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問你住在哪里,帶著一點尷尬說出這個地區的名字,這條街的名字,對方就基本明白了你的生活境況,就像幾十年前北京人說住天橋,上海人說住棚戶區一樣。
“聯合國”指的是這條街上的一個居民樓,距離一個小火車站走路五十六秒之遠。東來西往的慢車每十五分鐘到達小站一次,卻不耽誤去往各方包括各省的直達快車每兩三分鐘從這里呼嘯而過。每過一車,樓里房間的玻璃就會嗡嗡響上一陣。這里離飛機場也不遠,飛機太低,掠過頭頂時讓人總有引擎失控,馬上就要栽落在居民樓群中的恐懼。后來經過居民的抗議,區政廳的關注,“無飛機噪音黨”的反對,終蒙政府體恤,飛機航線分流,只把噪音留給了這里的晚上和周末。晚間飛機一過,電視里的和平世界便出現一片狂轟濫炸般的混亂。因為如此,這里的房租就便宜。
“聯合國”在這條街的樓群中尤為簡陋,類似北京人口膨脹時期在城市邊緣迅速升起的簡易樓。每層樓一條公用的走廊兼陽臺,把各家的門窗直接暴露在大街面。如果你想打開窗子享受一些陽光,你還要同時接受過往鄰人射進來的好奇目光。澳洲人是不住這種地方的,這里都是貧窮國家的移民,故有“聯合國”之稱,其實叫第三世界更為合適。我也住在這里,因為這座樓的房租更便宜。還因為條件再差,也比我在國內的住房強多了。
我在“聯合國”住了好幾年,雖說和鄰居都面熟,但是很難走進他們的生活,只是從旁觀望,所以這篇文字只能叫速寫。
一印尼華人
“聯合國”只有一個大門,一條樓梯。大門口黑天白日總是集聚著一堆男男女女。這是一樓一號的印尼人阿里和他的朋友們。很長時間我鬧不清誰是主誰是客,男人都長得差不多,瘦小枯干,留著小胡子,頭發亂糟糟,穿戴不整,光著腳板。女人們涂著鮮紅的嘴唇,細眉高高挑起,倒是漂亮的居多。這群人喜歡呆在外面,歪坐在臺階上,或一溜排上去占滿了樓梯,抽煙說話,眼中盡是無聊的神態。人們出進一定要經過這個陣勢,請他們讓出一條路,硬著頭皮繞過地上的大腿、茶杯、煙灰缸。他們打量每一個過往的人,如果是女人,定是目送著她的背影直至她轉彎走出視線。穿裙子的女人總要小心地拉緊裙子,樓梯的扶手是鐵欄桿,從底層仰望,可以看到三樓頂層。煙霧也跟著視線從底層直貫頂樓,包圍了我家,以至我們長年不敢開窗,他們抽的是印尼煙,煙味麻辣辣甜絲絲的,悶頭。
一號房主人阿里在這群人中最為瘦小,目光沉沉,說話不多。和他碰面,他總是一揚頭一扭臉,躲不過了至多點點頭,很難打交道的樣子。我想,他應該算是“大哥”,要不,人們怎么都往他家聚集。一次,我正在下樓,見其中一個相貌猥瑣的家伙摟著鄰家的中國小女孩,將孩子夾在膝間,雙手揉搓著女孩的胸部。女孩大約八九歲,小乳房剛剛長出尖尖,驚慌地掙扎: “別碰,別碰。”我正要沖那家伙直沖過去,只見阿里抬腿踹了他一腳,嘴上嘎里嘎嚕地罵著,他趕忙放手,臉訕訕的。我暗想,這個阿里還算說得過去。
這幫人總是讓居民不安,尤其到了夜晚,吵鬧聲,吉他聲,歌聲(公平地說,那些歌曲是很好聽的,我猜想講的是愛情,是一種飄蕩在大海上的思念,一種明澈天空下的愁緒)一直延續到深夜。最后,那些不想回家的人就在樓梯下面的旮旯鋪張毯子,席地而睡,露出幾條直登登的腿,乍一看,如兇殺現場,讓人心驚肉跳。后來有人受不了這份刺激,向有關部門投訴,來了幾個工人把樓梯下面封了。但是這并不妨礙晚上的派對照常進行。
還是有人不依不饒,不知是誰舉報,一天夜里移民局突然搜索,門敲得震天價響,帶走了幾個人。阿里家的門自此永遠緊閉,其中發生了什么事,誰也說不出個究竟,但至少居民們可以睡個囫圇覺了。
某天,一號房門大敞,阿里又露面了。這次是搬家。見到我,阿里頭一次主動打招呼,一開口竟嚇了我一大跳:“你好。”純正的中國話。我還來不及回答,腦中已經在迅速回憶是否在樓梯上曾用中國話對他們表示過不滿。我愣頭愣腦地問:“你會講中國話?”阿里非常滿意這個效果,含蓄地笑著:“我是華人。再見。”想不到,講同一種語言的人相處幾年,竟是這么隔膜。
大門口是徹底的安靜了,進而有一家失竊。居民們又開始不安。老鄰居說,小偷曾經是這座樓的常客,幾乎每家都被盜竊過。后來阿里們搬來了,天天守在門口,像是門衛。最后一次的盜賊是被阿里和他的伙伴們舞著鐵鍬棍棒連追帶打趕跑的。從此本樓再無小偷光顧。鄰居們又說,平心而論,阿里們對本樓居民的安全并無威脅,倒寧可門口吵點鬧點,走了阿里,沒了看門的,憑空生出許多擔心。
二斐濟老頭
阿里的隔壁是斐濟人巴杜一家。一家都是斐濟印度人。據說一百多年前斐濟人從印度輸入了大量勞工為他們種植甘蔗,這些印度人辛勤勞動,在斐濟島生殖繁衍,成為斐濟人的重要組成部分。
巴杜先生瘦高,皮膚黝黑,是個工人,但永遠是衣服整潔,頭發油亮,還用摩絲做出一個小飛機發式。他的英語很糟糕,只能蹦出幾個卷著舌頭的單詞,“你好,干活?買東西?”但是見了人總是能笑嘻嘻地寒暄一陣,除了靠那幾個單詞,就是兩手上下舞動的肢體語言。
多數時間他泡在后院侍弄車子。車子的牌子不好,也老,可是擦得锃光瓦亮,每個部件都一塵不染。巴杜對車的關懷是有原因的,幾年前,他的兒子,他就這么一個兒子,開車因為剎車失靈,遭了車禍,半身截癱,坐在輪椅中,兩條腿已經萎縮如兩根枯柴。兒子是個英俊小伙,如《流浪者》電影里的拉茲。雖然殘廢,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的笑臉,對所有的人禮貌地招呼。他挺給父母爭氣,是經濟管理學碩士畢業,在一個大公司任職。而且他竟然還能開車上班。那輛汽車是為殘疾人特制的,剎車及油門全靠手來操縱。每天巴杜把他抱進汽車駕駛座,再把輪椅塞進后門。下了班,又把他從汽車里抱出來,放進輪椅。我總是納悶,到了公司誰把他弄出汽車坐上輪椅呢?不好意思問,總是有好心人幫忙吧。為了兒子的上下班,巴杜自己只上兩個夜班。
巴杜的老婆比他顯得老得多,兒子的不幸遭遇如利刀般在她臉上劃下一條條痕跡。她每天都大敞房門,拆洗被褥,刷洗地毯,沖洗房間,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為了兒子住得舒適。后來巴杜老婆去了一趟斐濟,回來家里多了一個年輕女人,很羞澀,不和人打招呼。女人穿一件大花連衣裙,漂亮,豐滿。她洗衣曬被,掃里掃外,連衣裙轉來轉去,頗有風姿。我問巴杜,女兒來了?巴杜說那是兒媳婦,從斐濟帶來的。想起一些中國男人回國找來的老婆,翅膀一硬就遠走高飛。我開始為他的兒子擔心,是為了愛情結合的嗎?新婦除了照顧丈夫生活還在上英語學校,英語學好了會怎樣?想到巴杜老兩口拳拳愛子之心,覺得還是多給人念點好吧。
巴杜每周有兩個夜晚在印刷廠打工。那個印刷廠也印中文報紙。每次下班他總是帶回幾份當天的中文報分發給樓里的幾戶中國人。給就給吧,他卻搞得神神秘秘。見我在后院晾衣服,他低聲招手叫我過去,從車里拿出兩份報紙塞到我手里。我一個謝字沒說完,就被他又搖頭又擺手堵回去了,同時他緊張地回頭望著他家正對后院的窗口,似乎心懷鬼胎,弄得我也挺緊張。拿著報紙,總覺得不舒服,我懷疑他送我報紙動機不純。若在樓下見不到我,他就躡手躡腳爬上樓,敲開門,塞進一沓報紙。有時其中夾著一份英文小報,他打開一條縫給我看:“Blue,blue。”然后鬼鬼祟祟地探頭:“你丈夫在家?”不管丈夫在不在,我的回答永遠是在。巴杜遂嘟起嘴搖搖手,輕手輕腳溜下樓。所謂blue報紙就是三級小報,我看也不看扔進垃圾箱。心想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應該拒絕他的報紙了。
最后一次他爬上樓,遞給我報紙,蹦著英文單詞:“我要搬家了,兒子買的,三室一廳,大花園,俄伍德。兒子買的。上我家去玩?”殘疾的兒子能為他們謀來舒適生活,他為兒子自豪得額頭放光。猝不防,一個大濕吻貼在我的臉巴子上。沒等我反應過來,人已經走了。我擦著臉,松了口氣,謝天謝地。報紙的邊上寫著他的新地址,字母歪歪扭扭的。我看完報,就扔了,沒有留下地址。
巴杜一家搬走后的第二個星期,我的郵箱里塞著一沓中文報,同樓的另一戶中國人的郵箱里也有。是巴杜送的。巴杜上夜班,早上五點下班后,必是先來送報再回家休息。一直沒有見到過巴杜,但是每星期兩次收到當天的中文報紙,兩年如一日。后來我和那家中國人先后搬家,沒法告訴巴杜,沒有他的地址。他大概還在給我們送報紙,我后悔不該懷疑他的居心。
三斯里蘭卡夫婦
我的正對門住著一對年輕的斯里蘭卡夫婦,還有不斷出生的孩子。男人的工作是送廣告。女人的工作是生孩子。每天一早男人穿上一雙運動鞋,背上一個大挎包,懷里還抱上一大堆廣告出發了。女人則灑掃庭除,刷刷洗洗,把孩子放在陽臺上曬太陽。晚上男人回來,門一關,遂無聲無息,連孩子的吵鬧也沒有。很有點男耕女織,田園小農的意思。
第一次見面,我堆起一副笑臉:你好。女的稍稍點點頭,男的直瞪瞪地看你一眼,不予答理。我的笑容很尷尬地僵在臉上。如果說那個國家的男人是不屑于和女人說話吧,我的丈夫兒子也屢碰釘子。沿著中國邊界算了一下,中國和斯里蘭卡不搭界,也沒打過仗,何至于如此生分?費解。只好誰也別理誰。結果是相鄰幾年,幾乎沒有說過話,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這種感覺真別扭。整個樓里,各家雖說沒有多打交道,見面至少點頭問好。門對門,常有打頭碰面的時候,卻大眼瞪小眼,形同陌路。
記憶中只有一次男人和我說了話。那天有人咚咚地敲門,聲音又大又急促。我趕緊跑去開門,他站在門口,一臉激忿,兩眼怒睜,雙手隨著滴里嘟嚕的話語揮舞,十指挺直,并果斷地中止在半路,一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凜然。我低頭一看,剛才澆花的水從盆底滲出,一注細流爬到離他家門口一米處。他大聲地嘟嚕著類似英語的東西,我基本不懂,大致知道憤怒的源泉來自那涓涓細流,忙道對不起,拿拖布擦掉。心里發笑,不就是輕輕一拖把的事嗎,何至于如見黃泛般反應激烈呢?
聽說我搬來以前,他們和對門的一對印度老夫婦處得很壞,常有口角。后來老夫婦憤憤搬家。我便越加小心,不要招惹是非。搬來不久,發現隔一兩個星期,斯家就在門檐上掛一排新鮮橡樹葉,地上用白粉畫一排符咒,曲曲彎彎的,很有些威懾力。想必是防止鬼邪入宅。因為正對我的門,我就感到有些威脅。想起北京的一個故事,兩戶對門的居民,一戶門上掛了照妖鏡正對另一家,后者也掛上照妖鏡把妖怪趕回去,趕來趕去,兩家險些打出人命。是否我家門上也該掛個照妖鏡抵擋一下?想了許久,算了。兩國的邪魔交戰,不知誰勝一籌呢。只抱不信則不靈的信念,心中也就坦然了。又想到那印度老夫婦,沒準就是無法容忍這個不斷更新的符咒?
總的來說斯家過的是自成一統的日子,不和別人交往也不招惹別人,只有一件事不讓步,就是在陽臺上晾衣服。澳洲人是很憎惡這種事的,市政廳規定陽臺上不得晾衣服。美麗的花園城市是澳洲人的驕傲,容不得花花綠綠“萬國旗”影響觀瞻。在租房時,合同里必有這條限令。政府有巡查員隨時檢查居民有否違令。斯家不管這一套,盡管樓下有足夠的晾衣架給居民使用,他們的衣服尿布浴巾卻永遠地,日復一日地掛在公共陽臺的鐵欄桿上。街上老遠就可以看見大大小小花花綠綠一大溜衣物隨風飄揚。三樓居民從家里往窗外望去,首先跳入眼睛的就是這一堆東西。有人不能忍受報告了房管中介,隨后每家都收到了房屋中介的信,說如果哪家再在陽臺上晾衣服,將被驅逐出此樓。一家違約,家家受警告。奇怪的是,斯家毫不理會,衣服照舊一溜排開,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態。據說這么做是怕晾在樓下會丟,看來在他們眼里每個居民都潛藏著盜竊的可能性。
對這個奇怪的家庭,我特地看書研究了斯里蘭卡的地理歷史,找到了一部分答案。其所作所為不過是出于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而已,飽經貧困和壓榨的窮人在生活中除了明哲保身還能怎么辦呢?但是過分了,在澳洲大可不必以鄰為壑。
后來他們搬走了。搬走時是夜晚,和誰都沒打招呼。居民并沒覺察他們的離去,就像以前沒覺得他們住在這一樣。惟一的不同是三樓的陽臺從此清爽。
四蘇聯女人
緊接著葉琳娜搬進對門。葉琳娜來自蘇聯,是樓里惟一招眼的白人。她身材豐滿,皮膚緊繃繃的。看不出有多大歲數,說二十多歲,三十多歲都可以,后來根據她的個人歷史推算出她已經四十多歲了。
和斯家截然相反,她一搬進來,就開始了和我們無盡無休地打交道。第一天我們的門就被她敲響了四五次。先是把屋子里里外外的鑰匙交給我們一副代存,以備不時之需(我甚是感動,只見第一面就受到這樣的信任)。一會兒又來取鑰匙,說自己不小心把門撞上了。再一次來說窗子打不開,窗簾掛不上,請丈夫幫幫忙。深夜了,又是敲門聲,她說新買的報警器不工作。我睡眼惺忪地瞪著密密麻麻的說明書,研究了半天發現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我說明天問問商店吧,他們會幫你解決的。她還是不依不饒,終于在子夜時分報警器響徹全樓。
如果說第一天搬來,百廢待舉,多敲幾次門情有可原,卻不知從此敲門聲不絕于耳。晚上回家拉著我陪她一起開門進屋,說屋里太黑,怕有人藏在里面。或突然驚惶失措地闖進我家,說屋里有個動物,待我們一家手持棍棒沖進去,發現是一只從窗口飛進來的螞蚱。她不斷地重新擺換家具,擺好一次,就請我們去參觀一次,說明這樣擺放的道理。興致來時,抱上一大摞相簿來我家,從她的嬰兒時代講起,悠長的歷史消耗整整一個夜晚。
無數次的造訪被造訪還不夠,若是在樓梯或大門口碰上她,又是沒完沒了的一席話,不是寒暄,是很認真的談話。比如正好碰到她去找工作,她會從提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本工作資歷,一頁一頁地展示,一段一段地講解。順便說說,在打印工作資歷時,敲了我三次門,要了三次打印紙,二百多張,說是要還,但一直沒還。這倒沒什么,問題是我得站在那里,耐心地把這上百張紙的資歷聽完。
葉琳娜對樓里的每個人都自來熟,走家串戶,迎來送往,沒心沒肺地喋喋不休。她像個不設防的城市,城門八方大開,每一個人都可以探其究竟,到頭來她自己倒霉。一天夜里驟然傳來她的號啕大哭,原來回家見房門大敞,電視機、錄像機,錄影機全都不翼而飛。哭聲驚動全樓,各戶輪流參觀現場,沒人提出有用線索。葉琳娜眼中露出鋒利的神色,盯著我問白天是否看見了什么。我替她保存著鑰匙,無端沾上了瓜李之嫌。奇怪她那套防盜系統怎么還沒工作呢。她問我要走了鑰匙,我覺得有些受辱,又覺輕松,以后免吃掛落。不料幾天后,她又敲門,遞給我一套新鑰匙,說換鎖了。
說不清葉琳娜是做什么的,她經常找工作。每找到一個,總是興奮地說,老板非常喜歡我。可一兩個星期,最長不過一個月,她就被炒了魷魚。再找到工作,還是興奮,老板和我特別投緣。盡管她一再贊美老板,卻不斷被炒。最后葉琳娜決定自己當老板。她是學戲劇的,在蘇聯時曾是戲劇學校老師,現在準備重拾舊業。她印了一大堆廣告散發到各個小學,又在廢品站買了花花綠綠的紙殼碎布,以備化裝和道具。過了些時候,她說已經有一個人報名了,很是歡欣鼓舞。又過了很久,戲劇學校還是沒辦起來,總共只有兩個人參加。她說澳洲人真是沒意思,不懂藝術。知道我的女兒選修戲劇課,就常跑到我家來,和女兒一起憋粗了嗓子,念上幾句哈姆雷特的“To be,or not to be.”
周末的晚上,葉琳娜穿著麻紗長裙,緊身半袖衫外套著挑花小坎肩,像小白樺歌舞團的演員。見人就說她去單身俱樂部跳舞,一點隱私也不保留。一個星期六早上我要出門,先從“貓眼”向外窺視(這已經成了毛病,以前是避免迎頭碰上斯家,不打招呼不好,打招呼又不理;現在是怕碰上葉琳娜,必是一頓說不完的話),恰見葉琳娜送一個男子出門。男人看起來挺不錯,腮幫刮得青青的,戴副眼鏡,溫文爾雅。葉琳娜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我們一家人的腦袋都擠向“貓眼”。女兒說,這回葉琳娜不用到處串門了。我倒是替她高興,她是太寂寞了,寂寞得只有在與別人的喋喋不休中才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不幸的是男人只來過那一次,再無蹤影。葉琳娜還是出入一人,還是串門聊天,周末跳舞。
半年后葉琳娜搬家了,因為找不到工作,房租又漲了。臨走時,留下一紙箱書,說是和戲劇有關,送給我女兒。
我家在這個樓一住六年。眼見“聯合國”居民一家家陸續搬走,或是自己買了房子,或是分到公房,或是換個大點小點的地方,只有我家常駐。房租已從搬進時的一百四十元漲到一百九十元。這些年我們這個區的風水看漲,地價越來越貴。有錢的澳洲人逐漸逼近這個地方,沒錢的一步步往西挪。新來的房客多是經受不住近城區房價壓力而往西移步的澳洲中產階級。于是一天清晨,我忽然發覺全樓十五家住戶,除了我家竟是清一色的金發碧眼了,并且,家家關門閉戶,深居簡出,絕對的不互相干擾。
后來我家也撤離了“聯合國”,搬進了獨門獨院。回想那些年的生活,也頗多留戀之處。比如我住的三樓,春天遠遠近近的查卡冉達樹開花,從三樓望去,眼下一片片的紫云。晴天,悉尼塔、港灣大橋及市中心高層建筑皆歷歷在目。節日的夜晚,不必帶著毯子食物四處尋找觀看禮花的最佳地點,只要消消停停吃過晚飯,站在陽臺上,市內幾處煙花便盡收眼底。這樣的夜晚,本樓居民都聚集在三樓觀看焰火,遙望著,驚嘆著。焰火的光點在人們眼中閃爍,不覺地,人們的距離就拉近了。
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