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后的第四年,因為工作調動,我在杭州城西租了一套農民房。農民房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所財經大學,很多學生都住在外面。所以,這一帶的農民房幾乎成了學生的集體宿舍,這一點讓我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大學生,遠離了社會的復雜和喧囂。我租的房子在二樓,隔著兩米多遠的地方是另一棟房子,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面房子的一切情形。
收拾好了一切,肚子已經咕嚕咕嚕地抗議半天。剛才我已經打探過了。離房子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家四川飯館。我正想下樓去,聽到對面傳來悅耳的叫喊:“三樓,外賣!”竟然是四川的口音。
因為我是在四川讀的大學,又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對四川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雖然早就盼著回到浙江老家,但真正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四川在我心里的分量早就超出了我的想象。聽到這一聲外賣,竟然好像聽到了鄉音,我頓時雀躍起來。兩個多月沒有吃到四川菜了,嘴里早就淡得難受。我打開窗戶向下看去,果然見一個女孩手里提著飯盒,仰著頭張望對面的三樓。對面三樓住了一個男生,聽房東說是財經學院的。
“三樓,外賣!”女孩又重復了一聲,男生這才聽到,馬上傳來踢踏的拖鞋聲。我蹬蹬地下了樓,那個男孩也下了樓。他付了錢正準備上樓,女孩叫住了他:“哎!”
男孩轉過身來。問:“干什么?”
“明天吃什么?提前跟我說了吧,我準時送過來。”依舊是濃重的四川口音。
男孩笑了笑:“不用了,我明天打電話過去點菜就行了。”說著,轉身上了樓。
女孩哦了一聲。似乎有點失望,站在那里好一陣子,好像在想著什么事情。我叫她:“哎,小姐?!彼@才回過頭來,是個典型的四川姑娘,皮膚很白,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臉盤。
“你們店可以叫外賣的嘛,有菜單沒得?”我特意用四川話跟她說。
“你是四川人?”女孩的聲音充滿了驚喜。
“不是,我是浙江人。不過在四川呆過七年,剛回來?!?/p>
“哦,這樣啊。我是四川人,來杭州快七年了,沒有回過家。”女孩說著眼眶有點紅,“哦,菜單,我這里正好有一份,你打電話過去點就行了?!迸⒛贸鲆粡埣埥o我。我點了一個辣子雞丁,一個回鍋肉。
“你們店還可以提前點明天的菜嗎?”我問。
女孩一愣:“不可以啊。”
“那剛才你怎么跟那個男生這樣說?”我指了指三樓。
“哦,不是,他……他是老顧客,老吃那幾樣菜,所以我問問。”說著,她竟然有點臉紅。我明白了她的心思,一定是喜歡上那個男生了吧。
那個女孩“三樓,外賣”的聲音每天下午7點雷打不動地響起。我也是每天下午7點前就點了菜。我跟她說好了,她只要喊一聲“三樓”,我也會下去拿飯。一來二去,我跟她漸漸熟悉起來。女孩叫風兒。她說家里給她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她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女孩今年20歲,四川眉山人,家在農村,很窮,13歲的時候就跟著叔叔來杭州開飯館。女孩說她有兩個姐姐,都嫁給了眉山當地人。
“姐姐嫁給了我們當地人,她們這輩子就毀了。那種窮苦日子咋過呢?”說這句話的時候,鳳兒的眼睛里有著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不該有的世故和凄涼。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風兒說,她現在的工資是一個月1200元。每個月她都寄回去800元,飯店里包吃包住,剩下的400元她都用來買衣服和化妝品。其實,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的裝扮和她很不相稱,她原本有著清秀的容貌,厚厚的粉底和紫色的唇膏卻讓她顯得庸俗。
我對她說:“其實,你不化妝的樣子會更好看?!?/p>
“真的嗎?”鳳兒自從聽說了我是四川大學畢業的。對我就充滿了崇拜,什么事情都喜歡來問我,有什么煩惱都喜歡和我說。我認真地對她說,自然美才是真正的美,何況,你本來的樣子就很好看。
鳳兒認真地想了想,說:“我怕別人不喜歡。”
我笑了:“你是說對面三樓的男生吧?”鳳兒的臉騰地紅了。
我微笑著看著她:“你跟他說了你喜歡他嗎?”
鳳兒搖了搖頭,又說:“我沒說,但是,他應該能感覺到吧?”
“如果他喜歡你,應該能感覺到的?!?/p>
這天之后,鳳兒果然不再化妝,每天素面朝天。她又提出跟我學普通話,她說她的四川口音怕男孩的家里人不會喜歡。每天下了班,鳳兒都來找我,我也盡心教她。只是,也許鄉音是根深蒂固的吧,鳳兒始終分不清“n”和“1”的發音區別,每天和我對話都用那別扭的“四川普通話”。
這天,我看到對面的男生和一個女生手拉著手從外面回來。原來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我不禁為鳳兒的癡心嘆息。他們兩個終究是不相配的,一個是初中生,一個是大學生。
下午7點,“三樓,外賣”的聲音準時響起。我下了樓,碰到那個女孩也下樓拿飯。風兒看到她愣住了。這天晚上,鳳兒傷心地哭了,她說都怪她不好,沒有和那個男生表白。她還說前幾天她還打電話給家里,告訴她媽媽她找了一個本地大學生。這下她不知道該怎么和家人解釋了,媽媽知道這事,一定會罵她笨的。
我摸著鳳兒的頭,試圖安慰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說她那不是愛情,還是說她的企圖不對?我可以理解一個農村家庭寄予在女兒身上的期待,也許在他們眼里,攀上一個好的人家是惟一的出路。
第二天下午7點,鳳兒在樓下喊:“二樓,外賣!”難道三樓的男生今天沒有叫外賣?我看著屋子里的燈光,他明明在家里呀。我下樓拿了飯,鳳兒的神情有點奇怪。我正想問她,她說:“你先上去吧,我要跟他說清楚?!比缓?,她抬起頭喊:“三樓,外賣!”聲音微微的有些顫抖。
我在家里吃著飯,隱隱約約聽到鳳兒說話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兩個人上樓梯的聲音。我不知道鳳兒怎么和他說,他真的會喜歡鳳兒嗎?我有點擔心。
我的顧慮好像是多余的,因為從那天開始,鳳兒又變得和以前一樣開朗,甚至比以前更加神采奕奕。那也許就是愛情的滋潤吧,我真為風兒高興。每天“三樓,外賣”的聲音更準時地響起,我會很快跑下樓拿走我的飯,留下一點時間給這對小情侶。他們總是在樓下聊上十幾分鐘,然后才戀戀不舍地分開。有時候,甚至是半夜12點,鳳兒還會跑過來找他。
三個月后的一天,一大早,我就聽到對面三樓傳來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還夾雜著鳳兒的哭泣聲。發生什么事情了?我穿上衣服走過去。里面擠了一大屋子的人,鳳兒蹲在地上哭。鳳兒的叔叔也在,哭喪著臉。風兒看到我,撲到我懷里大哭。
一個中年女人指著鳳兒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竟然勾引我兒子。他還在讀書啊!你想毀了他嗎?”很明顯,她是那男生的媽媽。我問鳳兒:“怎么回事?”鳳兒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哭。
中年女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年輕人的事情還是讓年輕人自己決定吧。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p>
中年女人一聽這話更來氣了,把矛頭指向我:“你是她什么人?你們家怎么有這么下賤的人?”
風兒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不要說話。我終于從這場吵鬧中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鳳兒有了身孕,她要求男生告訴家里,對她負責。男孩禁不住壓力,告訴了他媽媽,他媽媽就連夜趕了過來,要求風兒把小孩打掉。
我問鳳兒該怎么對待這件事,鳳兒堅決地搖了搖頭,附在我耳邊說:“不能打掉,這是證據?!?/p>
我愣住了,想不到鳳兒會這么說,她真的是為了嫁給一個當地人,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換籌碼。那一瞬間,我的臉更燙了,仿佛那個男孩的媽媽那句話說對了。
男孩的媽媽最后提出可以給鳳兒五萬塊錢。卻沒有打動鳳兒的心,她是鐵了心要嫁給那個男生。男孩的媽媽見威脅和利誘都沒有用,選擇了妥協。她好育好語地勸鳳兒,說為了她兒子的前途,這個孩子必須打掉,他們現在不能結婚。
鳳兒似乎心動了,她也希望男生能有出息,那也是她的未來啊。男生媽媽見鳳兒猶豫了。馬上又說。她同意他們兩個結婚,但是要等男生畢業后。鳳兒笑了,她勝利了。她等待的就是這句話。鳳兒轉過頭來對我說:“你陪我去醫院,好嗎?”我點了點頭。
在醫院里。鳳兒一直很興奮,嘴里哼著歌,一點兒都不傷心。進人手術室的時候,風兒的肚子開始疼痛,大滴的汗水從她額頭上淌下來,她驚恐地拉著我的手問;“我不會死吧?我好害怕。”那一刻,我的淚流了下來,為鳳兒心痛。她什么都不懂,正處花季的女孩應該在美麗的校園讀書,不該在這個遙遠的他鄉為了全家的希望處心積慮地以身體換取榮耀。幸好,一切順利,蒼白的鳳兒從手術室走出來。虛弱地對著我笑了笑:“以后再也不打胎了,太痛了。”
連續幾天沒有見到風兒,她應該是在家休養吧。這天,很晚了,我聽到對面樓下傳來汽車的聲音,還有搬東西的聲音。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我就發現對面三樓竟然已經人去樓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告訴鳳兒,但是一想,告訴她又能怎么樣?只能增加她的悲傷。那個男孩根本不愛她。他們兩個終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鳳兒是幾天后才發現這件事的,她哭得天昏地暗。那幾天。鳳兒像瘋了一樣整天在那所學校里面逛。但是,那么大的學校,哪有那么容易碰得到。況且,他還有意避著她。我勸過她幾次,也給她講了很多道理,她終于漸漸安靜下來。
鳳兒重新開始上班,還是經常來找我,只是,她變得很憂郁。時常一個人靜靜地發呆。她跟我說過,她還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家里,她怕她媽媽罵她笨,罵她沒用。
幾天后,三樓又搬來一個男孩,也是財經學院的學生。
“三樓。外賣!”鳳兒那濃重的四川口音依舊悅耳。我跑下樓拿飯,卻聽到鳳兒近乎討好地問那個男生:“你是本地人嗎?”
那男生不無驕傲地點點頭。
風兒雙眼放出光彩。正想對那男生說什么,見我來了,馬上收斂了滿臉喜悅,把飯盒遞給我,飛快地跑了。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鳳兒,難道你想重蹈覆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