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獸與疼痛

我還記得那些快樂的日子。中午喝幾瓶青啤，不上頭的話，就在校門口瓶子一摔，拳頭一撂，順路揍幾個進校的四眼書呆子，下午去班里睡覺。要是喝多了就去網吧，校服一脫，光著膀子，單挑幾局魔獸。殺了對方英雄就吼兩嗓，死了自己的英雄就破口大罵，末了，累了就趴在那里睡一會兒。網吧老板是個漂亮妞，白乳美腿，剔透無痕。哥幾個都喜歡。在包間看vagga自慰總是能想起門外的她。她看見我們橫七豎八旁若無人地睡在地板上之后，便一句不說為我們一人端上一杯茶，喂著我們灌進。

黑子捂著肚子，吧唧兩下嘴，淫蕩地呢喃道，這妞長得是他媽挺好吃的樣子，就是不知道肉味嘗起來是否鮮美。然后翻了個身，深深地睡去。

一睜眼，晚自習下了。陰暗的包間里哥幾個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如僵尸復活般步履蹣跚地走出網吧，高歌著誰也聽不懂的哼唧，去校門口接各自的老婆放學同家。我便渾身煙氣酒氣腳臭氣，如木雞矗立在渾蒙的燈光下的校門口，等著曉曉滾出來。

我和曉曉相遇在中考，我在角落里覬覦她半天，她沖我靦腆一笑，半晌緋紅了臉。考場中，依舊寂靜無聲。

那傻逼走過來，說，你作弊。我抓起卷子甩向她的臉，吼道，你他媽你哪只狗眼看到我作弊了?另一邊的曉曉羞得低下了頭，滿臉漲紅。手上捏著一張字條飄然落下：“妞，你叫啥?”由此我的中考作文成了零分。我走出考場，頹然坐在門外，隨便抓起一個書包玩弄在手中，任傾灑的夕陽射燃手中的煙。打鈴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火焰，我抬頭一看，又是她，她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指著我手中的書包，輕聲嗔道：“我的。”又微微不自然地一斜頭，大氣內斂。

黑子后來說，這叫緣分。

我仍然記得第一次玩魔獸的時候，那時我就用獸族，因為我由衷地喜歡這個種族。上來造了倆兵營，點擊一看，操，什么破游戲，離著紅警差遠了，就他媽只能造一種步兵。你看人家紅警，上來能造一溜菜單。我造了七八個步兵后去了黑子家，黑子看我氣勢洶洶，弄了一群箭塔，煞為壯觀。我脫口而出：“猥瑣。”

后來，無論2v2還是3v3還是去Bn打多人亂戰，我從來沒造塔的習慣。雖然我是Orcer。

再后來，打著打著，我發現黑子變聰明了。他的部隊里有個大高個，丫長相甚是強人，打還打不死，還會放波，倍兒牛逼。我問他你弄得這是什么怪物，他說這是牛頭人球蛋，我問他怎么造，他說祭壇里造。我造了三個祭壇，想出一隊，才發現只能造一個，后來我算了算覺得不劃算，就沒造祭壇的習慣。

后來看見黑子的牛頭人球蛋沖進我的部隊，連跺腳帶放波，放一個跺一腳，牛逼轟轟，橫掃千軍。而且那波越放還越厲害。一見面就聽見我的部隊嗷嗷地叫喚，叫喚完了便留下一地尸體。經人指點，我知道找“終極武器”了，好歹憋出了跟黑子的牛頭人球蛋長相差不多的“終極武器”，卻發現那東兩根本放不了波，人家黑子的那是正品，我的這是假冒偽劣。

當黑子開始學會把紅血的兵往后拉時，我的先知才遲遲從祭壇出來。那時已然開學。

我喜歡先知是因為他的氣質很像曉曉。臨出事那天晚上，我與黑子在廁所抽煙。一個男生走進來，三步登上尿池，拉開拉鏈掏出龍頭開始放水，一回頭，白了在旁邊抽煙的我和黑子一眼，我問黑子，這丫哪的，黑子說，據說是2班老大。我把煙頭一扔，黑子一腳跟上踩滅，“走，去他家干他去。”隨后我與黑子來到了2班門口，拉出來那男的決戰，曉曉一直在旁邊站著，她仰著焦急又略帶憤怒的眼睛看著我和黑子作案。交戰正酣中她把我拉到一邊，揚起天真的臉露出單純的眼神，對我說：“小心點。”我覺得她應該說：“Watch out。”她在旁邊站了半天，再補上一句：“Seeing is believing。”就差她放兩只狼了。隨后手指一點那男的，刷刷地出來一條閃電鏈。

隨后我不顧黑子單英雄一人獨撐戰局，我抱起曉曉吻了她。不遠的那頭是黑子一次又一次地招呼我去支援。

黑子給我說他喜歡魔獸，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曉曉對黑子說喜歡我，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曉曉和黑子問我你喜歡什么，我說，我喜歡復旦。

那年廣電總局禁播了《游戲東西》，我與黑子一人往齊魯晚報投了一篇稿，洋洋灑灑數千字，罵得他們體無完膚，打眼一看以為是網上的爆吧語錄。黑子胸有成竹地說，等咱爺們兒出了名，咱就去4k找Grubby去。我說，我要下邊，你要上邊。黑子一拍大腿，中!兩人便在逃課的走廊仰望著漸黯的星空，在意淫中瓜分了PPG。

后來稿件寄出后，杳無音信。

我立即將意淫付諸于行動，當網管那漂亮妞再次為我端上一杯茶的時候，佯醉的我猛然翻過身子，將她撲倒壓于身下，緊緊鎖于雙臂之間，便開始兇猛地攻擊她的身體，直到侵入成功。

事后，我對黑子說，味道我嘗了，那塊好肉的確十分鮮美。

出事那天晚上，我憤怒而又焦慮地坐在教室。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激動，充滿攻擊欲望。耳邊響起了部落的音樂，那個低沉的號角，還有那鏗鏘有力的戰鼓。我對黑子說，走，出去打兩盤去。兩人翻墻逃出了學校，趁著夜黑潛入了網吧。我玩獸族的時候時常大吼大叫，打著打著就能喊起來。我喜歡這個種族，我喜歡這個風格，猶如膘細精瘦的牛頭人舉起圖騰柱下砸地面的一瞬間，渾厚陽剛的氣質淋漓噴灑，四射，我想能夠粉碎一切。我的憤怒只能寄托在游戲中這個野性十足的陽剛的種族身上，發泄在對手身上。尤其是在那頹廢的16歲，在那段充滿空虛與壓抑的高中歲月。

后來黑子對我說，飛哥的先知一揮棒子就帶著一股猛勁與殺氣。我說，游戲是人玩的，誰的英雄帶著誰的性情。

中考考場里的那傻逼成了我的班主任。對此，黑子替我說出了言簡意賅的倆字——震驚。他再次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是從網吧回學校的路上，仰望星空，明月照溝渠。路邊的羊肉串攤子傳來一聲渾濁的Bass，隨之撲來一陣暴雨般的鼓點，伴隨著電吉他的咆哮。我雙手一攥，一拳擊向路邊的垂柳，一拳又一拳。直到一旁黑子的臉上漸漸收起了笑容。聲聲粗氣下，兩手見紅，在黑夜中滲出濃黑的熱血。黑子嘀咕道，向天飛，你……你丫。我轉身點了棵煙，一捋頭發，說，這叫嗜血術。

在我無緣無故砸了6張課桌和4塊黑板后，一片嘈雜和推搡中，黑子的聲音格外熟悉：“天飛!冷靜!”校長出現在班門口，隨之是驚恐不安的班里同學與班主任。那傻逼對校長媚道，大鬧考場的混蛋就是他。校長指著我鼻子說，你走吧，我指著他臉說，我弄死你。

黑子與我依舊去喝酒，依舊去那個網吧玩魔獸，生活的憤怒，只能靠獸族那雄厚的充滿殺氣的音樂來稀釋。第二天，我在校門口等黑子，他逃課出來后對我說，你別往心里去，你還有我，你還有曉曉。

我開始晝夜不分地練習魔獸，開始打競技場，開始打Vs，開始打Bn。到了apm曲線接近平穩之時，去了那座城市。

黑子與我揮別之前對我說，身在他鄉別害怕，想我了就念個回城。我說，滾你媽的，那城市沒商店。黑子又說，那有飛艇，你直接飛我家來，我情愿讓你偷我家的錢，我說算了，別想了，去打球吧，黑子大吼一聲：加速卷軸。隨后我倆跑去了籃球場。

黑子總說我身上有光環，因為他發現自己每次與我打籃球時跑得都比平時快。他說我是耐久光環。我說你是專注光環，因為每次與你打架都覺得比平時耐打。每當黑子站在禁區中搶籃板時，我總是想沖他喊：“戰爭踐踏。”

黑子打仗不要命是他的特色，他自稱自己是純種敏捷型英雄。他走在泉城路上看見前面的人走得比他慢，他就想繞到人家前面去卡位。黑子的意識可見一斑。

當我從那座城市回來后，我高興地去學校叫出黑子出去吃飯，黑子與我又找到了那家飯館，幾杯啤酒下肚，我問他為什么沒叫著曉曉，他只是呵呵兩聲，說沒在學校找到她。我說放屁，見他低頭嘬著酒杯，我便不再說話。那天下午我們在那家網吧的老地方爽了一下午，黑子與我的水平已經不是一個檔次了，我已經可以做到在第一天夜里就帶著顯影殺光他的弓箭手和DH了。

黑子說，飛哥牛逼了，去了趟外地回來后便成了Grubby。我想跟他打一個小時而不是不到10分鐘。我想像原來那樣與他水平相當。然而這些黑子不能理解。我說，我情愿輸給你，咱倆都不出英雄……沒說完就趴在鍵盤上，哽咽不止。黑子在一旁不知所措，少頃，點了一棵煙送到我嘴邊。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翻墻進了學校，砸了很多的玻璃。黑子說，你走了，該報仇了。那晚我的拳頭流了很多血，黑子也是。我們隨便找了一個教室，拉了幾張桌子睡在上面。

當我準備啟程回到那所城市時，下午與黑子在網吧打著22。一局下來，黑子點了棵煙，隨手遞我一棵，說，曉曉已經跟那個男生好了。我問他哪個孫子，黑子說，就是2班被我們虐的那個二逼。

我笑了笑，說，哈哈，王八看綠豆，他媽對眼了。我也離開那地方了，任他們倆好吧。黑子問我，你真的不在意。我說我在意什么，明天我就離開這個城市了，繼續玩吧。黑子說，飛哥，你別多想，你這才被開了幾個月，她就接著跟你散伙，這娘們兒也太不怎么樣了。我擺擺手，不說了不說了。那天下午黑子始終悶頭在Mf，我始終在對方兩人家里來回騷擾，壓得他們兩人一直都是雙1級。我倆那天配合得很差。

我沒等到火車啟程，就買了一副魔獸撲克。找到上面先知的那張牌，深深地藏在了錢包里。火車一路向北。

我在那座城市參加了比賽，拿到了全區的第一名。主辦方的網吧老板送給我一個精致的掛墜——是獸族血色的刀斧盾牌的族標。我站在臺上看著一個個陌生的他鄉人朝我獻來掌聲，茫然地搜索著人群。

年前，我喜氣洋洋地回到家鄉，可我沒想到，這一回就再也沒能走開。

黑子告訴我，曉曉已經和他很要好了，一起吃飯，一起回家，一起學習。還說好要一起考大學。我問，有我原來和她在一起的程度好嗎？黑子不說話了，半晌抬起頭，說，我們揍他一頓吧。黑子與我各自摸了兩塊板磚去了校門口。

我記得我拍他的時候，有一種強烈的快感從上到下痙攣著全身的神經。那感覺便如同一聲Bass高亢響起。

混亂中我看見黑子臉上挨了一下，我急忙跑過去頂住那幫小嘍羅繼續對黑子的攻擊，黑子起身，一抹臉，罵了一句：“我讓你放老子的血!操你媽!”說完朝那二逼撲去，二逼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黑子一下，應聲倒下，鼻梁骨斷了，碎骨扎破了動脈，汩汩的鮮血止不住地下淌。一時間眾人都慌了，我看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輪廓浮現，遮住了火焰。是曉曉。她穿著一件白色短裙，比原來更漂亮了，她扶起那二逼就往前走，前面有輛不知是誰叫來的警車。在急救車關門的瞬間，曉曉緊緊握住那二逼的手，白色的短裙輕撫在他的胸膛，粉紅的血花染成了浪漫。他倆四目相對，很是依戀。

黑子說，這也叫緣分。

我和黑子雙雙拘留了15天，因為是在原高中門口，學校連出面都沒出面，根本不給我開學生證明。出來后，我和黑子在高中門口喝了一桶扎啤。黑子知道我是為了什么，也就沒攔我。我端起扎啤杯大呼：“哈!凈化藥水！45秒內補充我的精子10萬只。”黑子也被酒精麻痹了些許，直夸我們經過這次在校門口的練級，彼此身上的光環又升級了，他說他的光環多加了好幾點護甲。感覺自己比原來更耐打了。警察都不怕。

我醉眼迷離地對黑子說，黑子，我沒有女朋友，但我可不可以愛你?黑子大驚，說你喝多了，我是男的。我說我沒喝多，我不是同性戀，我只是把你當兄弟而已。難道你也不同意嗎?黑子低頭不語。一會兒他抬頭沖我拋下一句，其實你還可以找個新的。我說，人可以找新的，記憶可以找新的嗎?我離開學校了，他們也都滾他媽蛋了。黑子說，我還在。我說，所以我愛你。黑子說，其實你不用多想……我打斷他的話，我他媽不需要多想!也不想去喜歡一個人!但我可不可以愛我的獸族?我可不可以愛我的電競？我可不可以愛我的先知?起碼它們不會離我而去!操。

后來，我因為沒有上學而整日呆在家里，黑白顛倒，沒日沒夜地練魔獸，兩盒煙，一個vs平臺，能讓我度過一天。黑子輟學去打工，他有時上通宵，我們就開語音玩一晚上。蒙扎sky連冠的那晚，我們開著視頻喝了許多酒，喝多了就去原先高中的帖吧發幾個灌水的帖子。黑子說，去他媽這幫孫子的，教育制度的走狗。我說算了算了，sky還高中畢業呢。黑子說，你以后怎么辦，復旦?我說，在家孵蛋吧。

黑子終究也是離開了我，黑子找了女朋友，我臭罵了他一頓。說好過單身的，你個孫子怎么還相信女人!?黑子唯唯諾諾，只是勸我要理解他。我對他說，你我就是一個普通的魔獸朋友了!黑子聽到這句話，勃然大怒，你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活該你倒霉現在這熊樣，好，咱倆連魔獸朋友都別做了。我們的友情完蛋了。

黑子的魔獸水平始終沒超過我。到最后也是無法抗衡。那些快樂的日子我還能時常想起，然而更多的，是那些黑暗的日子，我也依舊沒有忘記。

我最終轉了族，并非現實因素中獸族的弱勢狀態，我選擇亡靈，選擇Forsaken。亡靈的后期攻擊性很強，每當高等級NC秒殺一個先知的瞬間，我還是會猛然一震，騰起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獸族血性狂放的剛毅，只不過曾經的畫面是血紅的，而亡靈的血液是黑的。但很快隨之消卻。我愛的獸族，早已隨著那紅色畫面，也一同消失在記憶中。

當我再次去那家網吧時，漂亮的網管姐姐已經嫁人了。原先我與黑子使用的機器仍然安靜地坐落在那里。我獨自打了一會兒電腦，沒出英雄，因為當初我和黑子都是學習電腦的套路，黑子至今的打法都有電腦的印記。我帶了一隊沒有英雄的兵拆了電腦的家后，頹然地點了棵煙。

這年sky的票數被ccav很不要臉地和諧了。經濟半小時也專門播發了針對Cwow的負面新聞。張瀟逸至今被人用來發死人財，張春良的《網路上裸奔》也還有一批又一批的高一新生與我和黑子當年一樣，上課偷偷地看著……魔獸，電競，你們作為我曾經的夢想，被我追逐，被我向往。有時周末我還能去浩方打幾局，我進入游戲聽到熟悉的背景音樂時總是浮現起原先那一個個的不眠之夜，我因空虛和失眠而一場接一場地打，一棵接一棵地抽。關閉游戲的一剎那心中還是會騰起一股久違的恍如隔世的感覺。然而，我像很多對電競抱有理想的少年們一樣在這條路上努力過，奮斗過，向往過，失敗過，傷心過……

可是，誰沒年輕過。誰沒瘋狂過。

高考這日，曉曉和2班的二逼一同赴了考場。我無路可走，游蕩在街上，想起了復旦，想起了三年前的中考，想起了曉曉說的那三個字，想起了黑子扭曲的面龐：“天飛，冷靜……”最后響起的是我的聲音：“去你媽的……”當路邊再次響起科本的搖滾，我松下了拳頭……

但在一聲Solo過后，又再次緊緊地攥起。繼續獨行長街，點了一棵煙。

我路過校門口的扎啤攤，看見兩個高一的男生扒了衣服光著膀子吃羊肉串，我耳邊又響起當年桀驁不馴的我對黑子的話：

黑子，我至今沒有女朋友。但，我可不可以愛我的獸族?我可不可以愛我的先知?起碼它們不會從屏幕上離我而去……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