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南方闖蕩已經七個年頭。這七年中,我到了很多地方,跳過無數次槽,隨著時光的流逝,一些閱過的人歷過的事漸漸變得模糊,但不知為何,我經常十分清晰地記起海濤。
去年,我在虎門豪安電子廠做人事經理。十月初,廠里接到一個電話線的大單。那一陣,廠里每天加班到深夜,但按照這種進度仍然無法如期交貨。星期六,我去了勞動力市場。
那天招工特別順利,11點,我便開始收拾資料準備趕回廠安排下午的見工和培訓。突然,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站在面前。我問他:“你有事嗎?”
他漲紅了臉,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想去你們廠上班。”
我上下打量這個男孩,發現他瘦得跟綠豆芽似的,便面帶職業性的微笑,說:“我們廠現在趕貨,每晚都要加班,很辛苦的,你吃得消嗎?”
他哀求著說:“我什么苦都能吃,您就收下我吧。”
看著他急切的眼神,想到廠里急需用人,我點點頭,說:“好,你試試。”我接過他的身份證做了登記,然后告訴他下午去廠里見工。他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他叫陳海濤,1986年出生,湖南人。
見工結束,海濤被分到包裝部。沒過幾天,一向對新手十分苛刻的領班阿霞告訴我:“阿梅,這回派到我們組的海濤真不錯,人很老實,手腳麻利,又細心,而且寫得一手好字。你沒留意嗎?最近的標簽寫得比以前漂亮多了。”聽到有人如此贊揚我招來的員工,我頗感欣慰。
雖然很忙,但月底發工資,廠里還是如往常一樣放了假。我去了超市,出來時提著大包小包。我正想招呼路邊的摩的,海濤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接過我手中的重物,說:“梅姐,我幫你。”超市離廠不過兩里遠,我和他邊走邊聊。
“在廠里做得習慣嗎?”我問。
他說:“還好。”
“以前做過什么?”
“在家上學。”
“怎么不上了呢?多讀點書才有大出息啊!”
他停頓了一下,向我講起他的身世。他出生在湖南隆回的一個農民家庭,家里非常窮。7歲那年,他母親離家出走,兩年后,在外打工的父親也沒了音信,爺爺奶奶靠種田和撿破爛供他讀書。他很爭氣,年年考第一。但高中的最后一年,爺爺去世了。他實在不忍心年邁的奶奶為了給他交學費成天跪在大街上乞討,毅然離開了學校。回家后,他把奶奶托付給鄰居,自己只身來到廣東。海濤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我鼓勵他先打兩年工,存點錢,爭取重返校園。
說著說著,不覺進了廠門,他一直送我到宿舍。進屋后,我倒橙汁給他喝,而他的目光卻落在床頭的一摞《江門文藝》上。
我微笑著說:“要是喜歡,可以拿幾本去看。”
他非常高興,抱起雜志,一溜煙跑了。日后,他便隔三差五地去我宿舍換雜志,而且每次都會對我說:“梅姐,這里頭的文章寫得太棒了!”
11月份,南方的天氣開始變涼,廠里幾乎每天都有人請病假,老板對此非常惱火。一天早上,我坐在辦公桌前看各部門送來的考勤表,突然發現包裝部的缺勤欄里赫然寫著海濤的名字。我下到包裝車間,阿霞告訴我,海濤病了。
我去了男工宿舍,輕輕推開門,遠遠望見海濤蜷縮在最里邊靠墻的床上,身上搭著薄薄的被單。也許是聽到響動,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見我,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我走過去,沒好氣地說:“天氣冷了,怎么蓋得這么單薄?你成心感冒是不是?沒聽見老板昨天在車間罵人呀?”
他低下頭,說:“我沒有被子,準備發了工資才去買。”
我心里酸酸的,返回自己的宿舍,把我沒用上的毯子拿去給了他。將東西遞過去時,淚水在他眼眶里打轉。從那天起,他改口叫我姐姐。
11月29日,即廠里按慣例發工資的前一天,倉管報告很多成卷的電話線有被剪過的痕跡。老板叫來保安,詢問最近有沒有可疑的人出入,保安說沒有。老板鐵青著臉,領著所有的管理人員去了宿舍。結果,我們在海濤的床鋪上發現了一根十多米長的電話線。
我把海濤叫進辦公室,問他為什么要偷廠里的東西。他不知所措,哭了起來:“我沒偷,真的沒偷……”
老板氣急敗壞地說:“電話線是在你那里找到的,你還敢狡辯!給我滾!”
聽語氣,老板打算開除海濤。我忙說:“老板,他是初犯,教育一下算了。”
“我絕不允許品行如此惡劣的人留在廠里!”老板吼道。
海濤在眾目睽睽之下交出廠牌,怯生生地說:“我的工資……”
老板火冒三丈:“你這次給廠里造成這么大的損失,還想要工資?”
海濤沒再說什么,淚流滿面地走出去。
那天事情特別多,晚飯時我才稍稍緩下來,突然想起海濤在廠里干了近兩個月沒有拿到一分錢,出了廠怎么辦?我決定去宿舍看看。剛起身,阿杰便抱著一床毯子和幾本雜志走了進來:“梅姐,這是海濤讓我轉交給你的。”
“他人呢?”我急問。
“中午就走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一個星期后,保安在廠門口抓住了真正偷電話線的人——睡在海濤上鋪的大曹。我猛然醒悟:如果電話線真是海濤偷的,他怎么會傻到明目張膽地將其放在床上?
事后,老板對我說:“看見海濤,叫他來領工資,并歡迎他回來。”可是,茫茫人海,我上哪兒去尋他呀?
我們終于按期把貨交給了客戶,廠里因此放了兩天假。一天晚上,我斜靠在床頭,順手抽出一本《江門文藝》。忽然,一張小紙片滑落下來,我撿起來一看,上面是海濤的字:
姐姐,我走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真的沒有偷東西。很小的時候,奶奶就教育我人窮不能志短。謝謝你在老板面前替我說話,姐姐,你是個好人,無論在哪里,我都會記著你。
頓時,我的心像被人擰了一把。以后的日子,我一看到那毯子和雜志,心里便會自責。如果當初我把工作做得細致些,并在老板面前據理力爭,海濤就不會受那么大的委屈。
年底,我不顧老板的再三挽留,離開了那家廠,離開了虎門。
海濤,你還好嗎?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是否依然喜歡《江門文藝》?我的手機號碼一直沒變,這篇文章若有幸被你看到,請你聯系姐姐,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