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巴阿嘣
阿嘣是個傻子,用我們當?shù)氐脑捳f是個潮巴。幾乎每個村子都會有這么一兩個潮巴。因為這些潮巴,村人枯燥的生活多了許多趣味。
阿嘣原來不叫阿嘣。在上了七年一年級后,老師讓阿嘣數(shù)數(shù),阿嘣還是只能從1數(shù)到7,不會數(shù)的他便用“嘣”代替,如果老師不用黑板擦狠狠地敲講臺,他會伸著脖子一直“嘣”下去。鑒于他這個著名的特點,大家都叫他阿嘣,索性連他本來的姓名也忘記了,據(jù)說后來連他的父母也叫他阿嘣了。
阿嘣的手脖又細又薄,附著一層銹灰,細竹節(jié)一樣,仿佛一扭就可以斷掉,可是如果真用起來還是很有力氣。夏天燥熱,學校里便用大鍋燒熱水,供師生們飲用。那是八十年代,學校里沒有專門燒水的工人。我們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老師就安排阿嘣和另一個叫大海的潮巴到村子井里打水,然后把水抬到燒火屋里,倒進大鐵鍋,再坐到爐灶前用柴禾燒開。阿嘣和我們一塊兒上學,一塊兒放學,惟一不同是我們坐在教室里,阿嘣則蹲在爐灶前燒火,臉上的灰橫一道豎一道。阿嘣用比他胳膊還粗的木棍抬著顯得比他的人還大的水桶,一步三晃,咬牙瞪眼,扁頭布滿汗珠,樣子著實滑稽可笑。阿嘣比我們要大五六歲,一直在念一年級。所以每個升到二年級的小孩子都有資格取笑他,抬水這件事顯然讓他樂在其中,他每天第一個到校后忙不迭地將那根抬水棍子抱在懷里,仿佛生怕被別人搶走了他難得的好差事。分開水的時候,阿嘣老母雞護雛一樣護著開水桶,用舀子分水給大家,此時的阿嘣眉眼舒展,言語明白,聲高氣壯,灰眼珠也有了亮光,幾乎要像一個正常人了。他似乎被一種我們看不見的神的光輝照耀,癡傻愚鈍也像烏云一樣暫時隱退了。頑皮孩子喝著阿嘣燒的開水,繼續(xù)拿他尋開心:“阿嘣,阿嘣,拉屎不擦腚”、“阿嘣,阿嘣,被窩里吃,被窩里拉,被窩里放屁迸爆米花”……阿嘣咧著嘴,憨憨傻笑著,露出紅牙花子,完全是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相,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阿嘣上了七年一年級,除去他念1234567嘣的時間,有六年半的時間他在不亦樂乎地抬水,燒水。當然他的爹娘并不知情。
城里的醫(yī)生來村里做健康普查時,對阿嘣揣著袖筒在一旁候著的爹說,這孩子缺鈣。
阿嘣爹臉上一副茫然不得其解的表情,他委屈地說:大夫,阿嘣他娘一黑夜起來給他蓋好幾遍被子呢,怎么缺蓋呢?!
阿嘣頭尖而扁,脖子細軟,前傾著頭,卻動不動在額頭上聳起一道道抬頭紋,十八歲就已經(jīng)顯得很老相了。除了大海沒人樂意跟他在一起,天氣變冷后,阿嘣便開始揣著袖筒在墻根曬太陽,失去了抬水的榮耀,他無精打采,眼神也是灰淡的,只有袖筒上的黃鼻涕在陽光里一亮一亮。但是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阿嘣家里有了特殊的小香皂。小小的薄薄的一塊放在手里,有一種淡淡的香樟樹一樣的味道。香皂是金黃色的,上面還印著一個卷發(fā)美人頭。阿嘣爹原是個光棍,阿嘣的娘來討飯時,大伙便湊了主意讓阿嘣爹留下給自己當媳婦。多年過去,阿嘣的舅舅尋到妹妹,并給這一家?guī)砹嗽S多稀罕的小玩意兒,小香皂就是其中之一。從那以后幾乎每天阿嘣都要從家里偷出小香皂分給他的“朋友們”,許多人圍著阿嘣伸出胳膊,“給我一塊。給我一塊。”阿嘣像在學校里從大桶里舀水分給大家一樣,重又成為目光焦點。原來經(jīng)常把阿嘣打得嗷嗷叫的金生大喊一聲:“阿嘣!你忘了咱倆好過嗎?”阿嘣抬起他軟塌塌的眼皮,眼白呆滯地瞄到金生,遲疑了一下,然后把一塊香皂遞給他。每個人都向他套近乎,說過去給他的恩惠,我說:“阿嘣,你不記得我讓你抱過我家的小胖嗎?”小胖是一只可愛的小白狗,我抱在懷里的時候阿嘣眼里露出垂涎的意思,上前用瘦手去摸小胖脊背的毛。我罵道:瞧,你的爛黑爪子,把它都摸臟了。阿嘣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這時我想起掉到河里的涼鞋,就對他說:阿嘣,你如果能幫我把鞋從河里撈出來,就讓你抱抱小胖。阿嘣就撅著屁股在河里摸索了半天,把水都摸渾了,他挽起的褲腿也浸透了水,沉沉地掛在兩根細麻稈腿上,像兩個碩大的豆腐布袋。他終于找到了,舉著那只涼鞋,水淋淋地跑過來。我從小多病又生得矮小,經(jīng)常被金生這樣的腦子靈光體格又壯的霸王欺負,只有在阿嘣面前我才知道自己也可以很牛氣。我擋開他要抱小胖的手,說:擦干它。這時,阿嘣捂著胸口揣著的小香皂,似乎認真在回憶里確認了一下。當然這對他來說是一件難度很大的事,然后他就把小香皂給我了。最后幾乎村子里的每家人都用上了阿嘣家的小香皂,每家的晾衣繩上都香噴噴的,有的家里還不止一塊。阿嘣雖然傻,但是在偷家里香皂的時候,還是充滿了一個傻子獨有的智慧。他先從底下拿,拿掉的地方放上一把土。當阿嘣的娘敞開那個紙箱里面只是一堆土,阿嘣爹的鞋底就毫不猶豫地打上阿嘣的屁股了。阿嘣的慘叫聲傳遍了大半個村子,金生后來說,也只有潮巴才肯那么叫喚。
當我們這些比阿嘣小的同學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過起了屎一把尿一把的日子,阿嘣還在坡里放羊,瞇著灰眼睛捏羊屎蛋玩兒,對著虛空處嘿嘿傻笑。響板告訴阿嘣母羊是他的親娘。這一點阿嘣半信半疑,他怎么會是一只羊的孩子呢?響板就告訴他,母羊生他的時候,他還見過哩。然后繪聲繪色地描述母羊生他時的情境,為了讓他確信,響板還掰他的耳朵,說,你瞧這后面的疤,就是當時你的娘母羊給你頂?shù)摹斎话⑧允箘呸D(zhuǎn)動腦袋也看不見。哪有孩子不吃娘奶的理,阿嘣在他的推理下,就當真去吮吸母羊垂掛在兩腿間的大乳房。結(jié)果被母羊蹄子給踢腫了臉。寡言的阿嘣娘終于忍耐不住,在門口罵了半天街,用那種北鄉(xiāng)的俚語,嘰里呱啦的,由于聲調(diào)激昂語速很快,大家一句也聽不懂,但可以憑口氣聲調(diào)判斷其罵詞的惡毒與伴隨罵詞帶來的痛快淋漓。
旺興村是個小村子,百十來戶人家,村中一棵三人合抱的千年大槐樹,據(jù)老人說已成了精,槐樹洞里淌出一些黃黃白白的油水,可以治疤癩爛瘡。村頭六寡婦就常擰著兒子耳朵帶他去抹老槐樹的樹油。橫貫村子的是一條河,平常細細弱弱地流淌著,間或有村人到里面水聚多的地方洗菜葉子,下游是一個大潭,是大姑娘小媳婦洗衣服的地方,連起河兩岸的是一座石橋。一到夏季發(fā)起洪水,這河便變成一只猛虎,洪水退后,許多人就趴在石橋上看下面滾滾的黃水,頗為壯觀。有人拿柳枝子撩撥著玩,有人往里扔石塊,村長的兒子洪亮就是這時和慶奎在橋上撐起了葫蘆架,兩人來來回回地像羊頂角一樣。也不知怎么回事,洪亮就滾到水里去了。后來撈上來,洪亮的肚子像皮球一樣,先是被摁著吐出了一些黃水,醒過來嘴角吐沫,眼睛翻白,把大家都嚇壞了。抬到赤腳醫(yī)生王瘸子那里,王瘸子正蘸著唾沫星子卷煙葉子,他只消一眼,就說,不用看,羊角瘋。慶奎爹帶著兒子上門賠罪,說慶奎說兩人撐葫蘆架玩呢,潮巴阿嘣在那里撩水把柳枝子套到洪亮腳脖子上,洪亮腳底一滑滑到水里。村長笑嘻嘻地說,不礙事,一個潮巴懂什么。后來洪亮額頭上留下來一道明疤,也當眾犯了幾次羊角瘋,據(jù)村長老婆說就是掉到水里弄出來的粘纏病。有號稱知底細的娘們兒卻說洪亮的羊角瘋早就得下了,一次村長家擴音器忘了關(guān),村長老婆在里面喊孩子又犯瘋了,村長小聲罵娘,緊接著一陣刺耳的哧啦啦關(guān)喇叭聲,里面的嘈雜像被一把掐死了。當然這犯瘋也不一定是羊角瘋。兩家照舊和和氣氣的,卻不怎么來往了,村人都罵潮巴阿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囊貨。
多年后許多人回憶起舊事,那年秋天慶奎拿著蛇皮袋子進玉米地有人是看見的,但是什么時候洪亮和阿嘣進去就沒人知道了。洪亮后來說,當時他從玉米地邊走,聽到里面有撕扯打架聲,進去一看,慶奎偷玉米被潮巴阿嘣發(fā)現(xiàn)了,阿嘣要喊叫,慶奎便拔出刀子要殺阿嘣,等他趕過去,慶奎已經(jīng)被阿嘣捅死了。聞訊而至的村人看到的是躺在血泊里的慶奎和手拿血刀子啊啊大叫的阿嘣。這是村里活著的人見過的第一樁血案,人人都嚇傻了。阿嘣被一輛警車帶走了,阿嘣的娘披散著頭發(fā)跪在玉米地頭嚎啕大哭,阿嘣怎么會殺人呢,他那么細的手脖子,連碗粥都端不牢!阿嘣爹劈頭給她一巴掌,拖她回家,說村長來看過了,他說沒想到阿嘣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也難怪,狗逼急了也跳墻,何況是阿嘣呢。阿嘣娘剛要申辯,阿嘣爹制止了她。村長走后,阿嘣爹說,村長說了,阿嘣腦筋不靈光,坐牢也不會難為他的,在里面吃的比莊稼人還強,有饃有菜。村長說他會找關(guān)系活動,讓人給關(guān)照著,關(guān)個三五年就出來了。出了這樣的事村里也很痛心,已經(jīng)研究決定給阿嘣劃宅基地,位置風水都是最好的。
阿嘣出來的時候,仍然笑嘻嘻的,他咬著開裂的指頭,仿佛咬著一截甘蔗。由于剃短了頭發(fā),他的頭看上去越發(fā)扁,像一個砸扁的午餐肉罐頭盒子。大伙就問他,阿嘣,在里面怎么樣?阿嘣就說,×你娘。眾人便笑,死潮巴,到里面學會罵人了。有一次金生問他,他照樣來一句,×你娘。金生左右開弓打他耳光,打一下他來一句,×你娘。他的抬頭紋深深地堆積著,眼白嚇人地翻著,像個死魚。他臉上帶著紅巴掌印,目露兇光,卻不還手,一連串的×你娘×你娘×你娘,就像上小學時的1234567嘣,一直嘣下去,金生罵一句爛潮巴,落荒而逃。
阿嘣二十八歲了,還沒有老婆。村里的瘸子,聾子,瞎子,所有有殘疾有毛病的人都娶了老婆,甚至連一個大麻瘋病人都成了家過起小日子。每到有娶媳婦的放鞭炮,阿嘣的爹就很難過蹲在地上捶腦袋,覺得阿嘣沒有老婆是自己天大的罪過,沒法向祖宗交代。三番五次讓阿嘣的娘去媒婆子劉三娘那里蹀躞,今兒送點扁豆,明兒送碗肉。弄得劉媒婆坐立不安,可是誰愿意跟一個二五不分的傻子過日子呢?終于有人愿意跟阿嘣了,娶媳婦那天,大伙忙得四腳朝天,卻不見新郎官,后來大伙從老槐樹上把他拖下來——他上去摸鳥窩。或許是要給他的新媳婦送個鳥蛋吧,拉他回家的人嬉笑著說。阿嘣被摁著洗了臉,換上簇新的衣服,和新媳婦坐在一起,新媳婦是個壯實的女人,結(jié)了婚生過一個孩子,男人死了,用我們當?shù)氐脑捳f是個回頭。可是阿嘣和這個回頭媳婦坐在一起,也是百般不配,他耷拉著扁扁的腦袋,穿著不合體的新衣服,整個身子向下出溜著,半大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地嘿嘿傻笑著。回頭媳婦卻很大方,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自己嫁了個傻子,臉紅撲撲地給大家分喜糖。大伙都為這個看著蠻舒坦的女人惋惜,暗暗揣度阿嘣家背地里花了多少錢。
娶了媳婦的阿嘣似乎和以往沒什么兩樣,還是早早地出去放羊,玩羊屎蛋,對著花兒草兒的咕噥說話,一個傻子你還指望他做點什么?好事的二流子響板遠遠地看見阿嘣就招手,等阿嘣過來,響板就問,阿嘣,有媳婦好嗎?阿嘣嘿嘿傻笑兩聲,提提浪蕩的褲腰,忸怩地說,好。
怎么個好法?響板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問。
讓吃大奶奶。
大伙憋著笑,越發(fā)去逗他。都知道阿嘣尿床被新媳婦打了屁股的事,故意問,你摟著媳婦還是媳婦摟著你?
阿嘣嘻嘻笑著,很害羞的樣子。響板告訴他,你要摟著媳婦睡,還要爬到她身上去。阿嘣又是嘻嘻一笑,要壓壞的。這個潮巴,真是無藥可救。
阿嘣老婆的肚子吹氣一樣漲起來,走路都很埋汰的樣子,結(jié)婚不到半年又生了一個女孩。顯然這個女孩既不是她原來的死鬼男人的,也不是阿嘣的,到底是哪個畜生的,誰也說不上來。但是村子里的婆娘們都看出門道來了,這女人嫁給阿嘣不過是為了順當生下這野種孩子,以躲避計劃生育。如此糊弄一個傻子真是喪盡天良,全村人一下子變得正義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的,仿佛上了當?shù)氖谴蠡铮皇巧底影⑧浴F拍飩兌既x掇阿嘣娘找劉媒婆算賬,討回那些彩禮錢。阿嘣娘先是氣呼呼地罵了幾句北鄉(xiāng)臟話,然后低頭支吾道,俺還要去用她家的磨。(我們當?shù)財偧屣灒加檬ツビ衩缀⒚狡偶矣幸槐P磨。)這些多是讓劉媒婆給說過媒的婆娘們便嘀咕一陣,嘆口氣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營生了。劉媒婆知道這件事后,到東家串西家逛的,好一頓牢騷,大意是阿嘣這樣一個不成器的潮巴,連個男人也算不得的,如果不是連哄帶騙,這個回頭女人也不肯來呢,好像是收了人家多少好處似的。這世道人心都黑了,當初巴巴地求了你,好了傷疤就忘了疼,討了便宜來賣乖——出了力氣也沒好報,誰還肯費唾沫星子去做他娘的媒!這些聽著的婆娘先是賭咒發(fā)誓自己沒那么想,接著又夸劉媒婆是個熱心人,促成一樁婚勝造七級浮屠。劉媒婆這才擦擦嘴角的白唾沫告辭而去,這賭咒發(fā)誓的婆娘哪知道浮屠是他娘的什么東西,閉上門罵一句天造孽,罵一句惹事的爛潮巴阿嘣,然后就去做飯了。
阿嘣娘想想也是,稍微腦袋長點筋的,誰又肯嫁給阿嘣呢?即使這個回頭女人的孩子是別人的,她只是借窩下蛋,但是這蛋下在了她家,孩子就應(yīng)該算阿嘣的,呆上兩年她和阿嘣的爹兩腿一伸兩眼一閉,好歹也有個人給阿嘣燒口熱水喝。即使她退了一萬步想,也沒想到這回頭女人竟還是偷偷走了,還帶走了阿嘣房里一切值錢的東西,連一把燙酒的老錫壺也沒放過。阿嘣娘呼天搶地地心疼那些彩禮錢,后悔還用兄弟給的銅錢給阿嘣“女兒”打了一副銅項圈。阿嘣無動于衷地臥在大門門檻旁摳螞蟻窩,他用力摳著,癟著嘴,閉著眼,體會著手的力道,那一副蠻當回大事的樣子讓阿嘣娘看見,又結(jié)結(jié)實實哭了一場。后來阿嘣回家,像往常一樣沒心沒肺地吃飯,睡覺,阿嘣娘暗想,也難怪那女人要走,這樣一個潮巴,知道啥好歹啊。阿嘣是在老婆走后的第三天才哭起來的,他在碗柜上看到了那個忘記帶走的奶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過來緊緊抱到懷里,任是誰也奪不出來,然后驚天動地地哇哇大哭起來。旺興村的人都說,沒想到一個潮巴也可以哭得那么讓人心碎。
花癡“二姑娘”
四里八村都知道“二姑娘”是一個花癡,而對二姑娘是男是女,又到底怎樣成了一個花癡,卻是旺興村的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這也是旺興村人在外村人面前最有優(yōu)越感的地方。
什么樣的地兒長什么樣的瓜。要說清楚花癡二姑娘的事,首先要說說旺興村的來歷。據(jù)老掉牙的爺爺們說村譜上記載,旺興村原來叫旺杏村,傳說當年乾隆下江南行經(jīng)此地,前后皆荒蕪,惟此地杏林蔚然花開爛漫,零散村戶如棋子點綴其間,美如仙境。乾隆爺欣然命名為旺杏村,也有說乾隆從此經(jīng)過見一絕色村姑在河邊洗衣,或許就叫杏兒吧,因被“王”“幸”過,以訛傳訛,就叫王幸村。野史村話十有八九是好事之人慕了皇室貴族或才子之名杜撰而來,民間野史中乾隆的風流韻事最多,也不在乎再編造一個。臨幸了一個村女,即使沒有帶回宮也值得村人為之自豪了,當然像你我等小民做了乾隆一樣的事體,村人會戳斷脊梁骨的。閑話休說,后來這村譜在破四舊中化為灰燼,這村名的來歷越發(fā)無跡可考了,越是這樣村人說起來越是大膽了,沒邊沒沿的事情往往就越是可信,幾乎人人都相信乾隆來過我們旺興村,干過一些風流事體。村子后面的山坡傳說是杏兒姑娘在那里摘杏,后來力乏體虛睡臥在那里,干脆就叫成落鳳坡了。為什么會貪吃杏呢,當然是被臨幸后上了身,酸兒辣女嘛,于是每個村人都覺得自己是正宗的龍種了。但是到我們這一代人,村子里只有響板家有一棵杏樹,每到春來,蜜蜂嗡嚶圍著開花的杏樹,甚至蜇了在樹下拉屎的響板的屁股。到了滿樹黃杏的時候,響板娘端著簸箕分半邊莊,可照樣有半大小子爬墻上屋,墻上的瓦讓那些毛猴子給掀落了,墻頭也給騎滑溜了,墻邊栽杏總有些不太吉利,后來響板的爹就把這旺興村最后一棵杏樹給砍了,劈了當柴燒。二姑娘和響板家是鄰居,兩家女人又常在一起納鞋墊嚼些舌頭,劈杏樹樁子的時候,兩個人正好成一鍋粥,于是響板的娘就大方地把杏柴送給二姑娘的娘了。
沾桃?guī)诱撸皇秋L流人就是風流事,何況又是乾隆爺臨幸之地的杏樹。后來推測二姑娘的詭秘古怪之處,村人多要尋根探源到二姑娘的娘用那出墻的杏柴給二姑娘做飯造的孽。村人自有村人糊涂的邏輯,咱先不管他。
二姑娘不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排行第二的姑娘,不但不是姑娘,還曾經(jīng)是個響當當?shù)哪腥肆ā!岸保谖覀儺數(shù)厥腔煦绾┥档囊馑迹热缍鉃槎傥澹欢卑偷摹岸眲t加重了傻的程度,這里的“二”共同的加重語氣及強調(diào)的意思。二姑娘在這里不是讀“二——姑娘”,而是讀“二姑——娘”,有不男不女二尾子的意思。二姑娘本名張順發(fā),原是個青壯的后生,人又聰明,據(jù)說三歲就能背古文,四歲會打算盤,要知道在旺興村除了會計是沒人會打算盤的。我記事時,二姑娘已經(jīng)是全鎮(zhèn)的風流人物了,旺興村的學生在班里總會有人拽住,神神秘秘地問起二姑娘的事體;嫁到外村的媳婦,剛下婚床,就有性子急口舌快的媳婦姑娘來打聽二姑娘的飲食起居。二姑娘用紅頭繩扎著兩個高辮子,穿著棗紅碎花上衣,撒花紅褲子,黑方口鞋紅襪子,走起路來一扭一扭,比女人還像女人。二姑娘手里經(jīng)常拿著一塊紅手帕,據(jù)說是香噴噴的。男人們喜歡把二姑娘叫到身邊,過來,二姑娘。二姑娘就羞羞答答地扭過去。有男人一邊去摸他鼓起的胸一邊嬉笑著問,好大的奶,是棉花做的,還是揣了兩個饃饃?二姑娘便面露羞色,用紅手帕輕佻地打那人一下,去,人家黃花閨女呢,不要臉!大伙哈哈大笑,有些窮悶無聊的光棍漢,把他攬到懷里,一邊摸他一邊說些下流話,他就越發(fā)得意,動不動做出一些讓人牙酸的動作來。
二姑娘喜歡上學校里解手,還專門去女廁所,有時女孩子進了廁所,剛要褪褲子,見二姑娘蹲在里面,嚇得提了褲子沒命尖叫。二姑娘面色羞赧,柔聲說,別怕,我也是個女人。那聲腔七繞八彎,男不男女不女,越發(fā)嚇得女孩魂飛魄散。以后女孩們再上廁所就加了小心,先結(jié)隊去看看二姑娘有沒有在里面,然后才進去,還得有人把門才敢蹲下來方便。
這些多是二姑娘在村外的情形,村人都知他底細,他白天很少呆在村里,傍晚回家脫下一身紅,挽挽袖子和別的男人一樣揚土墊豬欄——當然除了二姑娘的娘誰也沒見過。到了晚上,二姑娘把脫下的棗紅褂子,粉紅秋衣,用棉花墊了的女人胸罩——據(jù)說是二姑娘自己一針一線縫好的,再是褲子,襪子,一一放好,捋平整了,仿佛是另一個人躺在那里,然后挨著躺下。鞋子在床下挨著他原來的男人鞋子。二姑娘的娘一開始跺腳罵,后來用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打,鮮血順著他頭發(fā)梢子往下淌,他像木頭一樣跪在地上不出聲。二姑娘的娘扔下燒火棍子,倒在床上,用毛巾捂著嘴哭了一夜。第二天他又梳妝打扮,涂粉抹脂,穿紅戴綠,搖搖擺擺上街了。二姑娘的娘管不了他,又不能打死他,索性自己不再出門,不到半年頭發(fā)就全白了。
二姑娘比我們大十幾歲,據(jù)說原來是個再正常也沒有的后生。關(guān)于他如何變成二姑娘有好幾個版本,幾乎每個旺興村人都能說出一個不同的版本來,似乎除了二姑娘的娘,每個人都知道二姑娘之所以成為二姑娘的原因。
我只說一個流傳最廣的,并且也可以找到一些事實依據(jù)的版本。二姑娘在二十多歲時喜歡上金生的堂姐紅芽,紅芽從小喜歡穿紅,唇紅齒白,是旺興村的美女。紅芽也對這個識文斷字能大段背誦古書詩文的青年有了意思。據(jù)說兩個人經(jīng)常在挑水的時候,在井臺上眉來眼去,甚至也有人說紅芽給二姑娘繡過一雙并蒂紅蓮鞋墊。紅芽爹是個黑臉的掄錘鐵匠,放出話來,說如果他想娶紅芽,除非紅芽死了。我們當?shù)赜袀€習俗,女子一般不嫁本村,但是也有特例,如爹娘需要就近照顧或有相中的本村后生。紅芽爹把話說絕了是有過一些來歷的。多年前村里批斗紅芽爺爺時,雖然造反派極力鼓動,人們傾訴受地主欺壓血淚史時,感情很不充沛,也沒人能說出一句扎實貼切又上綱上線的話,批斗會進展得很不順利。造反派頭頭這時看到了那時才九歲的還沒成為二姑娘的張順發(fā),就說,你上來念兩句。少年張順發(fā)從容不迫地往主席臺上爬,爬到一半時半個屁股又掉下來,邊上的大人托著他的屁股把他給弄上去了。他站在主席臺上,黑眼珠咕嚕了一圈,口齒伶俐地來了一段讓旺興村人目瞪口呆的順口溜:大地主心眼壞,你吃肥肉俺吃菜,你穿綢緞俺光板,不把地主斗翻天,社會主義怎么辦?以后村里還專門根據(jù)這順口溜編了一段三句半,到公社上去會演。張順發(fā)那時每天看大字報,腦海里很是積累了一些批斗語錄,又加上他有汲取文字營養(yǎng)后再加工的能力,在一場場的批斗會上出盡了風頭,一下子成了神童式的人物。張順發(fā)寒酸老實的爹娘也跟著沾了光,趕集上店的很容易就被人認了出來。四鄰八舍突然發(fā)現(xiàn)旺興村的靈氣原來都被張家占盡了,一個個心里有了醋意,神色里有了驚懼,深恨自己以前失了眼色。最沾光的是紅芽爺爺,隨著那張順發(fā)創(chuàng)作的三句半的廣泛影響,他也迅速成了全公社的惡霸地主典型,最后實在抗不過折騰,解下褲腰帶在房梁上吊死了,被人發(fā)現(xiàn)解下來的時候,頭還戴著十多斤重的鍋盔圈,臉都擠壓紫了。
紅芽后來負氣嫁給了鎮(zhèn)子上一個修無線電的瘸子,那人不止會修無線電,也會修理紅芽。紅芽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卻從來不敢說給家里,一次紅芽挨了打住在娘家,去井邊挑水,踩到青苔,滑到井里,也有說是她自己跳進去的。最后撈上來,紅芽烏發(fā)青眉面色紅潤,竟像睡著了一樣。張順發(fā)說,既然死了,那就給了我吧。他跟死去的紅芽說話,給紅芽梳頭,把紅芽的衣服捋平整,巧手的他還縫了兩朵紅花,自己衣襟上別一朵,給紅芽別一朵。紅芽火化后,他就每天早早來到井邊,趴在那里守著,跟井水說話,流淚,不讓村人打水。很有些花癡樣相了。應(yīng)該是一個黃昏吧,放學的女孩子嘻哈笑鬧著從井邊走過,天邊的云霞把女孩子的衣服和臉染得紅彤彤的,就像打了胭脂。他扎煞著手,去叫一個扎辮子的女孩,紅芽。那女孩看到他花癡的樣子驚了一下,轉(zhuǎn)而格格笑了,你才是紅芽呢。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也是紅燦燦的,突然他感到無比輕松,仿佛卸去了一個沉重的殼子一樣,就輕飄飄地回家去了。然后張順發(fā)就不見了,再走出家門是一個叫二姑娘的人,所以當大家調(diào)笑著叫他二姑娘的時候,他感到對極了。
還有一個版本荒唐得可笑,二姑娘喜歡看書,被書里的女人著了迷道,走火入魔了。你如果問,他都看什么書?那敘述的人便告訴你有好多,其中一本是紅什么夢,村人識字的不多,更不用說看閑書了,而視《紅樓夢》為妖書也不足為奇了。
二姑娘似乎天生對女人的一切事務(wù)都無師自通。他扎在女人堆里繡花,納鞋墊,后來趕時髦織毛線,還會在飛針走線的時候,突然說,哎喲,肚子疼。人便問,吃啥壞了肚子?!二姑娘就有些怨怒又有些撒嬌地說,好像是來事(例假)了。惹得那聽的人又是笑又是罵。他自己做了粉紅色的套袖套在棗紅褂子上,紅襪子綠褲子,比女人還要女人。知道底細的越來越多,男人們也不再對他感興趣了,雖然抹了香粉,但他臉上的褶子還是看出來了,轉(zhuǎn)眼間二姑娘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集市上,二姑娘在賣包子的小攤邊轉(zhuǎn)悠,蹲在那里不走,攤主看生意受到影響,罵咧咧地將一個包子扔給二姑娘,二姑娘沒接住,包子掉到地上,一只黃狗將鼻子貼著地面吁吁嗅著,二姑娘慌忙搶起那個沾了沙子的包子,兩手倒換著,吹著熱氣,那沾滿黑指頭印子的包子轉(zhuǎn)眼之間就進了他的肚子。他黧黑的臉龐看上去老態(tài)畢露,紅褂子已經(jīng)變成深褐色,還是扎著兩個高辮子,已經(jīng)稀疏的頭發(fā)下露出曬黑的頭皮,而那紅頭繩上已經(jīng)被油灰浸染得黑紅難辨了。幸虧他的娘早死了。
后來我離開旺興村,多年了,遠近村子的人來還是提起二姑娘。我想不到二姑娘有那么大的名氣,連當初村人引以為豪乾隆臨幸的傳說都沒大有人知道了,花癡二姑娘倒成了旺興村一個標志。這次我聽到的是最不愿意聽到的:二姑娘在路上結(jié)識了一個耳聾眼花的老女人,老女人約二姑娘家中歇息。吃了晚飯,見天色已晚,老女人便留宿二姑娘。當然這老女人多了個心眼,想要把二姑娘說給自己的老光棍兒子。臨睡前安排二姑娘跟兒子同房,二姑娘羞羞答答地拿捏出一些女人的姿態(tài),嬌滴滴地說,俺害羞,想同妹子作伴。老女人喜得什么似的,更當二姑娘是規(guī)矩人家女兒,就安排二姑娘同女兒同床而眠,結(jié)果半夜里,這女兒高聲喊叫起來。于是二姑娘挨了好一頓痛打,好多天起不了床,從此便瘸了。這個傳言我不太信,那說的人畢竟沒有親見,再說二姑娘四十多歲的人,長臉黑皮,貌相已經(jīng)不復年輕時那樣哄人了,老女人糊涂眼花,難道她的一雙兒女也看不出好歹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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