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時還纏辮子。
一場大雪過后,紅呢小轎就抬到我們村里。
轎簾微掀,人們的目光便齊齊聚過來。
“哈——”人群中爆發出放肆的笑聲。
——一雙大腳。
新娘丑,丑在腳上。新娘邁著矯健的十寸金蓮走進婆家。
紅燭高照。
香案之上,“天地君親師”牌位在接受一對新人的跪拜。
新郎孱弱,新娘高大。孱弱的是我的爺爺,高大的是我的奶奶。
那年,爺爺十七歲,奶奶十八歲。
破舊的大門上貼著鮮艷的對聯。
上聯:迨其吉兮轂我士女
下聯:式相好矣宜爾室家
橫批:百年好合
對聯是寒窗苦讀的爺爺寫的。根據來自《詩經》。譯成白話文就是一對新人你恩我愛,新娘是你家的福星呀。
一位老秀才婚宴上飲少則醉,離去時,他跌跌撞撞指著大門上的對聯念道:“式相好矣,宜爾室家——宜爾室家!”他在笑話那雙十寸金蓮。
爺爺本想考個秀才什么的出人頭地,但不久,革命來了。科舉的命被革了,他的命也如同被革了。
孱弱的爺爺于是在鄉間沉淪了。他身體多病,扶不動犁鏵,抬不起糞筐,只能在村里教童蒙。
奶奶善良,但不溫柔。她的不溫柔是被逼出來的。惡人來欺,族人相欺,孱弱的爺爺敵人不過,退居“二線”,沖鋒陷陣的便只有奶奶了。說理時,她手中持有兩件兵器,右手搟面杖,左手切菜刀。對打時用搟面杖,傷不了人命;打不過時,便持切菜刀作自刎狀。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男不要命的怕女不要命的。我家的門戶便被奶奶支撐下來。
奶奶農事很好,肩能挑,手能做,關鍵的還有一條——腳能走。她的大腳就是生產力。在小腳遍裹的年代里,她的腳無疑是杰出的,獨領風騷的。別人家出力的是男人,而我家,沖風冒雨的總是我奶奶。
孱弱的爺爺常年吃藥。為了省錢,奶奶就經常背著簍子攀巖登山去采藥。她說,她是家里的頂梁柱,而他,則是她的頂梁柱,雖然她的頂梁柱病病歪歪的,但沒有男人的家怎能成為一個家呢?有一回,奶奶進山采藥,在路上撿到一只小狗,便揣回家中。沒幾天,夜里墻外突然傳來狼的嗥叫,那小狗也跟著叫。奶奶起了疑心,反復端量那只小狗,我的天爺!哪是什么小狗,分明是條狼崽子。那墻外肯定是母狼來尋子了。奶奶最后放了“小狗”,她說,那母狼叫得夠瘆人的,它也是當娘的呀,讓它母子團聚去吧。
奶奶一共生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孩子愈多,家愈貧,人也就活得越不在乎。據說我的小姑出生時,奶奶正搖轱轆澆地。孩子生下來,她用破布一包扔在地頭,還堅持澆完那塊地。奶奶說她一輩子最想的是生孩子時喝碗紅糖水,吃個雞蛋,但她沒有享過那福。
孱弱的爺爺活過七十歲才駕鶴西去,算是高壽了。臨終時,他對奶奶說:多虧了你,多虧了你這雙大腳,式相好矣,宜爾室家……
再二十多年,九十六歲高齡的奶奶在城里無疾而終。死前,她對后人交代,一定要拉回老家埋在老林里,你男老的身子骨不行,到那邊也得有人替他上前……
記得奶奶在世時,我的兄長找了個對象,女的是個中專生,細皮嫩肉,婷婷玉立的,奶奶卻用懷疑的目光審視人家。那意思是你嬌滴滴的能左右開弓、披掛上陣支撐門戶嗎?奶奶的審美標準是:一肩能挑二百斤的女子才算好。
后來兄長結婚時貼對聯,奶奶問上面寫的什么。回答說是“琴瑟和諧”什么的,是從書上抄的。奶奶不樂意,說什么琴呀瑟的,古古怪怪,拐舌拗口的,教人不明白,你爺爺的“式相好矣,宜爾室家”,繞得我一輩子都沒有弄懂,倒不如“夫妻恩愛,白頭到老”,明明白白地過日子多好。
就依了她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