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手指

七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姚杰和他的母親、大姨小姨們圍坐在飯店餐桌前吃螃蟹。煮熟的螃蟹們摞在餐桌中央的白瓷盤里，是五彩斑斕的菜肴中最誘人的橘黃色。它們紋絲不動，睜大雙眼注視著許多只從四面八方伸來的手。

其中有一只手相當(dāng)奇怪，長著六根手指，這奇怪的手屬于姚杰。此時，姚杰沒敢抬頭，因?yàn)橐惶ь^就看見一屋子因美味而狼狽不堪的人。姚杰喀嚓一聲咬碎了蟹殼，那蟹殼堅(jiān)硬無比，把姚杰的牙硌得一陣酸麻。他張開嘴，探出舌頭，表情痛苦。坐在姚杰旁邊的姚杰媽正在吸蟹腿，她乜斜著姚杰，說，說你不會吃吧，你還逞強(qiáng)。姚杰立即閉上嘴，爭辯說，被硌一下怎么了，誰沒被硌過。他母親哼了一聲，說，乖兒子，都學(xué)會犟嘴了，底氣足不足先摸摸荷包，你吃完要付賬呀。

這一句話能把姚杰噎死，望著盤子里的斷壁殘?jiān)茉僖渤圆幌铝恕?/p>

這句話還不算母親最經(jīng)典的，母親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看見你，我就想起你爸了，你爸一輩子就是一攤稀泥扶不上墻，你和他一樣一樣的。

母親當(dāng)然有資格說這話了，像她這樣的女人也確實(shí)少見，結(jié)婚后還能裝小姑娘，現(xiàn)在年過不惑了，有人搭訕問她年齡，她還抿嘴一笑，反問道，你看呢?年輕的感覺固然美妙，可這美妙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尤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事只是許多女人的白日夢，真做出來要笑死人的，最大的障礙就是孩子，你瞧，孩子都這么大了。但姚杰媽不會多管這些累贅，她從來只會讓自己看上去魅力四射，美艷逼人。

而對待丈夫和姚杰，她流露出來的卻全是輕蔑。她常常掛在嘴邊的還有一句：你哪像我生的孩子呀，一點(diǎn)也不像。姚杰的父親沒出事之前，他就說過，你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怨婦。這是父親對母親惟一的評價。說這話時，父親是形同朽木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捏著香煙，滿屋都是煙霧。后來，姚杰還一點(diǎn)點(diǎn)知道，母親不僅是個美麗的怨婦，三十歲之后就變成榨汁機(jī)，她把父親給榨干了。她上得了廳堂，卻下不了廚房；她手機(jī)里明目張膽保存男性網(wǎng)友的電話號碼，卻從來不會對姚杰說上一句問寒問暖的話；她寧肯在試衣鏡前姹紫嫣紅、變換季節(jié)，也不愿操持家務(wù)、買菜做飯；她敵視日常生活，那意味著庸俗和年華老去，令她懷疑自我價值。有幾次，姚杰恰巧通過化妝鏡看到母親，他看到她不經(jīng)意皺起的眉頭，然后拄腰長嘆道：后悔死了，當(dāng)初要是不嫁給你爸……

這話讓姚杰突然感到母親就是一個身邊的陌生人，姚杰似乎永遠(yuǎn)也無法弄明白這個朝夕相處的陌生人。所以姚杰對婚姻異常恐懼，他害怕結(jié)婚后，就變成了那個坐在沙發(fā)上沒命抽煙的人。

經(jīng)歷不同，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自然不同，當(dāng)姚杰為之惶恐不安時，他的表哥季天海就要結(jié)婚了，這次家庭聚會就是等待他們雙雙亮相。席上坐著四個人，除了姚杰和他母親，還有姚杰的大姨和小姨。小姨生性怯懦，寡言寡語，和姚杰媽和大姨性格上也不對路，因?yàn)槭羌彝ゾ蹠看芜€是要叫著她，小姨懷里還有姚杰的小表妹秋秋。姚杰的大姨——也就是季天海的母親——已經(jīng)兩年沒見過在外地打工的兒子了，雖然嘴上埋怨兒子，喜悅之情早已洋溢在臉上，她是席間最興奮的一個人。此刻，大姨正笑容可掬地對姚杰媽說，艷兒，你不要難為孩子，你看把小杰嚇的，小杰來，這頓飯本來就是你姨媽我做東。姚杰媽脧了姚杰一眼，也說，吃呀，小杰，你看你姨媽多疼你。姚杰媽又朝小姨懷里的秋秋說，秋秋，你也吃，二姨給你搛。

姚杰的小表妹鬼靈精怪，活潑好動，才上幼兒園，嘴上一天到晚蹦出來的卻全是語錄體警句，逗得大人們哈哈大笑。像這個年齡的其他小女孩一樣，她的發(fā)型也是常換常新，每天上幼兒園前總是興沖沖往小鏡子前一坐，仿佛粘在椅子上，吵著她媽梳辮子，不給梳就不上幼兒園。今天，秋秋扎著一對沖天鬏，頭發(fā)又梳得油光，像插了兩根天線的機(jī)器娃娃，秋秋對姚杰媽總是愛搭不理的，頭也沒抬就說吃飽了。她只顧擺弄盤子里的蟹殼，被掰爛咬碎的蟹殼在她手里又重新拼成一只螃蟹，她像饒有興趣地玩拼圖游戲。這時，姚杰的小姨有些慌張地看著她的兩位姐姐，想解釋又不好直接說，她只好使勁搖晃女兒，貼到秋秋耳邊大聲說，二姨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這么沒有禮貌!小姨一搖，秋秋舉著的蟹腿就掉到地上，她身子敏捷一沉，從母親的兩臂間鉆出去，趴到地上找她的蟹腿，小姨趕忙拽住她，呵斥道，多臟啊，你又不聽話啦!小姨順勢朝秋秋屁股上打了兩下，再把她抓起來，用兩只胳膊牢牢鉗住。秋秋哇一聲就哭，一邊哭，她還一邊瞅向地上喊：我的手，我的手!她沒有喊我的腿而是喊我的手，這一下子就把姚杰媽給逗樂了，她捂著嘴說，秋秋，喏，你要的手在那兒呢。姚杰媽指的是姚杰的右手。姚杰的右手上有六根手指，不注意便罷了，仔細(xì)一瞧非常扎眼。姚杰媽不經(jīng)意一說，大家都安靜了。

一大家子要常年累月地維持表面的祥和，抹不開總要避開一些敏感話題，姚杰的手指就是其中之一。說來也奇怪，姚杰右手上本來不是六根手指，半年前一天早晨，姚杰一覺醒來，右手上多了根手指，仿佛被誰安上的似的，不過時間一長，倒也習(xí)慣了。提起自己的孩子，別人都是一臉驕傲，說，我兒子上大學(xué)了工作了出國了，姚杰母親跟別人迥然不同，她說，你知道我兒子最近怎么了，他右手上多長根手指，和小拇指一般粗一般長呢。若姚杰在身邊，她還會說，姚杰，伸開手讓叔叔阿姨看看，你這孩子害什么羞呀，看看怎么了。和姚杰的大姨小姨們在一起，她也這么說，姚杰當(dāng)然不愿讓別人看，他把手攥得緊。大姨慌慌張張瞥了一眼姚杰攥著的手，忙不迭說，小杰不讓看就算了，你不知道，他姨父生下來的時候也是六根手指，后來做了手術(shù)，現(xiàn)在你仔細(xì)看他的手上，還有塊疤呢。沒人去接這樣的話題，大姨自己笑了笑，就不再提了。這一不提就是半年。

秋秋還一個勁喊：我的手!我的手!小姨有些惶恐，她求助似的看著她的大姐。姚杰的大姨靈機(jī)一動，從自己盤子里扯出一根蟹腿，遞給秋秋，說，好秋秋，把我的手湊給你，好不好啊?

吃完螃蟹，她們又聊起股票投資的閑話，對她們而言，股票只是一堆上躥下跳的時髦?jǐn)?shù)字。股票話題是從她們各自男人身上聊起來的，而那個話題是從哪兒引出來的就不知道了。知道又怎么樣呢，無事才生非，一起打發(fā)各自豐盈的時間罷了。

此刻有人敲門，紅紅火火的股票投資話題頃刻煙消云散。大家一齊看去，一個服務(wù)員怯生生探頭進(jìn)來，一句話沒說又縮了回去，像在動物園看猴子，一點(diǎn)禮貌也沒有。大家正要說幾句忿忿的話，門敞開了，服務(wù)員做了請的手勢，季天海面帶微笑，已經(jīng)站在門限上，后面跟著一個白T恤藍(lán)牛仔褲的女孩子，她一定就是季天海的女朋友了。季天海先問了好，然后一閃身，像拉開大幕一般把他的女朋友讓了出來，她笑臉盈盈，也學(xué)著季天海的樣子問了好。

姚杰聽季天海說過這個女孩子，他們曾經(jīng)在qq上聊過。那時，季天海興奮地說，我現(xiàn)在喜歡純天然原生態(tài)的。這樣的私人話語很讓姚杰摸不著頭腦，這次見到本人，姚杰算明白了，所謂原生態(tài)就是這樣一塊等待雕琢的石頭。一般的女孩子們遇到鄭重的陌生場合，都要刻意顯示出自己的穩(wěn)重大方，走兩步像小家碧玉，一開口又成了大家閨秀。她們表情舒緩，笑不露齒，身板挺拔，雙手自然下垂，至少像淑女。而季天海的女朋友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意識的人也不會太在意別人的規(guī)矩。她笑得很甜，眼睛像一道月牙彎，藏著一些孩子氣，她不經(jīng)意曲起左臂，貼在腰間，左手凌空耷拉著，手背是濕的。姚杰猜測她是先去過衛(wèi)生間才找到這里來的。

季天海介紹說，這是謝婷婷。謝婷婷又禮貌地問了一遍大家好。大姨哦了一聲，然后仔細(xì)端詳起她，看得謝婷婷都不好意思了，她扭臉看著季天海，眼神里盡是小夫小妻的默契。這時，大姨沖著季天海招手，說，天海，過來，讓我們都看看，看你有變化沒?季天海說，才兩年，有什么變化。說完，他又對謝婷婷說：你也過來吧。這時候，大姨才對謝婷婷說了見面的第一句話，她招呼她說，對對，你也來，不要客氣。姚杰媽湊向大姨問是不是再叫兩個菜，大姨說，對對，再上兩個菜。她大聲呼叫服務(wù)員，姚杰媽也一旁幫忙喊。季天海趕忙說，我們在外面吃過了。姚杰媽說，那怎么行。季天海拗不過，又不知道誰埋單，便問謝婷婷：你還吃嗎?謝婷婷低聲說，我不餓，看你了。季天海掃了一眼餐桌，思忖一下，說，那就再要個湯吧。大姨又喊服務(wù)員，姚杰媽埋怨姚杰道，你就不會出去叫一聲，這么沒有眼色。姚杰只好去找服務(wù)員，回來的時候，季天海和謝婷婷已經(jīng)落座了，秋秋正喜出望外地舉著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洋娃娃玩具。姚杰一進(jìn)來，季天海馬上給謝婷婷介紹：這是我的表弟。謝婷婷伸出左手，說，以前老聽天海說起你來著，這次總算幸會了。姚杰也把左手遞過去，說，你好，我也常聽他提起你來著。謝婷婷怔了一下，笑了笑，才收回左手，伸出右手和姚杰握了手。

大家又聊了一會兒，湯上來了。秋秋吵著要先喝，小姨打了她一下，怪她不懂事，大家都說小孩子想吃就讓她吃，先給秋秋盛嘛。小姨也沒太讓，就先給她盛了一小碗。秋秋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又迫不及待吐了出來，其實(shí)那不能算吐，秋秋悶聲咳了一下，一低頭，湯水就順著下巴流了下來，她表情痛苦地張開嘴，不停抽氣。小姨端一杯涼白開給她，沒好氣問，燙著了?秋秋顧不得說話，接過水杯拼命喝水。這時候，季天海站起來，開玩笑說，秋秋，是你太饞嘴，讓湯給燙了一下吧？秋秋放下水杯，雙手扶在桌沿上，大聲抗議道，才不是呢!她認(rèn)真的樣子引起一桌大人的哄笑。季天海說，好好，不是的，秋秋最乖了。說著，他拿起湯匙，盛了一碗遞給姚杰媽，姚杰媽接過來，夸獎道，喲，你瞧瞧天海這孩子多懂事。季天海又盛了一碗遞給小姨，他還要給他的母親盛，他母親一捂碗口，說，我自己來就是了。季天海繼爾又盛了一碗遞給姚杰，最后給謝婷婷盛了一碗，謝婷婷埋頭正要喝，季天海小聲提醒她一句：小心點(diǎn)，很燙的。謝婷婷猶豫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壓低聲音問季天海說，不會燙著寶貝吧?她說話的語氣非常非常天真，然后更加天真地?fù)崃藫嶙约旱亩亲印＜咎旌Ｒ粩[手，說，沒事。

沒人專心喝湯了，他們都詫異地盯著謝婷婷，再向下瞄一點(diǎn)，那就是謝婷婷的肚子，姚杰也看見了，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來，那肯定不是吃得胖的緣故，難不成他們是奉子成婚?姚杰再看大姨，大姨盯著季天海，臉色沉了下去。當(dāng)時，她沒有發(fā)作，只冷冷喝著湯，大家也沒話說，沒一會兒就散了。

姚杰想，那個晚上一定不會風(fēng)平浪靜的。果然，姚杰聽說季天海回去后，就和大姨大吵了一架，在家里季天海連夜都沒過，帶著女朋友就走了。

后來有一次，姚杰問母親：你看，是誰不懂事?姚杰媽滿不在乎一笑，說，你們這些孩子，自以為很懂事了，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不懂事。說完，她瞟了一眼姚杰，又說，你說是不是?

八個月后，季天海夫婦帶著他們剛滿月的小兒子回家過年。現(xiàn)在過年就像一陣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家在一起吃飯打牌對著電視看聯(lián)歡晚會。大年初一冷冷清清的，車也就是這天少了一些，店鋪也就是這一天閉門半天，然后這個年就算過去了，年味無非就是時間的味道，我們匆匆忙忙又長了一歲罷了。一月底，外面下了一場雪，半個城市倏忽間掩埋在一片茫茫白色下面，沒有風(fēng)，只有零星的爆竹聲，東一響西一叫的，讓姚杰深切感受到了這個新興城市的廣闊縱深。

那次鬧得這么僵，姚杰以為他們不會回來了。接到電話，他還是非常驚訝，張嘴便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季天海說，剛回來嘛，一路上很累，擠得水泄不通，還好有位子。季天海又說，姨還好吧，她調(diào)動的事怎么樣了?姚杰說，還沒眉目，恐怕要黃了，誰知道呢。季天海笑道，你呀，還是老樣子，這么沉得住氣，要是我早急了……哎杰子，你明天中午有空嗎，我跟你商量個事。姚杰只等著這句呢，季天海口氣沒那么客氣過，姚杰知道他有事。季天海說，我現(xiàn)在住在外面，你還沒來過呢，明天來我這邊吃頓飯，再讓你見見你的小外甥。姚杰驚訝地問，已經(jīng)生了?季天海說，我靠，都滿月了，你小子也不跟我聯(lián)系，我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姚杰忙打岔說，我外甥長什么樣?季天海說，還能什么樣，別人都說像我，可就我看不出來。季天海還說，記住明天要來，不要再跟別人說了，到時候等我電話。

第二天，姚杰一接到電話，就去了季天海和謝婷婷在外面臨時租的一間民房，那房間在一棟三層樓的頂樓，一樓二樓是門面房和套房。樓梯很陡，過道很黑，電燈是聲控的，動靜一大，即使白天也會突然亮起來，像微微的月光。房間里有雙人床有桌子椅子和可拆卸的簡易衣櫥，墻上糊著一排《體壇周報》，上面還有用鉛筆記下的手機(jī)號碼，季天海說那是以前租房子的人留下的。地板上胡亂擺著電飯煲、洗臉盆和拖鞋，三斗桌上什么都有顯得亂糟糟的，不過以前倒好像也整齊過。沒有暖氣，只苦了孩子。姚杰是第一次參觀新婚燕爾小夫妻的臥室，他的想象力僭越了目光，他猜想在桌子抽斗里或被褥下面一定掖藏著類似避孕套的東西。

剛做完月子的謝婷婷坐在床邊，正哄孩子。她顯然還沒做好當(dāng)一位母親的準(zhǔn)備，抱起孩子時，像一個大孩子抱一個小孩子，動作是刻意學(xué)來的，不像母親，倒像個不用心的保姆。謝婷婷看見姚杰，一挪身要站起來，季天海示意她別動，謝婷婷只好向姚杰微微一點(diǎn)頭，又一笑。

姚杰上前要逗孩子，被謝婷婷擋住了。她解釋說，剛睡著，好不容易才哄睡下了。季天海一旁喜滋滋說，你不知道，平時哭得可歡了，就是聽他哇哇哭，也只當(dāng)是消愁解悶。謝婷婷眉頭一擰，嗔道，你還有臉說。姚杰知道他們之間肯定還有事，馬上說，還沒問你們新年快樂呢，接著姚杰又祝賀他們喜得貴子。季天海坐到謝婷婷身邊，也問了姚杰的現(xiàn)狀，謝婷婷把孩子往床上一放，說，我去給你們倒水。季天海連忙攔住她，說，你別動，我表弟又不是外人，我們自己來就行了。姚杰接過升騰白霧的熱水杯，順便留意地瞅一眼季天海，看得出來，季天海心事重重。

又坐了片刻，季天海把姚杰叫到外面，單刀直入說，杰子，今天叫你來，是幫我救個場。姚杰問，救什么場?季天海說，路芳要來了，路芳你還記得嗎?姚杰馬上問，路芳怎么會知道你回來?季天海說，這你就別問了，你一定要留下來，你在這兒，我才不顯得尷尬。

姚杰當(dāng)然是知道路芳的，姚杰怎么會不知道呢。上高中時，路芳是比姚杰大一屆的師姐。家長在一個單位的緣故，他常常跑去問她數(shù)學(xué)題。那時，路芳靠窗坐，一個人靜靜看書，像是十九世紀(jì)油畫里楚楚動人的少女。他趴到她的窗臺前，不停地問這問那，他開始叫她姐姐，后來又叫她路芳姐。路芳姐從來都是笑著，講題也很有耐心。姚杰喜歡和路芳姐這樣待下去，他最喜歡看路芳姐的那根手指，白得像玉，在書本上輕輕一按，指甲上就泛起一片微紅，像一張害羞的臉，讓姚杰難忘。高中的時光，時間既是填得滿滿的，又是空空曠曠的，日子一長，姚杰就特別愛打聽路芳的消息，那都是些津津有味的瑣事——他知道路芳一頓飯只吃一個雞蛋喝一碗湯，星期天還要回去看她在家養(yǎng)病的弟弟；她一直用飄柔洗發(fā)水，穿假阿迪達(dá)斯運(yùn)動鞋；看書時手上喜歡轉(zhuǎn)筆，陷入沉思又常常把手攥成拳頭頂著嘴唇。姚杰還打聽女生宿舍樓里的大事件，他想路芳一定有所耳聞，姚杰努力按路芳的思路去評價這些事，他想她肯定會這么想，以此便認(rèn)為自己進(jìn)入了路芳的內(nèi)心世界，看透了她。后來姚杰了解到路芳一次像樣的初戀都沒有，本來有一次機(jī)會，可她放棄了，她鄭重地拒絕了那個追求她的男生，她微笑著對他說，我們都年輕，還是以學(xué)習(xí)為重。那個男生撓撓頭，語無倫次說了些沒頭沒尾的話，被拒絕的滋味總是不好受。

姚杰自認(rèn)為路芳是有意無意把機(jī)會留給他，等著他了。單相思的人最幸福，因?yàn)殛P(guān)于愛的幻想總是完美的。他一個人癡心妄想，哪知道人家女孩子心底的秘密。高三生活非常緊張，許多人都是獨(dú)來獨(dú)往，這其中就包括了路芳。枯燥無味的生活很容易降低一個人的品位，念高三時，路芳真心戀過一個人，路芳暗戀的是自己的語文老師。那個四十歲的男人長相粗獷，聲音洪亮，身上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煙熏味，每到語文課，路芳抬頭看他，雙眼專注得就像盯看手表，她感到他時不時也會看自己。她有好幾次失了神，低頭裝成看書，一只手拄著額頭，心卻飛快跳動。路芳還給語文老師打過電話，那位語文老師曾經(jīng)在臨考前向同學(xué)們宣布，你們有學(xué)習(xí)生活上的困惑都可以給他打電話，路芳成了第一個打電話的人。很不巧，她的電話是師母接的，師母一再盤問路芳是誰后才把電話交到老師手里。老師聲音有些緊張，說起話來就像領(lǐng)讀課文，他說，要努力克服，要堅(jiān)持，堅(jiān)持就是勝利。這次電話交流是個轉(zhuǎn)折點(diǎn)，語文老師很快察覺出了問題，出于保護(hù)學(xué)生的目的，他很含蓄地勸說路芳——老師的身份就是一道堤壩，非分的情感是逾越不過的。這種苦味相思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如同大多數(shù)高中時代的單純戀情，捱到了高考結(jié)束后就煙消云散，留下的盡是美麗的遺憾。

這些都是姚杰不知道的，他知道也沒用，反正路芳再不屬于他了。在他們熟悉了之后，一次偶然的機(jī)會，姚杰把路芳介紹給了季天海，姚杰很自豪地向季天海介紹道，這是路芳姐。當(dāng)時，季天海的心思還在另外一個女孩身上，那個女孩就像一個魚鉤，整天釣著季天海，再優(yōu)秀的女孩在他眼里也是缺乏魅力的。季天海對自己表弟介紹的朋友并不上心，不過他還是正式跟路芳握握手，如同一位國家元首會見另一位國家元首。

后來的事情發(fā)展得非常突然。姚杰怎么也沒料到，沒多久，季天海和路芳就走在一起了。只是這個時候，姚杰才深切意識到自己明明也是喜歡路芳姐的，只不過他們發(fā)展得太快了。一個高中畢業(yè)，等待著未來的消息，一個被踹了溫柔的一腳，剛從云端跌入現(xiàn)實(shí)，他們的心路歷程如此相像。那兩個失戀的人，是兩顆受傷的心，人生如夢，他們是醒過一次的人了。幸福已經(jīng)遠(yuǎn)去，他們是孤獨(dú)的化身，悲傷的代名詞；他們觸景生情，思緒萬千，感嘆的是破碎的生活意義；在他們的眼里，天空是灰蒙的，城市是蕭瑟的，街道兩旁相守遙望的路燈也是寂寞的，連鄰居家寬臉龐獅子狗都越來越像痛苦中的叔本華——一知半解并不妨礙他們找到情感的知己。沒人知道他們的心正隨波逐流，可他們漂遠(yuǎn)了，只需撞在一起，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足夠。

無論如何，路芳姐已經(jīng)是季天海的人了。

路芳來的時候，姚杰正在看床頭的書，書并不多，一摞土黃封皮的自考教材下面壓著幾本流行小說，還有一些《世界軍事》雜志，全是四五年前的過刊。這些姚杰都不喜歡，無聊時才翻翻。季天海在準(zhǔn)備飯菜，姚杰以前嘗過季天海燒的菜，那時季天海多是為了炫耀，沒事就親自下廚，準(zhǔn)備了一桌子，拉開架勢要聽人夸獎，然后再謙虛謙虛。不過他的手藝的確精湛，尤其是那幾款拿手菜，比如不見紅油的酸菜魚，咸香辣子雞，淡口味的鍋包肉，色香味俱全。

聽見敲門聲，謝婷婷立刻去開門，季天海和姚杰抬頭看去，果然是路芳。路芳提著一袋蘋果，對謝婷婷微微一笑：你就是謝婷婷吧?謝婷婷也說，你就是路芳吧。然后謝婷婷又說，進(jìn)來呀，我請你來就是想聊聊，聽說你和天海以前都是很好的朋友。季天海連忙插一句：姚杰和我以前都和路芳是朋友，你瞧，都好幾年沒見過面了。路芳笑說，可不，好幾年沒見面了，就像昨天剛分開似的，你們也沒什么變化。路芳此時打量了一番姚杰，她的目光落在了姚杰的右手上，她嘖嘖地說，哎，姚杰，你的手好奇怪?姚杰尷尬笑了笑，說，多了根手指，是不是?路芳驚訝地說，你不說，我只當(dāng)是腫了呢，原來是多了根手指?季天海一邊把鍋里的菜澆在盤子里，一邊說，杰子，其實(shí)我一開始也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好意思跟你說。路芳一拍姚杰肩膀，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多根手指還能多拿點(diǎn)東西呢，你應(yīng)該感到榮幸，you are special boy!姚杰又笑了笑，沒想到只幾年工夫，以前那個文靜的路芳姐大方多了，像突然比自己大了一輩兒似的。此時，謝婷婷才說，坐。

姚杰沒想到是謝婷婷請的客。季天海和路芳其實(shí)相好也就是那兩個月，那年9月份一開學(xué)，路芳就去西安上大學(xué)去了，而季天海則到北京打工，西安和北京都是花花世界，他們也就成了見過世面的人，自以為見過世面的人常常會把曾經(jīng)的純真往事視為幼稚的經(jīng)歷，雖然也有書信往來，但感情自然淡了。季天海后來喜歡上了純天然，就娶了謝婷婷。而路芳一直沒消息，幾年一晃，沒了這個人似的。

路芳先夸了夸孩子，又親自洗了四個蘋果，一一遞過去，還說，天海，你看你多幸福呀，是娶了媳婦又過年，還添了個大胖小子。季天海一搖頭：你別腌臜我了，人家不娶媳婦的照樣也過年。路芳又轉(zhuǎn)向姚杰說，哎，姚杰，你不羨慕你表哥?沒等姚杰說話，季天海先就接住她的話頭：你打住吧，羨慕我干嘛?路芳嚼著蘋果，還是對姚杰說，姚杰，你別聽他的，說說你這幾年怎么樣，談朋友了沒?姚杰連忙搖搖頭，說，哪里有人會看上我。路芳說，瞎說，是你眼界太高了吧，快找一個，你不急，你媽還急呢，嗯?一提起母親，姚杰仿佛突然被命運(yùn)的藤蔓纏繞上了，心上先涼了半截，他說，我不打算結(jié)婚。路芳一聽就樂了：又瞎說。姚杰說，真的，我就是這么打算的。一看姚杰挺認(rèn)真，路芳也認(rèn)真起來，她說，別呀，姚杰，你是害怕書上說的圍城吧，別聽他們胡謅，這些都是嚇唬那些意志薄弱者的，婚姻是人生必經(jīng)的階段，你經(jīng)歷過就經(jīng)歷過了，要是沒經(jīng)歷過一輩子都沒法釋然，我說的也是真的，你看那些結(jié)過婚的人，無論自己幸不幸福，也一定要勸你把他們作為標(biāo)準(zhǔn)。季天海一笑：我可不會勸你們結(jié)婚呀。路芳也抿嘴一笑，說，哦，不好意思，我倒忘了你也是結(jié)了婚的人了。她指著季天海對姚杰說，看見沒有，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到時候你不想結(jié)都難。說著，三個人相視笑了。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謝婷婷突然站起來，冷著臉拉開門出去了。剩下的人笑容都戛然而止，不知道謝婷婷這演的又是哪出戲。

從前，謝婷婷給姚杰的印象就像季天海說的純天然；不過現(xiàn)在，姚杰覺得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謝婷婷看上去嬌小柔弱，只嘴上傻乎乎和你打太極，但這只是非常淺顯的一面，誰又知道當(dāng)你放松警惕的時候，人家沒留著心眼呢。

大家正沉默著，謝婷婷又進(jìn)來了，她換了一張笑臉，招呼說，怎么都啞巴了，剛才不還熱熱鬧鬧的，天海，你菜都好了嗎?好了就擺上吃，大家都餓著呢，剛才看著你們光顧著說你們以前的事，我也插不上個嘴，要我說杰子，干嘛不結(jié)婚，有個媳婦保姆一樣伺候著，多享福，要不讓我給你介紹一個?說著，一盤盤的菜已經(jīng)擺在桌子上，氣氛有些不對頭，挺做作的。謝婷婷又吩咐說，坐，都坐，你看我也不懂什么規(guī)矩，誰該坐哪不該坐哪的啥也不知道，坐錯了也別怨我。大家拉開最近的椅子，姚杰坐在了季天海和路芳中間，和謝婷婷對面。謝婷婷回身拿了一把筷子過來，一雙雙分給大家，她說，不是我說，天海燒的菜真不錯，就當(dāng)?shù)搅俗约杭遥瑒e客氣。謝婷婷發(fā)筷子的時候，姚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謝婷婷手上的筷子不夠，她只拿了三雙筷子。謝婷婷把筷子一雙雙分好，一雙遞給了姚杰，一雙遞給了季天海，那最后一雙她留給了自己，她微笑著用筷子指了指一桌菜肴，說，吃呀，大家都趁熱吃，天海的手藝真的不錯。沒人動筷子，姚杰和季天海都看著謝婷婷，然后又看著路芳。路芳的臉色非常難看，她不知所措等了會兒，起身就要去拿筷子。季天海立刻也站起來，他說，我來拿，我來拿。謝婷婷一把抓住他，正色道，你沒有筷子呀，讓她自己拿。路芳聽了這話就不去了，她重新坐了回去，盯住謝婷婷問：謝婷婷，你對我有意見?謝婷婷說，你說對了，我就是對你有意見。路芳不解地說，你對我有什么意見?謝婷婷冷笑一聲，說，你自己做的事情，還用我說?說著，她起身拿來季天海的手機(jī)，舉給路芳看：你瞧瞧，是誰說的這些恬不知恥的話?路芳神色略一緊張，她先瞅了一眼季天海，然后才接過來低頭看，只看了幾眼她就不看了，她把手機(jī)往桌子上一擱，沒再吭聲。季天海的表情也難看起來，他拉了拉謝婷婷，好聲好氣說，你不了解，你先出來聽我說。謝婷婷一閃身，怒斥道，說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非要出去說!季天海說，不是那樣的，你想得太多了。謝婷婷啐了他一口說，還不是呀，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有時間有內(nèi)容的，你們都是聰明人，就我一個傻子?季天海說，不是，不是的。謝婷婷眼圈一紅，嚷道，你們裝得挺像的!還好意思說幾年沒見面了，惡心!欺人太甚你知道嗎?季天海我問你，你對得起我嗎，你當(dāng)初那樣死乞白賴求我，完了又鬼鬼祟祟搞這個!這時，睡熟的孩子被吵醒了，一醒就哭，季天海一邊趴到床邊哄孩子，一邊硬著頭皮挨罵，他好一會兒才有插嘴的機(jī)會，他沒敢去頂撞謝婷婷，而是轉(zhuǎn)向姚杰說，杰子，幫我買包煙。姚杰知道這是季天海要支走他，何況自己也待不下去，有這個借口就匆忙起身，順便問要什么牌子。季天海沒工夫想這個，他說，看著買。

出門的時候，謝婷婷的吵鬧聲，孩子的哭聲和桌椅的碰撞聲，好像編織成一張聲音的蛛網(wǎng)，靜靜地掛在生活的角落，等待著姚杰的到來。姚杰漸走漸遠(yuǎn)了。

姚杰在街對面的報亭買包中南海。買煙的時候，姚杰聽見報亭的胖老板說，雪一化就冷了。姚杰說，是呀，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冷了。老板說，冷點(diǎn)好呀，冷點(diǎn)才有年味嘛。姚杰一笑，他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好像不冷就不是過年了，姚杰又想起季天海說的人家不娶媳婦也照樣過年的話，那只是一個小時前，氣氛還相當(dāng)融洽的時候。拿著煙，姚杰剛一轉(zhuǎn)身，腳下卻打了滑。老板提醒道，留神，這個地方摔了不是一兩個了。姚杰點(diǎn)點(diǎn)頭。

告別了報亭老板，姚杰上了樓，門是虛掩的，姚杰推開門，三個人都坐著。桌子已經(jīng)掀翻了，斜扣在地上，像一把被狂風(fēng)吹落的雨傘，美味佳肴全散在地上，還熱騰騰的。盤子也碎了，孩子還在哭。

誰也沒說話。謝婷婷呼哧呼哧地抱著膀子，怒氣沖沖盯了姚杰一眼，路芳抬起胳膊檢查傷痕，臉上也沒有表情，而季天海垂頭喪氣地坐在二人中間，他向姚杰一點(diǎn)頭，勉強(qiáng)說，你回來了。姚杰把煙交給他，季天海沒有撕開煙盒抽煙，也沒有把煙裝進(jìn)兜里，只是緊攥著它，然后深深嘆了口氣。姚杰坐到他們的對面，還是沒人說話，這種氣氛非常奇怪，姚杰能從中深切感受到某種荒謬的存在。他想他也不會在這里坐久的，他打算再等一分鐘就走，剩下的事就只有他們自己解決了。就在這即將離去的一分鐘，他又看了看對面的三個人，一個比一個陌生，姚杰好像誰都不認(rèn)識了，姚杰的記憶忽然變得混亂不堪，那些美好的、辛酸的、興奮的、痛苦的往事再也分不清了。姚杰又看了看自己長著六根手指的右手，他覺得自己也很奇怪，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多余的手指，他還將慢慢習(xí)慣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的所有變化。無論什么樣的變化，自己都必須習(xí)慣它，不是嗎?

這個時候，姚杰看表，一分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