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是首歌

1

石生對三木說，我給你的明亮找個女人吧！

石生說得很隨意，三木聽得也隨意，不想明亮卻聽得認真，聽到心上了。

三木挑著貨郎擔子在前面走，兒子明亮在后面緊跟。昨夜剛下了場透雨，山村的路便很泥濘。三木不敢走太快，泥濘的路讓人不踏實，更何況兒子的眼看不見路哩。

銅鑼響器在空中搖擺著進了楊家村。三木對身后的明亮說，兒啊，跟緊一些，小心村長石生家里的那條狗！

明亮小聲應著，說爹，不怕的，有你在，怕什么呢？

三木把擔子卸下來，抬頭看天上一朵白云慢慢飄動著，便覺得自己的心也是這樣的，也是飄飄的，而且沒有根基。這樣的思緒一閃而過，他忙吸了口氣，平穩住自己。

兒子失去了眼睛，但心靈是敏感的。他得保持一份輕松，好不讓兒子感覺到他的失落，否則會在心里平添一份不安的。

三木含辛茹苦把明亮拉扯大，沒料到明亮五歲時生了一場病。病是小病，三木卻輕信了土郎中的話，耽誤了寶貴的治療時間，便讓明亮這一輩子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每每想起來，三木就止不住憂傷，止不住埋怨。猶如一枚嶄新的釘子，鋒利地砸進舊傷口之中，讓自己時常的感覺到疼。

三木知道，埋怨是不能夠讓明亮重新看到光明的，也便盡心把明亮照顧好，用自己一雙粗大的走村串戶的腳和一副貨郎擔子把世事滄桑跑盡，把明亮慢慢養大。

明亮一晃便大了。三木不放心明亮一個人在住所里，便把明亮帶在身邊，自己走到哪里就把他帶到哪里。用三木的話說，自己是明亮的眼，是明亮的腿，眼和腿是形影不離的。

村長石生遞了支煙給三木，說你進了村再搖你那響玩意兒，我可就沒收了，吵得人心煩哩！說的時候，沖三木笑。

三木安排兒子坐下，說石生啊，我這是給自己打氣哩！再不搖得響一些，精神氣就沒了！

石生家里那條狼狗吐著肉紅的舌頭趴在擔子旁，盯著明亮不動。明亮早已覺察，不喊爹，只是睜大一雙早已不視物的眼盯狗。好半天，人狗都不動。

還是石生村長家的可見物的狗見過世面，覺得老豎著雙耳朵怪累的，也討不到便宜，便起身搖著尾巴走了。

石生盯著明亮說，三木啊，這多年了，你不容易啊！好在看這娃雖然眼睛瞎了，但還蠻靈醒的，趕明日我給他找個女人，免得你這一把年紀還滿山村里跑！

三木嘿嘿笑著，說，那才好哩！

出了楊家村，剛走了一會兒，天便下起了雨。三木叮囑明亮趕緊跟著，然后一起走進路邊一個廢棄的磚窯里。

三木席地而坐，拿出煙來抽。

雨下得很密，磚窯里很悶，煤和土的味道在雨里舞蹈。

明亮說，爹，這是哪兒啊，悶得有點喘不了氣。

三木只說了聲磚窯后便沒再做聲，叭嗒著抽煙，順手拿貨架上的毛巾擦額頭的汗，看雨慢慢地下，心里卻急。

明亮伸手在窯壁上摸了一會兒，然后坐下來仰頭看黑黑的窯頂，半天不動！

雨還在下。三木嘆了氣，說，明亮，想什么呢？

明亮把頭低了下來，說，沒想什么哩，這里面好黑的，我都看見你的煙火了，一點點燃著，是紅色的，一閃一閃的，天上的彩虹也是這樣的顏色吧！

三木心里驀地一動。石生村長的話，兒子可是聽進去了。兒子眼里有顏色了，心空也就開了啊！

回到住所，三木做了飯，兩人吃了后，便坐到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打發冗長的日子。

說起來三木一直是存著心的，每走一個村子，他都要暗自留意，看有沒有一個女人適合兒子。

可三木走了方圓幾百里的村子，卻都沒有對上目標。

三木不氣餒。心里想，自己的眼睛是清晰的，未必找不到一個適合明亮的女人，慢慢來吧！

石生村長的話響在耳邊，不可當真，也不可不當真，那就順其自然好了！三木這樣一想，卻不再輕易走進楊家村。三木知道避嫌，同時也不想尷尬。

直到那天的到來。

2

那天說來也巧。三木出門的時候和往常一樣，低著頭擔著擔子，倒是仰著頭走的明亮一聲輕輕的口哨，一只灰白喜鵲“嗖”的一下便飛了過來，沖明亮啾啾鳴叫。

三木便來了勁，帶著兒子直接趕往楊家村。一路想，怕是兒子今天有好事哩！莫名地，三木心里涌滿了激動。他知道這多少有點荒唐。既然是荒唐，那就荒唐著吧，也不是什么丑事。

薄霧掩映下的楊家村安靜而清爽。三木把銅鑼響器高高地舉起，正準備搖響的時候，一下子想起石生村長的話，便硬生生地放下了。明亮小聲說，爹，怎么不搖了呢？

明亮便說，爹啊，有人在看你么？

三木不說話，只呆呆地看村頭草地上坐著的女人。

女人是三十里外夏家村的，嫁到楊家村已經有10個年頭了。去年春上吧，對的，是去年春上。三木腦子飛快地轉著，去年春上被男人給一腳踹回夏家村，何以又回到楊家村呢？

女人安靜地坐著，拿眼望三木。當三木有意識地迎接目光的時候，卻發現目光的盡頭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兒子明亮。

三木竊喜。心想，這是好事啊！明亮長這么大，還沒有人正眼看看的。

石生村長家的狗這時候貓腰奔了過來，盯著明亮一陣猛叫。

明亮下意識地下蹲，就在他準備摸起腳下的一塊石頭的時候，狗已經趁勢沖了上來。

還沒等三木反應過來，女人的身子便貼近了明亮，而且抬腳踹向狗的肚子。狗嗚嗚地低咽著，鉆進了路邊的田里。

三木便對女人有了好感。好感的思緒一來，便把臉皮遮擋住，進了楊家村后直接找石生村長。

你幫我明亮找個人家吧！三木說的時候，不敢拿眼看石生，也便沒有看見石生驚得半天嘴都沒合上。

三木啊，你還給我來真的啊！

石生村長，上次你說了之后，我回家好幾夜沒有睡踏實了。我想，我還真得給我的明亮找個女人哩！我年紀也大了，不可能把我的明亮帶在身邊。再說了，就我這個樣子，我也不可能陪伴我的明亮一輩子是吧！

石生便沖三木笑，好啊，好你個三木，你看我們倆這把年紀，在這里說話站著不腰疼了，現在哪有配得上你明亮的女人喲！

三木就笑，說你有辦法的！

石生便笑，說好你個貨郎，你可是有備而來的啊！她看上你的明亮，是你明亮的造化。可咱丑話先說在前頭，這女人可是結過婚的，當年還很風光，卻被不爭氣的丈夫一腳給踹了，落得現在孤身一人。你的明亮要是不嫌的話，我就媒人一把撮合這件事。

三木搓著手，一個勁說好。

石生安排酒讓三木喝，苞谷酒很帶勁，三木喝得臉紅，說村長你真夠意思，我明亮就交給你了。

石生說，趁你現在還清醒，我與你說，這女子可是有神經病的，還上錯床。你明亮眼不好，你不能把你的明亮往這樣的一個女人床上推。我看還是算了吧！你我老相識了，不能夠害你，更不能害我那侄子！

我看那女人倒不是個有病的樣子。慢慢過吧！兒女自有兒女福，放他在你們楊家村， 比什么都放心的。

三木邊喝邊說，眼淚不自覺往下流。這孩子命苦啊！我是沒能力了，以后的日子得靠他自己啊！

三木抬眼的工夫，看見兒子明亮還坐在村長家門口的石頭上，想著還應該詢問一下兒子的意思的。

3

其實三木在楊家村村口第一眼看見那個女人的時候，便在心里認定了會與明亮有一段緣的。二十年前的事總會在他的腦海里閃現，那個時候的三木還比較年輕，挑一副擔子走上十來里地不帶歇氣的。那一天，準確地說是清晨，他被楊家村村口一群喜鵲的叫鬧聲吸引了，走近了看見一個嬰兒躺在村頭的草地上，把年輕的三木嚇了一大跳。三木緊張地四下張望，然后頭也不回地抱著嬰兒離開了這楊家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三木沒有進入楊家村。等他再進入楊家村的時候，明亮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三木曾有意識地打聽當年誰家丟棄了一個孩子，但一切只是空白。

三木對明亮說，爹和石生村長說了，準備給你說個女人，就是那天村口的那個女人，模樣兒很好，是夏家村的，我知道這一些情況，惟一不好的是人家結過婚。你了不要想那么多，要是能娶了她，倒也是你的福氣。

明亮不說話，坐在角落里安靜著，像一塊棄于荒山的煤。三木不敢看，挪開眼睛小聲問，心里不愿意么？

明亮不回應。一連幾天都是安靜地坐著，也不隨三木走村串戶。三木心里急，卻不能夠表露出來。他得讓兒子想明白，想透！

明亮回應了，對三木說，爹，我不想。

三木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兒啊，爹年紀大了，帶不動你了，把你的生活安穩了，是爹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啊！聽爹的啊，那個女人能夠好好過日子的。

明亮黑黑的眼窩里不知什么時候溢出了淚水。爹啊！我心里明了的，只是擔心你一個人生活，身邊沒有人照應，我不能夠自己找個人過日子而不管爹你啊！

明亮不言語，只是把三木緊緊摟住，說，爹，那我就同意！現在我想到你的背上，再一次感受你的力量。

三木含淚說好的，好的。說完把腰彎了下來，明亮麻利地上到三木的背上。好半天明亮沒有動。三木感覺到明亮的身子在抖動，便輕輕用手拍明亮的腿。

明亮兒啊，樹大了要自己去迎風的，你的眼睛不好，但我知道你的心巧，你好好用心，好好和女人相處，會過上好日子的！

明亮沒有言語，只輕輕拿拳頭揉三木的背。

爹，你的背彎了，我知道那是擔子壓的。以后人少擔一些，也少跑一些村子。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好的！我跟隨你走南闖北，沒有過不去的溝坎的！

明亮就這樣留在了楊家村，和那個女人在一張床上過起了日子。石生村長專門安排人騰出一間原來生產隊的用房，給明亮和女人住，算是給他們一個家。

女人安安靜靜的，整天也不怎么出門，卻一個勁地避床上的明亮。明亮知道是女人以前的男人經常打她的原因，便在地上鋪了床。

半夜里有一回女人鬧起來了，叫喊著殺人啦。明亮便起來坐在女人的身邊，把女人用力抱住。

女人便拿手打，明亮沒有還手，只是緊緊地抱住女人。女人掙扎著，脫不開后，便低頭拿嘴咬。

明亮忍著，任由女人咬，直等到女人慢慢安靜下來。明亮把女人放在床上，等女人安靜睡去，然后到地上自己的鋪上，感覺手指頭上粘糊糊的，他知道那上面流著血。

明亮就那樣坐著，不知道太陽是什么顏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升起，只是感覺心里頭苦，黑黑的，在眼前遮蓋著，有如巨大的墻壁順著眼簾倒下來，砸在他的心上，令他半天喘不過氣來。

明亮慢慢讓自己安靜。爹不在身邊，一切只能依靠自己。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忍著，不能夠松勁。

三木想明亮，總是繞著路到楊家村來看明亮。三木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十分空虛，擔子還是那副擔子，卻是沉多了，走不了一段路，便要停下來歇氣。三木明白，自己的氣泄了，便更加的想兒子，怕兒子明亮也這樣，畢竟女人還是不讓人放心的啊！

三木搖響銅鑼響器，響聲處，明亮便不知道從什么角落里跑了出來，一群雞鴨立即振翅散了。

明亮朝三木喊，說爹你來了，我過得好著哩！你看，都長肉了，我都感覺得到哩！說著，便用手捏自己的臉。

三木看明亮的同時，也是看女人。女人給三木倒了水喝后，悄悄地躲在一邊，伸出頭來看，不說話也不往外走。

兒女自有兒女福，就算你成天看著，他要是過不好，你也是沒什么辦法的。三木把氣嘆在心里，不讓兒子和女人感覺到。

4

石生村長找后山石料廠的頭兒，說讓我們村的明亮到你這里砸石子，找口飯吃吧。

頭兒有些猶豫，說那是要眼力要力氣的活，他行么？

石生村長說，明亮心靈著哩，讓他試試吧！

三木便開始到后山的石料廠里砸石頭。活兒很簡單，就是在一塊鐵板上用一個小的皮圈圍成一個圓，然后將石子放進去，拿小鐵錘砸碎。

明亮摸索著，用左手將石子抓起來，放在皮圈內，然后右手掄起鐵錘砸下去。起先的時候，鐵錘總是往明亮的手上跑，搞得手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明亮咬著牙堅持，等石子放好了后，再砸下去。慢慢地，也就把握住了放石子與下錘子的節奏。石子與鐵錘的碰撞聲頓挫交疊，在山谷里回響。

三木抽了個空，在一個早晨進了楊家村。銅鑼響器在清晨的山村響得格外的清脆。

村民們都過來招呼，說三木你早啊，怕是昨夜離村子不遠吧！你也是的，還在擔心你的明亮吧！你明亮過得好哩，有女人暖腳，還能夠砸石子賺錢，可是比你活得滋潤。

三木想笑，卻發現被早晨的露水沾濕的臉一下子變干干的，如涂了一層蠟一樣，十分的不自在。其實三木想是從村民那里知道一些兒子的情況的，只是這會兒他已經沒有了交談的欲望。

三木敲明亮家的門，屋里半天沒有應聲。三木覺得奇怪。手上的勁大了一些，門便開了，原來門沒關。

三木心里說，這怎么能行哩，哪像過日子的樣子啊！

三木便想到石生村長說的女人愛上錯床的那句話，心里便緊緊地揪了一下，想著沒有光明世界的兒子，日子過得可是難啊！

沒來由地，三木有了哭的感覺，一大早存著的好好看看兒子的心情一下子全沒有了，相反，卻涌滿了擔憂和無助！

屋內冷冷清清的，亂著一地的雜物。

三木看了一眼床上，明亮正和女人躺著，倒也心安了許多，覺得在一起了，說明過日子有了基本的共融。便對床上的兩人說，好好過日子吧，看見你們都不容易，我有多大能力便使多大能力，幫幫你們吧！

其實，三木的銅鑼響器響起的時候，女人便一把將地上睡著的明亮給拽到床上，也不說話，只是讓明亮在自己身邊躺下。

明亮下了床，拉過爹的手來，讓三木的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搓揉。

明亮說，爹，我好著哩，你看我的臉上又長肉哩！你好好摸摸，看是不是這樣？

明亮拿自己的雙手用力按住三木的雙手，在臉上搓揉著。三木分明感覺到那雙手在抖動，正貪婪地在自己的雙手里獲取力量。

三木抓起明亮的手一個勁地看，看上面的傷口，看上面的老繭，看得心在抖。

孩子，我們還是走吧，離開這個地方，和爹一起，不要在這里受罪了。

明亮說，爹，沒事的，就是不小心砸了一下，你沒有必要這樣的，我好著哩，我現在可以干活了，我自食其力了，也像個人樣了，我還要好好過日子哩！

三木腳步沉沉的，出門的時候，下意識地轉過身來，對床上的女人和地上的兒子說，我來看看你們，一回兩回便行了，來多了你們會煩的，也沒有什么意思。你們走在一起不容易啊，要好好珍惜，要相互維護好你們的家，把你們的小日子過好，過踏實，讓村里人看看你們是有能耐一起好好生活的。

5

再到楊家村的時候，三木沒有用銅鑼響器發出聲音，只是靜悄悄地到明亮家的門口。他不想讓兒子和女人知道。他要做的便是安靜地在一旁注視，然后安靜地讓自己離開。

三木知道自己無法對明亮放心，也便用這樣的方式表達。

有時候明亮坐在門前的椅子上安靜地曬太陽，不時拿手趕近身邊的蚊蠅，臉上露出安詳的神態。有時候女人坐在門前洗衣服，不時拿衣袖擦額前的汗，招呼屋內的明亮別亂走動。小心摔了。

想著小倆口的日子這樣過著，也還是不錯的。三木這樣一想，心里便有了欣慰。

明亮每天到后山的石料廠里砸石子。鐵錘下落處，就有清脆的石子破裂和碰擊鐵板聲音。聲音抑揚頓挫，在山谷里回蕩。

明亮再也不會砸著手了。他的眼現在可以感覺白色的石子在眼前飛動的影像了，并且已經能夠把準石子的大小以及來去的方向。

石生村長家的狗沒有再與明亮斗氣了，相反有時候還給明亮帶路，讓明亮順暢地從屋里走到后山的石料廠里。

這天，隔壁家的小元到石料廠里來玩，看見明亮在低頭摸索著砸石子，便覺得好笑。

瞎叔，你還蠻有興致在這里砸石子啊，你女人在家里跟人家在床上砸蛋子哩！

明亮沒動，手里揚起的鐵錘半天沒落下。

我不信，你瞎說的，你可不能夠欺負我這個看不見世界的人。我還要砸石子哩，我要活著哩！

明亮說的時候，摸了兩枚大石放在鐵板上，然后用力砸了下去！

瞎叔，你手上有血哩！

明亮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動著，白白的眼球使勁往上翻，好像拼命地要掙脫這一道沉重的黑暗一樣！

誰說我的手流血了啊，那是汗哩。明亮說著，拿手摸索著找到砸傷的地方，摸著已經破裂的皮肉，然后用力一扯。看見了吧，我的手上沾了一小塊破布頭子，扯掉便沒事了哩。

風涼颼颼地往滴著血的手上面吹，明亮的眼角不知怎么就流下淚來了。他想著趕緊回到家里，狠狠打女人一頓。可他的眼瞎，不光看不見眼前的世界，連內心感知的世界這個時候也已經亂了，全部充溢著的是憤怒、不平而又無可奈何。

女人正窩在床上沒動，見明亮回來了，便問，怎么回來了呢？

明亮沒有回應，只是皺著眉頭嗅床上的味道。

明亮知道女人身上的味道和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旦有了外人，他肯定能夠把它給嗅出來。

女人說，你個狗鼻子亂嗅什么？

聽女人說完獨自一個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等覺得身子暖開了，才朝屋內的女人說，我餓了，要吃飯！

這樣的時候，明亮開始想爹了。想的時候，他會張著耳朵聽村里村外的聲音，想三木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手里的銅鑼響器輕輕一響，他會急急地跑過去，然后趴在三木的肩頭，不哭，不笑，只是想緊緊地擁抱。

6

石生村長從鄉里回來，路過明亮的門前。明亮正坐在小竹椅上愣神。石生喊了聲明亮。明亮騰地站了起來，手里捏的一枚石子便朝門前一只正覓食的雞飛了過去。

石生村長便知道明亮心里頭有氣，不自覺一嘆。石生村長走近明亮，拿手拍了拍明亮的頭，明亮娃，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哩。

明亮女人從屋里跑出來，拉明亮的手，說還不快請叔到屋里坐？明亮便喊叔，說屋里坐吧。

石生村長喝了口水，看木訥坐著的明亮，看低頭撫弄自己頭發的明亮女人。陽光從土坯房頂的玻璃瓦上透了進來，照在有些灰塵的土地上，安靜而清冷。石生突然覺得心里頭空落落的。

說起來你們小兩口走在一起不容易啊。剛才鄉里召集各村開會，落實上級扶貧濟困各項措施，在原有52元救濟標準的情況下，再結合各村的實際每戶每月增加28元。說起來這點錢并不能夠解決像明亮這樣特殊群體的根本生活問題，但如今農村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要徹底解決還有一段路需要走。

好在眼前你們兩口子都還年青，都有力氣，攢足了勁齊心過日子，這日子就能夠過的，而且會越來越好的。

石生把鄉里的情況說了。石生說的時候，把明亮和明亮女人的手拉在一起，你看你們倆在一起多好啊，要好好地珍惜，相互照應著過著日子。上級給你們救濟的錢雖然不多，但也是黨和政府對你們的關懷，沒有忘記你們這些特殊群體。更重要的是你們要齊心了，心齊了再多的困難也會過過去的。另外，村里給你們倆勻出兩畝地來，你們好好地種，再把門前屋后的空地收拾了，種點菜，好日子會從你們的雙手里過出來的。

明亮在山頭的石料廠里忙著，女人在地里、屋前屋后忙著。地里活重的時候，明亮會把重擔挑在自己的肩上，讓女人少挑一些在前面帶路。女人沒事的時候，會提著籃子給明亮送飯，然后安靜地在一旁砸石子。

晚上的時候，屋里經常沒有燈光。女人說，明亮眼里有光哩，用不著點燈。明亮說，女人嘴里有光哩，說到哪里便亮到哪里。慢慢的，兩個人在屋里，小小的話說個沒完。

7

喜鵲再次叫的時候，是在一個多云的早晨。女人給明亮穿好衣服，說你在門口坐坐吧，我把屋里收拾一下。

明亮便坐著，聽女人收拾清掃的聲音，覺得好踏實。就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喜鵲在門前那棵苦楝樹上叫了。令人意外的是，喜鵲不是一只，而是兩只，并且歡快地在一唱一和。

明亮說，喜鵲兒餓了哩！

女人說，明亮啊，走，我們到后頭池塘里抓魚去。

明亮抓住女人的衣襟，跟著到了村后的池塘。一大塊石板向池塘延伸，借助幾根木樁，穩穩地立在池塘邊上，供村人洗衣洗菜。

女人拉明亮慢慢走到大石板上，然后說，你就蹲在我身邊，不要動，前后可都是水。

明亮眼前便有水的印象在流動，流著流著，眼前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晃動。心想，這便是自己的女人了，總算看見自己女人的身影了，而且慢慢在水面上生出暖暖的氣息來。明亮慢慢品吸著這份氣息，說，這水不深，怎么天空都在里面了呢？

女人一笑，說哪有的事？

明亮沒有爭辯，拿手夠著身子撥弄水。

女人的手打了過來。你等一下，我正在往水里下飯箕哩！你這一弄，還不把魚給嚇跑了啊！

明亮便老實地蹲著，感受女人在耳邊喘出的氣息。

女人伸出手來，說，你也試試吧！小小的魚兒在水里一下一下地咬手，都讓人受不了！

明亮慢慢把自己趴在大石板上，然后卷起袖子，慢慢把手伸到水里。水慢慢浸濕他的皮膚，慢慢淹沒他的手，沒有一絲的聲音，安安靜靜的，整個世界也一下子無聲無息了。

慢慢地，便有小魚兒來親明亮的手。明亮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趴在大石板上，集中精力感受魚兒親他的手。他感覺到了，一條又一條的小魚兒在往他的手上撞，而且還張著嘴親他的手，圓圓的嘴，很柔軟，在他的手上游動。

女人用手將飯箕從水下慢慢往上升，等到快出水面的時候，猛地用力，便將飯箕整個端出了水。水從飯箕的空隙里流走，剩下的則是幾十條寸長的小魚兒在飯箕里不停地跳動著，十分的熱鬧。

來，明亮，你來，把手伸過來，這是魚哩，你摸摸！

明亮用手輕輕去碰正跳著的小魚兒，心里想，女人還真了不起，能夠想得出這樣的好辦法來。

晚上，天下起了雨。好長時間沒有下雨了，明亮對女人說，下雨了天便干凈了，我也便可以從干凈的空氣里看見你哩！

女人便說，是啊！我好看著哩，我也盼這樣的時候！

三木在這個夜晚從十里地外的陳家村出發。三木想明亮了，想明亮在雨里愛長癬，渾身起滿了紅疙瘩，癢癢的，自己還喜歡拼命地抓，常常是結滿了血疤。三木想起來便心疼。

三木深一腳淺一腳到了楊家村。微弱的燈光射在明亮家小屋的窗外，和在雨里，有著朦朧的春意。

三木把自己一雙大腳給踮了起來，隔著窗戶往屋內看。

三木腳有點發抖，眼開始發光。

女人對明亮說，快洗洗腳吧！

明亮嘿嘿地笑著，說，我不我爹這個時候誰給他洗哩！

女人說，等天晴了，去把爹接來，我替他洗。

明亮嘿嘿笑出了聲，對女人說，這是你說的啊，你說的啊！天晴了，我就去接！來，拉勾！

三木走出楊家村，忘了穿雨衣，不一會兒衣服便濕了。三木感覺不到絲毫的涼，反而笑笑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雨里踩出水花。

路邊開始泛青的稻秧里，有淡淡的香隨雨飄來。

作者簡介:朱春生，男，1974年出生，湖北武漢人，主要從事小說和散文創作，曾獲解放軍軍事文學獎、天津市文學新人獎。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