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地愛著

1

她，有著跟男人一樣的大嗓門，如果哪天你去灰撲撲的工地上找她，常常要費很大的工夫，你才能將她從一堆男人里辨認出來。而每次我去找她，總是她先發現我，大老遠就聲嘶力竭地沖著我叫喊：死丫頭，又跑來跟我要錢啦!惹得工地上的人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直到我走到她跟前，她才緩過神來，一邊心疼地摸著口袋，一邊不停地嘮叨：討命鬼，不好好學習，就知道要錢!她會用破了的棉衣服給我縫襪子、用枕巾給我縫書包，或者在我黑色的褲子上補一個大白補丁，或者給我做一雙大小不一的布鞋……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我曾經非常討厭的女人!

那一年，在遭受了一連串痛苦的打擊之后，她終于挺不住了，喝了農藥，等發現時，已經氣息全無，家里人手忙腳亂地給她穿好了送終衣服，但她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打這之后，她身體更加瘦弱，脾氣也更大了，胸中常常蓄積著無名的怒火，一觸即發，而我常常就是那手拿引信點火的人。

2

那時的我，是一個極其愛面子的女孩，她的一些“驚人”之舉常常讓我非常難堪很丟面子。譬如，當我正在課堂上聚精會神地聽講時，她會突然站到教室門口，也不跟老師打個招呼，就沖著教室大呼我的小名，問家里的針放哪了，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看到她穿著我父親的衣服，手里捏著啃了一半的山芋，我恨不能從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到了收麥子的季節，我和她都成了地里的主勞力，在她眼里，女孩子要和大人一樣干活，不然長大之后會嫁不出去，如果我割麥子累了在地里歇一會，她就會大聲喊叫，地里的人沒有聽不見的，我特害怕那樣的喊叫。

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和她一起運麥把，她總是往平板車上超負荷地裝麥把，恨不得一趟把地里的麥子都運走。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我們從來沒能一次性順利到達目的地，每次走到半路上麥把就會塌下來，我們只好重裝。有時候整個車子會傾斜到水溝里，我還得下到水里撈麥把，六月的太陽非常毒辣，汗水流到被麥芒扎過的臉和脖子上，疼痛難忍。我又急又氣，終于忍不住沖著她大喊大叫，她不僅不認錯，反而說我是吃閑飯的，一無所能。她似乎永遠也不明白，如果每趟少裝一些，在路上節省的時間完全可以多拉一趟。

記憶中，她也很討厭我。有段時間，我正處于長身體的年齡，好像總是餓，好像也特別饞。一次，乘她不在家，我偷偷煮了一個雞蛋，剛剝開殼準備吃的時候，一個巴掌落到我頭頂上，我驚恐地轉過頭瞪大眼睛望著她，她又開始數落我，說我好吃懶做，一輩子嫁不出去。這一次我沒有和她犟嘴，因為我知道，她要靠這些雞蛋換取油鹽火紙，她連生病時也舍不得吃一個雞蛋。

少女時期的我和其他女孩一樣，特別愛美，特別喜歡養花，一度時期房前屋后被我栽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有蝴蝶花、喇叭花、節節高、美人蕉等。有一天放學回到家，發現她正在用鐮刀砍這些花，我氣瘋了，沖過去要奪她手中的刀，她掄起刀柄就打我，邊打邊罵：敗家子，盡長這些沒用的東西，能當飯吃!我傷心地哭了；不是為自己的委屈，而是為這些花的命運。那時候，我是多么地恨她，我恨她的無知，恨她的愚昧，我討厭她，討厭她的小氣，討厭她的自私。

3

如今的我，長大了，進城了，也成家了。我們遠隔千里，一年也難見上一面。這個曾經令我非常討厭的女人，現在卻開始想念她了。偶爾回到家里，我發現我們之間變得非常生疏，尤其是她，跟我說話似乎很小心翼翼，對我又是非常客氣，甚至可以說是畢恭畢敬，這是我小時候多么盼望的事啊。可當這一刻真的來的時候，我不僅沒有一點勝利者的滿足感，反而有種苦澀和悲涼的感覺。這些年，我出門從不回頭看，而她又是從不送我出門的人，這已經成了我和她生活中的習慣，也是我和她唯一配合比較默契的事。

今年春節我在老家過完節返城時，竟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就在我回頭的一剎那，我瞥見她正木然地站在車后不遠處目送著我，風吹亂了她的滿頭白發，我分明看到她的眼里有種濕潤的東西。車啟動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個一生都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女人，那一刻，內心一定作了苦苦的掙扎；這個曾經令我討厭甚至憎恨的女人，在我的性格中融入了她太多的因子。我們都是女人，我們的內心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但我們又都是要強的女人，誰也不肯把自己軟弱的一面展示給對方，我們就這樣彼此冷漠——冷漠地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