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夢見了已經(jīng)去世八年的外婆,看見了她側(cè)躺的身姿和臉上痛苦的表情,見到我進(jìn)來,她吃力地拿起床頭的空氣清新劑,噴在散發(fā)著腐臭味的房間里……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夢就醒了。
外婆是廣東佛山人,她的客家話說得不大標(biāo)準(zhǔn),但我愛聽,因?yàn)樗偸呛軠睾停瑥牟淮舐曊f話。我從沒見過外公,他很早就去世了,我只看過他的遺像,一個留著一把長長的白胡子的慈祥老人。晚年失去外公的外婆過得很凄涼。
外婆只有兩個孩子——我媽和大姨。姨丈是一個老實(shí)、沉默的人,很嚴(yán)肅,我很少看見過他的笑容。他說話也兇,我很怕他。姨丈是入贅的,聽爸爸說,姨丈是地主的后代。
小時(shí)候。我很喜歡過年過節(jié)。因?yàn)榭梢匀ネ馄偶摇M馄偶曳N有很多花,還有無花果、木瓜……全是外婆種的。在我看來。外婆家就像天堂。
在我有記憶的時(shí)候。外婆已經(jīng)是60多歲的老人了,她仍然在街上賣菜。外婆姓江,認(rèn)識她的人都叫她江婆。那時(shí),二哥在鎮(zhèn)上讀中學(xué),外婆每天都買好包子揣在口袋里等著二哥。二哥是個靦腆的男孩,他見了外婆也不敢打招呼,結(jié)果,外婆總是把包子給了我的堂哥。堂哥是一個很討大人喜歡的孩子。
“等我讀中學(xué)了,我每天都叫外婆,讓外婆也每天給我買包子吃。”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shí),我對媽媽說。
“到那時(shí)候,外婆已經(jīng)很老。不能出來賣菜了。”媽媽說。
“那就不讓外婆老嘛。”我說。
“人總是會老的。”媽媽說。
沒等我讀中學(xué)。外婆因?yàn)橄掠晏烊ベu菜重重地摔了一跤。腳嚴(yán)重受傷了,從此,她只有扶著雙拐才能走路。她真的不能去賣菜了,甚至不能外出,只能終日呆在屋里。照料花草、家禽。
那時(shí),大表哥在鎮(zhèn)政府工作,在鎮(zhèn)上繁華的路段租了房子,開了一個農(nóng)藥店鋪。搬出去住了。表嫂不知跟外婆鬧了什么意見,不再跟外婆說話,搬出去住以后,雖然離家里只有10分鐘路程,卻極少回家。其實(shí),外婆很想表嫂能帶女兒回來看她的。可外婆不愿開口。大姨、姨丈要去照看店鋪,也很少在家。
人最害怕孤獨(dú)。尤其是老人,可是。家里人都忽略了老人的感受。在家里呆了一年。外婆的腿好一點(diǎn)了,她又悄悄地去街上賣菜,沒想到又摔了一跤。結(jié)果,她一點(diǎn)兒都不能行走了,只能終日躺在床上。她的腳做了手術(shù)。但還是不能消腫,痛得鉆心。
外婆吃喝拉撒都在房間里。她的房間彌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每當(dāng)有人來看她,她總是拿出床頭那支空氣清新劑噴著房間,那是大表哥為她準(zhǔn)備的。
我終于讀初中了,學(xué)校離外婆家近些。一次。我去看望外婆,她對我說:“我想吃冬天收割的米熬的粥,告訴你媽媽。”
第二天,媽媽便裝了一袋米讓我送到外婆家。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天氣很冷,還下著雨。大姨一家人也在。見我送了米來,大表哥責(zé)罵外婆說:“家里沒有米嗎?還要人家送米過來!”
外婆可憐的聲音從房間傳出來:“冬米熬粥比較嫩滑,我想吃。”
“還不是一樣的米,還分好吃不好吃的嗎?”大表哥說。
外婆沒再吭聲。
我低著頭,從自行車后座解開綁著米的繃帶,淚水大滴大滴落。把米放在桌子上,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外婆家,一頭扎進(jìn)雨里。雨點(diǎn)重重地砸在我身上。
我很忙。每天上七節(jié)課。下午回到家里還要做家務(wù),有時(shí)飯也吃不上。又要上晚修。周末要留在家里幫干活。或照看小孩。那時(shí)我們家有三個小孩,姐姐的兒子,哥哥的兒子,大表哥的女兒。盡管離外婆很近。我依然很少去看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不想見到大姨家的人。
一次。趁兩節(jié)勞動課,種植完小樹后,我逃出了學(xué)校。去看望外婆。農(nóng)忙時(shí)節(jié)。大姨家的店鋪很忙,老家經(jīng)常是一把鎖把守著,房子四周長滿了野草。附近的人家都搬到外面繁華的路段去了,四周一片寂靜,找不到一絲生氣。我站在窗口使勁地踮著腳往里面張望,不敢出聲,怕屋里那條臟兮兮的長毛狗狂吠。這時(shí),姨丈黑著臉從另外一間屋子出來。我怯生生地跟他打招呼。
“你來做什么?”他的語氣像對待一個討厭的小偷。
我羞得滿臉通紅,說:“我來看外婆。”
“有什么好看的?”他生硬地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這是從一個人的嘴里說出來的話。而這個人我竟然要叫他姨丈。他鎖上門徑直走了。龐大的房子像是一座地獄。而外婆竟然被鎖在里面,掌管這座地獄的鑰匙的是她最親的人。
我經(jīng)常跟外婆說起我們家的三個孩子,我知道外婆愛聽,只有這時(shí),外婆才會露出笑容。外婆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因?yàn)榧亦l(xiāng)迷信的說法,那么小的孩子,是不能讓生病的老人看的,看了會不吉利。
我對外婆說:“我讓媽媽把他們帶來給你看看。”
“不,不用了。這樣不行。”外婆嘴里雖然這樣說。可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渴望與孤獨(dú)。外婆真可憐啊!
外婆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腳越來越腫。還流出帶一絲腥味的膿水。她失去聯(lián)系多年的弟妹找到了她,得知她現(xiàn)在的病情,讓自己的兒子從廣西玉林來到家鄉(xiāng)帶外婆去廣西治療。但外婆不肯,不管媽媽和大姨她們怎么勸說,她仍然不肯去。我想。那時(shí)的外婆也許已經(jīng)麻木了,晚年的凄涼讓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是我們這些后輩遺棄了她,使她如風(fēng)中殘燭,驚慌痛苦地?fù)u擺,掙扎著生活。就連我這個她一向疼愛的外孫女,也深深地傷害了她。
外婆病得很嚴(yán)重了。她翻身都要別人幫忙。我每次去看她,第一件事就是小心地幫她翻身。那次,我坐下來跟她聊了好久,她突然對我說:“你大姨去了店鋪,中午不回來。我只能用開水泡米粉吃。”
我看了一下外婆床頭邊的桌子,上面放著鹽、油、米粉、暖水瓶。她伸手可及。這就是大姨預(yù)備好的,說是為了更好地照料生病的外婆,免得她餓著。
“你幫我炒點(diǎn)米粉吃。好不好?”外婆笑著說。臉上竟然是乞討的表情。
我的心猛地一抽,說:“好,我現(xiàn)在馬上炒。”
“多炒一點(diǎn)。你也吃。”外婆高興地說,就像小時(shí)候媽媽煮我愛吃的東西。我讓媽媽煮快一點(diǎn)的語氣。
“好,我炒多一點(diǎn),不過。我不吃了,我剛從家里吃了飯過來。”我沒想到,這一句話狠狠地傷了外婆那顆脆弱的心,她的笑容消失了,說:“你不吃就不用炒了。我也不吃了。”
“為什么?外婆,我炒給你吃,我會炒的,而且味道不錯。”
“我用開水泡著吃就行了。”她固執(zhí)地說。
我明白了。外婆以為我嫌棄她臟,不愿意跟她一起吃米粉。常年的病痛使她變得敏感多疑。
“我多炒一點(diǎn),我們兩個人一起吃好不好?”我討好地說。拿起鍋就要去洗。
“不用了!”外婆第一次大聲地跟我說話,我嚇了一跳。“你拿一塊米粉放在我的杯子里。倒上開水,撒點(diǎn)鹽油就行了。我想睡一會兒,醒來就可以吃了。”外婆說完閉上眼睛不理我。
我知道,我在外婆那顆孤獨(dú)脆弱、受傷的心坎狠狠地劃開了一道傷口,而這一次的過錯。是我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的。
外婆離去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從學(xué)校回來,看到家門口有一小堆灰燼——那是有親人去世送的“報(bào)貼”。爸爸告訴我。外婆去世了。我無語,機(jī)械地走進(jìn)我那間陰冷的房間,望著窗外飄落的黃竹葉。外婆她不就像飄落的黃竹葉嗎?無奈地在風(fēng)中搖曳,而如今,她終于解脫了。
外婆下葬的那天,天空下起了雨。蒼天也在為她流淚啊!所有親人都放聲大哭,聲嘶力竭,悲痛欲絕,仿佛怕別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二表姐哭得最厲害,一邊哭一邊念。也許外婆做夢也想不到,生前她看到的那一張張冷冰冰的面孔。在她死后。表情竟會有那么豐富,竟然會為她流下泛濫的悲痛的淚水。
下葬后,主人家是要請人吃飯的,大表哥那時(shí)承包了一家酒樓,他從酒樓里煮了飯,打好包。慰勞哭累了忙累了的人們。飯后,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親戚聚在一起,談起了事業(yè)、婚姻、孩子,一個個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就連哭得最厲害的二表姐。此刻的笑容也變得那么燦爛。前一刻的悲痛。這一刻的歡欣,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接受——人為什么能變得那么快?就連專業(yè)的演員也不過如此。也許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他們熟練地扮演不同的角色。
小時(shí)候聽大人說過。如果死去的親人托夢給自己,就說明那位親人很疼愛自己。八年了,外婆,我又在夢中見到了你慈祥的笑臉,是不是預(yù)示著你已經(jīng)原諒了我那次對你深深的傷害?如果是,我真想每晚都夢見你。讓我看看你,聽聽你那不甚標(biāo)準(zhǔn)的客家話。待到我們在天堂重逢的那一天,讓我為你煮上一鍋你最愛吃的冬米粥,炒上一碗你最愛吃的米粉,我們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