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利斯過后的假證小姐

那女孩再次踏進我的辦公室是在２００６年９月的一天，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來了。像上兩次一樣她先禮貌地向我彎彎腰，然后輕車熟路地坐入那張應聘者專用的椅子上。

“身份證、簡歷。”我說。

她從Ｔ恤口袋掏出錢包，抽出身份證呈給我，神色篤定。說實話，那張身份證還沒到手我就看出又是張假貨了，作為一家室內設計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經我手的身份證數以千計。我不動聲色接了過來，抬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把她看得眉間顯出了一抹緊張，卻假裝泰然自若。

“先填張表吧。”我抽出一張簡歷表遞過去，她繃緊的面孔松弛下來，好像暗暗松了一口氣，開始埋頭填表。

公司需要一名打字員，上周在網上發布了信息，當天下午她就來面試。小姑娘看來不到二十，眼睛長得很像周迅。八卦雜志說長那樣眼睛的女人內心不安定。眼前這個女孩安不安定我不清楚，但起碼我知道她不誠實，因為她給我的身份證是假的。

“不好意思，因為一些內部原因今天不能面試，過兩天再說。”我把身份證還給她——這種第一代身份證的真偽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我想，這樣做是個心照不宣的好方法。

沒想到第三天她又來了。

很禮貌地向我彎腰行禮后，她小聲說：“您說過兩天再來，所以我就來了。”一時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句隨意的“逐客令”她竟然當真了。我只好說：“身份證拿來看看。”她連忙掏出證件遞給我，我接過一看：還是上次那張。

她小心翼翼地問：“還要填張表嗎?”我抑制心中的不悅，很禮貌地把身份證推到她面前：“對不起小姐，我們不能用你。因為……這張身份證有點問題。”給了她一個很職業的抱歉微笑之后，我想這件事總該完了吧。

我萬萬想不到，今天她居然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辦公室！

我不能置信地望著她，簡直有些啼笑皆非。這次她帶的不是上兩次那張身份證，而是一張全新的第二代身份證，新到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這就是關鍵所在，假的第二代身份證剛做出來會有種所謂的墨香味，這是一位做公安的朋友告訴我的。

想要一張假身份證很容易，只要撥打“牛皮癬”廣告的電話交點錢。這孩子勇氣可嘉，我簡直佩服她的心理素質，居然可以在短短一周內三次面試同一家公司，并且還先后持兩張假證!給她填表的空當我仔細看了那個證：毛景新，廣東韶關人，１９８８年出生，漢族。她將填好的表小心推到我面前，笑著等我發話，神情竟有一絲天真。

我不想使她尷尬，可確實想不出委婉的方法，只好單刀直入問她：“為什么又拿個假證來啊？”我覺得加上“啊”這個語氣助詞，聽起來會親和一點。但她還是嚇了一跳，臉色變白，轉移視線不敢看我。沉默了幾分鐘她低下頭開始不安地摳手指，這時我發現她眼里噙滿了淚，卻竭力控制不發出抽泣的聲音。我有點不忍心，讓前臺小姐給她倒了杯水。

原來她是當年畢業的高中生，還考上了重點大學。２００６年７月１６日，受臺風碧利斯影響，廣東那場百年不遇的洪水將她家鄉的房子在一夜間夷為平地：“雖然政府會補助一部分資金，但要供我上大學家里就拿不出錢建房了。我想在休學這一年找工作賺錢，但是身份證給洪水沖走了……”她說著，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宛如一位成熟的女士，暴風驟雨過后是恬然的心境。

“那為什么不辦個臨時的呢?”我問。

“現在重建家園才是首要的，公安局沒時間受理這種小事的。”

“那一開始你為什么辦了第一代的?不知道已經淘汰了嗎？”

她臉紅了：“知道。但是辦第一代的只要三十塊錢呢。”

我感到喉嚨里有硬塊鯁在那兒，很難受。一種叫感動的東西一點點、一點點在我心里滋生蔓延。最后我錄用了這個女孩，并把她安排在公司的宿舍和老員工們一塊暫住。

２００７年８月底，毛景新要返校讀書了。為期一年的工作中她果然表現不錯，勤勉而且待人熱忱，大家都很喜歡她。聽說她還偷師學會了ＡｕｔｏＣＡＤ、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３ｄｍａｘ軟件，儼然是一名設計師的得力助手了，大家都不舍得她離開。“姐，四年后我們再做同事。”她輕輕擁了我一下說。８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好似天使。

（選自《女報·時尚》２００８年４月，林世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