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養(yǎng)狗,本來是為了殺它吃肉的。幾個月前,他已經(jīng)把那條大點(diǎn)的狗殺了。他把它拉到樓下賣家禽的人那里,沒多久,拎回來的就是一團(tuán)模糊的狗肉。
像房東這樣打算的人,大概不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租房區(qū)乃至整個城區(qū)的狗忽然多了起來,報紙和電視臺也在大聲疾呼,狂犬病已造成了很高的病死率。居委會和公安部門為此三令五申,在墻上貼了告示,說不準(zhǔn)私自養(yǎng)狗,違者罰款之類。但沒什么用。就像樓下的菜市場,不知被城管打擊了多少次,照樣占道經(jīng)營,把一條擁擠的小街弄得又爛又臭。
我在這里雖已租住幾年,但和土著們沒什么交往,說實(shí)話,我對他們并無好感。他們的性格是刁鉆農(nóng)民和潑辣小市民的混合體。現(xiàn)在的房東算是我的歷任房東里為人最好的,不歧視外地人,房租比別處低,到了收房租的日子,也不急。聽一個租住在附近的朋友說,他那個房東在收房租的頭天晚上會興奮得睡不著覺,第二天一早便來敲門。房租也被巧妙地抬高了幾次。我這個房東雖然也有可能像其他房主一樣,把租戶的電表或水表撥快一點(diǎn),電費(fèi)和水費(fèi)略高幾分錢,但大家都這樣,也就不能怪他。
我們房東在這個城中村條件大概算得上中等。好的他比不上,旁邊一條巷子里,連著有幾棟七八層高的樓房,方方正正,裝修豪華,由弟兄幾人所擁有,聽說老頭子以前是做干部的,給兒子們弄下了偌大的家產(chǎn)。差的,房子只有一兩層,又低又矮,好像被什么擠平壓扁了。我們這棟樓有五層,房東住頂層,其他的房間本來都是出租的。每層住了兩戶,算起來,一個月也有兩千多塊錢的房租,這在中部不發(fā)達(dá)地區(qū),也算可以了。有班上的更好,沒有班上也不要緊,在樓下賣賣菜,擺擺水果攤,打打牌,日子過得比城中心的那些下崗工人舒服多了。
幾年前,我們剛搬過來的時候,男房東還在什么地方上班,女房東在巷子口賣魚。魚是男房東從郊外拉來的,估計路也不近,他每天清早三四點(diǎn)鐘起來,我聽到他的腳步,還有雨褲的摩擦聲。然后是開鎖。三輪車停在樓下的過道里。回來時天已大亮,我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氣。男房東體態(tài)肥胖。上班時,他總要拎些魚、肉、蔬菜過去,我們便猜想,他可能在單位上做廚師。女房東長得瘦。人好說話。她的魚總是很早就賣完了。經(jīng)常聽到她在砧板上的剁肉聲。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很少吃魚,大概天天與魚打交道,嫌它們腥,就像我,天天看字寫字,也容易反胃一樣。他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已經(jīng)出嫁,我們搬來時,看到她挺著個大肚子。沒多久,她就生了。后來又生了第二胎。第二胎是男孩,房東說起此事是歡天喜地的。自從女兒生了第二胎,房東賣魚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經(jīng)常看到女房東一手牽著外孫女,一手端著小碗,走幾步就蹲下來喂孩子一口。孩子吃了幾口就開始不老實(shí),她必須小跑著才能趕上。男房東對付孩子沒什么耐性,往往大吼一聲,他吼,孩子笑,他吼到一定時候,也跟著笑。幾個月后,女兒又出現(xiàn)了,懷里抱著男孩。同來的還有女婿和一輛突突響著的摩托。摩托停在樓道里,有人經(jīng)過,報警裝置便會發(fā)出怪叫。后來一聽到那突突突的摩托聲,我們便知道是房東女兒一家來了。一星期要來好幾次。又過了幾個月,女房東手里是兩個孩子,一個抱著一個跟在后面跑。這時她完全不能賣魚了。女兒讀過中專,在不遠(yuǎn)的百貨大樓城東超市做事。每天中午或晚上,都在這里吃飯。兒子從一所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后,不好找事,又花錢到旁邊的大學(xué)去讀了兩年。女房東說,兒子學(xué)的是電腦。她大概以為學(xué)電腦是一門很高級的學(xué)問。男房東說,自從給兒子買了電腦,家里的電費(fèi)和上網(wǎng)費(fèi)要幾百塊。有時候,兒子會帶幾個男女同學(xué)來玩,兩位房東便忙了起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買菜弄飯。這時,那兩條狗一大一小,竄上竄下。樓道里平添了許多擁擠和吵鬧。
說實(shí)話,對于狗,我也沒什么好感。我有個朋友,附庸風(fēng)雅養(yǎng)了一條卷毛狗,天天給狗洗澡。晚上,那狗會跳上床來擠在他和老婆之間。很多時候,還是要把人和動物區(qū)別開來的。對孩子,你要把他當(dāng)孩子,對狗,你也要把它當(dāng)作狗,不要把孩子和狗混為一談。可實(shí)際上,現(xiàn)在很多人把孩子當(dāng)成了狗,把狗當(dāng)成了孩子,這樣就容易出問題。
本來以為,那條大狗要到冬天才引頸受戮。北京東路的那幾家狗肉店,這個季節(jié)是不會開張的。可不知為什么,房東提前把它殺了。
我不是機(jī)械的動物保護(hù)主義者,甚至相反,我覺得城里人養(yǎng)狗實(shí)在討厭。比如你正在午睡,它們猛然叫了起來,你的午睡就完了。尤其是,看到一條狗沒來由地對著你吠叫,你的外鄉(xiāng)人的感受就更強(qiáng)烈了。你猜想,那條狗也是用方言吠叫的。
見一條狗成了房東桌上的菜肴,我暗暗高興。
大狗主動獻(xiàn)身或英勇就義之后,只剩下了小狗。有那么幾天,它悶悶不樂的,孤零零地蜷伏在那里,大概它已預(yù)感到自己將來的不幸命運(yùn)吧?在后來的日子里,它似乎故意讓自己長得很慢,以至和半年前幾乎沒什么區(qū)別。
沒有了大狗,小狗膽小了許多,以前它老是充當(dāng)大狗的幫兇。見大狗沖著你吠叫,它叫得比大狗還兇。見大狗追你,它追得比大狗還快。現(xiàn)在,如果我上樓,它頂多不過躲在房東家的門洞里警惕地打量我兩眼。它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孤獨(dú)。
幾個月前,女房東說兒子要結(jié)婚,讓我們搬家。她一再向我們道歉,說不好意思,實(shí)在沒辦法,兒子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要結(jié)婚了,隔壁那戶人家,兒子比她兒子還小,孩子都生出來了。她說兒子結(jié)婚后,“老兒”兩個住樓上,她和男房東住樓下。起初我沒聽懂,以為她兒媳還要把父母接過來同住,后來才知道這里的方言是把自己的兒子叫“老兒”的。這種稱呼倒是有趣。我忙說兒子結(jié)婚是大事,我們馬上重新找房子。她說結(jié)婚定在明年三月八號,他們要在此之前對房子作一些簡單的裝修,本來她可以要隔壁這間,但小了點(diǎn),雖說到時候兒子兒媳跟他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但招待客人肯定還是在樓下多。他們不想和兒子兒媳住一起,那樣容易有矛盾。
連未過門的兒媳,也被她叫“老兒”了。
在我的感覺里,女房東的確是一個和藹、明事理的人。男房東還有些暴躁,發(fā)起脾氣來像個孩子。女房東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xì)語的,很難想象她生起氣來是什么樣子。還有半年多,我們才能搬到自己買的房子里去,對能否重新找到一個好房東,我真的沒有信心。再說還有那么多家什,簡直不知道怎么辦。
沒想到第二天,女房東跟我老婆說,她昨晚忽然想了一個辦法,叫我隔壁的幾個女孩子搬走,讓我們搬到那里去,她看我們東西多,搬起來的確不容易。我和老婆自然高興,連連感謝。這個辦法,其實(shí)我們也早已想到了,但不好意思開口。隔壁的房客,一茬茬的,都是女孩子,這一撥走了,把房子留給下一撥,她們大概是同學(xué)或老鄉(xiāng),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做事。女房東跟那些女孩子講,兒子要結(jié)婚,四樓的兩間房子她自己要用。過了半個月,她們搬走了,我們就搬到了隔壁。雖說面積小一些,廚衛(wèi)和房間分開不太方便。但總比重新租房省事多了。
房東果然開始了裝修。天天買材料。然后是打墻,電鉆,吵得要命。裝修期間,房東女兒一家基本上沒來過。房東兩人忙上忙下,累得直喘氣。兒子偶爾在家里幫幫。有一次不小心弄傷了額角,第二天房東就不要兒子幫忙了。那條狗大概是沒見過這種熱鬧,興奮得不得了,男房東累了就踹它兩腳,它也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
由于是簡單裝修,進(jìn)展很快。地面磚原先有,只是換了鋁合金窗子,打了一堵墻,吊了頂,在四面墻上刮了仿瓷。原先的木門包了鐵皮,外面還有一扇鋼筋焊的鐵門,可男房東一定要換成流行的防盜門。女房東起初不同意,男房東堅持要換,她也就同意了。她跟我們抱怨道,多花了五百多塊錢,還沒有原來的門結(jié)實(shí)。我笑了起來,看來男房東也想趕一回時髦。一個月不到,他們就裝修好了。女房東讓我們看了看,說,沒看到什么東西,就花了兩萬多塊錢吶。
她又跟我們談起未來的兒媳婦,說幾個月前訂婚,已花了四萬。我們很吃驚。又不是暴發(fā)戶,沒聽過訂婚要花這么多錢的。女房東說,光一條項(xiàng)鏈就花了一萬八。我們笑著安慰她說: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何況錢會貶值,金子不貶值。
但私下里,我們免不了嘀咕,不知房東那個兒媳,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既然訂了婚,她肯定也是經(jīng)常來的。記得幾個月前,見男房東在樓下放鞭炮,大概就是為兒子訂婚了。女房東說,兒媳跟兒子在中專學(xué)校里同學(xué),后來又到大學(xué)里同學(xué),現(xiàn)在在一個什么地方上班,親家跟男房東似乎是同事,等等。
幾天后,他們就把自己的東西搬了下來。樓上已經(jīng)裝修過,但因?yàn)橐o兒子結(jié)婚,還要作些改造。裝修工又忙了近半個月。房東又忙上忙下買材料。
有一天,我們終于看到了房東的兒媳。晚上,她和小房東一起從外面回來。兩個人在樓道里追逐著。或者干脆趴在小房東肩上,要他背她。我的電腦桌正對著窗子。我看到他們先上樓,然后下樓。他們敲房東的門。房東的兒媳似乎還是個小孩子,短頭發(fā),有些扁平的臉,像穿著學(xué)生裝。不,看上去,他們都像是學(xué)生。那種正在讀小中專的學(xué)生。無論是年齡還是氣質(zhì)。
樓上的燃?xì)鉄崴鞑鸬较旅鎭砹耍麄兿聛硐丛琛?/p>
看不出她是那種很鋪張的女孩子。
小狗在他們腳邊討好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跑上樓去了。
我發(fā)現(xiàn),這條狗真的很乖,自覺地?fù)?dān)負(fù)起看家的職責(zé)。房東在樓上,它就在樓下,房東在樓下,它就在樓上或蹲在兩層之間的樓梯上。動物的某類功能絕對比人類發(fā)達(dá)。一聽到陌生的腳步聲,它就會吠叫起來,然后飛奔下樓。有一天,女房東說,隔壁人家昨晚有小偷光顧,偷了一輛自行車,也上了她家的樓面,聽到狗叫就走了。
房子裝修好不久,房東的女兒又天天來這里蹭飯了。孩子也帶了過來。女房東又開始一手牽著一個。又開始蹲下來給孩子喂飯。我們又頻繁地聽到摩托車突突的聲音。我已很久沒看到男房東上班了,原來他已經(jīng)退休。他每天忙著買菜,買肉。女房東洗菜,剁肉。在家里,也是男房東炒菜的時候多。說實(shí)話,在我們那里,如果女兒已經(jīng)出嫁還經(jīng)常這樣,會被視為揩娘家的油,也許這里風(fēng)俗不同,也許房東(包括小房東)好說話,反正那女兒是天天在這里吃飯的。吃了飯就走。別人還沒回來,她就坐在那里先吃上了。凡是我看到她在房東屋里的時候,她都只有一個動作,那就是吃。并且,她眼睛從來不看人。哪怕跟你在樓道里對面碰,她的眼睛也是直的。這一點(diǎn),跟房東完全不同。我老婆說,有一次,她在樓頂和女房東說話,那女兒也在,女房東的話聽不太懂,那女兒翻譯的時候,居然把臉向著別處。老婆說,那女兒大概是個難打交道的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有那么一點(diǎn)以自我為中心的味道,很少考慮到別人的存在。我一個朋友說,他女兒曾寄居在舅舅家,吃飯時從不顧忌到別人,喜歡吃什么就一個人把它吃光。那還是在別人家里,在自己家里更不用說了。但他女兒還是很懂禮貌的,每次看到我,都親熱地叫叔叔,從小就這樣。可房東女兒,連最起碼的禮貌都不懂,如果說她是歧視房客,那也不應(yīng)該,就像她在超市里做事,如果她歧視顧客,老板還不要炒她的魷魚?不過也不一定,其實(shí)我們經(jīng)常去超市買東西,家里的日常消費(fèi)基本上都在那里,但我們從未見過房東的女兒。我猜想,不是沒見過,也許是沒看出來。超市里有那么多員工,穿著一樣的衣服,顧客根本不會仔細(xì)去看他們的臉。也許在顧客的印象里,他們都是一樣的。我們說,買什么,他們就給我們包裝,過秤。我們說完,要么就盯著他們的手,要么眼睛看著別處。正如在我們眼里,他們沒有區(qū)別,或許在房東女兒眼里,房客也是沒有區(qū)別的。這樣一想,也就沒什么奇怪了。
房東開始往兒子的新房里搬家具。如果買大批的東西,兒媳也會過來。有些東西要讓兒子和兒媳自己選定。一天,他們從家具市場買了床,沙發(fā),桌子等等。搬運(yùn)工差不多忙了一下午。第二天,女房東跟我們說,昨天又花了兩三萬。我說,怎么要那么多錢?她說,一張床,就花了八九千,原以為買兩三千塊錢的就行了,可媳婦硬要這一張,只好又打發(fā)男房東回來取錢。
難怪昨天下午看到男房東跟他們一起出去后,又氣喘吁吁地回來。大概是體態(tài)肥胖的緣故,男房東一上樓就要喘氣。裝修的那段時間里,他的喘氣像一把鋸。熱天,他們舍不得開空調(diào),跟房客一樣在樓面上過夜。鼾聲震耳,我看到他的肚子在那里起伏。
女房東說起那張床,很心疼的樣子。她說從兒子訂婚到現(xiàn)在,再包括結(jié)婚,大概要用十萬,把他們的老底都要用光了。對于他們來說,十萬肯定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做房子時他們還借了債。
還清后就是女兒讀書,出嫁,兒子讀書,訂婚。現(xiàn)在兒子又沒有工作。她問我能不能幫她兒子找到工作,我問她兒子學(xué)了什么專業(yè),有什么特長,她又不知道。我說她可以讓兒子到外面去應(yīng)聘,住在省城里,找工作還不容易啊。她說兒子怎么也不肯去。我猜想她兒子大概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她說兒子現(xiàn)在不但不工作,一個月還要從她這里拿一千多塊錢去零花,這樣下去,老倆口吃不消了,男房東每月的退休工資也只有七八百。我跟她說,我也只能幫她兒子找到月薪八百到一千塊錢的工作。她大概是看到我上班比較清閑,還可以養(yǎng)家糊口,可我干的工作,她兒子肯定干不了。
我跟老婆說,房東也是,有十萬塊錢給兒子結(jié)婚,還不如給他投資做點(diǎn)什么。
老婆說,房東夫妻倆,對孩子是太好了。
以前房東住樓上,那條小狗跟我們照面的機(jī)會不多,現(xiàn)在住隔壁,就覺得那條狗的確多事。一不小心,它就跑到我們廚房里,把垃圾簍翻了個底朝天,臟東西撒了一地。有一段時間,它對我的午睡造成了很大威脅,甚至比以前更大。大概那時它有大狗作伴,可以互相壯膽,現(xiàn)在不知是因?yàn)樘陋?dú)還是什么,它的吠叫又恐怖又空洞。冬天,到樓面上曬東西的人多了,每有人經(jīng)過,它就狂吠起來,很多時候是完全沒必要的提高警惕。我甚至懷疑它是故意針對我的,因?yàn)橛幸淮危胰虩o可忍,用拖鞋砸了它一下。看在房東的面子上,我又不敢砸得太重。再說男房東,每次聽到狗叫,都要拉開門看看外面,如發(fā)現(xiàn)我砸了他的狗,那太難為情了。我恨居委會打擊市民養(yǎng)狗不力,甚至希望小偷把它偷去,那就萬事大吉了。有一次,女房東跟我老婆聊天,說起這條狗,女房東說不會殺它了。可能是見它忠于職守,想留著它看家什么的。我卻擔(dān)心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它到外面染了瘋病來,那就麻煩了。我跟老婆說,但愿房東兒媳討厭狗,或者狗看到她也狂吠,引起她的反感,那我們的耳根清凈才有希望。
照現(xiàn)在的情況看,如果房東兒媳想跟狗過不去,它還真的休想活命。
反正是快結(jié)婚了,自從房東搬下來后,那兒媳偶爾也來樓上過夜了。每次來,都要帶人來打牌,可能是同事也可能是同學(xué)。我有些奇怪,按道理,她和小房東應(yīng)該呆在兩人的小世界里,怎么會主動招惹別人進(jìn)來呢?因?yàn)樗麄兇蚺仆虻教炝粒俅掖颐γο窗涯樔ド习唷9烙嬎墓べY也不高,七八百塊錢一個月。兩位房東看到來了客人,忙下樓買菜,忙活一陣,把飯菜弄好,再上樓叫他們下來吃飯。他們吃完飯又上樓接著打。打到半夜,小房東還要下來喊女房東弄點(diǎn)夜宵之類。房東每天睡得很早,又是冬天,大概是不怎么情愿起床的,但兒子叫了,還是要滿足兒子的要求的。
我工作到深夜,去洗臉,拉開門,見那條狗還蹲伏在樓梯上,虎視眈眈的樣子。如果聽到樓下有什么動靜,它還會一邊吠叫著一邊追到下面去,一副得理不饒人不得理更不饒人的架勢。
有時候,是因?yàn)閬砹四吧怂欧徒小?晌矣X得,更多的時候,它是因?yàn)闊o聊。狗也有狗的寂寞。狗耐不住寂寞的時候,就只有吠叫,就好像小市民寂寞了,就要拉住過路的人嘮叨或罵大街。
但通過對狗的觀察,我以為,我們?nèi)祟惒]有冤枉它,什么狗仗人勢,狗急跳墻,狗眼看人低,蠅營狗茍,狗彘不如,等等,難怪很多貶義詞都和它有關(guān)。比如,它明明是認(rèn)得我的,如果我在四層以內(nèi)的范圍活動,它不會沖我吠叫,可如果我上樓去,它就會追著我叫個不停。它還會重女輕男,它沖我吠叫而不會沖我老婆吠叫。我跟她提起此事,她一臉驕傲,讓我氣不打一處來。我也氣她:被一條狗欣賞,值得你那么驕傲嗎?我知道,無非是她抹桌子時把肉骨頭喂給了它。它甚至還想得寸進(jìn)尺,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它探頭探腦進(jìn)來,被我一腳踹跑了。反正我對它是沒有好感的。無論是從生物學(xué)還是從社會學(xué)上,我都不會對一條狗有好感。我和它之間關(guān)系越來越僵,我對它沒好臉色,它對我也充滿警惕或虎視眈眈。房東的門跟我的廚房緊挨著,我去廚房,有時候它就躺在門前地上,如果房東不在,它會馬上立起讓路,如果房東的門開著,房東在屋里,它就躺在那里,理都不理我。我踢它,它不甘示弱地沖我吠叫,它甚至在向我示威或故意挑釁。
那狗完全是勢利眼。房東兒子要提前結(jié)婚了,本來說明年三月八號,但明年農(nóng)歷沒有立春,是所謂的寡婦年,房東便把兒子的婚期定在元月八號。因此,來往于房東家的人就多了,主要是送禮賀喜。這里以前是個村子,所以這條街上的人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遇到紅白喜事,巷子里就擺起一溜圓桌,大家圍坐在一起,露天喝酒吃飯。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如果來人衣裝整齊,它隨便叫兩聲拉倒,算是例行公事,可如果對方穿得破舊,它就奮然跳起。那天,樓下修電器的老頭子也來送禮,相對來說,他家境差許多,兒子智障,兒媳也智障,還有兩個小孫女。總是穿著那件似乎總也沒有洗過的藍(lán)布衫,看到他,狗憤怒地跳了起來,吠叫著,一直把他追下了樓。
有時候我想,一條小狗,憑什么那么惟它獨(dú)尊盛氣凌人?它的氣勢跟它不大的體形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它的激情來自于本能,來自于物種。如果僅僅是生物屬性,也就沒有褒貶之分了。這樣一想,它的肉麻也就變得可愛,可惡也就變得有趣。比如,別看它在別人面前高高在上(它老是蹲在四樓半的地方),可在房東面前,它搖尾如搗蒜。那種花枝招展的殷勤讓人忍俊不禁。其實(shí)男房東對它并不和藹,幾乎每天都要拉開門罵它十幾遍:你死,你死啊!可房東越罵,它越溫馴。天啊,我?guī)缀跻獞岩伤鞘芘翱瘛?/p>
快結(jié)婚的時候,房東兒媳來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打牌的次數(shù)也就多了。那段時間,我?guī)缀跻幌掳嗷丶遥吐牭綐巧相枥锱纠驳南磁坡暋7繓|依然忙著買菜做飯。女兒也來了,坐在那里看電視,嗑瓜子,飯熟了,她一個人先吃。有時候,我去廚房,她進(jìn)門或出門,還跟從前一樣,即使我端著菜盤,她也沒意識到要讓一下。我說讓一讓,她才讓一讓。她的眼睛不看人。起初我以為她有點(diǎn)問題,但后來我想,或許這里的人都這樣。比如我上班時,從街口經(jīng)過,站在那里的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知道主動讓人。我老婆也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形。這里的人似乎根本不教育孩子,無論孩子干什么都能得到他們的默許。所以我兒子說在學(xué)校里,老師對本地的學(xué)生和家長特別頭疼。根本不講道理。附近的菜市場、網(wǎng)吧里也經(jīng)常發(fā)生打斗或拿刀子捅人的事情。其實(shí)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也從學(xué)校帶來了不少的壞習(xí)慣,只是被我們及時發(fā)現(xiàn)和糾正了。聯(lián)想到我以前的那些房東,也就知道他們的斤斤計較和惡聲惡氣是從哪里來的。它們是這座城市土著居民的自然屬性。時間長了,也就成了社會屬性。我現(xiàn)在的房東不過是他們中的例外罷了。
房東的兒子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前兩天,兒媳又要另買一套真皮沙發(fā),花了五千多。女房東臉上有些緊。那天晚上,我似乎聽他們爭吵了起來。
不過第二天一早,他們依然笑臉出門。要準(zhǔn)備兒子結(jié)婚的酒席了。我下班時,看到樓下已經(jīng)燒起了幾個大煤爐,支起了幾口大鍋,除了男房東自己,另有幾個廚師模樣的人在忙活。鐵鍬做的鍋鏟,五花肉至少有半斤一塊,豬腳煮了一大鍋,豬耳朵有一桶,十幾張圓桌靠在墻上,凳子幾乎塞了路。鹵味紅燒味經(jīng)久不散。我笑著對老婆說,你想吃什么,我拿魚竿給你釣來。
兒子結(jié)婚那天,房東喜氣洋洋。女房東還抽空抓了一大把喜糖放在我家桌子上。她買的都是好糖。新郎和新娘下車后,并肩從街口走過來。樓上很熱鬧。一早開始就是卡拉OK和麻將聲。樓道擠滿了人。那條狗更是人來瘋似的,一會兒故作正經(jīng)地叫幾聲,一會兒歡快地跑上跑下。
城里結(jié)婚不像鄉(xiāng)下有著冗長而執(zhí)著的熱鬧,到了晚上,樓道里就冷冷清清了。只有房東門前的兩炷香煙還在繚繞。房東家里有一些人在坐。樓上新房拉著厚厚的窗簾,新人已經(jīng)安歇。我看見那條狗還蹲在那里,沒有回窩睡覺。眼睛在暗中幽幽地一閃一閃。
我忽然心里一動,似乎知道房東為什么不舍得殺那條狗,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和兒子分開住了,他們希望那條狗就像他們自己一樣,為兒子看家。
婚后,房東的兒媳自然就在這里住下來了。我們經(jīng)常能聽到樓上洗牌的聲音了。有時候,外面沒有人來,兩房東就陪兒子和兒媳打牌。這時,兒媳特別的興奮,在樓下都能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快到半夜,女房東還會下樓來拿點(diǎn)糖果茶點(diǎn)上去。說起來,女房東也是喜歡打牌的,記得幾年前,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樓上也多次響起打牌聲,她往往上午賣完魚,下午打牌。那時她還很自在,女兒剛結(jié)婚,兒子還在城西讀中專。現(xiàn)在見兒媳要他們打牌,不免手癢癢的。
房東的兒媳,好奇心似乎比房東女兒要強(qiáng)一些,每次從我窗前經(jīng)過,免不了朝里瞄瞄。有一次,我在樓下碰到她和小房東,我們還彼此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結(jié)婚那陣子,她上樓下樓都要小房東背著她。小房東撅著屁股,背得很起勁。
房東女兒,還是每天來吃飯。那兩個小孩子,有時候在這里,有時候不在。男房東上樓,還是像拉鋸一樣喘氣。女房東洗衣服,洗菜。不但洗老兩口的衣服,還要洗兒子和兒媳的衣服。真的,我從來沒看過房東女兒幫她做過什么,哪怕再忙,女兒還是坐在那里嗑瓜子看電視。飯熟了她先吃。有一次,男房東對她的到來有些意外,說,你上午上了班嗎?女兒說,她是下午的班。男房東沒再說什么。
女房東跟我老婆嘮叨,這樣下去,怕是要坐吃山空了,她要賣魚。有幾次,我看到男房東似乎在修理清早去拉魚的三輪車。我老婆說,馬上又可以吃到房東賣的魚了。因?yàn)樵谒抢镔I魚,無論斤兩還是質(zhì)量,都讓人放心。她從不短斤少兩或給魚喂煤油。據(jù)說那樣可以增加魚的重量。但我們等了幾天,也沒見他們賣魚。看來要等過年后了。
過年后,房東真的能賣魚嗎?我們也不知道。
一天,我下班回家,又聽到了電鉆尖厲的唿叫。一問,原來是房東在樓上裝太陽能熱水器。我老婆說,今天,男房東老大的不高興。本來說裝個幾百塊錢的燃?xì)鉄崴鳎珒合焙鋈桓淖兞酥饕猓b一個四千多塊錢的太陽能。一上午,沒聽男房東說一句話。
下午,熱水器裝好了。男房東大概是對小房東嘮叨了一句什么,小房東后來大概和媳婦吵了起來。以前他們都是有說有笑回來,可那天晚上,我是先看到房東兒媳上樓,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小房東,蔫頭耷腦的。樓上靜悄悄的,沒聽到說話。隔壁的老房東,也早已睡覺了。
第二天,房東兒媳下班后沒有回來。她回娘家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幾天。
這邊有些慌了。不得已,只好派小房東主動登門。
再次看到房東兒媳是在一星期后。我覺得樓道里過于安靜,便突然想起那條狗,問老婆,狗呢?怎么一整天沒看到它?老婆說,我也不知道。
后來她才聽女房東說,狗已請樓下賣家禽的殺了吃肉了。兒媳從娘家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她要吃狗肉。男房東說,他去買。兒媳說,不要買,就吃家里這條狗。男房東說,已立春,吃狗肉不好。可兒媳說,她偏要。她說,她就喜歡吃春天的狗肉。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