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暖
楊春暖是南街人,解放前當過保長,解放后就被劃上了壞分子。
聽上輩人說,這個楊老頭還殺過人。大概是1944年冬,楊春暖在陳州與一伙人販鹽被一個偽警察抓住。因為鹽歷來都是國家壟斷物質,屬專賣商品,抗日戰爭時期更不例外。日本鬼子為了侵華需要,將鹽鐵視為軍用物質,特設立了專司鹽務特殊機構和鹽務警察。抓住楊春暖等人的就是一個偽鹽務警察。那警察抓住他們后,并沒有急于送到局子里,而是想與鹽販子“私了”。楊春暖和他的同伙也覺得私了最好。不想那警察卻獅子大開口,非要2000塊大洋不可。當時一車鹽也掙不了2000塊大洋,楊春暖他們當然不同意,就與那鹽警討價還價。可那鹽警說這個價格不單是指這一回,誰知你們賺了多少了,2000塊大洋已經夠便宜的了。說完,那鹽警又威脅他們說:“如果不拿2000塊,我就告你們私通八路軍!”這罪名在當時可是要掉腦袋的!那個鹽警說這話的意思是要挾鹽販子,不想要挾過了頭。楊春暖的那伙人中就有人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殺人滅口。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反對,最 后就將那鹽警做了。許多年后楊春暖說那次殺人他是望風的。論說,在抗日戰爭時期殺一個偽警察就是親自下手也不為過,若不是楊春暖后來當了偽保長,怕是應該成為抗日英雄的。
據說楊春暖當保長是用錢買來的。楊家在鎮里是小門小戶,常受大戶人家的欺負,用豫東一帶的話說是有點兒“鱉”。也可能是楊春暖販鹽賺了些錢,不想“鱉”了,就賄賂鎮公所的鎮長當了保長,而且當的還是偽保長。雖然只干了幾個月,可他上臺之后就想先把跑官花的錢撈回來。當時的小鎮分東保和西保,他任的是東保保長。東街人大多是農戶,他一上任就向每戶人家要征兵費以及糧草什么的,有人抗交,他還威脅打罵,這就積下了民憤,說他是小人得志。為此,土改那年槍斃鎮長景振啟時,特意讓他陪罪:把他同景振啟一同拉上批斗臺,宣判其“死刑”,然后同死刑犯一樣五花大綁,背上插上亡命牌押赴刑場。到了刑場,民兵也用槍對著他的后腦勺。他的面前是一個挖得很淺的土坑,一聲令下,槍聲響,另幾個死囚全扎在了面前的坑里。負責槍斃他的民兵也同樣扣動了扳機,然后一腳將他踢了個狗啃泥。他還以為是真死了,一天一夜才過來。
楊春暖經過一次死亡游戲之后,像是改變了對人生的態度,從此對什么事兒都不在乎,破罐子破摔,形成了今日有酒今日醉甭管明日喝涼水的生活方式。土改后不久,他就去了周家口。那時候對他這種人管制還不是太嚴,楊春暖到城里的目的是想過城里人的生活。因為他以前在城里混過,覺得任何時候城里人都要比鄉里人過得好。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次土改運動,他又悟出“人緣”這東西在鄉里很重要,而在城里就無所謂。因為城里流動性大,人際關系淡,大多是各掃門前雪。而在鄉間就不行,你一個人干點兒什么壞事,能讓鄉人記人老幾代。所以,他被假槍斃之后,就一心想離開故土,離開那個傷心之地說不定還能尋到新的轉機。
論說,他在周家口的工作很不光彩,是在大糞場里給人賣大糞。但為了跳龍門,他不得不臥薪嘗膽。上世紀五十年代,小城里還沒有下水道、化糞池之類的設施,廁所是旱廁,糞便管理全由大糞場負責。每天有環衛工人四處掏糞收糞,送到大糞場,摻土曬成大糞餅,賣給四鄉的農民。那時候還沒化肥,農家上地全靠農家肥。城里人生活好,屙出的糞便也壯。楊春暖雖然干的是臭活,吃的卻是白饃饃,而且每天還能有四兩小酒喝。大糞場里確實臭,真可謂臭氣熏天。楊春暖開始也受不住,后來就熏習慣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鼻子熏“瞎”了,對“臭”有了感情。就是正趕吃飯時有人來買糞餅,他也可以邊吃邊領人去看貨,常常是將饃饃朝腋下一夾,雙手掰開一塊糞餅,送到人家鼻子底下說:“你聞聞,臭不臭?你聞聞,臭不臭?”等人家說臭了,他才放下糞餅,雙手一抹拉,又拿饃朝嘴里填。那時候汽車少,運輸多以水運為主,潁河里每天都有大糞船。因為船運便宜,又裝得多,所以潁河兩岸有條件的村子大多都有糞船。楊春暖雖說不想回家,他的家人有時就趁黃菜園的糞船來看他。家人都頂不住糞場的臭氣,楊春暖只好領他們到街里飯館吃飯。楊春暖對家人說,他正努力攢錢在城里買房,有朝一日,他會把全家都搬到城里來住,徹底告別那個可惡的小鎮。
但作為一個賣大糞餅的人,要想攢錢在城里置房談何容易!楊春暖自然也明白這一點。為能實現自己的夢想,楊春暖的人生觀又不知不覺變了過去,他又開始動腦筋如何掙錢發財了。思來想去,他便開始打大糞船的主意。1956年國家實行了糧油統購統銷政策,許多糧販子都因此而改了行。楊春暖舊社會販過鹽,他深知國家控制的物質利潤都大,于是,便開始販賣糧油。他與一個大糞船的老板勾結,悄悄用糞船從鄉下往城里運糧和油,然后倒賣給地下糧行,從中獲利頗豐。他們一連干了幾趟,由于用大糞做掩護,一切都很順利,就決定大干一場。把上幾次賺到手的錢全部購成糧和油,大賺上一把,不想大躍進來了。大躍進一夜間就來了,一切全變了樣。因為要過共產主義,人像做夢一樣被趕進了集體農莊,吃上了大食堂。沒人賣糧了,也沒人買糧了。地下糧行神秘消失,楊春暖和那個大糞船老板一下傻了眼。糞船上的萬斤糧食和芝麻油要不是,不要也不是。二人商量了半宿,決定守在船上,等一等,看看形勢再說。于是二人將船撐到一個背河灣處,就在船上吃住。為防下雨,他們還買了雨布。這在上世紀的1958年簡直就是個奇跡。人們只顧大躍進,都忽略了潁河里的這只大糞船,生生讓他們躲過了一劫。
到了1959年初,“三年困難”時期來臨,“大躍進”把家底兒鬧空了,到處是饑荒,討飯的人成群結隊。楊春暖和那個船老板高興萬分,苦守一年,終于盼來了發財的好時機。二人開始悄悄將糧食一點兒一點兒運到岸上。他們原準備進城賣黑市,不想秘密被一個鄰近河岸的村民發現,并向村人透了這秘密。饑餓的村民如獲至寶,當即就下河搶糧。楊春暖和那個船老板哪里肯依,掄起船篙要與人拼命。村民們人多勢眾,個個又饑餓難忍,便躍到船上與他們打斗。楊春暖和那船老板哪會是他們的對手,不一會兒就被人打倒捆綁了起來。接下來,一船糧油瞬間被搶得精光。人們都怕船主人和楊春暖去告發,最后便將船沉了。
楊春暖和那船老板都五花大綁著,也隨船沉了下去。大荒三年,路有餓殍,死人如蟻,楊春暖雖然死于無辜,但也無人為其申冤。
這個結果是他做夢也未曾想得到的。
白金明
白金明在縣里當經委主任,還是縣委委員,享受副縣級待遇。
聽我的老父親說,在很早的時候,白金明只是高級社里的一名小會計,由于算盤打得好,又有高小文化,就轉了國家人。轉干后,先是在區政府里當財務員,后來就調到了縣委食堂當伙食會計。由于是縣委食堂,與領導接觸多,自己也一步步走上了領導崗位。他先被提升為縣委辦公室的主任,后升為財政局長,再后來就當上了縣經委主任。
在別人眼里,這一切都好像很順利。可白金明說,自己弄到這一步也是很不容易。在縣委食堂當會計時,侍候過好幾任書記。哪個書記是什么口味,他都掌握得倍兒清。整天像孫子一樣賠笑臉,才換來今天這榮耀呀!
白金明是獨子,其父白同憲,在鎮里開個小賣部,手頭有點錢,從不亂花,專供兒子讀書。原來只是想讓其在店里寫寫算算撐門戶,不想竟趕上了改朝換代的好時機,一不小心竟供養出一個準七品官員。
白金明深知官位來得不易,所以平常很注意混人。在縣城里,盡力拉巴老鄉,用他自己的話說:多做善事,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每次回小鎮探親時,一進北街口就下車。他在前面走,小車在后面跟,見人就敬煙問好打招呼。回回如此,就贏得了好口碑。鎮里不少人教育小孩兒時,多拿他當楷模。
如此優秀的人,自然也是個孝子。在城西關蓋了三層小樓后,他就搬父母進了城。原本是想讓二老享享清福,怎奈兩位老人住了幾天之后,又執意回去了,說生活不慣。萬般無奈,他只好依了父母。不過,工作再忙,他總要抽空回來。由于他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所以每回來一次,就會增加一次在鄉間的威望。由于他威望太盛,他母親去世時,光從縣城方向來的小車就有上百輛。小鎮上的鎮領導班子幾乎全體出動,花圈擺滿了南街一條街。鎮上的不少人都去吊孝,鞭炮聲、嗩吶聲響徹云霄,待客的席面極其豐盛,很是轟動了潁河兩岸。
可也就因此次大辦喪事,也產生了不少負面影響。由于負面的影響使白金明的仕途也受了影響,不久就退居了二線。
白金明覺得很冤枉,專找到新調來的縣委書記訴說自己的不理解,并特別強調吊孝的人雖然多了一些,但他們都是自發去的,為什么讓我受過?縣委書記說:“沒讓你受什么過呀?哪個給你處分了?退居二線是讓賢給年輕人,很光榮的!不但你讓,過幾年我也會讓的!”白金明一聽,怔了,方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位新來的書記要換自己人,正找不到借口,不想人家在這兒等著!白金明吃了啞巴虧,仔細想想,這事兒怪不得別人,是自己吃了威信高的虧。有時候,人緣好也會鑄成大錯。試想若自己只要巴結住領導,不顧什么威信、名聲,也不至于弄到這一步。從此,白金明就心灰意冷了,常常裝病在家,混到退休后,干脆就回到小鎮上陪父親安度晚年了。
白同憲此時已八十多歲,由于堅持不進城,白金明開初給他雇了個女保姆,也是白家的鄰居,每天給老人做飯洗衣什么的,一個月300塊錢。白金明帶妻子回來后,才辭了那保姆,由他和妻子親自侍候老爹。
雖然白金明“告老還鄉”了,但有幾個受過他恩惠眼下還掌權的人,還不時來小鎮探望。白家門前也常有小車來往。小車來了,后備箱里都是滿載,好煙好酒土特產什么的,臨走時還要丟下“小意思”。但是,這種情況逐漸少了下去。慢慢地,白家門前變得可羅雀,極少見到有禮的客了。再后來,連白金明自己回城,都要雇車了。
不想恰在這時候,他那年近九旬的老父親去世了。白金明為能證明自己人緣好,特讓人通知他認為必來的人,并花錢請了三班子響器,從早吹到晚,還特意讓人在高處綁了大喇叭,扎出了要大辦喪事的架子。可是,讓他失望的是,不但他特意通知的那些該來的沒來,就連本鎮上的人也大大減少,這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當初讓他退居二線的那個縣委書記卻來了。縣委書記也已離休,現住在市里。縣委書記嫌公家給他派的車太舊,開的是私家車。他的兒子是老板,親自駕車送老爺子來參加葬禮。白金明完全沒想到,很是感動,激動得淚水就出來了。白金明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老書記的來意,所以沒等老書記開口,他就主動道歉:“老領導,當初你是對的!”老書記沒說什么,只用手按了按白金明的肩頭,很長地嘆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辦完父親的喪事,白金明仍然沒回城。他說他要在家鄉住下去,一直住到底。開初的時候,他情緒不是太好,莫名其妙地罵人。后來就平靜了不少,常到街頭與人下棋,到茶館里閑坐。因他當過官,鄉人對他有些“隔”。他看得出來,就主動消除這種“隔”,尋找兒時的伙伴兒罵玩兒,故意裝醉光著膀子在大街上走,一邊走一邊與人說笑,說酒話。鎮人看他沒官氣了,就接納了他,把他當成原來的他。白金明終于尋回了當年的自己,心情很舒暢。他對老伴兒說:“現在咱們惟一能與那些人比的就剩下年齡了,就爭取多活一些歲數吧,命比什么都金貴!”
老黃牛
老黃牛姓雷,叫雷邦田,是鎮北雷菜園人。“老黃牛”是他的綽號,含褒意,就是干活實在,像頭老黃牛一樣。
老黃牛是鎮供銷社醬菜廠里的打水工,除去打水,也打雜。那年月,想找個臨時工也是挺難的。老黃牛不靠親不靠官,全憑老實能干贏得了菜廠里曹師傅和王師傅的青睞,一干十幾年。
醬菜廠要淘菜洗菜泡菜,每天都需要很多水。那時候鎮里還用電或機器抽水,更沒自來水,一切全靠人工。鎮上的地勢高,水井也有數,記得西街清真寺邊有一口供回民吃水的井,北街、東街、南街和東北街有那么幾口井,一口井要供幾百口子人吃水。好在靠潁河,天旱了,全鎮人就吃河水。東街的井在一個大坑中央,坑很深,在中間凸出一片地,水井就打在那片地上。這當然是地勢太高之原因,將井打在大坑中央的凸地里,距水要近一些,汲水方便。只是汲水方便了,擔水卻要爬崗子,有十幾個臺階。醬菜廠在東街,后門正對著大坑。為擔水方便,他們專修了挑水臺階,磚砌的,有些陡。老黃牛每天擔水就像爬樓梯,一步一步很穩健。從背后看,他老是歪著頭。歪頭的原因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瞅路。另一只眼是假的,像個玻璃球兒。鎮上的幾個年輕人愛與老黃牛開玩笑,故意在他背后喊他,而且專在壞眼的那一邊。老黃牛聽到叫聲,總是下意識地用壞眼去看人,看不到,急忙又換好眼,來回扭頭的樣子很好笑。他自己有時候也樂了,對人說:“我是痛哭一行淚水,只觀半片天。身后有人叫,還得大換肩。”聽其一說,眾人笑得更響。由于老黃牛不護丑,就讓人感到他很隨和,四鄰都很喜歡他。他說我不是鎮上人,在你們這一畝三分地里混,不容易!諸位多擔待著點兒!東街有個姓張的老太太,是個孤老婆。老黃牛覺得她可憐,就兩天給她送挑水,風雨不阻,一直堅持十幾年,直到張老太去世。這件事雖小,但卻為老黃牛贏得了不少好名聲。
醬菜廠最忙的時候是夏秋兩季,因為夏秋二季要腌新菜:黃瓜、白菜、黃花菜、白蘿卜、紅蘿卜、辣椒、大蒜等都要收購。然后削菜、洗菜、曬菜、泡菜直到入缸,又是一條龍工序。有些菜更講究,入缸還要晾缸、晾菜,等晾出一定的水分后再入缸。咸菜好吃,也是很麻煩的。每年酷暑時,醬菜廠還要制曲母制醋制醬油。進曲房踩曲,沒動就出汗。踩曲者倒剪手,跳舞一般。除此之外,還要蒸死面饃,用蒸熟的死面饃曬醬焐醬。老黃牛整天就像一頭牛,從不閑著,而工資卻不高,每月三十元。曹師傅和王師傅就覺得老黃牛有點虧,蒸醬饃時就盡他猛吃。因為那年月白面缺,老黃牛也不客氣,一頓吃過12個死面饃,直撐得面色發黃,一天跑十幾趟廁所,就是拉不出屎,笑得曹、王兩位師傅連連彎腰。老黃牛就覺得很丟人,要撂挑子不干了。兩位老師傅這才慌了,忙解釋說自己年輕時給人當學徒時,也干過這種事兒。醬饃不同發面饃,難消化,喝半瓶子醋就好了。說著,曹師傅急忙到醋缸里舀來一碗醋,讓老黃牛喝。老黃牛喝過醋不一會兒就過了,不料光放響屁,一個接一個,有預感了,急忙夾腿,但由于排氣量太大,最后還是響了。直到這時候老黃牛才知道是兩個師傅有意逗他,便不再掩飾,還順勢幫些力氣,把屁放得山響,直把兩個老漢笑得淌眼淚了方罷休。
由于眼睛有毛病,老黃牛四十多了還是條光棍兒。老黃牛與鎮上太熟了,就有人問他想找老婆不,他自然要說找。問他的人就告訴他說女方姓汪,她爹叫“汪一聲”。老黃牛這才聽出是給他開玩笑,再有人問找老婆不找,他便說準備找,單等在鎮上拾寡婦兒!
本來是句玩笑話,不想卻應驗了。第二年,鎮上就有了一個寡婦。寡婦姓岳,叫岳蘭。其丈夫在寧夏賀蘭山煤礦出了礦難,砸死了。開初礦上想讓岳蘭頂丈夫去上班,可岳蘭見丈夫死得太慘,說什么也不愿去那個傷心之地,后來礦上只好按政策給她撫恤金,并把她的兩個孩子包養到十八歲。
這時候,就有人給老黃牛撮合。老黃牛一聽怔了,因為他見過岳蘭,小女子長得俊俏,自己獨眼,又是臨時工,豈敢高攀?撮合的人勸他說:“你懂什么?烈女怕饞狼,你首先要有進攻性,主動接近她,幫助她,就不信贏不來她的心!”老黃牛老實,覺得那人說得有道理,第二天就挑一挑水給岳蘭送去。岳蘭家在北街住,距醬菜廠較遠。老黃牛挑一擔水走街串巷走老遠才到北街口,直到這時候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壓根兒不知道岳蘭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本想打聽一下,可又有點兒做賊心虛,不敢問,最后只好擔著那挑水一家一家地來回尋找,心中祈禱著趕快碰上岳蘭吧!可是,世上的巧事說多也多,說少也少。那一天老黃牛擔著一挑水直找了好幾個時辰,也沒碰上岳蘭,更沒找到岳蘭的家,最后只好又垂頭喪氣地擔了回來。
如此蠢事很快就在小鎮上傳開來,最后還有人總結性地編了一條歇后語:老黃牛擔水找對象——摸不著門兒!
不料這事兒后來傳到了岳蘭耳朵里,岳蘭很感動,覺得這老黃牛真是個絕對可靠的人。這話很快傳到老黃牛的耳朵里,他既激動又感動,第二天,就又挑一挑水去了岳蘭家。因為眾人都知道了老黃牛送水的故事,現在見他又二次送水求婚,便有不少人跟著看熱鬧,想看看岳蘭是如何地接待老黃牛;如果岳蘭不接待,老黃牛會如何下場。大概就在同時,老黃牛二次送水的消息也傳到了岳家四鄰那里,四鄰們都出來了,弄得岳蘭家大門外也熱鬧異常。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那老黃牛將水挑了一圈兒,壓根兒就沒去岳蘭家,最后又挑回了醬菜廠。這樣,就讓看熱鬧的人都很失望。
岳蘭知道了這件事兒,更感動,說:“這老黃牛知道尊重人,看著老實并不笨,怪不得他能在醬菜廠里干那么多年!”
有人很快將這話傳給了老黃牛,并鼓勵他說:“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再一努力這婚事就成了!”老黃牛笑笑,說:“緣分由天定,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幾天后,醬菜廠又進了一大批菜。由于活多,需要雇小工來幫忙。曹、王兩位師傅為幫老黃牛,特意將岳蘭也雇來了,并有意讓她跟著老黃牛洗菜。不想老黃牛卻不同意,對兩位師傅說:“你們的好意我領了!我想了,我配不上岳蘭。前幾天我是黃鼠狼想吃天鵝肉,做了傻事,對她怪不好的!我那樣傷害她,她還夸我,我不能再做對不起她的事了!”
第二天,老黃牛就自動辭職,回鄉下老家去了。
岳蘭得知消息,感動得流出了淚水,對人說:“這老黃牛雖未結過婚,沒想到他那么懂女人!”
袁屠夫
袁屠夫叫袁四,又矮又肥,胸毛極重,一看就像個殺豬的。
袁家屠業為祖傳,已有好幾代了。袁四幾歲時,就喜歡看爹殺豬。豬臨死前的嚎叫聲震耳欲聾,他卻一點兒不怕。等爹煺了豬,袁四就用小手拍豬肉。有時哭鬧,娘就哄他說,別鬧,一會兒給你殺豬。他果真就不鬧了,睜著淚眼朝殺豬棚子里張望。有人說,這娃兒有血光癖,一見血就來精神。十五歲時,他就能執刀殺豬。那時力氣還未長全,多是口咬尖刀背,雙手將豬的兩只前蹄拉牢懷中,然后騰出一只手,從口中取下尖刀,先在下刀處比劃那么一下,轉眼間,那刀就扎進了豬的咽喉,再將刀擰一擰,然后猛地拔出——噴血如注,亮出一道很殘忍的弧線,射進接豬血的盆內。
將豬殺死后,后面還有幾個程序:一是捅豬身。從豬蹄處剝開一個小口,拿一根鐵棍插進去,來來回回地攪騰,豬的皮肉隔開后,再吹豬。吹豬需要運用丹田之氣,一下將豬吹鼓——據說屠夫們大多瞪眼鼓肋又長不高,多與這吹豬有關。吹完豬后,用細麻繩將吹處扎緊,撂進大響水的煺豬鍋內,開始煺豬。煺豬的工具是一把特制的刨子,能將一頭豬刨得白晃晃。等凈了,再掛在肉架上開膛破肚……記得小時候,有人出過這樣一條謎語:“轅門外綁了楊宗保,八賢王講情也不饒。周瑜短刀刺得準,趙云長槍扎得妙。霸王投進烏江死,敬德脫衣換白袍。崇禎煤山上了吊,畢干挖心獻功勞。五牛分尸劉居正,孔子不吃醬味調。”——說的就是整個殺豬的過程。
袁四賣豬肉,還要往豬肉里注水,注水是用茶壺,灌一大壺水,將豬心割個口兒,對著灌,水就通過脈絡注進了肉里。冬天,水凍在肉上,買者一般看不出來。屠夫殺豬賣肉分季節。夏天天熱,要起大早,等一切都準備好了集市正好也來了。冬天天冷,多在頭天晚上殺。殺好煺凈了,放在肉案上,要徹夜點著燈,為的是防老鼠。夏天肉賣不完時,就吊進井里冰著。但不能挨水,肉被水一泡,會呈死白色,很難看的。
早晨下集后,袁四要下鄉買生豬。五、六十年代,鄉間自行車極少,下鄉多是步行,扛根套豬桿子,四處游鄉高吆:誰賣生豬!套豬桿子是用粗荊條制成的。我們那里稱這種粗荊條為白臘條。因為它只有大蠟燭那般粗,剝皮后又格外白,所以才得此稱呼。白臘條不但有彈性也有韌性,是做各種工具把子的上等好料。套豬用的白臘桿子有丈余長,上頭系死了一根皮繩,下頭有一個大鐵環,茶盅粗細,套在桿子上可以來回滑動。逮豬時,悄悄溜到豬身后,瞅其不備,一下套住豬脖子,豬一跑,恰巧套牢。這時還需隨豬跑一陣,等它耗完了勁兒,再上去一人拎其尾巴,將其后腿離地。豬的力全在后腿上,后腿一離地,便可綁了個牢。袁四一般不綁豬,只用一根樹枝便可一步步將豬趕回鎮上。最多的時候,據說他一次能趕三頭豬。因為生豬難趕,他算創了同行奇跡。袁四買豬,很注意豬膘,瘦豬一般不要。除去瘦豬,他還有三種豬不買:一是母豬,二是苗子豬,三是五爪豬。母豬肉難熬,苗子豬肉發酸,五爪豬是屠夫大忌。因為豬多為四爪,五爪豬傳說是人托生的,盡量少惹麻煩。
買豬也是個技術活,除去以上幾種豬外,還有一種豬最能迷惑人——就是“米豬”。所謂米豬,就是長有囊蟲的豬。那時候,屠夫還沒有識別米豬的辦法,買來一頭,定要賠錢。袁四也不知用的什么辦法,他卻很少買米豬。后來東街的趙屠夫為學到這一手,連請他喝了好幾場酒,他才告知趙屠夫說,米豬睡覺時鼾聲重,平常豬眼發紅。最保險的一手是將豬撂倒撬嘴用麻布捋豬舌,若能從舌頭根處捋出米來,定是米豬無疑。
不想如此精明的老手,有一年卻宰了一頭米豬,而且“米”很重,切開肉一看,密密麻麻地藏在瘦肉中。袁四這下傻了眼,為顧自己的名聲,他急忙將米豬藏了,然后將肥的烤油,瘦的舍不得埋掉,便腌了起來,讓全家人煮了吃。論說,在那艱苦的歲月里,吃米豬肉者大有人在。只是人家吃得少,而袁四家將一頭大豬全吃了,尤其是袁四,吃得最多,結果身上也有了囊蟲包。這一下,他慌了,很后悔當初沒將那米豬埋了。偷偷打聽,方知安陽有個囊蟲病專科,來回跑了好幾趟,才算治愈。
但盡管如此,袁四丟手段宰米豬的消息還是被傳了出去,但眾人為顧袁四的面子,都不說透。袁四呢,還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仍以“權威”的姿態在同行面前夸海口。眾人就認為袁四有點兒太那個,皆開始疏遠他。連當初崇拜他的趙屠夫也對他不恭敬了。袁四的自尊心很受打擊,從此再不夸海口,開始埋頭研究豬的骨骼,最后練得能一口氣將一頭豬剔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有一年縣食品舉行刀法比賽,他一舉奪得“屠夫狀元”的美名。
領獎回到鎮上的那一天,袁四特請了鎮上的屠夫們來家喝酒。酒過三巡后,袁四舉杯說道:“弟兄們,我前幾年失過一回手,殺了一頭米豬,怕丟面子,我將肉腌起來吃了,結果也染上了囊蟲病,后來到安陽治了幾回才治好!但我一直將這事兒瞞著,大伙兒為此看不起我,才激勵我獲得這個狀元,謝謝諸位對我的疏遠和冷落!”說完,他從屋內取出那塊“屠夫狀元”的獎牌,一下摔在地上,動情地說:“名譽算什么,人心才是最珍貴的!”
眾屠夫全體起立,同時舉杯,同時喝干,同時說:“袁大哥,我們還服您!”
袁四感動得淚流滿面,哭著說:“為有今天,我付出的代價多么慘重呀!”說完,又從屋內抱出一捆剔肉刀,全都磨得凹痕累累,最后又舉起左手,說:“為練剔肉一招兒,我用壞了18把剔肉刀,丟了左手兩根手指呀!”
眾人望去,袁四的左手果真少了拇指和食指!
一片唏噓!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