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陳小龍,話不多,一臉安靜,長得黑瘦,理小平頭。很少見他外出,下了班洗洗刷刷之后,他就捧著一本書,躲在蚊帳里,仿佛蚊帳外的世界均與他無關。
他在看《古代漢語》。嘖嘖,好沉啊,那本書像一座山!我們立刻覺得他十分陌生,而且高深莫測。
“我在參加自考。”他仿佛被人識破什么隱私似的感到尷尬,抱歉地朝我們解釋。
“自考是什么呀?不懂!”我說。
他不再說下去。繼續棒著《古代漢語》聚精會神地看。
我們打牌、喝酒。把錄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跟著磁帶里的某個搖滾歌星聲嘶力竭地吼。我們說粗話、罵娘。很酷地把酒瓶摔成一地玻璃……這些都讓在蚊帳里的他無動于衷。
他那本《古代漢語》里有黃金屋?有顏如玉?有星光月色青山碧水?他在書中酌美酒、飲仙醪?飄飄然于蒼天曠野之間。宛若神明?我們不解。
沒有什么人來找過他。也很少有他接的電話。他大概沒什么朋友。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可能要別人到蚊帳里去找你交朋友吧?在這個時代,手機都沒有一個,當然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
漸漸地。我們有些瞧不起他了,甚至把他當成宿舍里一個似有似無的人,往往好幾天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五一勞動節放假3天。宿舍里只剩下我和他。我想去很多地方:深圳、東莞、廣州、中山、珠海……那些地方像葉子似的散落著我的親戚、同鄉、曾經一起玩得好的工友,如今。雨打浮萍,各自飄零。
但翻遍每一個衣兜褲袋,只找出一團皺巴巴的零錢,共29元3角。發了工資才7天!
我只能在電話里向朋友們問好。
望著身邊蚊帳里那個似有似無的陳小龍,我的心像這間空蕩蕩的宿舍。唉。好不容易放3天假,倒有點不習慣了。大把的時間握在手里,甚至讓我感到迷茫而無所適從。
“喂。伙計。出去走走?”我終于忍不住向他發出邀請。
“沒意思。”他的回答懶懶的。
“整天看你那些老古董就有意思?”
“沒辦法呵。我在參加自考呵。”
“這么用功,為什么不去上大學?”
“去年考上了,沒錢呵,嗯……”他深深嘆了口氣。
我一個人在大街小巷亂溜一陣,然后走進一家小店要了一瓶紅星二鍋頭和一碟炒田螺。
我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宿舍的,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打點滴,身邊守著正在看書的陳小龍。
據陳小龍講,我一回到宿舍就倒在地板上,哇哇大吐,不省人事,最后竟吐出了血!他說我的臉色像被人打青了一樣。摸摸我的脈搏,弱得幾乎沒有……他把我背到附近的這家醫院,醫生馬上給我輸了氧。醫生甚至說,要是再晚來一會兒,也許命都沒有了。
陳小龍為我做的一切,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我死過一回了。我這條命是陳小龍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
他為我墊的500塊錢,我一個月以后才還他。
他依然下班后躲在他那世外桃源般的蚊帳里看書,很少和我們說話。
而我,總覺得欠了他什么。我逗他說話,坐在他床邊,他總是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眼不離書。我給他煙。他擺手。
我準備好酒好菜招待他一頓,他連連搖頭:“來不得的,來不得的!”那慌亂的模樣倒好像他是一個什么政府要員。我正在懷揣重金向他行賄。
我逛商場回來。順手從袋子里撿一個蘋果或鴨梨放到他身邊。他會說:“我不吃,我不吃的!”然后又完壁歸趙地給我送回來。
我說:“哎,你這樣子怎么行啊?”
“怎么啦?”他一臉迷惑。
“你這樣……不和人交往,怪怪的……”
“怎么怪怪的?”
“譬如說吧,你把別人給一個蘋果都看得那么重,一個蘋果好像一砣金子似的。跟你交往累不累啊……”
他笑笑。臉上掠過一絲苦澀:“是你自己累!這段日子,你對我顯得過于熱情……可我不習慣。我是這么個不冷不熱的人。你也許把上次我背你去醫院那件事看得很重。唉,又何必呢?我從來沒覺得那有什么……隨便哪個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那么做的!而且。我們還是工友。”
他一下子滔滔不絕,他跟我們宿舍的人一起說過的話也可能沒有這一次多。
他說:“唉,怎么跟你說呢?如果你老把那件事當作一種債務似的背著,我倒像做錯了什么似的難受了。你請我喝酒,隨便買什么吃的回來都要分給我一點,但我……人總是要禮尚往來的,是么?可我根本沒錢買零食,我從來不吃早餐,你看我那雙鞋子,補了三個疤,后跟磨得快沒了。我只買洗衣粉、牙膏、洗發水……如果我老是接受你的東西,而我沒什么給你,那我成了什么?所以,現在我不想和任何人相處得太……太……太……”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把話說完,但我已經完全理解。
原來,他每個月只留50塊零用錢,其余都一分不少地寄回去。他父親患了兩年中風,每天都在吃藥。家里早已一貧如洗。他去年考上湘潭大學中文系,也只好放棄讀書而選擇出來打工。
那年過春節前夕,我和陳小龍都辭了工。他回家,我去了另一座城市。他沒有手機,家里也沒電話。他說他家的房子在半山腰,獨門獨戶。接電話要到三里路外的山下村子里去。我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了他。我真的不希望他從此像一滴水一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
那個春節過完,正月十五日。他給我打了電話,說他不打算出來了,準備在鎮里擺個涼菜攤。我問了他父親的身體,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仿佛看到了他滴滿淚水的臉。便沒有再問。
跟他通過電話沒幾天,我的手機丟了。我換了新手機,從此和陳小龍失去了聯系,一晃就是三年多。
陳小龍。你在擺涼菜攤還是又漂到廣東來了?你應該拿到大學畢業證了吧?你有理想。有毅力,有恒心和耐心,雖然不愛說話,但我相信。你會混得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