劉瀟瀟相比，他串得那么不情愿、不生動，不像劉瀟瀟那樣串得充滿信心，串得生氣勃勃。

轉眼又到了周末，是王一寧到劉瀟瀟家歡聚的日子，這個周末不同于一般，是劉瀟瀟的生日。為了這個生日，王一寧半年前就做了精心準備，他給劉瀟瀟買了件別致的禮物。王一寧永遠忘不了去年情人節，他和劉瀟瀟在本地逛商場，她挑選了一副價值三千多元用鉑金鑲嵌的翡翠掛件送給了王一寧，然而他卻不能回贈給她任何像樣的禮物，為了付孩子的學費，他已囊中羞澀，充不起大頭，只能暗暗慚愧。今年暑假期間，他到南方開一個學術討論會，在那里看見了這條價值四千多元的珍珠項鏈，這是他用辛辛苦苦寫了幾篇論文湊足的錢，才買了這條他認為可以拿得出手的生日禮物。可現在，還有這必要嗎？晚上吃過飯，他還在房間把玩這條項鏈，隨著項鏈在手中的捻動，他和劉瀟瀟相處以來的件件往事便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知道，在劉瀟瀟之前他從來沒有真畫龍點睛擁有過女人，也不曾被女人擁有過，如今他擁有了。除了心懷感激之外，他還能做什么呢？

這天晚上，劉瀟瀟在家里等他，她知道王一寧一定會來，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哪怕心里再不高興，他也得過來應付一下。再說，她從心眼里認為王一寧還是愛她的。昨天她就買好了所需食品，上午也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幾樣王一寧平時愛吃的菜也在廚房里拼好。因為有了和王一寧的關系，劉瀟瀟便形成了一個心理定勢，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成了王一寧的情人。自從丈夫離開后，她拒絕任何想和她有肉體關系的男人，感情的閘門關得緊緊的。而她愿意和王一寧，是因為她從心底里喜歡他，男人和女人如果真的相愛，說到底，總是要上床的。雖然她有丈夫，然而，她覺得自己生活的所有不幸都是丈夫給她的。她把王一寧領到床上時，曾恨恨地想：他媽的，就憑你半年一封信或一個不疼不癢的電話就想把我的褲腰帶拴死嗎？面對遙不可及的丈夫，王一寧則是一份不錯的現實，因為人需要人，尤其女人需要男人，就如同男人需要女人一樣，不然生活就太空虛了，所以她不希望錯過王一寧，因為她已沒有青春可浪費，也沒有愛的感情去浪費。劉瀟瀟想，今晚王一寧來，她就會和他和解，甚至不再和他去爭職稱了，串來串去，她也累了，重要的是，她不能毀了兩年多以來她和他所經歷的一切，毀了這一切，就是毀了自己，因為在潛意識中，她隱隱覺得和王一寧爭職稱，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在等待著她。再說，她也想開了，女人圖什么？擁有平靜和諧的生活，才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她覺得為了一個職稱把自己扔在一間空屋子里，太不上算了。不過，她還沒有忘記上次王一寧不愿意來過周末的事。這會兒她想懲罰他一下。所以，她準備好了過生日的東西后，就跑到樓附近躲了起來，她要讓王一寧好好敲一陣子門，直到他著急夠了，她才肯出來。

當王一寧還在家里猶豫時，劉瀟瀟正在自己樓附近的街上轉悠。可晚上八點了，王一寧也沒有出現。劉瀟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她本來想懲罰別人，卻發現懲罰的是自己，就恨恨地離開了那條街。

她剛走，王一寧就來了，他正像劉瀟瀟希望的那樣，一遍遍地敲著門，給她打手機，始終關機。他在門口傻傻地站了一個多小時，才怏怏地離開了。回到家，他把那條項鏈扔進了抽屜里，已經決定以后再也不動它了。

劉瀟瀟并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走進了一家酒吧，點了一杯五彩繽紛的雞尾酒。如果在平時，她肯定會煞有介事地品評出每一層液體的酒精度數和粘度以顯示自己的品位，如今，這種興致被一種灰色的心情所取代，在酒精半夢半醒的狀態下，變得有些憤世嫉俗起來。她感到以前對王一寧太純情了，他們之間能算得上愛情嗎？愛是有條件的，愛是需要付出的，愛如同一次談判、一份合同，需要討價還價并認真地滴水不漏地推敲著即將簽署的合同文本，達成一致才可以成交。于是，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爭職是對的，感情是變來變去的東西，而像職稱這類東西才是實實在在的。

經濟管理工程系教工大會終于召開了。系主任冠冕堂皇地講了幾句，然后，財務管理教研室和經濟管理教研室在一樓大會議室里按照兩個教研室各推選出的一個名額進行職稱評選無記名投票，這兩個名額分別是王一寧和劉瀟瀟。有些不評職稱的老師開始議論開了，有的說是王一寧能評上，有的說是劉瀟瀟，說王一寧的是說他成果多，說劉瀟瀟的是說她本事大。最后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票對十票王一寧和劉瀟瀟打了個平手。王一寧這才徹底慌了，他一直認為劉瀟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和自己相比，想不到劉瀟瀟差點把他擠下去。唱票時，一度領先他兩票，把他急得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濕透了。既然是平手，就不能算完。因為指標是死的，只能評一個。系主任向院里匯報，上面指示，實行民主集中制，讓系里領導班子組成的職稱評定領導小組研究決定。

民主評選后，系主任出差去了，至于什么時候回來，還不確定。面對煎熬的等待，王一寧覺得自己像個死刑犯，被人綁到了刑場上，就是聽不見槍響，讓你不死不活地提心吊膽。除了王一寧自己外，文心大概是最關心他職稱的。看到他愁眉苦臉地回來，心里還幸災樂禍，但又不愿意他真的輸掉了。她說：“你去找找系主任，聽說他已經回來了。”王一寧不愛聽她的話，他不能想像自己去向一個他一直瞧不起的人去求情，連這么想一想都覺得是種羞恥。他認為，系主任是個鉆營投機者，是學術界的敗類，沒有真才實學，只會算計人，當初就不應該讓他當系主任。其實，王一寧是不會來事的人，平時有點傲氣，他自己什么時候得罪了人，常常連自己都不知道。有一件事，王一寧早就忘了，那是去年，本省一家著名學術刊物主編曾經對他說過，說你們系主任給本刊物寄了一篇論文，觀點很新穎。王一寧問他論文主要內容，主編簡要敘述了一下，王一寧說：“這觀點我好像在哪兒見過。”然后準確地說出了是什么刊物，發表在哪一年哪一期。結果只有一個，系主任那篇論文沒有發表出來。系主任為此事一直耿耿于懷。關于王一寧和劉瀟瀟職稱一事，系里雖然還沒有研究，系主任心里早就有了個準主意，那就是我早就等著這一天呢，打死我我也不能讓你評上。

劉瀟瀟是個心勁兒很強的女人，雖然沒有趕上好時候，卻什么都想得到，學歷、職稱、出國、發財，她都想要，能爭得都要爭一爭。因為是王一寧，本來還猶豫，現在王一寧這個態度，倒卸下了她的包袱。她決定去找系主任，但一想到系主任每天盯著她時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心里就發怵。但想了想，還是橫下心敲響了系主任家的門。系主任一個人在家。劉瀟瀟開門見山地要求系主任把名額給自己時，系主任搖了搖頭，很嚴肅地說：“你們雖然是平手，可到了職稱領導小組，就要看實力了。評職稱，論文是個硬指標。王老師有那么多論文，他要評不上，難孚眾望。”劉瀟瀟強辯說：“我也有不少論文。”系主任說：“你的論文怎么能和王老師相比呢？他大部分都是在外省刊物上發表的，有的還是全國級的。你的都是在學校學報上發的，有幾篇好像是王一寧的手筆。”劉瀟瀟臉紅了一下，分辯說：“他那論文里也有我的功勞，是我幫他查資料，沒我他也寫不出來。”系主任頂了她一句：“誰讓你幫他查資料了，作者還是王一寧，你是心甘情愿吧。”劉瀟瀟一下子急了，說：“我講課比他好。你可以調查一下學生。這回，你一定得幫我！”說著流起了眼淚，那種充滿哀哀怨怨的眼淚，讓人覺得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任何人看了她的哀痛，都不能無動于衷。系主任本來就討厭王一寧，現在更是心里同情她。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撫摸她光潔的頭發，她的身體震顫了一下，深深地埋了下去。系主任又去撫摸她的臉，她有些反感，但決心忍耐住了。自從有了王一寧，她對別的男人有意無意的觸碰都很敏感，那種反感是說不出的。現在，她只有一個愿望，就是想賭贏眼前的一切。她的眼淚滾滾而下，臉也不由自主地仰了起來。系主任得寸進尺地細細撫摸著她的身體，咫尺之近的女人細潤、富有光澤的肌膚發出的馨香令他陶醉，一時間他似乎進入一種風情萬種的大穹窿之中，周圍一切全消失了，連同劉瀟瀟的哭聲，整個腦海中，只有在金黃色的浮塵中若隱若現的劉瀟瀟那張倩美的面龐。劉瀟瀟不由自主地反抗著，但系主任不許她有任何躲避，強行將她按在床上。他畢竟是系主任，他畢竟管著一件人人都關心的大事，她只有順從地讓他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在這過程中，她感到一種痛苦，更感到一種煎熬，只是盼著這一切快點兒結束，于是，開始想象一個她所喜歡的男人，她發現進入她想象中的竟然還是王一寧。雖然她不愿意想他，可很難有別的男人進入她的腦海。床上的事情結束后，在羞恥與痛苦之中，她只能想一件事，就是她贏了，她有一絲慶幸，也有一絲悔意。

當劉瀟瀟把該填的表填完后，王一寧才知道系里的研究結果，他知道這個結果時有點發愣，他不明白劉瀟瀟用了什么法術，使系里領導最后決定評她，她肯定做了手腳。王一寧立刻找系主任，系里不在，到家里找也不在，哪兒都找不到。他只好又去找院長。院長辦公室擠滿了人，都是來找職稱的，有的還在抹眼淚。院長明顯地不耐煩了。他只好在一邊等著。到院長下班回家時，他才攔住院長說了自己的事。院長已經筋疲力盡，無奈地說：“就算你說的都是事實，可我不能光聽你一個人的。尤其是職稱問題，涉及人們的切身利益，特別復雜。主要是系里拿意見，你還是抓緊時間找系里。”

接下來的一天，他到處找系主任，仍然找不到，別人告訴他，你找也白找，你沒評上肯定要上告。系主任索性躲起來不見面，讓你上告也來不及。他只好去找幾個副主任，副主任們都挺同情，但都無能為力。他們說，會上這么定，主要是系主任的意見，他畢竟是第一把手，我們都得尊重他。現在王一寧終于明白了，他的職稱已經無法解決了，看來這一局棋里，他是輸定了。他覺得他這一輩子，注定要一生失落。

一時，他覺得學校上面的一片天都是暗暗的，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全部光明。他的憤懣無處發泄，只覺得身上寒冷，渾身虛脫脫的，腳如同踩了棉花垛般，好容易回到家里，便一頭鉆進自己屋里，在破箱子里和床底下翻騰起來。文心坐在沙發上，居高臨下地欣賞著他的窘態，厭惡地皺著眉頭說：“你不趕緊跑職稱，在家里瞎折騰什么？”他不予理睬，他找出了他所有出版的書和發表的論文，統統放在一個筐里。下午兩點，經濟管理教學樓五樓窗臺上出現了一個在盛夏穿著棉襖的人。開始誰也沒有注意他，他騎在窗戶沿上一頁頁地撕著書頁，撒向樓下的大地，如同夏日炎炎下飄落的雪花。他那憔悴的樣子和危險的姿態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好多人認出了他是經濟管理教研室的王老師，有的還知道他是個有名的學術尖子。王一寧繼續撕著書頁，聲嘶力竭地喊：“我有四十篇論文，有十五篇是國家級的！讓系主任來見我！”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全校，教學樓下站滿了圍觀的群眾。樓下一個熟悉他的老師喊：“王老師，冷靜一點兒，這么多學生看著，像個什么樣子！”王一寧大喊：“冷靜你媽拉個X，我有四十篇論文，憑什么受欺負！”那個老師驚異地望著他，嘆著氣說：“完了，完了，他精神失常了。”校長來了，經管學院院長來了，110來了，學校救護車就停在樓下。為了保證王一寧安全，民警在王一寧騎著的五樓窗戶下面放了三個海綿墊子，并準備從六樓窗下吊下來到王一寧身邊搶救他。可王一寧也有辦法，他已經反鎖上屋門，并威脅說：“誰要是敢碰我，我就馬上跳樓！”校領導沒辦法，只好找王一寧的家屬做工作。其實，文心早就知道了王一寧在鬧事，她只是小心地瞞著孩子。她想，我的臉反正已經丟盡了，索性也不在乎臉面了，系主任和劉瀟瀟商量好了算計人，要解決也得讓劉瀟瀟和系主任去給解決。就讓王一寧折騰下去更好。校領導給她做了很多工作，但她堅決不肯去經濟管理教學樓下勸阻王一寧。領導們沒辦法，只好去找系主任，但他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跡。

這件事，劉瀟瀟知道得最晚。她是到學校超市買東西時才聽說的。她匆匆地走近經濟管理教學樓時看見了樓下滿是圍觀的人。人們看見她后，一起把目光投了過去，一些人還朝她指指畫畫。她硬著頭皮走過去一看，看到了王一寧孤獨的身影和聽見了他的嘶喊聲，她心如刀絞一般，趕緊走開了。她到處找系主任，連她也不知道系主任去了哪兒，只好又回到家里。她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心里又氣又恨。她完全是因為要賭一口氣，才去找那個混蛋系主任的，別人也都爭職稱，她也爭職稱，為什么她一爭就出這種事。她只是想評上職稱，從來沒有想過要王一寧搭上性命。她知道王一寧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這件事如果不解決，他真能把自己毀了。她沒了辦法，只是流淚，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為什么總是不順，嫁人沒有嫁好，找個情人又是這樣。于是她一邊哭一邊罵，一會兒罵王一寧，一會兒罵她的丈夫，一會兒罵系主任，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就是這些人把她的一生給毀了。罵完之后，心里平靜多了，此時，她又急切地希望見到王一寧，守候著他的憤怒，她實在擔心他會做出不顧一切的后果。正在這時，經管學院院長和系里幾個副主任都來了，年輕的副主任說了領導們的意圖：“我們不管王一寧這種做法是否過火，畢竟他是和你在爭職稱，又在一個系里共事多年，你去勸勸他，給他下個臺階，不然真出了事就不好了。”劉瀟瀟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她一口拒絕：“他鬧和我有什么關系？他評職稱，我也評職稱，民主評選我們不也是平手嗎，可見他也不是公認的該評上。你們領導去勸吧，這種事輪不到我。”幾個領導遭了一頓搶白，只好灰溜溜地去向校長匯報去了。

圍觀的人中有不少人在為職稱生氣，覺得王一寧的做法是替所有老實人出了氣。他們大聲咒罵著領導，批評社會腐敗，一時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義憤。這種情緒使學校領導再也沉不住氣了，只好在現場召開臨時校長辦公會議，會議只有一個議題：該不該答應王一寧的副高級職稱。一個副校長的意見是，職稱名額是有限的，答應了王一寧會不會引起連鎖反應，何況，王一寧和劉瀟瀟打成了平手，這種情況實行民主集中制是必要的。除非劉瀟瀟主動讓出名額來，不過這個難度實在是不敢想象。另一個副校長說還是趕快救人要緊，剛才省教委主任打來電話，說國家教委組織的評估團近幾天要到學校進行評估，這件事要鬧得國家教委知道了，對咱們學校沒有好處，明天省教委主任親自來，咱們最好在他來之前把事情解決了。這個情況校長還是剛知道。他下了決心，答應王一寧的要求，他要親自去做劉瀟瀟的工作。

就在校長們開會的時候，文心帶著孩子來到經濟管理教學樓下，人們自動地讓出一條路來讓她和孩子走到五樓窗下。文心對獨生子說：“喊你爸爸，讓他回家。”孩子剛喊了聲爸爸，就號啕大哭起來。文心淚流滿面。王一寧聽到了獨生子的哭聲，也看見了他的兒子，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像在看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當一個教師的尊嚴丟失殆盡的時候，已經徹底心灰意冷了。為此，他的心倒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甚至有某種近乎輕松的解脫感。

劉瀟瀟站在人群最后邊，她注視著騎在五樓窗口上的王一寧，覺得自己心如死灰。此時，她突然感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職稱原來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就連王一寧的憤怒也不能像當初那樣沖擊著她的心靈。有一瞬間，系主任那張令人討厭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像趕蒼蠅一樣在眼前使勁揮了下手，于是王一寧和她在一起時的形象就出現在她面前。她和他在感情路上走得太久了，他曾讓她的人生快樂過，也給過她人生的一個港灣。她從心里不愿意面對這一切，于是她決定了自己的選擇。

她走到校長跟前，輕聲細語地說：“校長，副高級職稱我棄權了。我無所謂，我還年輕。”校長驚愕良久，輕聲問：“你不后悔嗎？”她搖了搖頭。校長看她態度很平靜，鼓勵了她幾句便走了。

校長來到五樓下邊，正式通知王一寧：“鑒于劉瀟瀟老師自愿退出副高級職稱評選，校長辦公會議決定，撤銷經管學院經濟管理工程系職稱評定領導小組決定，責成經濟管理工程系重新申報。王老師，回家吧，你的愛人和孩子都在這兒等著你呢！”王一寧嘶喊著：“讓系主任來見我！”校長說：“系主任不在，就不用等他了。校長辦公會議決定，由經管學院派 出調查組進駐經濟管理工程系，調查職稱評審始末，如果確實存在工作失誤，校方將追究系主要領導人的責任。”王一寧輕輕點了點頭，身子一歪依在了窗框上。早已準備好的民警迅速地砸開五樓門，把王一寧抱了出來。

王一寧因焦慮并發心肌炎，被送進醫院，在醫院躺了七天才脫離生命危險，等出院時已經瘦得脫了形，他在家又養了半年，身體才算恢復過來。這半年，他門也不出，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看看書，靜靜地想心事。他的副教授職稱報到省里，很快批了下來，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甚至想把這個頭銜扔得遠遠的。在拿到資格證書的那天，他做了人生中最大的選擇，決定和文心離婚，這一次文心答應了他。

劉瀟瀟決定辭職，離開這座讓她傷心透了的城市，到南方做生意去，那里有她大學的一位同學，據說已經混得事業有成了。臨走的前一天，正值周末，她一個人坐在屋子里，回憶著在這座房子里曾經發生的一切，覺得恍若隔世。她只希望在走以前能再見王一寧一次。后來，她走到窗口前，卻看見王一寧正站在樓下朝上望著，他整個人瘦了一圈，兩頰塌陷下去，使他的眼睛顯得特別黑，本來尖下頦的臉型欲顯瘦削，惹人痛憐。見此情景，劉瀟瀟嘴唇抖動起來，一層淚霧騰然升起，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王一寧抬眼看她，正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便迅速轉身走。她知道，他這是來送她來了，他們誰也沒有忘記過去。

劉瀟瀟走的那天，王一寧和文心正式辦了離婚手續。離了婚的王一寧住在教師單身宿舍樓里，每天除了上課之外，只有四件事：吃飯、看書、寫作、睡覺。他現在做學術不再是為了評正高級職稱，而是成了一種活法，或者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本來就是個邋遢的人，沒有了文心的約束，便盡情地表現自己的不高雅，沒風度，一副落拓的樣子。學校的女教師經常拿他作典型教育自己的丈夫，要好好過日子，不可到外面拈花惹草，自己作賤自己。

系主任在評完職稱后調到學校的成教部門去了。有一天，王一寧在學校宿舍區看見了系主任，系主任也看見了王一寧，他們互相點了點頭，便默聲走開了。

在王一寧麻木的心靈中，有時會想起文心和兒子，兒子對于父母離婚，遷怒于他，對他相當冷淡和鄙夷。在一個周末的晚上，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劉瀟瀟的樓下面，默默地望著黑黑的窗口發呆，似乎憑吊著已經結束的那一段緣分。然而，留下的印象均是艱辛、淚水和丑惡，沉重的挫敗感便油然而生。現在他什么都沒有了，情感和家庭都是零。他付出的代價是如此巨大，使他整個人生變得凄涼。多少年來，王一寧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想到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因為愛情所留下的落寞和悵然。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