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東行舞廳里的人,都知道門楣上四個大銅字里的那個行字,應該讀做銀行的行,不應該讀做自行車的行。起初董小蘭不知道那個字該怎么念,她第一次看見這個舞廳時,還是在學校接站的車上。那天董小蘭背著一個雙挎包,一出火車站,就被學校的旗子引了過去,旗子下站著一些口音各異的跟她一樣的新生,有好幾個新生問她是哪個系的,她有的聽一遍就告訴人家了,有的聽了好幾遍才告訴人家。董小蘭站在校車的過道上攥著吊環,她第一次攥著這么個玩意,老家里沒有這個玩意,自己的殘廢父親拄的拐杖如果倒過來拿,那個把也許像這個玩意吧。董小蘭正這樣想著的時候,東行舞廳這四個字就撞進了她眼里,她自然把這四個字里的行字念成了自行車的行,當時她沒有想到要念成銀行的行,因為在她的老家,她看多了鄉間小道上的自行車,在沒上城里的高中之前,銀行在她的腦子里就是書本上的照片而已,因此看到這個多音字,她連想都沒想就念成了自行車的行。
東行舞廳離董小蘭學校并不遠,這是她當時就能感覺到的,當時她攥著吊環,沒幾分鐘,就到了學校。
入學后的第三天,董小蘭在學校禮堂參加完了開學典禮,跟著面孔生的同學們又被系里的輔導員圈到一個階梯教室里,前面坐著像她一樣的大一新生,后面坐著老生,新生們都在注意聽系主任的講話,老生們則在后面嗡嗡成了一片,像一群蒼蠅惹人煩。董小蘭心想,什么破學兄學姐呀,給我們學弟學妹們樹的就是這個破榜樣呀。最后輪到輔導員說了,如果你們新生要買些日用品的話,就去東行舞廳對面的一個叫福德隆的超市,那里有平價的日用品。董小蘭第一次才知道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行舞廳,是這么個讀法。
董小蘭所在的學校是個省級重點大學,綠化搞得很好,她看著學校里的樹,有的像塔,有的像傘,還有的像個球,便覺得很有意思。董小蘭又來到了運動場,她看到草坪上有很多男生在踢足球,塑膠跑道上也有不少男生和女生在跑在跳,于是左腮上的酒窩就出來了,就開始抿著嘴笑起來了。董小蘭從階梯教室走出來,看到了這一切,然后又在校園里繞了一陣,吃晚飯的時間便錯過去了,同學們正在餐廳里往外走,她就開始逆著人流往餐廳里去。
在一個售飯口,董小蘭習慣地掏出了在上高中時就使用的裝筆的袋子,袋子里除了幾張零錢和幾個硬幣,還裝著她交完學校各種費用后所剩下的三張百元大票,這三張百元大票緊緊卷在一起像一根筆一樣,外面又被她用皮筋勒上。董小蘭拿著這根錢筆,心說這學期我就得用這三百塊渡過,我不能向家里要一分錢了。一提到錢,董小蘭就想起了一件事兒,那是她快要離家上學的前幾天發生的事兒,母親要把一頭豬賣了當董小蘭這學期的生活費,可還沒來得及賣呢,豬圈就被人掏了個窟窿把豬趕走了,那頭豬按目前的市場價得賣三千多塊。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董小蘭有好幾年沒有看到母親這樣哭過了,幾年前姥姥死的時候,母親就這樣哭過,而現在僅僅一頭豬被人偷走了,母親至于這么哭嗎?董小蘭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解。母親拍著大腿哭著罵,小偷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呀,你把我丫頭的生活費偷去了你不得好死呀。董小蘭看著母親心說,這不是地地道道的農村潑婦嗎?就勸母親,媽,別罵了,再咋罵也不能把豬給罵回來的。母親就是不聽,砢磣話罵得讓董小蘭聽來從耳朵根紅到脖子根。董小蘭的父親對董小蘭說,讓你媽哭吧罵吧,如果她不哭出來罵出來,會憋出病來的。董小蘭就跟父親說,爸,等我媽不哭不罵的時候,你就跟她說,我不要生活費了,這學期的生活費我在大學里自己解決吧。
董小蘭從袋子里掏出飯卡想往讀卡器里插,心說算了,插也沒用,里面沒錢了,剛來時打進去的二十塊錢這幾天早吃沒了。于是就掏出了一元硬幣對窗口里的人說,我買兩個饅頭。里面的人說,沒有飯卡嗎?董小蘭說,有,飯卡里沒錢了。里面的人說,你是新生吧?董小蘭嗯了一聲。里面的人抓了兩個饅頭把頭上的白帽子抵在窗口上說,新生就原諒你一次,下次記著充飯卡呀。
校園里很熱鬧,操場上到處都是人。每個藍球架下的男生們都抱著藍球在幾對幾地打半場,而旁邊的女生們就抱著男生們的衣服在嘰嘰喳喳地看。九月末天色將晚的陽光很濃,卻不是很熱,像沒化開的糖稀一樣,一片片地攤在校園里的空地上。董小蘭就走在這樣的陽光里,現在,她手里拎著兩個饅頭的塑料袋里,又裝了一個從家里帶過來的咸菜疙瘩,咸菜疙瘩很硬,老在她的褲兜里硌她的腿,她就把它掏出來,生氣地扔進了塑料袋里,讓你硌我。董小蘭走進了一叢丁香樹下,想在這里把兩個饅頭解決掉,她不想在大庭廣眾面前把兩個饅頭吃掉,她是個女生,女生咋也應該斯文些吧,女生拿著冰激凌,拿著串燒,拿著小食品在大庭廣眾面前吃是正常的,如果像她一樣拿著饅頭咸菜疙瘩這樣吃就不正常了。
丁香樹下很清靜,有掉下的黃葉子和幾片風刮過來的包裝紙,董小蘭心想,這地方真好,沒有人打擾,以后我要是吃飯就一個人來這里吃吧,我今天忘了灌自來水了,下次來一定得想著。董小蘭就蹲下來開始享受這頓晚餐了,饅頭很好吃,里面的絲窩很大,看樣子面發得不錯,咬起來很筋道,只是咸菜疙瘩很不好咬,她得用后槽牙使勁兒咬,才能咬下一點點來,她還不住地往嘴里吸溜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心說媽你怎么把這咸菜曬得這么硬呀,讓我咬石頭似的,你是不是看我牙口好呀?董小蘭吧唧著嘴在吃第二個饅頭的時候,就聽她身后的丁香樹叢里也傳來了吧唧嘴的聲音,莫非誰跟我一樣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吃飯,也跑這兒來吃了呢?董小蘭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心說那邊吧唧嘴的聲音怎么跟我的不一樣呢?她聽到那吧唧嘴的間隙里是呼哧呼哧的喘息,董小蘭就蹲著半個身子往后面丁香樹叢望,這一望不要緊,隔著密密的樹縫,她看到了兩個學長模樣的男女在那里正互相連親帶摸呢。董小蘭真是想走又走不了,想留又留不下,就攥著饅頭把自己使勁兒往小了縮,縮到不能再縮時,心說,求兩位學長了,你們快點折騰完吧,你們折騰完我好走呀,下次打死我也不來這里吃飯了。
董小蘭回到宿舍的時候,自己的上鋪問她,董小蘭,你跑哪里去了?吃飯也看不著你的影子。董小蘭說,去外面跟朋友吃了,學校的飯菜不好吃。上鋪就從她的腦袋上摘下一片丁香樹葉說,是不是跟男朋友呀?董小蘭就吃吃笑著不回答,上鋪開始用樹葉在董小蘭的臉前晃,吃完飯就跟男朋友鉆樹林去了吧。
入學后的第一個雙休日,董小蘭的同學們都出去玩瘋了。同學們有的去了這個城市的名勝古跡,有的去了這個城市的現代化購物商場,回來后臉上都掛了喜滋滋的笑容不說,身上還掛著不少新鮮玩意。董小蘭哪都沒有去,她怕出去耗體力,一耗體力就得吃飯,一吃飯就得花錢,錢哪里來?沒處來。董小蘭躺在床上看書時就對自己這樣說。董小蘭一個人看不下書去,就翻自己的包,看有沒有什么生活必需品還沒買,她看了眼高中時使的毛巾已破了個洞,毛巾里還裹著一條肥皂,牙膏盒里的牙刷還掉了幾撮毛,就心想,這些東西要是讓室友們長時間地看在眼里,她們也會懷疑我經常被朋友領出去吃請呀玩呀什么的,是個地地道道的騙局,盡管這的確是個地地道道的騙局,可我必須要這樣實實在在地撐下去,我不想讓它漏餡兒,我得買一套這些東西去把它們替換下來。董小蘭就起身去盥洗室,瞧著沒人的時候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肚子涼水,喝完后自言自語,好了,中午這頓飯就是清燉雞湯了,她拍拍肚子,那雞塊呢?雞塊在哪根腸子里呢?于是她就回到寢室,從一個紙袋里找出兩塊餅干,拿在眼前晃了晃跟自己說,這就是雞塊,看好了董小蘭,這還是你爸常說的山上溜達雞的雞塊呢。董小蘭嘎嘣嘎嘣嚼著早已風干了的餅干,就想起了輔導員所說的那個福德隆超市了。
董小蘭從學校的南門出來,爬過一架過街天橋,又走過三條街區,在第四條街區的十字路口上,往右一看,就看到了東行舞廳,再往左一看,就看到了福德隆超市。董小蘭看著東行舞廳的售票口前排了很多人,喇叭里不停地嚷著午場馬上開始了,她看著排隊買票的人多數都是男人,穿戴很一般,年齡看上去差別也很大,年輕的單腿蹦著在往前挪,年老的扶著墻在往前挪,這讓董小蘭看在眼里感覺很好笑,這東行舞廳里面看樣子很好玩兒吧,要不咋這么多人去呢。董小蘭這樣想著的時候,就拐進了福德隆超市。董小蘭是捂著鼻子快速走過食品攤位的,她怕食品的香味把自己的饞蟲給勾出來,如果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饞蟲不聽話咋辦?我拗不過它咋辦?給我來個下馬威咋辦?我得使勁兒捂著鼻子呀。董小蘭用力用得都把自己的鼻子捂疼了。
董小蘭來到日用品的一個減價攤位前,她看著自己想買的東西都很便宜,快要過了期的香皂和牙膏,加起來才一塊五,一條一頭開了邊線的毛巾便宜得讓她吐舌頭,才一塊二呀,這么便宜,連布料和手工都下不來。她像撿了寶貝般把這幾樣東西緊緊攥在手里,生怕跑掉了似的,這之后她開始選牙刷,牙刷不好選,不怎么便宜,最貴的四塊五,最便宜的、樣式不好的還三塊一呢。還是選個樣式不好的吧,選個粉紅色的吧,粉紅色的讓人心情能好些,每天早晨看著它在自己的眼前晃,像霓虹一樣多美呀。董小蘭想走到福德隆超市的收銀臺,就躲不開那幾個食品攤位,于是她手里拿著東西索性向食品攤位走去,她不由自主地張大了自己的鼻孔,一下一下地把食品散發在空氣里的香味吸到肚子里,心想如果空氣分子個個像大米粒一樣大小就好了,我只要吸這里的空氣就能喂飽肚子了。董小蘭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來到了收銀臺前。
很多人聚在收銀臺前等著付賬,站在董小蘭前面的一個嚼著口香糖的女孩,讓她看著如此眼熟,這個女孩一身露臍裝,小小的紅色彈力背心緊貼著上身,白色的褲子把兩瓣屁股繃得像學校餐廳里剛出鍋的白面饅頭,熱氣騰騰的。董小蘭想這個女孩也太敢穿了,屁股上的肌肉紋理都給繃出來了,這不容易招引色狼上來啃嗎?董小蘭就側著身子看這個女孩的臉,看著看著就更看出眼熟來了,你把你的妝化淡點我就能叫出你是誰來了,你化這么濃的妝想干什么?你是老家南梁我的初中同學林慧嗎?得了,我不費腦筋猜了,我叫你一聲吧。董小蘭就叫了聲林慧。女孩真的回過頭來,真的看了董小蘭幾秒鐘時間,真的把口香糖塞好了嘴里的一個旮旯,抓著董小蘭叫了起來。
兩個女孩子牽牽扯扯地站在了街道上。林慧對董小蘭說,小蘭你干什么來了?董小蘭說,我念書來了呀。董小蘭對林慧說,林慧你干什么來了?林慧說,我打工來了呀。林慧對董小蘭說,看看,我們同在這個城市,現在卻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董小蘭就咯咯笑了起來,說,林慧,我們倆這不都在地上站著嗎?林慧,你不好好念書,一上初中就開始處朋友,我當時勸過你你還不愿意呢,現在怎么樣呀?林慧也笑了起來,說,是呀,當時處了一大堆青蘋果,沒一個熟的,撇的撇扔的扔,現在手頭上一個都沒有了。董小蘭聽了后說,你看你說得多輕松,你在哪里打工呀?林慧就抬手指了指東行舞廳。董小蘭說,東行舞廳?林慧說,后面廠子里的一條流水線,不過休班的時候也去那里打工,陪一些正經的、不正經的男人跳舞。董小蘭上下看了眼林慧,又看了眼東行舞廳,今天你休班?林慧嗯了一聲。你常去那里?林慧又嗯了一聲。我來超市之前看到售票窗口有好多人,那里好嗎?林慧說,那里有什么好的,那里很亂,亂得都有些邪乎了。董小蘭就直直地望著東行舞廳,林慧用肘拐了一下董小蘭說,怎么了大學生?想去那里呀,你可不能去,你要去就去星級賓館,你牌兒又靚又有氣質,不像我這沒文化的,只能去這檔次低的地方,服務對象不是中老年光棍就是農民工兄弟。林慧笑著說這些話的時候,董小蘭都把自己的耳朵堵起來了。董小蘭看著林慧只是一個勁兒地笑,嘴皮子并沒有動,就把雙手從耳朵上拿下來說,林慧,你怎么越來越敢說敢干了,你才二十一歲呀。林慧用手指繞著胸前的一條項鏈,眼神里裹滿了風塵,像是一彎腰就能把風塵倒在地上埋了自己雙腳一般,我是才二十一歲,可我有什么呀,我只有二十一歲的皮肉,也都快攆不上菜市場的豬肉價了。董小蘭打斷了林慧說,林慧,你怎么說話呢?再這樣說我就走了。林慧又嘻嘻笑了起來,別走呀小蘭,我比你早來一步這個城市,我就是地主了,今天我不做活兒了,跟我走,我請你吃飯吧。
在一個街邊小飯店里,董小蘭幾乎吃了整整一盤鍋包肉,董小蘭狼吞虎咽的樣子,把個林慧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在了碗里。林慧說,小蘭,你吃東西一點都不淑女,還大學生呢。董小蘭嚼著鍋包肉說,在你面前我管不了這些,我也不裝了,在我同學面前我都裝夠了,自打來到這個城市上學,我就沒吃過肉,你愿意笑話就笑話吧。林慧說,你也不怕胖?女孩子一胖起來可就完了。董小蘭沒說什么,就又夾起一塊鍋包肉舉在林慧的面前搖了搖后塞進嘴里。兩個人吃完飯后,林慧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董小蘭,說是有事兒好聯系,然后又向董小蘭要,董小蘭說,我沒有手機。林慧說,沒手機怎么辦?現在沒手機怎么活呀。董小蘭說,我這不也活過來了嘛,手機對我沒用,我就是寢室教室,我不像你,正說著的時候,林慧的手機響了,林慧接完了電話對董小蘭說,叫我去東行舞廳。董小蘭說,又要陪人家去呀。林慧點了下頭說,陪咱們老家過來的一個包工頭,他是我的老主顧了,我得過去了小蘭。
董小蘭就看著林慧向東行舞廳走去。天氣很悶,馬路上冒著白花花的熱浪,這熱浪又被直射下來的陽光壓成了水平狀的氣流,漂浮在兩尺多高的路面上,把一輛輛行駛中的汽車弄得都變形了。董小蘭看著林慧走過去的背影,也被這馬路上漂浮的熱浪扭壞了身子,心想,那么好的身材都被扭壞了,這天氣怎么了?
有一天,學校的告示欄里貼上了對貧困大學生的募捐通告。同學甲對同學乙說,學校不是設了綠色通道了嗎?怎么他們還那么窮呀?他們這是來學校討知識還是討錢來了?同學乙說,那幫窮鬼,上不起學就別來上呀,學校現在也不包分配,在家干點什么不行呀,擠這兒來盡給別人添堵。同學丙插話進來說,咱們班誰是貧困生呀?同學甲就把下巴指向了同學丁,此時同學丁正坐在最后一排悶頭寫著什么呢,同學丁很瘦,如果站起來就是一根竹竿。同學乙就說,看一眼就像個窮掉底的主兒,于是同學甲乙丙就笑了。這個笑聲傳到了同學丁跟前,同學丁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只知道他們看著自己笑,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董小蘭聽到身后的議論,慶幸自己沒走綠色通道,心想如果自己這樣走出來,再被人救濟,不也讓同學們議論嗎?于是就想起了自己的表姐,表姐比她提前一年考上了大學,走的就是她所在學校的貧困大學生綠色通道,去年寒假回來,表姐心情很沉重地對董小蘭說,小蘭,明年你要是考上大學,說什么也不要走綠色通道,身邊同學們看你的眼神你都受不了,那種勢利呀,讓你在他們面前永遠也翻不了身。表姐說這話時眼睛都濕了。
從那時起,董小蘭就對學校的綠色通道產生了恐懼心理。父親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他在山上挖鐵礦石被搶礦的黑社會打斷雙腿的時候,正是董小蘭在高三沖刺高考最要緊的時候,當時家里的頂梁柱一斷,來錢的路就斷了。家里人沒有把這事兒告訴董小蘭,直到她一個月后回到家看見父親拄上了雙拐才知道。董小蘭當時氣得抄起一把菜刀就想出去拚命,她尖著嗓子喊,我砍了他們去。父親叫住了她說,你一個女孩子砍什么砍,砍得過人家嗎?回學校學你的習去吧。當時董小蘭的眼淚不是流成線的,而是每眨一下眼睛就掉出來一滴,像鐵豆子一樣啪啪地掉在地上,似乎都能摔出響來。董小蘭說,就這么讓他們打了?父親說,不這么咋辦?連人都找不著。董小蘭撇了菜刀說,我不念了,我也當黑社會去。父親說,胡說什么?家里還有些錢供你上大學呢。
董小蘭最終沒有當黑社會去,她還是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高中生活。現在,董小蘭坐在教室里,偷偷從筆兜里拿出了那卷錢,她解開皮筋,抽出一張百元大票,那票子馬上在課桌上又卷成了一根筆,她就把這根筆遞給了收錢的同學說,給我找回五十吧。
學校對大一學生來說,是豐富多彩的,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地搞,不是球類比賽就是街舞比賽,不是歌詠比賽就是演講比賽。對于這個賽那個賽,董小蘭一概是拒絕參加,就連在她看來自己最擅長最省力氣的演講比賽,她也放棄了。董小蘭一有時間就坐在校圖書館里,她把自己比喻成了一只小烏龜,我這只小烏龜呀,現在靜止是我的首要任務。董小蘭不想讓自己多挪動一步,不想做哪怕是一丁點的劇烈運動,只有這樣才能保存好她每天攝入的少得可憐的熱量。
董小蘭的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就愿意翻看美食方面的雜志,她看著上面一道有關制作紅燒牛肉的家常菜,文字說明的邊上還配有一張圖片,一個很精致的盤子上盛著色澤鮮亮的牛肉,于是她嘴里的津液就出奇地多了起來,她的吞咽動作做得很大,脖子一伸一伸的,她還試著用手去抓照片上的牛肉塊,抓了一下卻抓到了一把空氣。如果用筷子夾也許能夾過來,這樣想的時候,董小蘭就左右找筷子,搖晃了幾下腦袋后突然就笑了,她掐著自己手背說,董小蘭你做夢呢,這牛肉是照片呀。董小蘭就又開始翻起了雜志,可她擋不住自己把這樣的夢做下去,于是就合上雜志閉起了眼睛。董小蘭看著母親拿來一塊牛肉,這是一塊五花牛肉,看上去足足有十斤重,上面的牛油像凝脂一樣,母親把這塊牛肉放進滾開的大鍋里。董小蘭說,媽,別忘了放幾片肉桂,放幾塊陳皮,再放幾顆山楂,這樣煮出來的肉好吃;媽,我來做紅燒牛肉吧,我能做出頂級大廚的味道來;媽,你看這肉的顏色多好呀,我先嘗一塊了;媽,真好吃。董小蘭正叫著媽的時候,就被一個人一下子叫回了圖書館,她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人正拍著手說,到點了,明天再來吧。董小蘭就把雜志放回了書架上,走在樓梯里心說,啊,蒼天呀大地呀,我剛吃了一頓香噴噴的紅燒牛肉呀,今天晚飯的錢又省下了呀。
上鋪對董小蘭說,你又出去吃飯去了?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呀?董小蘭的肚子里剛裝進去一個從福德隆那里買的減價面包,她不可能如實告訴上鋪我剛吃了什么,她不愿意廢話,于是就笑著嗯了一聲。上鋪說,你老不在學校餐廳吃飯,你真有錢呀。董小蘭還是笑而不答,心說我那面包才五毛錢,那面包上長著一層白毛,我把皮扒掉扔了還一股霉味兒呢。上鋪說,你這么有錢,你的涼鞋是不是該換一雙了?董小蘭就低頭看起了自己的涼鞋,右腳上涼鞋的后根帶子已經撕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黑亮亮的人造革皮,她知道這根帶子前天才在掌鞋匠那里縫上,怎么又快要斷了呢?她看著上鋪,心說這家伙老盯著我的吃喝穿戴,真有毛病。上鋪說,董小蘭,你出去這么吃,你吃過星巴克的提拉米蘇嗎?你吃過肯德基的奧爾良烤翅嗎?你吃過五百克以上一只的龍蝦嗎?董小蘭翻了上鋪一眼,心里忿忿地罵道,我吃過你媽。
董小蘭把筆兜里的錢打了五十塊的飯卡,又花了二十塊錢買了雙舊版的網球鞋后,就開始圍著這雙鞋穿起了衣服,好在學校里發了一身運動服,一下子就把她的穿衣問題解決了。董小蘭摸著癟癟的肚子心想,你們不是以為我吃不慣學校的飯菜嗎?你們就這么以為好了,告訴你們,別看我老出去吃,可我穿著打扮就是一個樸素,我愿意把錢花在吃上,你們管不著。
現在,董小蘭筆兜里的錢就剩下一百一十多塊了,皮筋上捆著的百元大票就一張了,她翻翻兜底,想再找出一張來,翻了好一會兒,泄氣地對自己說,什么叫癡心妄想?看沒,這就叫癡心妄想。董小蘭算了算剩下這學期的天數,還有一百來天呢,這一算不要緊,把個董小蘭的頭都算大了,我可怎么辦呀?這一百多塊錢能花到放寒假嗎?真要命呀。董小蘭這樣一想,卻吃吃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兩邊的嘴角就抻下去了,把一張很好看的二十一歲的女孩臉盤,抻了個歪七扭八。
董小蘭那個月的例假,是在階梯教室里來的。那天她正在聽一個年輕教授的公共課,教授本該講的是哲學課,可他沒有講,他是講跑題了呢還是故意講跑題的呢?總之張嘴閉嘴全都是當下的社會現狀,什么黑磚窯事件呀什么礦難呀什么柜員機案呀,這些話題讓特別閉塞的董小蘭聽得津津有味,正在她聚精會神的時候,身后的兩個男生突然噢地一聲打起來了,拳頭打在彼此身上的聲音嘭嘭直響,董小蘭一下子就被嚇著了,就把例假給嚇了出來。
董小蘭是最后一個磨磨蹭蹭走出階梯教室的。她把自己的包帶拉到最長擋住臀部,然后用一本書擋著腹部。來到校內小賣部,她想買一包衛生巾,一看價格太貴了,四塊多呢,這不是我三天的伙食費嗎。董小蘭就花一塊錢買了一卷粉紅顏色的手紙,她知道這粉紅顏色的手紙不衛生,從電視上她曾看到過一座很大很大的垃圾山,有個拾荒者用鉤子刨著用過的衛生巾在往袋子里裝,記者問他干什么用?他說賣給造紙廠做手紙呀做餐巾紙呀,記者就轉身出鏡做深入報道狀,告訴人們帶顏色的廉價手紙不衛生。董小蘭還聽說過有人用這樣的手紙擦屁股都擦出艾滋病來了。
董小蘭在廁所里撕著這卷手紙,心說,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難道就該輪到我點兒背攤上那事兒?愛咋咋地吧。于是疊了個護墊,開始拾掇起自己來了。
學校十一黃金周放假,像董小蘭一樣的大部分大一新生轟地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她知道他們回家跟自己的親娘老子撒嬌去了。董小蘭沒有回家,她只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告訴家里人她要在這幾天里做點家教掙點錢,她看著學校里留下來的學生,不是一些膩在一起勾肩搭背的老生,就是一些走綠色通道過來的貧困生,這些貧困生似乎有一個組織,他們不像她一樣走路時常常低著頭,人多的地方主動避讓,他們常常是高昂著頭,盡管身材瘦削,滿臉菜色,可他們的精神卻很飽滿,他們在學校里很容易就能找得一個個勤工儉學的崗位。董小蘭站在校門口,這時又看到一隊貧困生被學校組織在一起到外面掙錢去了,就忽然后悔自己當初沒有走綠色通道,心說自己整天癟著個肚子,連吃飯都避開學校的就餐高峰買最便宜的糊弄一口就得,這樣下來一點都不快樂。可又一想到同學甲乙丙這三個家伙在課堂上議論同學丁的那個場面,董小蘭便感覺自己沒有走綠色通道是正確的,人嘛,活在世上是為一口看不見摸不著的氣而活著的,干嘛讓別人瞧不起呢。
董小蘭收起家教的牌子,與一個短發女人談好了一天的價錢后,便跟著她來到了一棟高層建筑。董小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電梯,她看著短發女人開電梯門關電梯門,隨后倏地一下腳后跟一沉,就跟著人家上到了十九層。
短發女人的客廳里貼著不少肌肉男的招貼畫,她跟董小蘭介紹說這都是她兒子喜歡的畫,她還介紹自己說是個單身母親,帶一個上初中的兒子很不容易。正介紹間,一個少年從一間臥室里出來了,頭上戴個耳塞,渾身的骨頭節都在動。短發女人對董小蘭說,我兒子。
董小蘭沒費多大力氣,就把第一天家教的錢掙到手了。短發女人把一張五十塊的綠票子遞給董小蘭的時候說,我兒子很滿意你,我也很滿意你,我們一天一結賬吧,這樣雙方都有積極性。記住小董,你要是把我兒子教好的話,我還給你往上加錢,過了這個十一,以后每個雙休日我還要你來教我兒子,錢在我這兒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兒子。董小蘭接過錢心想的是我要趕快下樓找個館子好好嘬一頓去,以至到了短發女人問她這樣行不行時,她都變得一臉茫然起來了。
董小蘭一個人大口大口地吃著鍋包肉的時候,回想短發女人的問話時心說,大姐呀,沒辦法又讓你重復一遍呀,我多少天了都是胃虧飯呀,理解萬歲吧。
十一黃金周的第五天頭上,短發女人沒有讓董小蘭回校去住,短發女人扔掉了手中的一本男性雜志說,小董,你就在我這兒住吧,我的房間多,就別回學校去了。董小蘭心想自己好多天都沒洗澡了,這兒的熱水很好,洗個澡在她這兒住也無妨,明天也能多教他兒子一些東西呢,于是就答應了下來。
董小蘭在洗手間老是調不好熱水的溫度,不是熱了就是涼了,熱的時候燙得她跳起來,涼的時候凍得她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于是她開始敲門求助短發女人。短發女人進來調好了水溫,并沒有走,反而眼睛直勾勾地看起了光著身子的董小蘭,這讓董小蘭很難為情,心說大姐你怎么還不走呀,你還要不要我洗澡呀?短發女人就這樣看了會兒董小蘭,突然伸手摸了她一下說,你的身材真好,然后轉身輕輕地帶上了門。董小蘭看著自己被短發女人摸過的地方,站在水蓬頭下愣了有好幾秒鐘。
一個掛著枝形吊燈的廳中央,已經放上了一張很大的餐桌,餐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還有各類小點心,這些小點心都是董小蘭從未見過的,被烤得焦黃酥脆,她看著短發女人穿一件肩露得很大的綴滿亮閃閃晶片的長裙,從一間屋子里走了出來,短發女人擰開了一個音響,流出來的音樂是周杰倫很愛情很傷感的《菊花臺》。董小蘭心說,這女人還挺有情調的呢,不過我可不要情調,不要音樂,情調和音樂都是空氣,我是餓死鬼托生,我要食物,于是她就伸手抓起了一塊雞肉,咬一口感覺就是父親所說的老家山上的溜達雞。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董小蘭突然看見父親拄著雙拐出現在了眼前,他的身后還跟著母親,這時母親撇開父親跑到她的身邊,摸著她的臉一口一個小蘭地叫著……董小蘭一下子從夢中醒了過來,她閉著眼睛想剛才的夢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臉現在真的被人一下一下地摸著,她睜開眼睛一看,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短發女人穿著睡衣也嚇了一跳,不一會兒就緩過神來,沖董小蘭往下壓著自己的雙手說,小董別怕,是我。
董小蘭斷然拒絕了短發女人的要求,她邊穿衣服邊對短發女人說,告訴你,我是個堅定的異性戀者。
又一個老舊如過期蛋黃般的太陽,從東面的樓群里冒出來了,董小蘭用兩只手筒成望遠鏡的形狀,圈住自己的眼睛看著天空。十月的天空被城市里向上升騰的漂浮物弄得臟兮兮的,像一個低劣畫家潑在宣紙上的淡墨寫意山水,章法糟糕透頂。董小蘭就這樣看了一會兒,然后把自己的手形換成了一雙小巧的蓮花指,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走到一個電話亭前給自己的老鄉兼初中同學打起了電話,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喂,林慧,東行舞廳的早場什么時間開始?
責任編輯:鄢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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