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茭白稈上的六、七只田螺排列得很整齊,有三只露出了水面。李春在河岸上拿起一根細竹爿,撩撥那野茭白稈。野茭白稈只輕微地動了一下,敏感的田螺就即刻脫離了茭白稈,紛紛沉入到河底。李春再要尋找那些田螺,卻已犯難,雖則河水很清,可河底是一層厚厚的水藻,那些田螺已經深入到了水藻的里面。李春很后悔自己去撩撥野茭白稈。
從小,李春就對田螺很好感。這緣于當地一個古老傳說。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后生有一天早晨醒來,發覺水缸里的水已經挑滿,繼而發覺一位姑娘正在打掃他家客堂的地皮。姑娘向睡眼惺忪的后生嫣然一笑,拿起掃帚又開始去打掃后生家的場地。我家這么窮,這位姑娘怎么愿意走進我家的門呢?但是,就在窮后生滿肚疑惑時,姑娘又做出一個令窮后生做夢也想不到的舉動,開始在他家里過夜了。窮后生過了幾天像在云里一樣輕飄的神仙似的日子后,在一天清晨,看到那姑娘往剛挑滿水的水缸里一跳。窮后生大喚一聲,趕忙跨前一步,探頭往水缸看。他看到了一只田螺沿著缸壁往缸底下沉去,只一瞬間,那田螺就不見了。后生朝水缸里大聲呼叫,用自己的額頭撞著缸沿,可都沒有用了。姑娘永遠離開了后生。
現在,李春的田螺姑娘也離開他了。坐在橫涇河一個河灣的堤岸上,李春只感到陣陣秋風像是水蛭冰涼的吸盤在吞吸著他的血液和熱量。遠處水面上有一條水蛇在彎彎曲曲地向著岸邊游來。李春覺得水蛇也比世上的人要來得親,水蛇是傳說中的“白娘子”或“小青”,比作為人的“法海”要好多了。
“李春——”村里有人在喚叫,聲音隱隱約約傳到河灣的堤岸上來。
李春沒有聽到,他依舊望著橫涇河寬闊的河面,那條水蛇不見了。它在即將游近岸邊時突然打了個彎,重新向河的中央游去,最終消失在河對岸茂密的水芙蓉里。
連水蛇見了我也要離開啊。李春內心悲涼如水。
可此刻,村里有人竟然在想著李春。當又一聲喚叫聲向河灣傳來時,李春聽到了。是誰在叫我呢?李春心里疑惑。阿戇結婚,紅蓮出嫁,村里人大部分到這兩戶人家相幫了,今天還能有什么事非要找上他李春的?
其實就是阿戇結婚的事。因為阿戇和紅蓮是同村人,一條村上同時有兩戶人家辦事,相幫的人就吃緊了。李春就躲不開了。
阿戇家的場院上搭著油布帳篷,帳篷下,一批饒舌的中老婦女像遇到了重大節日一樣,神采飛揚地一邊忙碌著,一邊說三說四地嘮叨著。場院的一角,支著兩只正冒著裊裊白汽的大鐵鍋,一只鐵鍋里燒煮的沸水用來給雞鴨褪毛,一只鐵鍋里的水則用來給客人沖茶。阿戇家場院的門朝北開著,而他家場院南面的三間正屋倒是坐北朝南,他家的房子屬當地人俗稱的“倒騎龍”式樣。
掌管燒水的王五正用一把長柄鐵勺往一只茶垢斑斑的瓷壺里倒著開水,嘴上叼著一支香煙,長長的煙灰突然掉落下來,掉到了鐵鍋里。村里的兩個剪紙能手拿著紅紅的“雙喜”字在場院里穿過,從東墻那兒繞道走向正屋的正面。有一個村民手里拿著一面紅旗,騎在了正屋的龍脊上。
“又不是騎在你老婆身上,這么長時間還不下來?”一個剛走出油布帳篷、手中提著一只褪盡了毛的鴨子的婦女朝屋頂上喊。
“紅旗一下子沒地方插。”那屋頂上的漢子說。
“沒地方插?你晚上怎么那么容易找到插你那家伙的地方?”婦女說。
場院里的人“哄”地笑起來。
翠嬸往一只木桶里扔下雞肫,然后朝呆立在場角上的李春走來。
“都出發去娶親啦,人手不夠,東家要我尋你去借長凳和飯桌呢。”翠嬸說。剛才就是翠嬸在叫喚李春。
“你想到河灣那里尋死?”翠嬸把嘴湊近李春的耳朵,又說,“煮熟的鴨子飛走啦,不過呢,你也終于看出了紅蓮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為她尋死可不值得啊。”
“不怪她。”李春的嘴里一直在用力地嚼著一根草莖。
鐵鍋邊的王五咳嗽一聲,旁若無人地把一口痰吐到了面前的水鍋里。翠嬸看到了,說一聲“不作興”,就慌忙朝正屋那里走,邊走還邊喚著女東家的名字。不一會兒,她就從正屋那里走回來了,手里拿著幾包煙。她把兩包煙遞給了王五,王五利索地接過。
“媽的,一早到現在才給了一包煙,我現在都在抽自己的煙了。”王五說著又咳嗽了一下,喉頭“咕嚕”一聲,一口痰就滑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翠嬸又把兩包煙塞到李春手里。
“村上借桌凳去吧,叫你來不是讓你發呆的。”翠嬸用手推了一下李春。
李春往村東面走,進了幾家人家,都說桌凳給紅蓮家借去了。他就轉了彎,朝村西面走。村西面的桌凳都還在,李春在一戶人家那里掮了一張八仙桌正要走,那家的老太婆就把頭湊到了李春的耳邊:
“都說紅蓮要嫁你呢,怎么突然嫁給了阿戇這個呆子?”
李春沒有吱聲,抬腿走了。他聳起的肩膀頂著八仙桌的板面,兩只手各抓著一條桌腿,伸著頭頸,讓自己的腦袋盡量探離桌面的邊沿。
在阿戇家場院里放下肩上的八仙桌時,李春看著地面上的青磚,沒有傴腰,反而挺了挺腰背,然后雙手一使力,把那八仙桌朝那青磚地上摜去。“啪嗒”,八仙桌的一條腿斷了。
“你怎么去借了一只壞腿的桌子?”一位在木桶邊給一只公雞褪毛的70多歲的老太婆抬起臉來,瞪著昏花的雙眼問李春。
翠嬸也意味深長地對李春說:
“你待會兒去借來的桌凳不要只只是缺胳膊少腿的啊。”
“不會的。”李春說。
果然,接下來李春掮來的桌子和凳子,都不再發生斷胳膊裂腿的事了,李春一一把它們排列到了場院和南面的三間正屋里。幾乎在所有該放桌凳的地方都放上了桌凳后,有一位隨船出去娶親的小伙子慌里慌張地跨進了場院。說是橫涇河的“向陽紅”河閘關閘了,娶親的船在那兒被攔截了。阿戇的媽在場院里拉著那小伙子的胳膊說,孩子的爸不是前幾天就去給守閘的人打點了嗎?她邊說邊搖著小伙子的胳膊,好像婚船被攔截,那小伙子也有一份錯似的。
小伙子對阿戇媽說:“阿戇要我再來找幾個男人過去,把那閘門往上抬起來。”
場院里的好幾個女人都“撲哧”一聲笑了。那閘門是機器控制的,是人能抬的嗎?阿戇腦袋瓜子不靈光,你小伙子怎么也跟著不靈光了?不過,女人們笑歸笑,都沒有吱聲。
阿戇媽沒有笑。確實,她從來沒有覺得過自己兒子的話有什么可笑,雖然很多時間她也覺得兒子的想法是不正確的,可她往往還是會去順應兒子的各種錯誤想法。
“那就再去幾個人吧。”阿戇媽說。
說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掏口袋,掏出了幾張鈔票,塞到了小伙子的手里。
“再去給守閘人意思意思吧,不信沒有不愛錢的推磨鬼。”阿戇媽說。
李春和幾個男人邁開了步,往“向陽紅”河閘那里走。
三條木船一字排開在橫涇河里,悠悠地向前行進。新郎官阿戇住在村西頭,新娘子紅蓮住在村東頭,村子大,水路曲,從村東頭到村西頭,也有五里水路。兩岸的秋柳影下,有紅蓼青蘋,散浮在水面,木船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新娘子紅蓮剛跨出家門時的抽泣。
第一艘船是開道船;第二艘船上有烏篷頂,里面坐著新郎、新娘以及好幾個如花似玉的伴娘;第三艘船上則裝滿了布匹、各種銅錫器具等嫁妝,在嫁妝中,比較惹人注目的,是一只耥螺螄的網兜。
船悠悠地朝前晃動,這晃動也把紅蓮的心從胸腔中晃了出來,不過不是晃到村西頭的阿戇家的,而是晃到了蒼蒼茫茫的遠方,紅蓮自己也不曉得是哪里的遠方。幾個簇擁著紅蓮的伴娘在嗑小方桌上紅木盤里的南瓜子。有一位伴娘停止了嗑動,看著神態木然、目光迷茫的紅蓮。
“嫁在同一個村,可以天天回娘家的,發什么呆呀?”那伴娘說。
“對對對,今天夜里我就可以與你一起住到你媽那里。”胸前掛著綢布紅花的阿戇也坐在同一條船上。
阿戇的話讓伴娘們都笑起來。有一位伴娘還把嘴里的瓜子肉噴了出來。
“今天你們是不能住到紅蓮家里的,”那位嘴里噴出瓜子肉的伴娘開口,“結婚第一天小兩口就住到女家,哪有這樣的事啊。”
阿戇朝紅蓮努努嘴:
“她想住到她媽那里,我就跟過去。”
阿戇的話又讓伴娘們發出了笑聲。笑聲還沒有消去,第一艘船上傳來了刺耳的叫嚷聲,這叫嚷聲立刻把伴娘們的嬌笑聲壓了下去。叫嚷聲是第一艘船上撐篙的高麻子發出的。幾聲叫嚷響過之后,三艘船停止了前進,停在了“向陽紅”水閘的閘門前。
“張阿六,王盤,你們給我把閘門打開。”高麻子依舊在嚷。
第二艘船中,除了紅蓮,船艙里的人都站到了船艄上。近中午時分的陽光,很耀眼地從天上灑下來。眾人瞇了眼睛,看前面巨大的閘門橫亙在橫涇河的當中。河北岸的那間守閘人住的青磚小屋緊閉著木門。
“張阿六、王盤這兩個龜孫子哪里去了?”有人嘀咕。更多的人則在心里想,東家小氣啊,家里辦這么大的喜事,居然沒有打點好那兩個守閘人。
第一艘船上的高麻子對著那間青磚小屋說了一句臟話。第三艘船上撐篙的老耿制止他,讓他不要再添亂。老耿是阿戇的表舅,閘門擋住了婚船,當然比高麻子更急,但光急能解決問題嗎?老耿手中的長竹篙在河里一點,船就靠岸了,他跳上了岸,步履有點蹣跚地走向青磚房。
“阿六弟、王盤弟,你們在屋子里嗎?”老耿俯身在青磚屋的一扇小木窗上,小木窗上糊著厚厚的油紙,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景。老耿又低聲低氣地喚了一聲,小屋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王盤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還伸著腰打了個哈欠。
“什么事?”王盤的目光在河中三條婚船和鵠立在船艄、岸邊的人群之間游移。
“秋天又不是汛期,干嗎要放下閘門?”船艄上有人問王盤。
“汛期不汛期的,是你懂還是我懂?”王盤盯著發出問話的那個人,口氣有點硬,神態也一反剛才的倦怠。
“老子睡到中午也沒人管,難道你想管我?”王盤又說。
老耿對船艄上的那個問話人又是使眼色又是做手勢,然后佝僂著腰走近王盤,遞上煙。張阿六這時也從小屋里走了出來。老耿又向張阿六遞上煙。
王盤點燃了手中的煙,吸一口,然后仰了臉朝自己頭頂上的那棵楝樹的茂密樹冠看去。樣子像是在告訴老耿:有什么事求我,你現在就開口吧。
看著王盤和張阿六居傲的神態,鵠立在船艄、岸邊的人群都噤聲了。乘在嫁妝船上的阿戇家的另一位親戚也跳上岸,手中拿了兩條煙向小屋邊奔來。
張阿六和王盤接了那兩條煙,也接了送煙人從口袋里掏出的兩大把糖果,卻仍然不吱聲。
老耿搔著頭皮,清咳了幾聲,賠著小心對王盤他們說:
“時辰也不早了,這閘門開了吧?東家等著開飯呢。”
這下輪到王盤搔頭皮了,只是一個勁兒搔頭皮,不開口。
“阿戇家就這么件大事了,看在結婚這件大喜事上,你們就算幫幫忙吧?”老耿又說。
“正因為是一件大事喜事,所以就馬虎不得,”張阿六說,“兩條煙、幾顆糖就能打發人了嗎?”
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老耿連忙返轉身跑回到了船上,然后又很快回來了。他把兩只紅包分別塞進了王盤和張阿六的手中。
張阿六捏了捏紅包的厚薄,在把紅包塞進口袋里的同時,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老耿覺得,這笑意的里面像是仍舊固守著某種先前的東西。
“可是這閘門現在還是不能打開呀。”張阿六說,“王盤,你到屋里看看電到底來了沒有?”
王盤走進小屋,很快,小屋里傳出他的聲音:
“沒有,電還沒有來,這閘門一時開不了。”
老耿心里的苦水泛了起來:這兩個守閘人的心也太黑了。他們再想要什么?難道想讓我們把婚船里的新娘子也送到他們的小屋里?
老耿咽一口唾沫,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對剪徑的強盜發火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
“阿戇家以前有什么對不住兩位的,還望你們原諒啊。”老耿說。
“你說哪里去了啊,老耿,”張阿六的態度像是緩和了些,還拍拍老耿的肩膀,“我們能有什么跟阿戇家過不去的事?”
老耿正想再說什么,突然聽到有人在船上叫嚷,他扭頭看,是新郎官阿戇站在船頭上嚷:你們怎么那么傻呢?多上去幾個人,把那閘門往上抬,不就得了嗎?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發出了笑聲,連王盤和張阿六的臉上都露出了快樂的神色。
“為什么是老耿來叫我們來開閘呢?應該是新郎官和新娘子來招呼我們開閘呢!”王盤說。
“對對,叫新娘子和新郎官過來。新娘子一個人過來也可以。”張阿六說。
老耿苦著臉不吱聲,卻有人領著新郎官和新娘子上岸了。
新郎官阿戇走近了張阿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卻沒有開口,反而是一副聽張阿六、王盤吩咐的樣子。新娘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就站定了,臉上是一副木然的、聽天由命的神情,與老耿臉上的那份焦急形成了反差。
“快,快給張大哥、王大哥敬煙呀!”老耿對阿戇說。
張阿六擋住了阿戇的手:
“要開閘嗎?要開閘的話,你先去把新娘子胸前的閘門打開了,我們就想法把河上的閘門打開。”
張阿六笑瞇瞇地看著十幾步遠的新娘子紅蓮。穿著紅緞子衣服,戴著頭花的紅蓮,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像一棵纖秀的紅柳。說實在的,張阿六是差不多與紅蓮一起長大的,他其實也不想真的與紅蓮過不去。但是,在今天這么一個特殊的日子里,如果不拿紅蓮尋尋開心,這么俊氣的紅蓮以后還會給他們機會嗎?
令張阿六想不到的是,張阿六對阿戇的提議,竟得到了一部分娶親隊伍里的人的響應。有幾個參與倒戈的人的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興奮神情,并嚷:
“對對,阿戇把新娘子胸前的閘開了,我們也好早點回去喝喜酒!”
但阿戇不知道怎么去開紅蓮胸前的閘門,他來回轉了個圈兒,用求助的眼光看著老耿。一個臉上有著一條疤痕的漢子從船上跳到岸上,把阿戇拽到了紅蓮的身邊。許多人都跟上來。
疤臉拽著阿戇的手,把那手放到紅蓮的胸前。可阿戇這呆子還是不知道怎么動作,疤臉就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去解紅蓮緞子衣服上的一顆襻紐。紅蓮竟然一動不動,依舊神情淡然,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與她沒有什么關系。
疤臉解開一顆襻紐后,就停止了解動,對阿戇說:
“把她上衣的紐扣都解開,撩起內衣,讓她的媽媽露出來,你去啃一下,就算開閘啦!”
疤臉說著轉臉看看王盤和張阿六,神情是在詢問他們自己對“開閘”的解釋是否正確。張阿六點點頭。
阿戇開始解紅蓮胸前的襻紐,由于方法不對,加上用力過猛,有兩粒襻紐從衣服上脫落了下來,掉到了草地上。當紅蓮粉色的內衣露出時,人們聽到阿戇的臉頰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記響聲。紅蓮打了阿戇一記耳光后,又開始撕扯他的頭發,兩人扭在了一起。阿戇的喉嚨里發出了混濁的呻喚聲。
這時候,先前聽阿戇的吩咐,到阿戇家去喊人來抬閘的那個小伙子來了,李春也跟在他的身后。小伙子分開人圈,拼命地去分開紅蓮和阿戇。紅蓮和阿戇終于被拉開了。小伙子喘著氣從兜里掏出阿戇媽給的幾張鈔票,塞到身旁的王盤手里。
“你們自己分。”小伙子說。
王盤抬臉朝頭頂上那棵楝樹的樹冠看了看,又把臉轉向橫亙在橫涇河上的水閘。
“這樣吧,”王盤說,“看到水閘兩邊靠河岸的那兩條石棱子了嗎?”王盤問老耿。
老耿轉臉,看到那是兩根七、八米長,卻只有近十公分寬的石棱子,這兩條石棱子在河岸和水閘之間穿過,石棱子的中間盤著用以升降水閘的絞索。兩條石棱子和河岸之間還有幾公分寬的距離。
“你們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吧,男的馱新娘,女的馱新郎,從這兩條石棱子上走過去,我們就想辦法打開了閘門。”王盤說。
“這樣好,如果讓新郎阿戇馱新娘,未必馱得過去。”張阿六頗體恤人地說。
很奇怪,除了阿戇的幾個親戚外,參與娶親的人現在都好像十分贊同兩位守閘人提出的新花樣,好多人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就像剛才看阿戇開紅蓮胸前的“閘門”,大家再一次朝兩位新人圍攏來。
“你說呀,叫誰馱?快說呀!”有人催促阿戇。
阿戇憋紅著臉,眼神惶惶惑惑。
“叫張紅珍吧。叫張紅珍馱你,阿戇。”老耿說。
“張紅珍馱我。”阿戇說。
眾人發出了歡聲。張紅珍是伴娘中最不好看的一位,但身高卻在一米七以上,體重怕也在七十公斤以上。
“那么你呢,你叫誰馱?”王盤問一直低垂著雙眼的紅蓮。
紅蓮沒有回話。娶親隊伍里的一位瘌痢頭青年自告奮勇地在紅蓮的面前蹲下了身子。
“上來吧,我馱你。”瘌痢頭青年說。眾人又發出了一片歡聲。
紅蓮跳開了一步。低垂著的雙眼抬了起來,在四周的人群里脧巡了一下。
“李春,我叫李春馱我。”紅蓮微微翕動著雙唇,唇間吐出的話語卻十分清晰。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太陽,微風裹著橫涇河有些陰涼的氣息撲上了人們的臉龐。新郎官從河南岸邊的那個石棱子上過,新娘從河北岸邊的那個石棱子上過。
張紅珍雖然人高馬大,但行走時動作卻十分敏捷。阿戇的雙手勾著她的脖子,腦袋埋在她頸后的頭發里。張紅珍的雙手反伸著托住了阿戇的臀部。她的粗壯的雙腿邁上石棱子時說,龜孫子屁股這么小,晚上干那事時使得出勁嗎?隨手捏了捏阿戇的兩個屁股瓣,阿戇叫起來,這叫人不知道是由于屁股瓣被捏疼了還是被捏舒服了。
走到石棱子當中時,可能是被絞索絆了一下,張紅珍的身子左右搖晃了幾下。周圍的人興奮地呼叫起來,但張紅珍還是穩住了。周圍的人又失望地沉寂了下來。張紅珍很快馱著阿戇穿過了水閘,走完了那條石棱子,一步跨上了橫涇河的南岸。
該是李春馱著新娘子從河北岸的那個石棱子上過了。李春的腳底感受著石棱子的堅硬,而后背卻感受著紅蓮的溫軟。紅蓮的手臂像兩條青藤緊緊圍繞著李春的脖子,緊得有點讓李春窒息。
“我可能過不去。”李春小聲說。
“過不去就不要過了。”紅蓮也小聲說。
可李春還是走過了那道水閘。隨后,他朝腳下的橫涇河看去,橫涇河的河水在紅藻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片紺紫色。由于水閘的阻斷,原本在緩緩向東流著的河水撞到閘門后,停止了流動,在閘門那里打著一個一個的旋渦。有一只灰色的死兔子在旋渦里時隱時現。
“我可能走不完這條石棱子了。”李春又小聲說。
“走不完就不要走了。”
“那我要往河下掉了?”
“掉吧。”
“那我真掉了?或許我們真能在陰間成家?”
“或許吧。”
隨著橫涇河河面上發出一聲巨響,河岸上的人群中也騰出聲浪高亢的喧嘩,有幾個漢子發出尖利的叫好聲。岸上的人紛紛探頭向河面看去。
“兩人怎么沉下去了?”岸上有人開始不安起來。這不安很快在人群中彌漫開來。隨著一名漢子“撲通”一聲跳入河中,好幾名漢子跳入了河中。
新娘子很快被人救了上來,她的頭上粘滿了水草,還好,除了臉色蒼白得像紙,雙目緊閉著外,她的呼吸還在。救她上岸的男人想讓她站起來,可她整個人軟得像一根面條,男人索性把她放到了草地上。
見新娘子被救上了岸,河里的男人紛紛上岸。李春的一個不會游泳的表弟在岸上嚷起來:
“你們怎么上來了?李春呢?怎么不救李春了呢?”
“李春變成了一條黑魚,鉆在河泥里不見啦。”一個剛上岸的男人從地上拿起衣服,擦自己濕漉漉的頭發。
李春的表弟沖到那男人的身邊,拼命推他:
“你給我再下河去,去救人。”
“河底已經摸了一圈,摸不到他,你叫我怎辦?”男人邊掙扎邊說,“再說李春會游泳的,誰知道怎么啦,或者他真的變成了黑魚。”
“李春是一條黑魚呢,有一年在水下與我比憋氣,我還輸給了他呢。”另一個也已經上岸了的男人說。
李春的表弟大叫一聲,自己要往河里跳。人們死勁拉住了他。
“好好,我再到河底下去摸摸看。”有一個男人率先跳入河中,隨后,又有二、三個男人跳入了河中。但他們很快又從河中爬了上來。
陽光重新從云層中鉆出來,把橘紅色的光芒照射在橫涇河的河面上,使微波蕩漾的河面像一張張滿是皺褶的橘子皮。
李春的表弟嗷嗷地哭叫起來,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時候,新娘子紅蓮卻從草地上蔫蔫地爬了起來。
到這天的傍晚,全橫涇村的人都知道,阿戇娶親把同村的李春給娶丟了。到第二天的早晨,隨著李春媽哭聲的響起,全橫涇村的人都知道,阿戇娶親把李春給娶死了。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找到李春的尸體,怎么就能斷定李春死了呢?阿戇的媽就是這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問李春媽的。
可是,在李春媽從村東的自己家走向村西的阿戇家時,聽著她干嚎似哭聲的村人還是在心里認定李春在橫涇河里淹死了。
“活見人死見尸,沒有找到李春的尸體,怎么就能斷定李春死了呢?”阿戇媽連續這么問了李春媽三聲后,知道即使在把紅蓮順利娶回家后,阿戇娶親注定要碰到的麻煩還沒有結束,還在繼續到來。
李春媽就靠在阿戇家院子邊的一棵彎脖子老樹上干嚎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說,更讓阿戇媽心里發慌。
阿戇媽就在心里說,賠多少錢你開口,你只要說得出口盡管說。
“你家還我兒子。”一陣后,李春媽這樣回答。
李春從小死了爸,有一個獨眼的鰥居的叔叔,也跟著李春媽來了。
“你們不能欺負孤兒寡母的。”獨眼叔叔說。
“我們怎么欺負啦?又不是我們有意要弄丟李春的。”阿戇媽頂了一句。
“不是你家媳婦要李春背她的?她如果沒有叫他背,他怎么會被橫涇河淹死?”獨眼叔叔的獨眼瞪得像個燈籠。
這時候,村長和好些村上的人都來了。村長息事寧人地招呼大家到正屋的客堂里去坐,坐下來談。大家都到客堂里坐下。
“找不到李春,”阿戇的父親苦著臉說,“我們心里其實也難受。”
昨天夜里,阿戇父親手中舉著火把,領著村里的其他幾個男人,又到橫涇河的兩岸走了大半夜。
他們知道這多半是徒勞,但他們中的個別人還是不死心地跳下河去河底摸一摸。
李春媽停止了干嚎,用手推開阿戇爸端到她面前的茶水,盛著茶水的瓷碗掉到了地上,發出“啪”的碎裂聲。
“我的苦命兒子啊,”隨著這碎裂聲,李春媽重新干嚎似的哭起來,“人家娶親,你去送死啊。”
阿戇爸蹲下身子,撿拾地上的碗瓷片。
“我的兒啊,你怎么舍得丟下我啊。”李春媽已經坐在了一條柏木長凳上,邊哭邊用青筋虬曲的手掌拍著自己的大腿。李春媽的哭聲像是產生了一股強大的氣浪,沖擊著貼在客堂木門上的那張大紅“雙喜”字,“雙喜”的半個“喜”字已經脫掛下來,在門板上輕輕晃動。
大喜的第二天,家里就發出了哭喪聲。來阿戇家圍觀的村民們,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們都默不作聲地或站或坐著,只有村長,好像有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樣子,一會兒走近阿戇媽,像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卻終于又沒有說;一會兒又走向哭著的李春媽,喉頭骨碌骨碌動著,像在勸說著什么,眾人又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么。
獨眼叔叔突然蹲下了身子,嗷嗷地也哭起來。
昨天來阿戇家相幫的翠嬸走到了李春媽身邊,說:
“其實也不能怪阿戇家的。我昨天早晨把李春叫來相幫時,就發覺他有點不對勁兒,一個人呆在河灣那里。我估摸他那時就想尋死呢。”
翠嬸是為數不多的心里向著阿戇家的村民。
李春媽沒有接翠嬸的話,屁股從凳上滑下,滑到了地上。她邊哭邊舉手把自己鼻子下的鼻涕捋一下,然后把手上的鼻涕往屁股邊的地皮上揩。
“真的,他是一個人從河灣那里走來的,”翠嬸又說,“他在搬桌子時也神不守舍的,摔壞了一張桌子的腿……”
翠嬸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眼睛里閃爍起了驚恐的光苗。其實,好多人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眼睛里都有了驚恐的光苗。
李春站在了門口。他對正哭著的他媽說:
“回家吧,我沒死。”
李春沒有死,卻生病了,他感到渾身發熱、發軟。一回到家,他就躺到了床上,一直睡到天黑。醒來后,他覺得好受了一些。屋外好像起風了,櫸木窗框在哐哐地響。一瞬后,李春明白不是風在吹窗框,是有人在拍打窗框。他連忙從床上坐起,并下地。下地后,他覺得自己渾身又是一陣發軟,就像昨天他落水后潛泳了近兩里水路,剛上岸的那陣。上岸后,他就躲在附近一座已經廢棄了好久的破廟里。想到生死未卜的紅蓮,李春在破廟里無聲地哭起來。哭了一陣,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亮堂了好多。他意識到假如紅蓮這次真的遭遇了不測,那么紅蓮最后也沒有成為別的男人的老婆,尤其是幾乎天天在眼皮底下的阿戇的老婆,這會影響到他以后一段日子,甚至是整個后半生的內心感受。他覺得自己心里的亮堂是不作興的,一絲犯罪感在他的心里滋長。到了晚上,他真的認為紅蓮已經死了,還覺得是自己害死了紅蓮,他不敢回家,仍躲在破廟里。第二天,他終于走出了破廟。在路上,他從一位鄰村人的嘴里得知了紅蓮沒死的消息。
他住的小廂房有一道后門,他把后門的一道門閂卸下。紅蓮撲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很快倒到了床上。
“你這該死的,怎么沒有死?”紅蓮問。
“你希望我死?”
“都說你死了,你死了,我心里反而塌實了。我想后半輩子就安安心心地跟阿戇過日子吧。可現在不行了,你這該死的。”
兩人已經鉆進了被窩里。紅蓮要李春用手摸自己的肚皮,說李春的兒子已經能在里面動了呢。李春就摸,可摸不出什么動靜。
“真想不到你今天夜里會來。”李春說。
“我不走了。明天就叫我媽把阿戇的彩禮退了。”
“退得掉嗎?”
李春的臉上浮上憂慮的神色。這時,屋外真的起風了,風拍打著廂房的櫸木窗框,哐哐地響。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