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dāng)過多年的麻醉師,總能看到血肉模糊的軀體,五年全職太太,富有、孤寂地活著,使她領(lǐng)略了抑郁癥丈夫古怪反常的舉止行為,可是,當(dāng)她看見從27層金融大廈跳下來,摔成肉餅的丈夫,便如同吞噬了撲面而來的乙醚,渾身癱軟,迷迷糊糊地被人送進了醫(yī)院。
身為進口汽車商的丈夫為何自殺?
他沒給妻子留下只言片語,在出事兒的早晨把一個牛皮紙信封塞在了她的枕頭下面,信里寫滿排列有序的數(shù)字。第二天,她終于破譯了那些數(shù)字,全是丈夫給她留下的存款密碼和保險柜密碼。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不能把錢帶進墳?zāi)梗X卻把自己的丈夫帶進了墳?zāi)?。她意識到,丈夫留下了一座讓她取之不盡的金山,而這財富可都是他拿命換來的。
每天,當(dāng)她走進那幢大房子的時候,總感覺有丈夫的魂魄附在他原來睡過的銅床、枕邊、用過的餐桌、鋼琴旁、或是接觸過的任何東西上。八年來,不知是誰的繁殖能力有障礙,小兩口沒能制作出一個受精卵。于是,她決意搬出這座竣工才一年的花園別墅,把這處200多平米的大房子賣給了房地產(chǎn)公司。
她把那輛寶來車開出來,在自己傷心郁悶時候總?cè)ザ碉L(fēng)的那條沒有路口、沒有路燈、沒有一棵樹、一間房子的土街上開了幾個來回,她把這小街當(dāng)作專門來此灑淚的傷心路??迚蛄?,她便把那輛轎車存在一個公共車庫。再也不想開車。
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像得了跟丈夫同樣嚴(yán)重的焦慮癥,失眠,精神萎靡。她摘下刺眼的戒指和脖子上的鉆石項鏈,小心翼翼地鎖進迷你保險柜,洗盡鉛華、素面朝天、素衣素食,獨守空穴,深居簡出。
1
傍晚,一處六層到頂?shù)呐f居民樓彌散出各種烹炒、煎炸的飯香,惟有三樓的兩室一廳,只見昏黃的燈影,偶爾才能看到房間主人出出進進,鄰居們揣摩,這里難道住的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那房子雖說只有49平米,一個人居住還算寬敞明亮。
自從租了這套老居民樓,她每天坐在窗前,層層翻卷著隱在心中的往事,從裝束和租住的房子看,誰也想不到,這位一顧傾城的美少婦身家過千萬,是不久前跳樓自殺的那房地產(chǎn)總裁的遺孀。
盛夏,對面公園里的英語角傳來陣陣哄笑和錄音機里播放的英文歌曲。她站在陽臺朝公園里望望,有伙人正包圍著一個馬尾辮兒垂肩,頭發(fā)金黃,手舞足蹈,帶點嬉皮士風(fēng)格的外國男人。老外的表情太豐富了,他抻脖子瞪眼一邊說話一邊像個馬戲團的小丑狠狠地把可口可樂的空瓶子打在頭上,他說的什么聽不清,看看周圍人開心的笑臉能猜出老外準(zhǔn)是在出洋相。
久違的陽光、久違的朗聲英語,久違的自由空氣,終于,一陣難以抑制的好奇心驅(qū)使她不聲不響地湊近了人群。
老外喔里哇啦地講得特帶勁兒,碰上她這樣細(xì)膩精致的柔弱美人兒走過來,當(dāng)然不會忽略,他立刻住嘴,透過金絲邊眼鏡兒片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身穿乳白色亞麻套裙的年輕少婦。
她低下頭,老外這才覺出自己的失態(tài),而后接著搖頭晃腦、指手畫腳。他正在用美國英語講著窮人和富人的話題,盡管他加快了語速,她仍能聽出他厭惡闊佬,在挖苦著有錢人,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社會底層的窮人、崇尚自由的流浪漢,到中國來只能給三流高校講講美國俚語,為的是窮開心。
窮人?誰信,穿名牌,還有錢到中國來玩?有人問。
他低頭抻抻自己的衣服,以笑作答。
嗨!杰弗瑞,為什么選擇住在這個城市?有人問。
美女多呀,真想把所有漂亮女人都帶美國去,找找中國皇帝的那種感覺。說完,他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與她慵懶的眼神交錯。
她哀怨的雙眼被這個名叫杰弗瑞的老外發(fā)射過來的那火辣辣的電流激活了,燦爛陽光普照的湖畔,她用閃爍著微金的目光注視著侃侃而談的杰弗瑞,心里在想:頑皮率真的老外,毫不掩飾熱愛女人的情懷,是他真性情的流露?
杰弗瑞又說,他曾經(jīng)在中國的廣州、成都居住過,兩個城市都有他想念的女人,他呆在這個城市完全因為這里像個自行車的海洋,他喜歡騎單車遨游在茫茫人海。更希望在這里找到一個美好的艷遇。他還說,北京、上海的女人和她們棲居的城市一樣,優(yōu)越感太強。讓他沒什么太好的感覺。
你們看東方美女的眼光跟我們相反是吧,說說,什么樣中國女人最漂亮l
杰弗瑞的目光立刻移到了她的臉上,若有所思地說,自然的、寧靜的美我最喜歡。
哈,色狼!不怕妻子惱怒啊l有個禿頂男人用英語問。
老外伸舌頭攤開兩只手說,我妻子?我好多年沒妻子了!
英語角的人們聽說他沒妻子,不好再打問人家私事。
星期六,她又來到了英語角,公園里色彩斑斕的光暈慢慢掩去了少婦臉上的憂郁。她了解到,講話風(fēng)趣兒、帶著壞樣兒的男人來自美國新墨西哥州,難怪他打扮得像個西部牛仔,腰間皮帶的金屬扣上鑲嵌著一只威猛的獅子,看到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獵豹,雄獅。
這次的英語課,杰弗瑞帶來了一張印刷精美的掛圖,上面的標(biāo)題是What is Love?(什么是愛)
確切地說那應(yīng)該是一張像電影海報似的宣傳畫,紙很長,展開后,像一面小旗子從公園長廊的頂部一直垂到地面。那張畫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只是在中間的地方有一片白云,和一位赤腳站在山崖的長發(fā)女子。女人很古典,像油畫上古希臘時期的美女,臉上的表情充滿母性,素雅的純棉粗布衣裙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中飄逸……
杰弗瑞指點著那張掛圖上一塊兒一塊兒的文字用英語說,這是我特意從美國帶來的,上面對“LOVE”有一百多種解釋,每人任選一種翻譯給大家,相信你讀過后肯定會產(chǎn)生一種遐想和共鳴。
英語角的人們紛紛開始翻譯那些畫上的文字,于是,有人用翻譯過來的漢語念道:愛,是一種甜蜜的暴政,有愛的人會心甘情愿忍受它的折磨。好,好啊,說得真好!下一段!愛,像一個沙漏,對它越恐懼的人,越容易受傷害。中年女教師翻譯道。接著,戴瓶子底兒眼鏡兒的大學(xué)生念:愛就像一種企圖,它就是要將夢想世界的馨夢變成現(xiàn)實。
杰弗瑞當(dāng)然是聽不懂復(fù)雜的中文,但他能看出大家對他拿來的那張海報非常感興趣。
每一個人都念了一小段英文,再翻譯成中文,眾目睽睽下,她成了下一個目標(biāo),這個第一次出現(xiàn)在英語角的精致女子也要念一段嗎?把期待的目光投過來。
當(dāng)一個人陷入愛情,不是通過精心設(shè)計和選擇,而是恰好順應(yīng)了命運帶給他的偶然安排,此刻,這個人根本無力自控。
她自信發(fā)音純正,翻譯得比較準(zhǔn)確,于是大膽地念著,讓公園里的聽眾嘆為觀止。
她喜歡那張海報上“愛的箴言”,成了英語角的新學(xué)員,以為自己迷上了英語角,實際上,在她無意識里正偷偷迷戀著英語角這個性格粗獷率真的老外。
2
轉(zhuǎn)眼秋天到,公園里金黃的落葉卷著陣陣涼意在風(fēng)中舞蕩,來聽英語角的人也少了一半。這個天色陰郁的下午,杰弗瑞正在侃侃而談的時候,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異常恐怖的表情。突發(fā)腸痙攣,疼得他捂住肚子像一只螳螂蜷縮在涼亭的柱子旁齜牙咧嘴、滿頭大汗。
她離家最近,冒著細(xì)雨飛快跑回去拿些救急藥和熱開水給他,待杰弗瑞緩過來,小公園里一片歡呼。杰弗瑞緩過勁兒,突然從長廊的木凳上躥起來,緊握她的手,無限感恩的樣子用蹩腳的中文脫口喊出:蓮,蓮,謝謝你,蓮!
蓮?
她的臉上迅速掠過一抹緋紅。管她叫蓮的人從沒有過,何況她只把自己的名字告訴杰弗瑞一次啊。父母和死去的丈夫喚她連芬,單位同事管她叫小周,周姐,這種俗氣的稱謂缺乏女人味兒和具象,當(dāng)杰弗瑞叫她一聲蓮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天生麗質(zhì)的自己成了詩情畫意的古典美人。她酷愛蓮花,怎么就從來沒人叫她一聲蓮呢,蓮文化不正是東方宗教蘊含的一種古老文明象征嗎。
接下來的日子,杰弗瑞便口口聲聲地管她叫起了——蓮。
入冬后,英語角解散,大家相約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再會。
老外杰弗瑞常常想起夏日里那個叫蓮的女人,思念給他帶來陣陣暖意。圣誕節(jié)晚上,他和英語角的一對情侶冒昧地敲開了蓮的家門。踏進屋子,杰弗瑞就把一簇紅玫瑰送給女主人。有幾枝花被自行車筐幾乎折斷,杰弗瑞有點尷尬,他使勁用手揪揪自己防寒服帽子,垂下頭,詼諧地說,折斷了花朵,我該拿剪刀剪下這衣服的腦袋替花贖罪。
她當(dāng)然是哈哈笑著接過他的衣服掛在衣架上。杰弗瑞又拿出超市買來的火雞、生牛肉以及配料給大家展示廚藝。華燈初上時,一只香噴噴趴在盤子里的火雞和一小盆紅燴牛肉在餐桌上熱氣騰騰地等待著食客們瓜分。
平日里冷清的房子一時間樂融融、暖烘烘地散著和煦溫情,回蕩著圣誕歌曲。她綻放出花一般的笑臉,兩排清澈的貝齒在唇間流瀉著無限的春情。
眼前這個陶瓷般的美人兒讓杰弗瑞心馳神往,他的到來似乎也給一年前喪夫的女主人那道剛剛止血的傷口敷上了一層奇效藥膏。杰弗瑞用他略帶野性的聲音在餐桌上興奮地攀談,深藍(lán)的眼睛緊緊盯著女主人精巧潔白的牙齒。她羞澀地垂下眼瞼,腦袋里開起了小差……
杰弗瑞離開幾個小時后,她覺得房間里依然殘留著美國男人帶來的氣息,一種獨特的男用香水味道叫她重溫英語角許許多多美妙的時光,這是她搬出豪華別墅后頭一回在自己租的居民房里招待客人。丈夫從27層金融大廈跳下去快一年了,她似乎早已習(xí)慣了素顏、素凈深居簡出的枯燥生活。
3
周末,她竟然跟那個年過半百的美國男人上了床。
對自己的這個舉措,她想用老外那張海報上說的話自圓其說:當(dāng)一個人陷入愛情,不是通過精心設(shè)計和選擇,而是恰好順應(yīng)了命運帶給他的偶然安排,此刻,這個人根本無力自控。
她不用避孕,婚后八年都沒見個胎芽兒,怕什么。
今晚的杰弗瑞給她展現(xiàn)出一個神秘,無法預(yù)知和想象的性愛世界,這跟她在英語角里初次看見腰間扎著雄獅頭像皮帶的杰弗瑞產(chǎn)生的幻覺差距太大。整個夜晚,他與她親昵的每個微小細(xì)節(jié)都像是在撥開一個包裝精致的貴重禮品,細(xì)細(xì)地品咂欣賞。他是更多地在意和探詢著女人情感的潮漲潮落,用心撩撥出一個羞怯少婦的萬千妖嬈。
這個外國男人對她在床上的每個反應(yīng)給予的耐心和專注讓她感動不已。
她本是個極能壓制情欲的良家少婦,更不是輕佻女子,恰恰因為一種說不清的機緣和誘惑愣是將她跟這美國人扯在了一起。
深夜,她忍不住坐起來,打開小臺燈端詳著身旁熟睡的老外。他均勻地喘息,淺藍(lán)色薄被遮掩住的那部分區(qū)域確實蘊涵著她死去的丈夫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柔情和力度。
她撿起杰弗瑞掉在床下的底褲,又把她新買的內(nèi)衣放在他枕邊,悄悄溜過去,卻被他的大手一把攬進懷里。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英語說,我去交水費。
回到床上,女人懶貓似的蜷縮在男人身旁,恬靜地聽著他說,蓮,看你,完美的身體,瞧,這兒……
我沒生過baby,自然不會有身型的改變。她對答如流地用英語說。
為何過著單身生活?
你不需要知道,懂嗎美國人?怎么不說說你,為何單身?她學(xué)著好萊塢女演員的腔調(diào)反問他。
我?娶過三個女人,有嫌我窮的,去做人家情婦的,還有一個連招呼也不打就帶孩子跑掉了。
三個妻子?幾個孩子?
杰弗瑞掐著手指算算說,或許五六個,懶得數(shù),只有一個女兒全是兒子。
自己幾個孩子還能沒數(shù)兒?連中國皇帝都不如。你做愛那么棒,女人舍得離開你?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用英語小聲說。
呵,因為我窮,懶惰,這倒好,自由快樂才是男人的天堂。杰弗瑞做個鬼臉粗聲粗氣地回答。
放心,不找你借錢,我還想托朋友幫你找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呢。
晨曦把金黃的微塵播撒在床前,她睜開眼,一小碗烏雞湯上面點綴著幾粒鮮紅的枸杞擺在了她的床頭,這是他前天從超市特意為她買來的一只烏雞,誰料想杰弗瑞不光像巧婦般給她煲老湯,他竟然分兩次把一只瘦小的烏雞燉給她吃,多么節(jié)儉的好男人啊。
杰弗瑞穿好了衣服準(zhǔn)備到藝術(shù)學(xué)院上班,畢竟,他是老外,不想在上班的高峰走出這棟居民樓。她感動得紅著眼圈說,你真好,晚上見,抱抱。幾天后,她果然托朋友在開發(fā)區(qū)給杰弗瑞找到一份高薪工作,拿到了類似于外國教授同樣數(shù)量的薪金,只不過上班路途遠(yuǎn),她嘴上沒說,心里盤算:哪天把自己那寶來車開出來,給他意外驚喜。
房東知道她和老外同居趁機勒索房錢,她不以為然地甩給了房主兩倍的租金。杰弗瑞碰巧看到,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猶豫片刻,還是沒舍得掏出一張鈔票。于是他三天沒有到她的住處來,第四天,他沒住下,臨走時,略帶傷感地說,蓮,我要回國。
我也在準(zhǔn)備護照,處理完手頭兒的事兒跟你一起去美國,帶上我。
哦,天吶,辦護照為何瞞著我,不能,太困難了,我,你知道我的三次婚姻輸?shù)袅怂屑耶a(chǎn)。杰弗瑞像是聽見了什么恐怖的聲音,嚇得臉色煞白。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用力揪住杰弗瑞的皮帶,哽咽著懇求他,帶我走,我絕不花你的錢,只想跟你在一起。
杰弗瑞掰開她的手,用力強硬卻動作緩慢,他把她甩在沙發(fā)上,慢慢地?fù)u搖頭,帶著遺憾的口吻說,跟我睡過的中國女人最后都提出同樣要求,這結(jié)果驚人相似,極端無聊。說完,他拔腿便朝門口走去。滾!滾蛋!她隨手抓起前幾天剛給杰弗瑞買的一包裝潢精美的淺藍(lán)色內(nèi)褲,扔在他臉上,指著房門憤怒地喊叫。
杰弗瑞小里小氣地把那團內(nèi)褲順勢裝進書包,拂袖而去。
她哭到半夜便睡了。第二天下午,她到杰弗瑞講課的學(xué)校找他,老師說他上午已經(jīng)辭職。
她萬念俱灰,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家。接連兩天,突然惡心貪睡,吃什么吐什么,猛抬頭,看見日歷上記錄著月經(jīng)周期的紅色記號,她驚奇預(yù)感到自己懷上了美國佬的孩子。
她決定,哪怕是感情生活的污點也要生下這個洋娃娃,且不說她跟杰弗瑞之間是愛情還是各取所需,還是什么說不清的緣由,他們甚至沒有認(rèn)真過問對方詳細(xì)的家庭和經(jīng)濟狀況,情欲背后,他們尤其小心謹(jǐn)慎地隱瞞著彼此的錢財、資產(chǎn)底數(shù),但是,做母親可是她多年的渴望和早已經(jīng)破滅的夢想啊!
4
半年后,杰弗瑞再次踏上這座讓他眷戀又使他疼痛的城市。
他首先要去找那個他命名為蓮的女人,杰弗瑞終于知道蓮在他的生活里是多么重要。
摁響門鈴,杰弗瑞說出周連芬的名字,連門都沒給他開的中年女聲語速極快地從貓眼兒里告訴他說,小娘們兒跟老外睡覺傳上艾滋病,搬走啦。
杰弗瑞雖然沒有完全聽懂女人的話,知道蓮不住這兒便悻悻地走開,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的英語角,跟蓮相識的地方,如果蓮要尋他,一定去英語角,對,在英語角準(zhǔn)能等到她。
入夏,人們總能看到一個騎山地車的老外,車筐里豎著錄音機,脖子上套吉它,后背堆起五顏六色的塑料板凳。那排彩色方凳密密匝匝地套在一起,高過了他的頭頂,方凳都是他掏腰包給聽客們買來的,而每個板凳上都用藍(lán)色油筆畫著蓮花形狀,上面用中英文寫著LOTUS(蓮)。
英語課上,杰弗瑞時常會情不自禁地講起他和蓮的故事,談?wù)撝袊廊藘?。每次提及蓮,他或是喜形于色或是浮現(xiàn)出痛楚的表情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是他的蓮。英語角的人叫他出示蓮的照片,他搖搖頭說,不行,你們可以盡情想象她的風(fēng)采,她的味道,僅僅是想象吧。
去年來聽英語角的人口口相傳地重新聚在一起,或許,他們中間能夠有人記住那個略微有些高傲,淡雅精致,氣質(zhì)有點像林黛玉的小少婦?
一個穿包身牛仔褲,露小蠻腰兒、翹屁股的年輕女子在杰弗瑞眼前晃來晃去賣弄風(fēng)情,磕磕巴巴地用英語跟他討論起性話題,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年輕女子的問話,雙眼卻像孫悟空一般放射出亮晶晶的藍(lán)色火星兒,貪婪地看著這個容貌姣好的女孩,他忍不住哈一口氣,搓搓手,用英語重復(fù)著他最愛說的那幾句話:呵,你真像我的蓮,對,沒錯,就是。
年輕女孩成了杰弗瑞釣上鉤的又一條美人魚。不久,杰弗瑞把她帶到自己租的留學(xué)生公寓,在那間混雜著汗臭的小蝸居里面,杰弗瑞便再次聽到了那個他極不情愿的請求:杰弗瑞,我離不開你,帶我去美國。
杰弗瑞打個激靈,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墻上的小型油畫上。他指著翠綠的松林,溪水旁的帳篷說:這就是我家,落基山下能聽見樹葉伸展、昆蟲振翅的山村,我是個地地道道的藍(lán)領(lǐng),做修路工,運氣好可以開開推土機,運氣不佳就要掄鎬打錘。說著,他伸出了粗壯的大手,指著堅硬的厚指甲和掌心上的老繭給姑娘看看繼續(xù)說,年輕時有力氣,而現(xiàn)在他只能干幾個月,等到夏天就來中國的這個城市辦英語角,為的是等待他只能在夢中溫存的情人——蓮。說完,杰弗瑞指指床頭上擺著的銀色相框。
中國女孩聽了他的話,仔細(xì)看看蓮的照片,還是做了一頓這美國半老男人床上的小點心,以后再沒跟杰弗瑞聯(lián)絡(luò)。
周六下午的英語角很快擴大到十幾人,女學(xué)員增多讓杰弗瑞更是喜出望外,就連月湖公園的門票他都不惜血本地給大伙兒統(tǒng)一購買,有位女編輯見他自己掏腰包給大家復(fù)印學(xué)習(xí)資料,主動承擔(dān)了復(fù)印的工作。
女編輯成了杰弗瑞的新女友,再后來,女編輯也從英語角消失了,杰弗瑞的女友便換成了英語角的另外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圖書館館員。兩個月后,女館員又不見了蹤影。雖說人們不便打探杰弗瑞的隱情,但,大家明明看著英語角有些女人給這老外獻殷勤,買小零食,下了課便肆無忌憚地跟著杰弗瑞回到他的留學(xué)生宿舍里過夜。
杰弗瑞似乎真的找到了皇帝的感覺。
想想自己年過半百,被三個妻子拋棄,走在美國大街幾乎沒女人拿正眼打量的人,踏上中國土地卻成了姑娘的偶像、少婦殺手,一時間他如同來到了人間天堂,揣著在美國掙的鈔票到中國消費,心理和生理需求、物欲和情欲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年輕漂亮的女人們爭先恐后跟他上床,甘愿坐在他冰涼的自行車后座,摟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身上跟他去雜亂吵鬧的留學(xué)生宿舍過夜,她們?yōu)榱耸裁?領(lǐng)略他的性能力還是為跟他去美國?他覺得自己成了幸福的老王子。
三年過去,又是一個五年。
每年夏天來辦英語角成了杰弗瑞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他等啊盼啊,望穿了雙眼也沒能見到口口聲聲住在他心靈圣殿的女神,當(dāng)年那個古典美人蓮的影子,他懷疑,那個叫蓮的女人一定悄悄地來過英語角,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他又偷偷地?fù)]淚走掉了。
杰弗瑞的“中國妻子”,“中國干女兒”,“中國干妹妹”不計其數(shù),他學(xué)會了到互聯(lián)網(wǎng)聊天室去找女人。他的半日情、一夜情居多,相思情也絕不超過半年。他的眼光越來越挑剔,四十歲以上基本上不考慮,圍在他身邊或遠(yuǎn)方想念的都是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五歲以里的女子。在網(wǎng)上,這忘乎所以的家伙還對他朋友寫道,他睡過的女人如果都肯為他生孩子,將是一個嶄新的“杰弗瑞民族”,而從這些女人身上,他再沒得到過當(dāng)年跟蓮相識的感受。
月湖公園英語角的照片登上了城市晨報,一個又一個的記者紛紛來采訪這個小有名氣、義務(wù)講課、不取分文,志愿游走于中美平民之間的文化大使。
5
這個冬天,杰弗瑞沒回國,因為他總算找到了另一個“蓮”,這女人說話的語調(diào)跟蓮都非常相似。
他的衣著還保持原有風(fēng)格,明黃鑲著寶石藍(lán)色布邊的羽絨服,里維斯牛仔褲,皮質(zhì)上好的大頭皮鞋,只是他臉上有了風(fēng)霜雕刻的痕跡,前腦門兒頭發(fā)掉得像電燈泡,后腦勺原先直徑跟核頭大小的馬尾巴現(xiàn)在被橡皮筋捆成一撮山羊胡子。他依然樂此不疲地每年舉辦著英語角,為尋找那個已經(jīng)悠遠(yuǎn)的蓮?還是因為他仍想證明自己不是被美國老婆貶為無賴的流浪漢?好像是,好像又都不是。
他騎著單車往家里走,回去等待那個模樣像蓮的女子。音像店里正在播放著杰弗瑞熟稔的《雪中蓮》,這是當(dāng)年在蓮房間里循環(huán)回放的歌曲,為聽這首歌,他放慢車速穿行在年味兒風(fēng)靡的大街。在他停下車子剛要上樓的時候,一顆鞭炮恰好炸在他的頭頂,杰弗瑞惱怒地朝樓上一看,扔鞭炮的陌生男人不懷好意地朝他撇撇嘴。
他怕惹事,上了三樓,掏鑰匙開門。突然,從身后閃出兩個壯年男人刻不容緩地擠了進來。杰弗瑞警覺地意識到,剛才扔鞭炮的正是眼前闖進來的其中一個。
倆男人進屋后揪住杰弗瑞的衣服領(lǐng)子,用夾雜著當(dāng)?shù)乜谝舻拇炙自捔R罵咧咧。杰弗瑞能聽懂他們在罵他:窮鬼,跑中國風(fēng)流,還當(dāng)皇帝,讓你當(dāng)太監(jiān)。
杰弗瑞掙脫開兩個男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打架?我,能打跑你們,來,試試?不許罵我!
你玩兒了我們老板的相好知道嗎,今兒你又把那女的騙來,吃了熊心豹膽?
倆男人邊說邊砸著杰弗瑞屋子里的暖瓶、茶具還有電腦。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床頭柜上有個相框,里面鑲嵌著“蓮”的照片,他們誤以為是老板的女人,搶過去揣進了懷里。
杰弗瑞看出兩個人的來由,明白了今天或是以后那個像蓮的女人再不能來了,見他們拿走真正蓮的照片,便跟頭獅子般撲過去,一手反擰過那個男人的胳膊,另一只手伸過去,要搶走那相框,他嘴里還不斷地念叨:她不是你們的那個蓮,是我原來的蓮。
相框掉在了地板上,杰弗瑞剛要俯身去撿,旁邊的那個男人說:蓮?蓮個蛋,我叫你到大街上蓮,老洋花子,脫褲子瞧瞧,剩下幾根狗毛,跑這兒找樂子,滾!
另外那個男人一邊罵一邊把相框狠狠地扔到了窗外,扔出去得有十米,相框碎了,杰弗瑞不顧一切地奔下樓。
杰弗瑞盯著呼嘯的北風(fēng)跑出樓群,跑到他房子的后窗,他要追回那張蓮在他手里惟一的照片,這是一張給他無數(shù)個尋找女人的理由并且跟隨了他八年,夜夜散發(fā)著蓮香的照片啊。
寒風(fēng)卷起了白色紙片、塑料袋、灰塵沙粒,炸成紙屑的鞭炮。杰弗瑞瞇起眼,吸溜著鼻涕,裹緊羽絨服朝那個相框落下的地方奔跑,他甚至一點兒也不在乎那兩個人是否會拿他房間里的其它東西。相框摔到樓下的剎那,他心里在說,完了,一切都將隨風(fēng)而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人捅了一刀,而傷口卻怎么都找不到在哪兒。接著,他體驗到了一陣實實在在的疼痛,就像在他心里活了很久的那個蓮被摔斷了腿,或許被摔得粉身碎骨。
相框被摔個稀巴爛,卻不見蓮的照片。杰弗瑞確信再也無法找到,剛要離開,忽見前方的冰河上覆蓋著薄薄的一張白紙,翻過來正是每天都陪在他床頭的身影。他順土坡滑了下去,照片也在隨風(fēng)遠(yuǎn)行,待他確實站在河邊,照片從冰凍的河面又一次被狂風(fēng)卷起不翼而飛。
料峭的北風(fēng)吹拂著杰弗瑞滄桑的面頰,掀起他細(xì)細(xì)的那一小撮兒馬尾辮,他依然凝視著腳下的冰河,剎那間,冰河融化在他眼里,一排又一排粉紅、潔白、紫色的蓮花相互簇?fù)碇?,從他的眼前飄走,帶著縷縷荷香緩緩飄到他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一去不返……
他離開了河邊,不愿立刻回到自己的蝸居,更想一個人在街道上走走。黃昏落日讓他領(lǐng)略著無盡的寂寥和蒼涼,他忽而覺著自己如同大夢初醒,原本尋找的蓮不過是一個紙蓮,是一朵虛幻的云朵,多年來自己的身心不正是把那片云遮擋或是被那片云掩住嗎,他吸吸鼻子,空氣里沒有蓮的芳香,吸進的全是漫天的沙塵。他不再需要找什么蓮,也不需要去辦什么英語角,明年自己就六十歲,看看粗糙的大手,厚厚的指甲,癟癟的錢包,不再強悍的生理機能,憑什么老是找年輕女人?找一個在經(jīng)濟上能完全獨立的中國老女人,管她長相好壞,只要能打開通往彼此靈魂的窗戶。
春節(jié)后,杰弗瑞終于在涉外婚姻登記處領(lǐng)了中國結(jié)婚證,女人正是前幾年跟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圖書館館員,她其實僅僅四十五歲,在杰弗瑞的眼里卻被當(dāng)作十足的老太婆。雖說女人也是寡婦,老點、胖點,畢竟手上帶著大鉆戒,兒子在英國讀書,大房子里珍藏著值錢的古董,算有錢人,杰弗瑞甚至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比娶了那個當(dāng)年無依無靠、瘦小清貧,動不動就流眼淚的蓮更踏實和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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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瑞跟他新娶的老婆在金碧輝煌的友誼商店流連忘返,有一個內(nèi)褲的品牌令杰弗瑞大吃一驚,他想起蓮跟他最后分別那天,氣憤地把一團內(nèi)褲扔過來,他隨手裝進了書包,那團內(nèi)褲他用了好幾年,有的至今還舍不得扔掉。他看到擺在柜臺那個跟他的一模一樣的內(nèi)褲竟然標(biāo)價280,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請售貨員小姐拿出來,問一問,摸一摸,跟蓮給他買的絲毫不差,他立刻覺得自己的下身火辣辣地灼熱,當(dāng)年的蓮不經(jīng)意為他買的內(nèi)衣竟如此昂貴,是因為愛他還是有花不完的錢呢,為什么要給他買這么值錢的內(nèi)衣?
看什么?杰弗瑞太太踱著高跟鞋湊過來,發(fā)現(xiàn)他手里的內(nèi)褲每條標(biāo)價280塊錢,不屑一顧。
爛褲頭兒賣這么貴,瘋啦!我給你買的內(nèi)衣好得要命才八塊錢!說罷,她硬是把杰弗瑞拽走了。
飛往美國的波音飛機上,杰弗瑞和他中國太太正靠在座椅上專注地看著飛機上播放的電影。
坐在杰弗瑞身后的一個小女孩兒見他有些枯黃的那縷馬尾巴被一根橡皮筋勒著垂在腦后便調(diào)皮地拉了一下他的頭發(fā)。杰弗瑞轉(zhuǎn)過頭來,做個鬼臉兒,用他干裂的大手撫摸著后排金發(fā)藍(lán)眼睛小姑娘緋紅的臉蛋兒。小姑娘噘噘嘴,把他的大手用力甩開。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和熟悉的臉龐如夢如幻地出現(xiàn)在杰弗瑞的眼前,他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蓮,是你?你還是老樣子啊l
哦,您認(rèn)錯人了,我女兒淘氣,冒犯您了吧,對不起。這位用英語說抱歉的女人的表情首先是遲疑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她矢口否認(rèn)了蓮的稱謂。
實際上,她正是當(dāng)年的蓮,杰弗瑞在中國英語角苦苦等待了八年的蓮,那個揪住杰弗瑞頭發(fā)的小姑娘正是八年前那個美麗少婦懷上的孩子,是老杰弗瑞的女兒。此刻的她卻像得過失憶癥的病人一樣面對眼前的杰弗瑞。
剛才揪住杰弗瑞頭發(fā)的大眼睛高鼻子小洋妞兒湊過來,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杰弗瑞,依偎在母親的懷里。蓮管那女孩叫琳達(dá)。
杰弗瑞皺皺眉,又跟琳達(dá)做個鬼臉,吐吐舌頭。
陶瓷般精致的女人莞爾笑笑,拉走了女兒。八年了,她臉上增添了高貴和喜氣,卻沒有增添一根皺紋。
太太,難道您從沒去過英語角?女孩兒可真漂亮。杰弗瑞湊過去,繼續(xù)追問那個跟蓮一模一樣的女人。
女人嘴角掠過一絲不屑,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轉(zhuǎn)過身去。
這時候,杰弗瑞明明聽見一個外國男人同樣用英語喊著:蓮,蓮,快,叫琳達(dá)到這邊兒來。說話的是一位英俊瀟灑、金發(fā)藍(lán)眼睛的白種人,
空姐禮貌地請求他們不要堵住飛機上本來就狹窄的通道。
杰弗瑞看著眼前的三口之家,不想再說什么,面對光彩照人,不愿相認(rèn)的蓮,還有蓮身邊那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帥哥,他何止是自慚形穢,內(nèi)心還隱隱咀嚼著難以名狀的苦澀和卑微。旅途中他不停地點頭,搖頭,自言自語,忽然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預(yù)感,有什么更深的謎底藏在蓮的眼睛和聲音里,但那似乎早已屬于了另一番天地,那謎底將使他的思緒永遠(yuǎn)無法寧靜卻也永遠(yuǎn)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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